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忽疾,微雲掩月。
王廷相縱聲長嘯,皎潔如月之人步步後退,情勢危急。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王廷相朗朗清音響徹後苑,踏步上前,袍袖飛拂,平平又是一拳擊出。
這一拳看似緩慢,竟直直拍在李明淑三尺青鋒劍脊之上,悶哼聲中,李明淑又是倒退數步,嘴角細線般的血絲溢出,身形搖搖欲墜,抬眸望向聲色不動的王廷相,眼神中俱是駭然之色。
她半生浸淫奕劍術,與人對敵彷如國手對弈,“料敵機先”便是她所憑仗,適才年輕人武功的確不凡,但其招式雖奇幻詭異,卻還未脫套路桎梏,時間一長便落入她的劍局之中,可如今這個大明使臣出手既無變化,也無後招,偏偏每次出手似乎都蘊含天地至理,讓她避無可避,大明奇人異士何其多也!
她這裡心思電轉,王廷相卻不等她,仰首闊步繼續向前,“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瞬時間他仿佛融入天地,化為山川日星,無所不至。
李明淑一聲嬌叱,不理當面王廷相攻勢,人隨劍走,身劍合一,將幾十年所練奕劍術發揮極致,直如一道閃電向藏身芙蓉亭的李忄隆刺去。
雲移月現,當空輝照。
“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丁壽腳踏天魔迷蹤步,倏然飄到她必經之路上,屠龍匕帶起層層烏影,奔雷擎電般迎上李明淑,他可是記仇的主,出道來還沒吃過這種虧,即便她真是天上明月,二爺今日也要摘星拿月。
一聲輕哼,倩影陡然轉向,自下而上直奔殿頂,同時長劍碎為幾十片寒星,激射向眼前丁壽,原來這位李朝公主退意已生,行刺李忄隆不過聲東擊西。
丁壽氣急敗壞地揮袖震開那些碎刃,再看李明淑因被丁壽阻瞭一阻,被身後王廷相拳風掃中,空中噴出一口鮮血,直落殿頂,隨後不再停留,兔起鶻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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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腳挑起一個條幾,一屁股坐下呼呼喘著粗氣,丁壽神色復雜地看著負手而立的王廷相,“子衡兄為何不去追?”
王廷相的回答幹凈利落,搖頭道:“我不會輕功。”
怒極而笑,丁壽調侃道:“王兄適才所用武功高深莫測,小弟聞所未聞,卻說你不會輕功,這功夫莫不是讀書讀來的?”
王廷相理所當然點頭道:“正是。”
“你……”丁壽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見他不信,王廷相急忙解釋道:“天地之間唯有氣在,日月山川,萬物生靈皆由此生,俱入此滅,為兄鉆研此道多年,方悟出這門混元一氣。”
“真的?”丁壽表示懷疑,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誰聽說書中還有西瓜刀的,看書能悟出砍人的道理,孔夫子還周遊列國什麼勁,直接一掃六合得瞭。
“大道三千,觸類旁通。”王廷相一本正經繼續道:“賢弟若是不棄,愚兄也不是敝帚自珍之人。”
“子衡兄,您坐。”在王廷相錯愕中,丁壽麻利站起,諂笑著扶著王廷相坐到他適才的位置,“小弟謝過兄長瞭,咱何時開始授業?”
見他這副沒臉的樣子不由王廷相苦笑,剛想隨口調笑幾句,小長今卻湊瞭過來,“師父,你肩上有傷?”
