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門內,例行早朝。
正德百無聊賴的聽著大臣們說著幾個不咸不淡的廢話奏本,眼神掃過馬文升曾經站班的位置,想起一件事來。
“諸卿,馬愛卿致仕已有旬日,吏部仍是無主,應著即推選能員補缺,今日便議議此事吧。”
班首的幾位閣老交換瞭下眼神,首輔劉健道:“萬歲所言甚是,但天官塚宰乃九卿之首,其人選不可不慎重,待臣等廷議之後再將人選奏報陛下。”
說的也有理,正德點瞭點頭,這本就是突然想到的事,也沒想著非要今天就選出人來。
謝遷又突然出列,道:“萬歲,前吏部右侍郎王鏊服父喪三年期已滿,臣奏請起用其為吏部左侍郎。”
“王師傅?”正德來瞭興趣,王鏊曾任東宮太子諭德,與小皇帝有師生之誼,自無不可,他想的卻是另一檔子事,當即道:“先生說的不錯,朕當親自到江南接王師傅來京,重敘師徒之情。”
我剛才說什麼瞭,謝遷被小皇帝的跳躍思維給晃懵瞭,怎麼就扯到下江南瞭,反應過來後大聲疾呼:“陛下萬萬不可,九五之尊豈可擅離京畿,使朝堂空置。”
李東陽也勸奏道:“陛下尊師之心天日可鑒,也不必拘泥表象,傳下一道詔書也就罷瞭。”
本來瞇著眼睛打瞌睡的朝中大臣紛紛上奏,反正皇上離開京城就是不行,於理不合,於國無益,好像小皇帝一出瞭京城就會天下大亂。
最後正德皇帝隻得抱著被吵炸瞭的腦袋,舉手認輸,若是他知道二百年後有爺孫兩個皇帝一趟又一趟的下江南,不但當時沒人敢攔,再過二百來年一個被吹捧成千古一帝,一個被冠以風流天子,他會不會跳起腳來罵娘。
群臣皆大歡喜,肯聽文臣話的皇帝才是好皇帝,皇上從善如流的廢話又說瞭一通,便散朝瞭,誰會留意一個長臉的老傢夥眼神中的憤懣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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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佈置典雅的書房,一名古稀老者提筆寫字。
老者停書落筆,細看上好宣紙上墨汁淋漓的“忍”字,嘿然道:“忍字心頭一把刀,為何這把刀總是插在老夫心頭。”
老者乃是吏部右侍郎焦芳,這老兒是天順八年甲申科的進士,說起甲申這一科進士可謂人才濟濟,堪稱大明朝的“黃埔四期”,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都察院左都禦使戴珊、兵部尚書劉大夏、刑部尚書閔珪、工部尚書曾鑒、南京戶部尚書王軾、戶部右侍郎陳清、禮部右侍郎謝鐸和工部右侍郎張達,十人都身居廟堂高位,焦芳官居三品,吏部卿貳,雖是比不得李東陽、劉大夏等人,也是位高權重。
可自傢有苦自傢知,焦芳這大半輩子官兒當得不易,三十歲就高中進士,本可平步青雲,卻處處受人壓制,英宗朝後有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新科進士通常任職翰林院熬資歷,待得期滿或升或外放,一路平步青雲。
焦芳編修期滿,本該升任學士,時任內閣的彭華常與首輔萬安言談焦芳不學無術,萬安便對人言,“不學無術如焦芳這樣的,還能當學士”,這話傳到焦芳耳朵裡,河南人的倔脾氣當時就犯瞭,放出話來,老子要是當不上學士,就在大街上把彭華給宰瞭。彭閣老被嚇著瞭,趕緊找萬安給他升瞭學士。
官是升瞭,人也得罪完瞭,誰會喜歡沒事跟領導玩命的下屬,於是一個小鞋穿下來,焦大人給貶到貴陽那地方受罪去瞭,焦芳倒也有股子韌勁,一步一步又升回中樞,為瞭得到皇上重視,經常上書言事,可惜老上司馬文升是不喜歡多事的,這些奏本想上達天聽,門兒都沒有。
焦老心裡苦啊,宦海沉浮幾十年,就沒有個舒心的時候,好在馬文升八十多瞭,老大人已經把吏部看成瞭自留地,可好不容易把馬文升熬走瞭,謝遷那王八蛋又要將王鏊引進吏部,雖說左右侍郎平級,可大明文官以左為尊,又有與皇上東宮講讀的舊情,焦大人可以預見,這吏部正堂的位置是離他越來越遠瞭。
焦芳喟然長嘆,雖說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那十之一二老夫怎麼就從沒遇見過呢,正當老大人自怨自艾,忽然瞥見自傢兒子在書房外探頭探腦的。
幹咳一聲,焦芳道:“黃中,有何事?”
