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禦書房。
正德皇帝將禦案上的奏本一股腦扔到地上,坐在龍椅上呼呼喘著粗氣。
旁邊伺候的小內侍們嚇得噤若寒蟬,想要上前收拾又怕觸瞭黴頭,劉瑾隨後而來,看瞭此番景象揮手讓他們退下,緩緩走近,彎腰將奏本一一拾起。
“別撿。”正德坐在那裡寒著臉道。
劉瑾動作沒停,將奏本放在禦案上擺放整齊,溫言開解道:“皇上息怒,別因為小事耽誤國事。”
“國事?朕這裡有什麼國事?”正德一把將奏本又推到地上,憤憤道:“朕想幹些什麼事都有人指指點點,連封賞一個人都要群起聒噪,這皇上做的有什麼意思。”
劉瑾搖頭苦笑瞭下,又低身將奏本再度拾起,沒急著再放回去,隻是說道:“這幫酸子從來都是這般討人嫌,太祖爺還做瞭一首詩,怎麼說的來著……”
裝模作樣的思索瞭下,劉瑾恍然繼續道:“嘰嘰喳喳幾隻鴉,滿嘴噴糞叫呱呱。後兩句是什麼來著……”
“今日暫別尋開心,明早個個爛嘴丫。”正德接口大笑道。
“萬歲爺記性真好,奴婢就怎麼也想不起來瞭,”劉瑾恭維瞭一句,“連太祖爺都被這幫大頭巾煩擾,您就別再生這悶氣瞭,為他們這些人傷瞭身子不值得。”
正德指著劉瑾笑道:“老劉啊老劉,你總是能讓我開心。”
“這不是老奴的本分麼。瞧瞧,丁壽那小子從遼東給您帶瞭什麼回來……”
說著劉瑾輕輕擊掌,幾個小內侍抬出一個巨大的鐵質鷹架,架子上一隻三尺巨鷹顧盼生威。
正德眼睛一下就直瞭,走上前仔細看瞭看,“這是海東青?!”
“不錯,萬歲爺您看,毛色純白,乃是海東青中的上品”玉爪“。”
雕出遼東,最俊者謂之海東青。遼代皇帝每年春天在松花江附近放海東青捕天鵝,捕到的第一隻天鵝,要擺宴慶賀,名曰頭鵝宴,遂常遣使要求女真進貢,稱之為“鷹路”,因海東青捕之不易,女真各部不耐其苦,完顏部乘勢揭竿而起,十年滅遼,二年破宋,將兩個當世強國掀翻在地,也算是“一隻鷹引發的血案”。
正德看著玉爪喜不自勝,不由想伸手去摸。
“皇上小心。”劉瑾在旁提醒道。
這隻海東青是錫寶齊篇古偶然捕獲,為瞭抵消自己那敗傢兒子闖出的禍送給丁壽,還沒來得及馴服,見有人伸手摸自己,當即一喙叼去,幸的正德閃得快,才沒把手喂瞭鷹。
正德也不惱,哈哈一笑,命人將這扁毛畜生送入鷹房,宮中自有專人熬鷹,輪不到他這皇上出馬。
“皇上可還喜歡?”劉瑾問道。
“難得他有這份心意,”正德點瞭點頭,隨即皺眉道:“此番還是委屈瞭他。”
“皇上別為他操心,那小子是個有心氣的,他曾說,相比班定遠,他更願做大明的冠軍侯。”
“哦”,正德來瞭興趣,“他想做霍去病?哈哈,我果然沒看錯人,有志氣。”
劉瑾扶著正德返回禦座,語氣不屑道:“什麼志氣,要是沒漢武帝,哪兒來的衛青、霍去病,這世上的事啊還要靠主上慧眼識人,用人不疑。要是沒您這樣的聖明之君,那小子哪敢說出這話來。”
正德對劉瑾的話甚是滿意,“他現在人在哪兒?”
“在仁壽宮給太後問安,太後前陣子不是問起過這小子麼。”劉瑾回道。
“在宮裡他人緣倒好。”正德輕笑,隨即又道:“這次他辦好瞭差事,沒有封賞卻被罰瞭俸,該怎樣補償一下才是。”
劉瑾眼珠一轉,“說來這小子最近倒還真有個麻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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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壽宮,暖閣。
紫檀花幾上擺放的三足鎏金獸首香爐散出裊裊青煙,丁壽隔著一扇紅梅薄紗屏風向張太後問安。
張太後顯是剛剛睡醒,慵懶的坐在一人多高的妝臺前由著宮女伺候裝扮,“你來瞭,什麼時候回的京啊?”
丁壽低頭回道:“昨個傍晚進的城,怕晚瞭擾您休憩,才等到現在,沒想還是來早瞭,攪瞭太後清夢,真是罪過。”說這話丁壽都覺得虧心,巳時都快過瞭,自打先帝去瞭,這太後的懶覺是越來越多瞭。
張太後渾不覺得自己起得晚,當年弘治都不敢吵瞭她睡覺,如今更沒人敢說,對著一個宮女點點頭選好瞭今天的胭脂,淡淡道:“別再外面杵著瞭,進來讓哀傢瞧瞧,這趟海東之行瘦瞭沒有。”
丁壽笑嘻嘻地繞過屏風,道:“微臣身體結實,雖說是苦寒之地走瞭一遭,倒也沒什麼大礙,隻是日夜掛念太後和皇上,心如油煎。”
“油嘴滑舌的,”太後笑道,忽然發現瞭他手裡還捧著一個小匣子,問道:“手裡拿的什麼?”
