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明的雙手,蜜語氣平靜的說:「當初,我的反應也和明差不多。
「房間內傳來的腳步聲,顯然不屬於凡諾或老石;節奏聽來不像貓或狗,我想,是人類,很類似小孩,但不可能是凡諾或老石從哪邊買或撿到的;他們不需要仆役,而謝天謝地,他們在研究等方面也不需要用到小孩。
「所以,隻可能是新的小傢夥;想到這裡,我尾巴豎得非常直,卻沒有搖晃。
「從圖書室到研究室,不過是一小段距離;眼前的樓梯,我隻要多花一些力氣,就能在不到三秒內爬完。但幹麻這麼累呢?在新人面前,我這個老前輩尤其要表現得氣定神閑,這樣在不久的將來,他才會比較相信我,而不那麼把凡諾的話奉為聖旨
「這種推論和期待聽起來都不太可靠,我曉得,但隻要有那麼一點可能性,就值得我在現階段先嘗試投資。因此,從剛才到現在,我的步伐一直都不大;前進速度不到平常的一半,而凡諾也沒有催。他居然這麼有耐性,我想,表示這傢夥的心情還算不錯。
「來到門口的我,沒有伸長脖子,倒是先坐下。很奇怪的,當時我明明不怎麼恐懼,卻有些緊張。」
難道蜜在認識新同伴的過程中,會遇上什麼很糟糕的體驗,讓她日後一想起來就非常難過,明想,甚至會以災難來形容?凡諾再怎樣差勁,也不至於在她面前毆打剛出生的小傢夥吧?雖不太習慣對凡諾的人格有正面期許,但到目前為止,明推論的都還算合理,畢竟根據先前聽到的段落,那個老傢夥再壞,也隻是對剛出生的泠下達離譜的命令而已。
可凡諾也是個非常難以捉摸的傢夥,明想,輕咬雙唇;就算他沒有出手,隻要多講幾句話,仍會大大影響蜜的情緒,同時也可能為目前聽起來再普通也不過的段落帶來許多變數。
蜜在稍微加重語氣的時候,明的背脊和頸子又開始冒汗。垂下耳朵的蜜,繼續說:「我在爬完樓梯後,吞下一大口口水。研究室的門沒關好,留有約兩指寬的縫隙。這不是凡諾的疏失,我想,他是個很謹慎的人。應該是在剛才呼喚我的時候,就順便用一個小法術打開的;這一點小事,沒有詢問的必要;想到這裡,我終於伸長脖子,耳朵也往後偏。
「在研究室裡,有一個白皙的身影;是個小孩,和凡諾先前描述的一樣。還是個女孩,這一點稍微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全身光溜溜的,像是剛洗完澡,身上卻不帶一滴水珠;我猜,她剛從綠囊中出來。她的觸手頭發既長又卷,和我身上的毛發不同,那些觸手都比發絲要粗上幾圈,不怎麼能讓人誤以為是尋常的頭發。而我很快就看習慣瞭,還覺得那些細嫩又充滿光澤的觸手比真的發絲還要適合她。
「正在走路的她,故意把膝蓋抬得很高。她的步伐沒我或泠剛出生時要來得穩,但也不至於沒法久站,或好像走幾步路就要倒下。她的肌肉和骨骼都發育良好,隻是和我或泠都不同,她比較接近尋常人類幼童的標準。
「在我得出這些結論時,她舉起雙手,看起來像是為瞭維持平衡。要過瞭快十秒,我才意識到,她是在感受空氣的流動,有時還會試圖抓取那些離她相當遙遠的東西,甚至想要掌握幾道來自壁爐的光芒。
「抱歉,我之前好像忘瞭提:凡諾在研究室的中央設置一個光球,和我在前一間研究室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沒有護欄,這一點讓我很不高興。就算是一片沾滿露水的嫩葉,一但落在上頭,應該不要幾秒鐘就會燒成灰燼。幸好,露曉得它有多燙,一直保持安全距離。為瞭避免有任何意外,我趕緊把門推開;要是嚇到她就不好瞭,我想,一邊仔細觀察她的反應,一邊節制自己的力道。