“啊?”丁壽才反應過來身上還見瞭紅,不由一陣齜牙咧嘴,徐長今從宮裙上撕下一塊來替這無良師父包紮。
王廷相點頭微笑,道:“賢弟,你這小徒弟倒是十分伶俐。”
“那是自然。”丁壽洋洋自得。
四處逃散的朝鮮宮人侍衛慢慢回到場中,李忄隆不理丁壽二人,徑直走到躺在地上的樸元宗身旁,惡狠狠道:“奸賊,寡人要將你挫骨揚灰,方解心頭之恨。”
原本癱在地上的樸元宗突然睜開雙眼,獰笑道:“你沒這個機會瞭。”腿出如風,接連踢中李忄隆踝、膝、丹田各處,李忄隆迎面倒下,樸元宗翻身將手中短劍直刺他的胸口。
在宮人一片驚呼中,一道烏光直入樸元宗後心,樸元宗應聲倒地,那支短劍卻也插到瞭李忄隆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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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文堂內,燈火通明。
慎妃焦急地在殿外來回踱步,看著內醫院眾太醫急匆匆地進進出出,心中五味雜陳,李忄隆為王無道,逼反瞭自傢臣子,連累數子喪命,若說心中對他沒一點怨恨那是假的,可夫妻一場,安危掛念也是真真切切。
丁壽走上前道:“王妃且安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能化險為夷。”
慎妃強耐心中焦急,斂衽施禮道:“本殿謝過二位天使援手之恩,因夫之故有損大人貴體,罪何當之。”
“王妃客氣瞭。”說著客氣話,丁壽打量著這位朝鮮王妃,眉宇愁容擋不住天生麗質,與小慎妃雖說是姑侄,卻更像姐妹,不知床上風情是否也是一般,這貨已經徹底想歪瞭。
“怎麼樣瞭?”直到內醫院都提調走瞭出來,慎妃開口詢問,丁壽才把思緒拉瞭回來。
“娘娘恕罪。”這位老太醫跪倒謝罪。
聞言慎妃眼前一陣發黑,身子一晃就要栽倒,丁壽一步搶上,托住玉臂,幫她穩住身形。
沒多想二人此舉失儀,慎妃顫聲道:“王上可是無救瞭?”
“王上性命無恙。”白胡子老太醫恭敬回道:“樸元宗擅長花郎道,腿力不凡,王上腿骨斷裂,但都一一矯正,胸前一劍刺入不深,幸有天使及時封穴止血,亦無性命之憂。”
慎妃長出一口氣,溫言道:“有勞提調,此乃大功,何罪之有。”
“隻是……”太醫欲言又止。
“隻是什麼?”慎妃的心又提瞭起來。
這位大喘氣的都提調臉上滿是不解之色,“王上身上傷勢雖無礙,不知何故昏迷不醒,微臣針灸、推拿各類法子都試過,仍是無用……”
不待他說完,慎妃快步走入後殿,隻見那位到處作死的朝鮮國王雙目緊閉,一聲不響地臥在龍床上,胸前包紮的白佈內尚有血跡滲出。
看著這個讓自己愛恨兩難的男人如此下場,慎妃心中五味雜陳,眼淚奪眶而出。
尾隨而至的丁壽、王廷相相視一眼,王廷相勸解道:“請王妃保重貴體,畢竟殿下性命無憂,蘇醒不過是旦夕之間。”
慎妃低頭揩凈淚水,轉身強顏笑道:“借貴使吉言,今夜二位辛苦,請回太平館安歇,翌日本殿再行重謝。”
王廷相點頭,丁壽卻遲疑一下,道:“殿下今日之事始料不及,本官想及早回程,將此間之事早奏聖聽。”
“貴使何必心急,且在小邦多盤桓幾日,讓敝國一盡地主之誼。”慎妃急慌說道。
丁壽搖瞭搖頭,“多謝王妃美意,此番出使遷延日久,恐夜長夢多。”又向斜上方拱手道:“況陛下大婚在即,本使不好耽擱。”
隨即偕王廷相告辭出宮,慎妃連追幾步,道:“大人留步,不知此番李懌隨同入明會如何處置?”
丁壽止步回身道:“此事自有聖裁,在下不敢妄測。不過陛下仁厚,想必申飭一番也就罷瞭,”一指內殿,繼續道:“殿下如今又是這番狀況,想來萬歲不會放任朝鮮無主……”
慎妃聞言呆若木雞,丁壽拱手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