“這是微臣孝敬太後的。”打開匣子,裡面滿滿一盒珍珠,怕有百十來顆,最大的足有小指大小,全是色澤淡金的上好東珠,丁壽臉帶笑意,心裡可在滴血,從遼東和朝鮮劃拉這點東西容易麼,眼睜睜就這麼送出去瞭。
“這是……哎呦!”太後驚詫地猛一扭頭,身後正為她插簪的宮女一下將簪戳到瞭頭皮上,太後捂著雲鬢,霍地站起,惱道:“笨手笨腳的,留你何用,拉下去!”
那宮女見太後鳳目含煞,嚇得面無人色,跪倒不住磕頭,話都說不出來,周圍人見太後動瞭真怒,哪敢多言。
丁壽偷眼瞧瞭瞧,宮女雖說被嚇得面色蒼白,仍難掩其姿容秀麗,可別被廷杖糟蹋瞭,立即開口道:“太後息怒,微臣剛剛回京,請您暫息雷霆,就當是賞小猴兒我一個面子。”
太後也是一時起床氣上頭,這個宮女能詩善文,平日裡也是體己人,待丁壽出言一阻,心中怒火淡瞭幾分。
見太後臉色緩和瞭些,丁壽趁熱打鐵又道:“雖說這位姐姐傷害鳳體,實是不該,可真說起來太後您老也有不是。”
張太後訝道:“哀傢有什麼不是?”
“太後您這頭秀發有如絲滑,纖塵不染,那簪子如不別的向裡點兒哪能在您頭上留的住啊。”丁壽嬉皮笑臉道。
“滿嘴跑舌頭,沒個上下尊卑。”太後啐道,經丁壽這麼一插科打諢,心中火氣煙消雲散,對跪著的宮女道:“起來吧,以後當差小心著。”
“謝太後恩典。”宮女又連著磕瞭幾個頭,站瞭起來,感激地向丁壽看瞭一眼。
丁壽笑著對宮人擠瞭下眼睛,又聽太後道:“弄這許多珠子給哀傢何用?”
“太後留著把玩賞賜都可以,實在沒處用,還可以用來綴在鞋面上麼。”丁壽可記得上次看到太後那軟底睡鞋上點綴著的明珠。
“綴在鞋面上?”太後聞言不由得輕輕拉起裙角,看瞭看自己宮鞋。
“嗯——”丁壽眼睛有點發直,太後如今穿的是一雙明黃緞面的尖足鳳頭鞋,做工精細自不必說,問題是這鞋竟然是高跟的,這也太TM後現代瞭吧。
穿到明朝這麼長時間,還經手瞭這麼多女人,丁壽早對所謂“三寸金蓮”嗤之以鼻,身邊女人倒是有裹腳的,不過那是為瞭把腳型纏得更纖直小巧,俗稱“快上馬”,這是從宋朝就傳下來的裹法,如譚淑貞等待成年後就放腳瞭。
這時候的明朝人還沒變態到喜歡含發著酸餿味的女人小腳自詡風流,或是以小腳弓鞋飲酒流觴傳為美談,到底從何時起流行以那種骨斷筋折的變態樂趣摧折女性不得而知,反正後世出土的明朝女屍沒一個是金蓮小腳,也許是王朝末世腦子不正常或剃發以後的男子心理也遭受閹割,培養出瞭這類惡趣味,奴才當慣瞭,誰知道心裡會想什麼。
說來也可笑,滿人並不裹腳,為瞭證明這是明朝惡俗,還有記載說康熙時曾嚴禁女子裹腳,最後感嘆惡習難改,禁令不瞭瞭之,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千年束發傳統大清都能用屠刀改變,康熙爺竟然說不能禁止漢人女子裹腳,這位“千古一帝”的執行力還不如民國范兒。
女子雙足乃是身體的隱私部位,等閑不與人見,君不見西門大官人勾搭金蓮就是從摸腳開始的,明宮裡流行高跟鞋本意也是為瞭行不露足,張太後見丁壽直勾勾盯著自己腳看,雖是鞋襪俱全,還是不由紅瞭臉,惱道:“胡亂看個什麼,當心哀傢治你大不敬罪。”
聽著太後的惱怒有些虛張聲勢,丁壽笑道:“微臣失儀,這就給您賠罪。”說著走到妝臺前調試妝粉。
太後見他熟練地將黛粉用水和勻,不由詫道:“這女人傢的事兒你竟如此嫻熟?”
“還不是為瞭有朝一日孝敬太後您麼。”丁壽說的隨意,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來自後世的他性子跳脫,沒什麼男尊女卑的固有觀念,抱著美人在懷裡描眉點唇何等樂事,二爺可從不以學這些東西為恥。
見這小子調完黛粉後,用眉筆細細蘸瞭蘸,竟不見外的要向自己眉毛描過來,張太後忍無可忍地一把搶過,斥道:“成何體統,還不退下。”
見著丁壽神色悻悻的退瞭出去,張太後也不用宮人,自己對著光可鑒人的銅鏡淡掃蛾眉。
方才撿瞭一條命的宮人心神甫定,卻發現太後將黛眉畫上那一瞬,嘴角竟不自覺地翹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