「我很喜歡絲。」明挺起胸膛,說:「她真的很可愛,也非常溫柔;沒錯,一開始我是真有被她嚇到,而我們的交往節奏也不可能按像一般情侶那樣──不過,我很珍惜她帶給我的每一次經驗。絲不僅讓我走出最近的感情低潮,也讓我更加認識自己。您也許覺得很荒謬,但我真的不後悔把處女獻給她。而知道她在和我接觸之前都沒有性經驗,對此,我是真的感到非常高興。要我把與她相處視為是生活重心,我絕對是十分樂意。盡管現在,我還是個學生,但隻要她不嫌棄,我也願意負起責任──」
明盡量在一次回答中,把想講的話給一次講完;蜜應該點個頭,或至少應個一聲才對。但又一分鐘過去瞭,後者依舊保持沉默,且仍然維持那副哀傷樣。明開始覺得她這樣有點沒禮貌,卻又不覺得她是在擺架子或根本沒在聽。應該是因為缺少能量,使蜜消化資訊的能力相當慢;決定先這麼想的明,感覺輕松瞭些;那畢竟是最有可能的,所以,長篇大論對蜜而言不算體貼,但明不想拖下去。
意識到自己剛才隻講到絲,沒有順便談到對其他觸手生物的想法,呼出一大口氣的明,乾脆在蜜提問之前,就先主動說出自己對泥的感想:「至於泥,我承認,她曾經帶給我不少壓力。您也曉得,我與她初次接觸的經驗實在不算愉快。那一次,對我們兩個都帶來不少創傷。可也多虧瞭她,讓我知道絲的任務,也讓我有機會認識你們。剛才,我成功替她療傷,所以我們的關系算是一下就變好許多。」
過瞭這麼久,明依然挺起胸膛,甚至抬高下巴;任何畏縮或不確定感,她都拒絕表現出來即便這兩天除瞭浪漫和沖突之外,還有不少荒謬之處;就算她不說,蜜也一定曉得。後者感覺比其他觸手生物都要來得有常識,實際年紀說不定比明父母的歲數相加還要來得大。
慢慢吸一大口氣的明,為壓下心中的不安感,用右手食指搔瞭一下鼻頭;鼻腔深處癢癢的的,她猜,裡頭大概還有一點泥的精液。
突然,蜜停下腳步。垂下腦袋的她,舔瞭舔自己的左前腳。終於,她有筆直前進以外的動作瞭。
蜜停下來理毛的動作,看起來挺可愛的;明盡管心跳加速,卻不敢伸手去摸。
據說,狗有壓力的時候,會舔自己的前腳;當然,蜜不真的是一隻犬科動物,而那外型既然並非裝飾,可能就表示她的天性也多少會受到影響;絲和泥不也是越來越像人類嗎?明想。
在又過瞭約兩分分鐘後,蜜說:「我啊,活瞭大半輩子,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而在遇見你之前,我甚至不敢想像絲和泥帶來的會是一名年輕女孩。你明明還是個學生,又是出生在正常傢庭,而你在與絲接觸之前,也沒過任何性經驗;憑我有限的知識與經驗,我還真不曉得是什麼樣的因素導致你如此的超乎常理,如此的──適合成為我們的喂養者。」
明輕輕點頭,雖然聽起來有那麼點不堪入耳,但總體來說,蜜當然是在稱贊她。
有那麼幾秒,蜜的雙眼看來不再陰鬱,好像再度充滿象徵著活力──甚至希望──的光芒。但之後,她像是突然想清楚,或下定什麼決心似的,將興奮之情給強壓下來。
蜜的眼神是否有任何變化,明還來不及確認,那雙眼睛就再度恢復到幾秒鐘前的模樣。有將近兩秒,明幾乎感覺氣氛轉好,而這變化快到讓她以為自己剛才不過是產生瞭錯覺。
蜜還有些話要說,而這一次,她的聲音聽起來比之前還要來得沉重:「在我還年輕的時候,腦中的想法可是非常浪漫,對人類更是充滿期待;也許你們在不少時候,對自己的評價往往不脫離貪婪、封閉,甚至殘暴。但你們的文明歷史悠久,對於各種沖突、苦難,都有著相當程度的概念,還有著為追求知識與藝術,勇於挑戰禁忌的一面。這樣奇異、多變的生物,在身為非自然物的我眼中,可是真正充滿炫麗色彩的。」