當她把註意力轉到其他地方時,會吐點泡泡,這是一種簡單的遊戲,她卻要玩瞭快十次才覺得膩。果然是小孩,我想,嘴角上揚。有時,她會忘記吞咽口水,隻因為盯著一本書的書背,或忙著觀察墻上的一小塊污漬。最後,那些口水往往會流下來。多半都落到地上,有一些則會碰到她的腳背或肚子。和我想的一樣,她不喜歡這種觸感。而也隻有落在肚子上的口水,她才會用手去擦。
「很快的,她學會把頭仰起來,把累積過多的口水給分段吞下去。也有不隻一次,她故意把口水集得很多,再一口吞下。而在聚集到夠多的唾液之前,她會以舌頭在嘴裡打出聲響,或讓兩排牙齒相互碰撞,仍隻是為瞭好玩,沒有別的意思。
「才剛出生不久的她,正忙著研究周圍的細節;雖然有註意到我,但不急著摸我。就在我期待她會往這邊多看一眼時,一隻細小的飛蛾來到光球前。和我想的一樣,她的雙眼開始追逐飛蛾。接著,在這過程中,她又被一張紙條上的燙金字體給吸引。在這之前,我曾期待她會沖向我,或把我抱在懷中。而很顯然的,在短時間之內,她隻會對距離自己不到五步的東西有興趣。
「是有這種小孩,我想,雖然充滿好奇心,但不會亂跑;聽起來是顧慮到父母的感受,也可能隻是他們很早就意識到,該先從離自己最近的東西認識起。確實,要說到安全感,剛為人父母的,應該比較期望生出這樣的小孩。而這不見得是凡諾的刻意設計,我想,他雖看似掌握我們的一切,但隻限於肉體能耐;在這之外的部分,他從沒表現出百分之百的自信。的確,我們也常常違背他的期待。他一定對此感到很不爽,卻又無能為力。
雖然我不曾聽老石談到過,但在私底下,凡諾搞不好常抱怨這些事。
而再次看著剛出生的小傢夥時,我發現,自己其實沒那麼想思考太嚴肅的事;一股滑嫩的氣息,從眼前的畫面中滿溢出來;露每次出聲,都能令研究室──乃至整間屋子──都籠罩在一種粉色系的氣氛中。此刻,我隻想好好盯著她,把這一切都給觀察得更仔細一些。
露很註意腳下,也盡量避開那些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傾倒的書堆。不過,她也常把腳掌舉得特別高,再使勁踏出聲響。這種胡鬧般的舉動,雖然不是沖著凡諾而來,卻讓我有些緊張。
她是故意如此的,但不是為瞭引起凡諾的註意,而是為瞭挑戰自己的極限。藉著這些活動來認識自己的身體,就和我當初在圖書室裡奔跑一樣。從她鼓起臉頰、緊抿雙唇的樣子看來,她確實有感到疼痛。然而,年紀輕輕的她,之所以能夠在幾秒鐘之後就忽略,不僅是因為她現階段覺得累積經驗更為重要,身在研究室裡,有太多東西能轉移她的註意力。
明一邊撫摸蜜的雙耳,一邊問:「蜜能再多說一點她的身體特徵嗎?」
「沒問題。」蜜點一下頭,開口:「剛出生的露,體型很接近剛滿兩歲的人類幼童;她不僅肚子很圓,臉頰和下巴也有不少肉;由於肩膀等處的肌肉還不夠發達,她的骨頭幾乎都凸出來。膝蓋和大腿幾乎同寬的她,雖然好像還沒完全習慣站立,卻常常蹎起腳。她的皮膚非常細,即使沒沾上水或油,摸起來也是滑滑的。
