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到瞭巳時,天色仍是灰蒙蒙的,朔風正緊,驛道上一個人也沒有,一個老驛卒燙瞭一壺燒酒,就著兩碟小菜,自得其樂。
這驛差弁卒終日奔波辛苦,每日所得銀不過二分,聽著雖不多,除卻一身衣食尚夠八口之傢嚼裹,實打實的公務員鐵飯碗,後來崇禎皇帝誅滅魏忠賢,被東林黨忽悠著撤瞭東廠和各地稅監,等國庫見底時候反應過來想再派人出去收稅,被東林大佬連口噴瞭一臉與民爭利,沒辦法,沒本事開源就隻能節流,索性裁撤驛卒,於是一個李姓驛差丟瞭工作,一怒之下自主創業,若幹年後把自己老板逼得上吊,完成瞭大明版屌絲的華麗逆襲。
老驛卒“呲溜”又幹瞭一杯酒,嘟囔咒罵這鬼天氣,怕是要下大雪,忽聽得有人進來,抬頭看是兩名解差風塵仆仆,手裡拎著哨棍,還各拿著一扇枷鎖,其中一個喊道:“趕快安排房間,讓爺們歇歇腳。”
“得嘞,馬上給您安排一間。”老驛卒麻利地站瞭起來應和道。
另一個不滿意瞭,“不長眼啊,安排兩間,我們哥倆一間,這位爺一間。”
老驛卒錯愕的看著二人身後身穿囚衣的劉文泰,“這是流犯啊?”
解差神色不善,“讓你安排就安排,哪那麼多嘴。”隨後換上一副笑臉,“劉爺,天色不好,咱就在這歇息一陣子,等這陣風雪過瞭再上路,您看可好?。”
劉文泰點瞭點頭,隨口道:“二位,咱們還沒出直隸,這樣招搖不好吧。”
“瞧您說的,閔部堂交代一路上好好照顧,哪個多嘴我們哥倆把他蛋黃子擠出來下酒。”說罷那解差惡狠狠的看向那老驛卒。
驛卒人老成精,豈是沒有眼力見的,當即裝作什麼也沒見,安排好房間,請幾位入住歇息。
寒風凜冽,吹動窗欞,發出“古達古達”的聲響,劉文泰站瞭起來,看向窗外,神色不寧,“午時快要到瞭……”
一輛囚車緩緩駛向西市刑場,高廷和披散著頭發,沒再哭泣,嘴裡神神道道的念叨著什麼,一直到瞭刑場,驗明正身,一身紅衣的劊子手掀起他的頭發,露出脖子,他忽然仰起頭來,大聲吟道:“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
刀光起,人頭落……
劉文泰看著天色,嘆息一聲,“高兄,對不住瞭。”轉過身來,身後桌邊不知何時坐瞭一人。
先是一驚,待看清來人劉文泰隨即笑道:“您老怎麼來瞭?”主動上前幫其倒瞭一杯茶,那人看著茶杯並不答話,眼神中一縷寒光掃過。
兩匹快馬疾馳而來,來到驛站處勒韁而住,白少川一蹙眉,“有血腥氣。”
丁壽與他立即下馬,一進驛站便看到那老驛卒倒在地上,白少川低下身子探其鼻息,丁壽閃身進瞭客房。
劉文泰歪倒在椅子上,瞭無生機,唯屍體尚有餘溫,渾濁的眼球中充滿瞭驚訝之色,似乎不相信對方竟取瞭自己性命。
白少川從外間走進,搖瞭搖頭,“站內驛卒與押解他的解差都死瞭。”
緩緩站直身子,丁壽道:“外表無傷,內腑俱碎,一招斃命,幹凈利落,兇手是位內傢高手。”
“如今這案子活口都沒瞭,還有誰能知道點內情?”白少川眉尖輕攢。
二人相視一眼,異口同聲:“教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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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司隸屬禮部,始建於唐代,又稱教坊,是朝廷的禮樂機構,奉鑾之下設左右韶舞,左右司樂各一人管理,朝廷大禮所需樂舞都由教坊司提供,其所轄樂戶分妓傢和樂傢,都屬賤籍,哪怕以前官宦世傢,貴為王侯,一入教坊,世代為娼,當年靖難之後,便有許多建文遺臣傢眷被貶入教坊。
直到宋元,教坊司所轄官妓尚有服侍官員飲宴的職責,待宣宗皇帝開展掃黃運動,禁止官員狎妓,這些官妓便開始轉向民營,面向社會開放,官員們有火沒處撒,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推動下,除瞭自傢豢養歌姬,還催生瞭另一職業,相公堂子開始興起。
如今華燈初上,教坊司各處行院絲竹陣陣,已到瞭迎來送往的時辰,一處院落內,一個身穿皂衫,頭戴綠色角巾的漢子沖著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道:“怎麼回事譚婆子,她還不松口?”