嘴巴微開的蜜,伸長脖子、抬起頭。她是盯著肉室天花板的其中一個肉塊,沒有看明一眼。
過快五秒後,蜜繼續說:「我們的創造者,希望能有群智慧和人類相近,卻又在許多方面徹底異於人類的生物。他曾說:『希望我們能夠客觀評價人類。』這個概念很有趣,但我相信,他的真正目的不過是為瞭證明自己是那個時代的罕見天才。他做到瞭,所以,我們身在這裡。」
「你和他見過面?」明問,實在很好奇這部分,以至於問題出口後,她又覺得自己有點太急。
「畢竟我是我族裡最年長的一位。」蜜說,完全不認為明的問題有何失禮之處,「我們出生於十九世紀的歐洲,你或許曾猜,我們的創造者是一名練金術師,也就是古代的化學傢。不過在我眼中,他更像是一名魔法師;而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迷信的人,我曉得,這樣描述聽起來反而有些奇怪。雖然不少時候,他說出來的話聽來比練金術士更瘋狂,但他創造出來的奇蹟,可能比那個時代的科學傢和機械工程師還多。他有提到異界,甚至魔族的存在,不過,在我發展到有足夠好奇心與智力去弄懂他所講的一切之前,他就死瞭。是自然死亡,我猜,他至少有三百歲。
「他在死前,燒掉自己的大半研究成果;那些畫滿異教圖案,寫滿多國文字的紙張,在多數人眼中看來,大概就隻是一堆瘋子的妄想吧。我看他每次研究的時候,都至少會寫滿一張紙的兩面,但我很少看他在研究的時候需要翻閱。」
「他死時,躺在清理乾凈的研究桌上,頭枕著一本厚厚的地理書,表情安祥、滿足。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到人類的死亡。他雖然燒掉所有的研究資料,卻留下給我們的指示:如果可能的話,找到喂養者,然後幸福的生活下去。」
「就隻有這樣?」明問,不自覺的提高音調。
「隻有這樣。」蜜說,嘆瞭口氣,「所幸他在我尚年幼的時候,就教導我許多知識,特別是有關性行為的。」她說這話時,語氣很平常,明猜,那位創造者的教學過程應該不是很刺激。
蜜閉上雙眼,說:「他並未成為我們的喂養者,但他告訴我,世上有些人類願意接納非人類為性愛對象。」
「你眼前就有一個。」明說,嘴角迅速上揚。然而,她的眉頭卻有點抽筋的感覺;一直承認自己的過人和離譜之處,雖是一種面對問題兼宣傳自己好方法,但一直都過於直接,心中的罪惡感就會迅速累積。
剛才,明就是被一陣混亂的心跳給打歪表情。在那幾秒之中,她還有些呼吸困難。爸媽和姊姊的臉又出現在她的腦中,而為瞭避免心臟真的跳出來,她隻得抹去他們表現出厭惡或傷心的樣子。
閉緊嘴巴的蜜,沒有因明的話而改變表情。而事到如今,明也不再擔心自己這麼說會顯得輕浮。她希望氣氛能夠更輕松些,也希望蜜的表情別再那麼悲傷。蜜一定懂她的苦心,隻是在這同時,顯然也有新的煩惱,讓蜜的眉頭繼續深鎖
過約十秒後,蜜吸瞭下鼻子明看到她雙眼微開,似乎仍在回想。
就在明想詢問有關創造者的更多細節時,蜜再次開口:「但,即使是我最為天真的歲月,也從不認為找到喂養者是一件容易的事;為瞭邁向文明,你們人類選擇一夫一妻制。與你們的遠親不同,絕大多數的人類,都傾向於減少日常生活中任何與性相關的成分。」
蜜所指的人類遠親,是指某種猩猩嗎?明想;與剛才那句話相反的意思,應該就是「在日常生活中頻繁的加入與性相關的成分」,她和絲倒還好──絲常表現得比她還要節制──但,她和泥卻有點那種感覺,特別是在剛剛。
這樣好像對絲不太公平,思考到這裡,明咬一下雙唇;泥好像很多事都後來居上,該說不愧是姊姊嗎?