「皮膚的部份,觸感還算是最好描述的;要徹底形容我所看到的白,即便搬出玉石、瓷器或珍珠都尚嫌不足;若說她全身彷佛都是由面粉揉成,或是由剛打出來的鮮奶油組成,也不足以描述我當時──即便僅透過雙眼──所觀察到的柔嫩、細致. 」
聽蜜說,好像露的外貌有多麼難以形容,而明倒是可以輕易想像當時的畫面。
在所有的觸手生物之中,露的健康狀況最為糟糕──以致於充能後也無法完全治癒身體──,而明還是對她的美貌印象深刻;在把病態的色彩去除後,她健健康康的可愛模樣,鐵定沒有哪個小孩能比得上;而她成年之後,即便是翻遍各個年代的流行雜志,可能也找不到有職業模特兒能比她上相的。
特別是在人類之中,明想,絲和泥是有可能在幼年階段長得比露還可愛;這種比較通常不需要太認真,隻是明偶而也會嚐試以尋常人類的角度去思考。而對蜜來說,露的出現,意味著觸手生物進入外型較接近人類的時期;這種震撼最初是由露帶來的,蜜當然對她最為印象深刻,也自然讓蜜在針對她的相關形容上,會較之後出生的觸手生物要來得直接、大膽。
先前,明還曾透過蜜的法術,看到露待在子宮裡的模樣;希望露在重生之後,會和剛出生時一樣美。這種期許乍聽之下有點古怪,而明就是會缺少信心,特別是在想到泥先前說過的話之後:「露可能會遺傳到明喔。」
對此,明一開始當然也感到非常開心,可若想得再仔細一點,則又會讓她冷汗直流。在當時氣氛下,泥感覺也隻是說好玩的,可並非完全不合理;都是進到子宮裡,過程看似完全相同,而絲和泥到最後都隻是壓縮,露則是從頭到腳都開始重生;絲和泥出來後,自然是維持原狀,露卻極有可能繼承明的部分基因;當然,這一段目前隻是推論,不必然如此。但蜜也不確定會最終結果會是如何,因為在露之前,沒有任何觸手生物曾經歷這種事。
就算露真的遺傳到明的部分身體特徵,蜜和泠也不會有意見;和露有過不少摩擦的絲和泥,還很期待連心靈也遺傳到明,而這卻是都明所擔心的。
就算提供能量,還借出子宮,明也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何優點是可以到露的身上;除恢復健康外,內外的融合,就算除以二、取個中間值,也稱不上是什麼改良、無論是取哪一部分,又經歷怎樣的公式,感覺都是將露原有的美麗給徹底破壞。
當然,治療露才是最要緊的,明想,有這部分的貢獻,明也不至於有什麼罪惡感;然而,要是令她的身體線條變得粗糙,明會覺得非常可惜。
就算以結果而言,是好多過壞,但那種強烈遺憾,真的是會導致胸腹絞痛;那個如精靈般美艷的露,以後會不會再也看不到瞭?明越是擔心,就越是會忍不住咬牙。
明在和觸手生物頻繁接觸後,對自己是越來越有自信。然而,在她的內心深處,仍覺得自己比不過他們;絲、泥、蜜或泠融合她身體特徵的樣子,她一樣也是不敢想像;要避免扭曲他們的美好外型,至於內在方面,就更別提瞭。
和先前一樣,蜜根本沒註意到明的煩惱,繼續說:「更好玩的是,一點微光還從露的皮膚底下散發出來。我猜,可能是術素正在迅速移動。這一現象,在我們出生時應該尤其明顯。隻不過,我的毛發太多,泠則是佈滿甲殼,所以我們即便是剛脫離綠囊時,仍幾乎看不出這些微光。也因此,當時的露,漂亮到讓我以為是哪幅名畫中的天使活過來瞭。
「若說她當時的皮膚吹彈可破是稍嫌太誇張瞭些,但就算沒有那麼脆弱,我也會傾向於認為:像這樣的可愛孩子,隻適合放在最柔軟的毯子上,或乾脆就隻用舌頭托著;很快的,我想法脫離現實,必須得搖一搖頭,才能讓表情恢復正經。」
