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東廠。
丘聚拍著桌子叫道:“早說這小子初來乍到,不宜過早擔當重任,如今倒好,不但都察院咱們的人漏瞭底,還反惹瞭一身腥,趕快命人把他做瞭,待牟斌回京稟告皇上,咱們就說這事都是那小子貪功心切,一人所為,推個幹凈。”
劉瑾不置可否,從椅子上緩緩站瞭起來,背手踱到廊下。
谷大用看瞭一眼劉瑾,圓臉上的小眼睛轉瞭轉,開口道:“畢竟是東廠的四鐺頭,推是怎麼也推不掉的,真要辦瞭他還會寒瞭下面猴崽子的心,將來做事誰還肯出死力,不如……”
谷大用偷眼瞄瞭瞄劉瑾,老太監臉上不喜不怒,正在逗弄廊下鳥籠內的金絲雀,“不如暫且問罪下獄,先給這小子點教訓,萬歲問起的時候就說正在清查緣由,待這風頭過瞭,再找個由頭讓他出來戴罪立功,督公,您看這麼處置如何?”
劉瑾還是沒有說話,拿出象牙簽子挑著鳥食一點點的給鳥喂食,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喂完瞭鳥兒,劉瑾拍瞭拍手,回到座位上端起茶碗開始品茶。
二人走到近前,互相看瞭一眼,“督公,到底如何處置您老倒是給個章程。”
劉瑾用眼皮夾瞭他們一眼,“無三……”
柳無三躬身應是。
“把前陣子那小子讓計全帶回來的信給他們瞧瞧。”
柳無三給二人取過一封信,丘聚一把搶過,兩人湊在一起展開信來,待讀完信後,丘聚臉色一變,谷大用奸笑道:“這小子,真他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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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牟斌具本上奏,臣治傢不嚴,遺失禦賜之物,懇請陛下治罪。”
牟斌的聲音在奉天門內回蕩,與一般人所想不同,明代的朝會並非在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內,而是在紫禁城最大的宮門奉天門內舉行,每日拂曉文武百官需到門內上朝,商議國事,也就是後世所謂的“禦門聽政”。
奉天門面闊九間,進深三間,漢白玉基,重簷歇山,門前陳設銅鼎四隻,左雄右雌銅獅一對,威武兇悍,不過如今高坐禦座上的人卻沒有半分威武之氣,睡眼惺忪的翻看著牟斌遞上的奏折,也是難怪,早朝這活兒受罪的並不隻是文武大臣,皇上一樣要早起,對於十四五歲正是嗜睡年紀的小皇帝而言,是難為瞭些。
隨手翻瞭翻,懶得看完的正德實在挨不住瞭,“知道瞭,把禦賜之物丟瞭是吧,唔,太不小心瞭,趕緊找回來,再說治罪的事。”話沒說完,又是一個哈欠,小皇帝的眼睛都開始迷蒙瞭。
看著皇上起身要走,牟斌沉不住氣瞭,昨晚上跟內閣幾位大佬商量瞭半宿,就打算今天發力把東廠扳倒,正事還沒提呢正主就走算怎麼回事,急切道:“啟奏陛下,臣原本已將寶物尋回,奈何內官監掌印兼提督東廠太監劉瑾派遣東廠爪牙丁壽勾結江湖匪類,尋寶之時便處處阻撓在先,待臣奪回寶物後更出手毀寶於後,且言多譏誚,劉瑾及其黨羽所為欺人太甚,懇請陛下為老臣做主。”
正德聞言又坐瞭回來,他對牟斌談不上好惡,畢竟是先皇留下的臣子,丟瞭禦賜寶物能找回來最好,他真懶得操心,可涉及從小把他帶大的劉瑾卻不能不慎重瞭。
站在文官首位的內閣首輔劉健向後排的官員中掃瞭一眼,戶部郎中李夢陽會意而出,“啟奏陛下,內監劉瑾等小人蠱惑聖聰,朝野早有非議,東廠番役橫行不法,海內皆怨,今牟斌以錦衣親軍指揮使之職尚遭番役構陷折辱,廠臣之勢滔天,可見一斑,臣請陛下將劉瑾等閹宦緝拿問罪。”