蜜半睜著眼,接著說:「即便有不少人難以遵守一夫一妻制度,但總體上來說,對於擴大性關系范圍,人類在多數時仍是很排斥的,更別提與多個對像有類似傢庭的關系。」
明點頭,蜜繼續說:「通常,人類的天性就是厭惡所有的異常生理結構,所以就算是人類對人類,先天不足與後天導致的殘疾,都會受到嚴重排斥;就算隨著文明發展,理智漸漸掌控心理,強過生理甚至主宰生理,而那范圍也隻是限於人和人之間,而不是人與異種之間。」
明曉得,蜜不是在責罵她;蜜隻是和她述說自己的研究,表現得還比前幾分鐘都要來的有精神。
雖然有點突兀,又有點艱深,明卻覺得自己不該漏聽任何一段。稍微豎起耳朵的蜜,繼續說:「當然,這世上有些人,他們的愛能夠跨過物種、生死,甚至更多。而那種選擇,通常是所謂的非主流;社會有定義正常與異常的功能,而這正是順應人類的天性。所謂的主流,必定是排斥非主流的,這為瞭保證全族完整的必然進化。在未來,這種明顯排他的部分仍會被視為是『優勢』而被小心的保存下來。」
強調一般人眼中的「不可跨越」與「難以接受」等,明想,這的確是不得不正視的問題。雖然她沒再點頭,但還算跟得上蜜的話。
明曉得,蜜是在強調喂養者本身所須具備的非一般性,以及所要面對的各種困惑。之中有許多細節,明確實是想得不夠深入。雖然她曾經把腦中的困惑都寫在一張紙上,還問過絲不少問題,但她們兩個都太過──浪漫嗎?明想。
先前,蜜也曾這麼形容自己,這暗示太明顯瞭。明也覺得,今天和絲的對話,並不能夠完全以「天真」形容。
而話說回來,原來蜜是個習慣長篇大論的人,和明先前所猜的正好相反;而如此復雜的內容,明也不奇怪她為何要思考這麼久。
「我們的創造者──」蜜說,把耳朵豎直,「稱喂養者為天使。然而,對我們來說,喂養者不僅是天使,更像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也許,你在進到肉室裡時,會覺得自己是個外來者。但你應該曉得,一但成為我們的喂養者,你就等同於成為我們的王,而肉室,就等於是你的王宮。」
應該要為此感到很高興嗎?明不確定。她也不覺得荒謬或好笑,盡管腦中已浮現自己坐在觸手椅子上;右手抱著絲,左手摟著泥,不遠處還站著另外三位觸手生物的畫面。還算有趣,但她實在難以習慣這種構圖;比起她身上沾滿精液的畫面,這種離奇的景像好像更不能給爸媽和姊姊看到。
蜜現在是在強調喂養者在她們心中的地位,比前面幾段好懂多瞭;先前,明也想過這之中的神聖性,但總覺得蜜不會隻講到這些。
好像還有更深沉,更會讓人感到壓力的話,而蜜在把那些話說出口之前,明就已經能猜到個大概。
過不到五秒,蜜就再次開口:「你或許能夠接受絲,甚至接受泥;從她們的成長情況看來,你可能覺得她們算得上是美艷,或至少是可愛的。你覺得一但和她們交往,就能徹底解除生活中的苦悶,而即便生活重心就此轉移,你也確實願意把未來都投入進去。但即使是人類對人類,不要半年時間,熱戀的感覺就會過去;在一般人面前要戴著假面具,還要在意這個異空間裡的一切,漸漸的,你會覺得這樣的生活很麻煩。久而久之,這樣的生活會為你的身心都帶來不少負擔。」
所以這幾段才是重點,明想,雖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會覺得極為沉重。伸出右的她,用拇指按瞭下右太陽穴,再用食指和中指抹去額前的汗水。
蜜先是緩慢的吐氣,然後再用力吸一大口氣。稍微垂下耳朵的她,說:「我希望,你能夠再多思考一陣子。未來──無論任何理由──一但絲和你有任何不愉快的時候,你是否會繞過問題的真正核心,而以她的非人之處為攻擊重點。到那時候,你是否會意識到,其實你非常後悔選擇過這樣的生活。接著,你再長大一些,會不會覺得為此失去處女其實相當不值得?也許,你終究會發現,真符合你一切需求的對象,是人類男性;你會覺得與人類男性交往、結婚,生下孩子,才是你該走的正道。當你有這想法,或許已經上瞭年紀,到時候,你應該會覺得,是我們害你無法享有正常生活。」
握緊雙拳的明,目瞪口呆。
蜜舔一下乾澀的鼻子,瞇起眼睛,「當然,你不尋常。也許,你完全不執著於人類男性,也許,你真是夠浪漫到能夠無限延長熱戀的感覺。但還有另一個問題,我想你也早註意到瞭:我們的壽命比人類長,這表示,若無意外,你會比絲還要早死去。而在那之前,隨著年紀增長,你會對性越來越沒有欲望,就算有,你也沒有體力再與絲玩下去;面對鏡子時,發現自己全身佈滿皺紋,關節腫脹疼痛,而絲依舊是皮膚光滑、肌肉有彈性,全身上下充滿生命力;到那時候,你敢說,自己不會有任何後悔或傷心的感覺嗎?」
明發現,自己還真不喜歡這個話題。歪著頭的她,盡可能做出一副還算普通的思考模樣。然而,她眉間擠出的酸苦感卻越來越強烈。
假設自己能夠一輩子都喜歡觸手生物,那最後有關年齡的──明心想,都一起過到那個時候,根本就不會後悔瞭吧?但說到傷心嘛,一定會的;想到這裡,她吸瞭下鼻子。
而且,一想到絲以後還得找人養活她,明心裡就覺得好復雜;都活到那個年紀,不是應該看得更開些?明雖然這麼問自己,卻沒勇氣再想下去。
當然,明也可以什麼都不想的,說出一串滿力道、富有戲劇張力的保證。到時候,年齡的部分也可以靠著浪漫來補足,不是說老來伴嗎?這一類的話,連年輕人都能輕易復制;明幾乎下定決心,但蜜的神情讓她打消這輕浮的主意。
突然,蜜再次開口:「我曾有一名──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