焦黃中年近三旬,高高瘦瘦,遺傳瞭老爹的長條臉,聞聲入內,恭恭敬敬地行瞭禮,“孩兒給父親問安。”
大明推崇仁孝,兒女早晚問安是應有之義,當然過於執著也會弄出笑話,碧玉老人陳獻章是遺腹子,事母至孝,每次跟媳婦啪啪都要在老娘面前報備一聲,名聲在外,他的上司聽說這事,教訓他道:你老娘是寡婦,有你這麼辦事的麼。另有常熟人周木,每天清早跑到老爹臥室外面敲門問安,有一天終於把老爺子逼急瞭,老子睡得正香,用得著你問安。獻章求嗣,周木問安,一副妙對,時人笑談。
當然這時候焦芳不會嫌兒子多事,點瞭點頭,看他一身裝束,皺眉道:“你要出門?”
焦黃中點頭稱是,“約瞭幾個詩友文會。”
自己兒子脾性焦芳知之甚清,冷哼一聲道:“什麼文會,還不是青樓勾欄打茶圍,你已近而立,每日裡不知靜心讀書,三省其身,何日能有出頭之日。”
焦黃中被自傢老子訓斥得很不服氣,低聲嘟囔道:“又不準我參加會試,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聲音雖小,焦老頭耳朵卻靈,訓斥道:“你懂什麼,老夫身在吏部,總要避嫌一二。”
反正也聽見瞭,焦黃中豁出去瞭,大聲反駁道:“弘治六年,王恕執掌吏部,其子王承裕高中二甲;弘治九年,劉東應試,其父劉健甚至不辭閱卷;弘治十二年,謝遷弟謝迪應試,也未曾避嫌,去歲其子謝丕高中榜眼,謝遷竟還充任讀卷官,為何我偏要避嫌?”
一番話勾起焦芳傷心事,拍著桌子道:“你也看看這些人都是誰,有謝遷這幫南方佬掌權,你去應試豈會高中,反倒落人口實,成瞭攻訐老夫的借口。”
父子倆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肯低頭,直到一個嬌媚的聲音響起,“喲——,你們父子倆這是怎麼瞭?”隨著聲音,一個神態妖冶的美貌婦人進瞭書房。
那婦人先走到焦黃中身前,道:“公子,老爺整日操勞,為的還不是這一大傢子,他就是這府中的天啊,還不快向老爺陪個不是。”眼波盈盈,瞧得焦黃中心中一蕩,不敢多看,連忙低下頭來,道:“孩兒不孝,惹得父親生氣,請父親責罰。”
婦人又轉到焦芳身前,挽著他胳膊道:“老爺,妾身知道您望子成龍之心,公子爺年輕氣盛,一時沖撞瞭您,您總不能跟自傢小孩兒一般見識不是。”說著話,豐滿胸脯輕輕磨蹭焦芳上臂,焦芳登時覺得半邊身子都酥瞭。
焦芳緩瞭緩語氣,對焦黃中道:“為父也知道你這些年的委屈,老夫心中也是不忿,咱們要麼不去應試,去就要爭個一甲頭名。”
“好好好,到時候咱們府裡也出一個狀元公,好好風光風光。”婦人鼓著如同白玉雕成的手掌,大聲叫好。
“阿蘭,你就是嘴甜,到書房來有什麼事麼?”焦芳笑著對婦人道。
這名叫阿蘭的婦人是廣西思恩土官岑浚的妾侍,岑浚祖上岑永昌於洪武年間歸附大明,授官思恩知州,永昌子岑瑛因殺賊功,升思恩為府,傳到岑浚這一代因擺不清自己位置,與田州土官岑猛爭權,掠奪周邊州縣,惡瞭朝廷,被朝廷征調大軍滅掉,改土歸流,其妻女沒入官傢,此女遂到瞭焦芳府中。
“倒沒什麼事,前面有人遞瞭名帖和書信來找公子,妾身幫著跑個腿。”說著阿蘭拿出一封書信和一張名帖遞給焦黃中。
焦黃中匆匆展開書信,大略一觀,不由皺瞭皺眉。
焦芳不在意的端起一杯茶,問道:“又是哪個狐朋狗友來尋你?”
焦黃中一揚書信,道:“王仲卿真會給我找麻煩,他向我引薦一個錦衣衛,請我幫著提攜一二。”
輕呷一口茶,焦芳笑道:“不說你二人同窗之誼,就沖他父親王晉溪的面子,這忙該幫還得幫,那個錦衣衛叫什麼名字?”
焦黃中又細看瞭下書信,“叫做丁壽。”
“嘩啦”一聲,那杯熱茶落地,灑出的茶水燙的焦老大人嗷嗷直叫,阿蘭和焦黃中忙不迭地上前伺候,老大人隻是高呼“別管老夫,快快,快把這人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