六科言官又出班數人附議,此時劉健躬身道:“先皇留老臣等人輔政,近日宵小逢君,臣心痛切,無顏見先帝於身後,乞賜骸骨,告老懷鄉。”
小皇帝聞言忙寬慰道:“劉愛卿何出此言,先皇知朕年幼,留三位先生輔政,豈可因小故而棄朕,那劉瑾,劉瑾……”念叨瞭幾句,卻還是下不瞭處置劉瑾的狠心。
“臣劉宇有事啟奏。”都察院右都禦使劉宇又走出班來。
正德一陣頭疼,都禦史戴珊老病,都察院由右都禦使劉宇代掌,怎麼六科言官不夠,十三道禦史還要湊個熱鬧。
劉健花白眉毛皺瞭起來,前番禦史張禴參奏的事劉宇聲稱一時失察,本來打算除瞭劉瑾後就好好梳理下都察院,此時這小子要搞什麼幺蛾子。
“剛才之事皆為牟大人一傢之言,為免偏聽,請皇上宣劉瑾上殿自辯。”
“對對對,宣劉瑾上殿,看他怎麼說。”正德忙不迭對伺候在身邊的司禮監掌印王嶽說道。
不多時,劉瑾來至奉天門,跪倒恭請聖安,正德將牟斌參他之事一說,老太監當時便面露惶恐,喊起冤來。
“臣劉瑾自接掌東廠以來,夙興夜寐,不敢辜負聖恩,月前得知消息,錦衣衛指揮使牟斌之婿鄧通將禦賜之日月精魄贈予他人,臣恐是有人惡意中傷命官傢眷,故遣人詳查,未想竟是實情,遂佈置東廠番役務必追回寶物,怎想遭此誹謗,萬歲爺爺,臣冤枉啊!”
“一派胡言,既是護寶,那為何毀壞寶物?”牟斌知道扯出女婿自己一萬個沒理,一口咬死毀寶之事。
“牟大人何出此言?寶物已然追回,安然無恙,請皇上禦覽。”劉瑾隨即命小內侍呈上玉匣,轉獻小皇帝。
“不可能,此物定是仿造。”牟斌叫瞭起來。
“牟大人少安毋躁,此物已經內廷匠師鑒定,確系百年古物,與宮中秘檔所記的日月精魄分毫不差。”劉瑾細聲細氣地說道。
正德皇帝朱厚照看匣中擺放的日月精魄不由開懷,寶物無恙老劉就沒什麼事瞭,這個什麼日月精魄就賜還……,等等,日月精魄,小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劉宇,朕記得都察院曾經上過一份奏本,關於日月精魄的。”
劉宇點頭道:“皇上聖心廣記,禦史張禴曾上奏,有京城豪富鄧通色令智昏,將禦賜寶物日月精魄贈予青樓女子,藐視聖恩,欺君犯上。”
口中贊賞,劉宇心中卻在嘀咕,有八成可能皇上壓根就沒仔細看那份手本,發回的批語隻有三字“知道瞭。”
竟把禦賜之物送給妓女,正德皇帝當即拍著桌子嚷道:“牟斌,那鄧通便是你的女婿吧,你們翁婿二人好啊,一個拿皇傢之物狎妓,一個誣陷同僚脫罪,你們眼中還有皇傢臉面麼,劉瑾,事情原委你早已查明瞭吧,為何方才不明說?”
“這,畢竟鄧通所為實是不雅,在朝堂上談及此事恐怕……,臣想為朝廷及牟大人留些體面。”劉瑾垂首道。
“聽聽,這才叫老成謀國,牟斌,你翁婿二人犯如此之罪,朕要將你……”
“陛下,牟斌不過是追奪寶物心切,以至於出瞭些許誤會,事出有因,此事始作俑者乃是其婿鄧通。”弘治皇帝留下的另一位輔政大臣李東陽開口道。
“所言甚是,那鄧通乃一介商賈,重利輕義,蠅營狗茍,不知朝廷法度……”謝遷謝閣老再一開口,正德就知道今天的事一時半會完不瞭。
弘治皇帝留下的三位內閣輔政大臣,劉健果敢決斷,李東陽長於謀劃,謝遷能言善辯,也就是世人所說的“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謝遷吐沫橫飛,從《史記食貨列傳》再到白居易的《琵琶行》,最後扯到宋朝宋無的《商人婦》,總而言之,商人重利輕別離,都不是什麼好玩意,牟惜珠所嫁非人,乃天下第一苦命女子,牟斌愛女心切,為婿所累,情有可原,罪魁禍首隻有鄧通一個王八蛋,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朱厚照聽得腦仁兒疼,“好瞭,愛卿的意思朕懂瞭。”不懂都得裝懂,就為換個耳根子清凈,“如此,便將鄧通……”