聽到這裡,明忍不住笑出來;其實,她和蜜的想法幾乎同步,不覺得有哪裡太誇張。而蜜在暫停講解時,還會使勁眨一下眼睛;不為別的,就隻是希望自己傻笑的模樣別持續太久。
聽出明笑聲中的認同意味,蜜的耳朵和尾巴都一連搖晃瞭好幾下。後者在伸一下懶腰後,繼續先前的段落:「露的體溫沒有特別高,但全身上下冒著熱氣;很像是剛洗過澡,我想,要是讓她站在落地窗前,會印上一大塊近乎人型的白霧;雖然她的肌肉不夠發達,骨骼也都還有很多發育空間,活動力卻可能領先同樣體型的小孩。
「常在書堆間蹦蹦跳跳的她,喜歡踏在地板的接縫上;偶而,她會看看凡諾和我,好像是在確定自己這樣做是否會太過分。而在我們有更多表示之前,她又很快的就把註意力移到地板或天花板上。
「有時,她會曲起一邊膝蓋,再讓身體稍微往前傾;我看得出,她有點想跑。要是把她帶到草原或廣場上,我猜,她會一直跑,直到喘不過氣為止。她若是邊笑邊跑,大概隻要不到一分鐘,就會在地上躺平。我很喜歡那種畫面,卻也很擔心,真要有機會讓她到草原上,除玩得盡興,她也很有可能會被一堆尖銳的石頭給刺傷。就算是在廣場上跑,也有一定的機率會被馬給踩到,又或者在人群中走失。既然她最像小孩,那自然是無法像泠那樣讓我放心。
「在我為這個小傢夥未來可能遭遇到的傷害有更多心理準備之前,她一邊喊叫,一邊鳥類展翅那樣伸手。接著,她將雙手直直的往前伸,眼睛還看著我。
「終於,她開始想要抓或抱住我。
「開心到極點的我,開始猛搖尾巴和屁股;好想直接跳到她的懷裡,而附近有幾疊書和文件,就算我不像過去那般在乎凡諾的想法,也不希望有什麼東西壓到小傢夥的身上。同樣有這些顧慮的她,正小心翼翼的繞過書堆。
「她很註意自己的腳下,顯然是擔心在這些雜物之間,有任何粗糙或銳利的東西。而一但出現什麼夠具吸引力的東西,就會讓她立刻忘記這些擔憂;當她盯著一隻從墻上爬下來的小螞蟻時,表情又再次變得活潑。果然是小孩,我想,連一隻螞蟻都能讓她對眼前的世界充滿期望。
「她不見得總是在笑,其實就我的觀察,她還蠻常皺起沒頭的。而自她雙眼散發出的光芒,甚至比我剛出生時要來得澄亮。的確,當時的她,是比我或泠要來得耀眼。因為她不怕凡諾,也不擔心自己的未來。
「我非常羨慕,卻絲毫不忌妒。此刻,我隻會為她感到高興。一個人在極為高興時,腦袋就會自動避免許多負面思考。我既想舔她的臉,也想把頭塞到她的懷裡磨蹭。她可能會感到不舒服,還因此哭出來。而要是她很歡迎我,想跟我親嘴的話,我可能躺到地上,腰和背去磨蹭她的雙腳。
「她就是這麼討人喜歡,我想,晚點要讓泠也來看看她。而我也不得不承認,在當時,這念頭頗令我緊張。泠在剛出生時,心智和舉止都已經像個大孩子,所以我即便很喜歡他,卻也不好意思有太多誇張的舉止。
蜜稍勁磨蹭明的左乳房,說:「可不是因為我嫌棄他的外型。絕對不是!」
純粹是因為露較像個小孩,更能激起蜜的母性,她才會隻對露這麼激動。
其實蜜不用解釋,明也能懂,因為──
「我偶而也會擔心這種事。」明抬高眉毛,坦承:「泠好像很習慣表現出不需要更多照顧的樣子,這會讓我們一時之間都太放心,而在不知不覺中就把愛分給其他對象。」講完後,過不到兩秒,兩人都輕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