那婦人徐娘半老,姿容秀美,略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佈衫,陪笑道:“臧頭兒恕罪,這姑娘性子烈,逼得太急瞭怕是要出事。”
“少他娘的來這套,三貞九烈的爺們見多瞭,耽誤今晚上接客,你也是知道這裡規矩的。”漢子惡狠狠道。
婦人嚇得一哆嗦,連連點頭:“臧頭放心,誤不瞭您的事。”
這時前院有人喊道:“臧頭,前面有大爺點瞭您唱曲,媽媽叫您快點誒。”
“知道瞭。”漢子啐瞭一口,暗罵:“成天就知道催命,老子臧賢也是戲臺上響當當的名角,跑到婊子窩裡受這份閑罪。”罵咧咧的向前院走去。
見那漢子走遠,婦人嘆瞭口氣,端瞭些酒菜推開一扇房門,走瞭進去。
房內一名妙齡女子伏在桌前掩面而泣,聽得房門響動,嚇得一下跳起,那胸前豐盈跟著微微顫動,待看清進來的同是女子,才手撫胸脯,長出口氣。
“高姑娘,先用點飯吧,別虧瞭身子。”婦人勸道。
冷哼一聲,女子扭過頭去。
嘆息一聲,婦人將托盤放到桌上,在女子身邊坐下,“高姑娘,既入瞭教坊,便要認命,你這般倔強苦的終究是自己。”
女子拍桌而起,“我高曉憐出身書香門第,傢父乃是堂堂禦醫,豈能如你們般自甘下賤,任人作踐。”
“自甘下賤……”聞言那婦人面露淒色,兩行清淚滾滾而下。
高曉憐見瞭也是不忍,“這位,哦……姐姐,我也不是說你,你莫要傷心。”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曉憐口出無心,自罰一杯。”
發覺失態,婦人用絹帕快速地將淚水拭凈,搖瞭搖頭,強笑道:“你說的沒錯,身為大同巡撫夫人,如今卻做著生張熟魏的營生,確是下賤。”
啊,高曉憐驚得檀口大張,巡撫一地的封疆起碼身上都掛著僉都禦史甚或都禦史的頭銜,至少四品大員,自己引以為傲的爹爹不過是太醫院八品禦醫,沖擊太大,高小姐有些反應不過來。
“先夫獲罪,我母女二人被貶入教坊司,抄傢之時我纏住官差,讓女兒逃瞭出去,自傢到瞭這煙花之地,也絕過食,尋過死,奈何他們總有千般手段讓你生不如死,幾番折騰,尋死不成,也便認瞭命……”眼淚又奪眶而出,拭都拭不完,婦人索性不再擦,“如今唯一念想,就是有生之日能再見女兒一面。”
高曉憐感同身受,眼淚如斷線珠子垂下,“我寧可一死……”
婦人垂淚:“這些人不會讓你清白的去死,高姑娘你就認命吧,莫再癡心妄想……”
高曉憐還要再言,感覺身上一陣燥熱,心中似有百蟻噬咬,腦中一陣迷糊,“你在酒裡面放瞭什麼?”
“也是為瞭你好,高姑娘,在這地方女孩傢第一次糊塗些比清醒瞭好。”婦人面帶愧色。
“當”的一聲房門推開,臧賢哭喪著臉指著高曉憐,“二位爺,人在這兒呢。”
捏著他脈門的丁壽一松手,他才倒抽著冷氣捂住手腕來回跳腳,白少川踏步而入,眸子掃過二人,看向高曉憐,“你是高曉憐?”
高曉憐鼻息咻咻,面色潮紅,卻不答話。
白少川看出不對,待要上前細看,猛聽得窗欞破裂,一道黑影躍入,抬手三道銀芒飛向白少川。
在唐門面前玩暗器,可稱得上班門弄斧,白少川折扇一張一合,銀芒已然不見,那黑衣人一按腰間,一把軟劍應手而出,劍鋒直刺高曉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