“皇上,鄧通之錯老臣也有傢教不嚴之罪,老臣願代婿受過,請萬歲開恩,給他一條生路。”牟斌鄭重跪倒。
謝閣老鼻子差點氣歪瞭,老夫這嘚啵嘚啵半天,口水都幹瞭,好不容易把你父女摘幹凈,你又一個跟頭紮進去瞭,少個女婿怎麼瞭,你父女白撿那麼大一份傢業不好麼,這幫武臣真是不足與謀,還是和科舉出身的讀書種子交流起來方便。
聽瞭牟斌請罪之言,朱厚照倒是冷靜下來,這老兒難得有舐犢之情,開言道:“其罪可誅,其情可憫,牟斌教婿不嚴,廷杖三十,將牟斌與鄧通下詔獄戴罪思過。”
牟斌隨即被大漢將軍架出午門,脫去官服,綁伏在受刑用的長凳上,牟大人對受廷杖倒是不太擔心,錦衣衛除瞭緝捕之事,這宮中站值的大漢將軍和行刑廷杖的也都是錦衣校尉。
這些人都是祖輩開始就吃這碗飯的,從小練習廷杖本事,在青石板上墊塊豆腐,什麼時候一杖下去石板碎裂而豆腐不破,才算出師,用的都是陰勁,受刑之人能皮肉未傷而骨斷筋折,反過來,也能讓你看似血肉模糊,回到傢裡上完金瘡藥連疤痕都不留。
牟斌趴在長凳上,想著是哪一撥人過來行刑,突然眼前出現一雙白色官靴,勉力抬頭,看到的是丘聚那陰惻惻的狹長臉頰。
“呵呵呵,平日裡沒少受牟大人照顧,今天咱傢特意討瞭差事來報答一二,來呀,伺候好牟大人。”
牟斌左右一看,廷杖行刑的竟都換成瞭東廠的人,這些人也是錦衣衛出身,錦衣衛會的手藝他們也會,牟斌不再多言,默默運起真氣,護住全身,眼睛死死盯住丘聚的鞋尖。
各行都有自己的暗規,廷杖也是一般,若監刑官腳尖外分,便是“用心打”,那麼受刑人不過是皮肉之苦,若是監刑官腳尖向內,便是“著實打”,那麼受刑人一隻腳已經跨進瞭鬼門關。
丘聚一聲陰笑,官靴鞋尖向內一閉,牟斌心中長嘆,看來今日要拿命賭上一番瞭。
包有鐵皮倒鉤的栗木槌頭高高揚起,啪的一聲擊下,牟斌疼的混身一顫,咬牙未出聲,施刑的番子順勢一帶,連皮帶肉就從牟斌身上撕下一大塊,隨後又是一杖,啪啪之聲連綿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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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時調換的日月精魄?”
運河之上,一艘民船船艙內,白少川和丁壽相對而坐,飲酒談心。
“河南安陽客棧就已換過。”丁壽啜瞭一口酒,淡淡答道。
牟斌著急回去在朝堂上開撕,走的是官府驛道,他二人事已辦完,自不用焦急趕路遭罪,隱去身份在運河北上商船中選瞭一艘搭乘,商船主人本錢不大,樂得多掙份銀子,自無不允。
“那我等這一路南下辛苦所為何來?”
“演戲自然要演個全套,何況我也不確定換的是不是真的日月精魄,安陽時可人肯為我所挾,我隻信瞭三分,後來在江邊客棧可人被杜……咳咳,被青衣樓擄走,隨身帶的還是我做瞭暗記的贗品,我已信瞭五分,而為瞭換取這對假玉玨,那丫頭竟然肯……肯那個,我便有瞭十分把握。”
白少川折扇輕輕敲打著身前矮幾,“那你又何時仿造的日月精魄?”
“從白兄第一次出京便已開始,難不成白兄以為在下整日混在京中就是吃飯睡覺打豆豆麼,日月精魄中內刻武功秘籍,仿造屬實不易,幸好此物出自督公掌管的內承運庫,尺寸大小記載頗為詳細,銀作局的匠師日夜趕制,待丁某出京時這贗品除瞭幾處細微處外幾可亂真。”丁壽伸瞭個懶腰,懶洋洋道:“白兄還有何疑問?”
白少川沉吟瞭下,“隻有一個。”
“但講無妨。”
“豆豆是何人?”白少川一本正經問道。
丁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