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樓,雅間。
幾個空酒壇歪歪扭扭散落在桌子周圍,滿臉通紅的江彬打瞭個酒嗝,端起酒碗,“來,小郎,再喝一碗。”
此時的丁壽也有瞭幾分醺然醉意,陪著飲瞭一杯,勸道:“三哥,酒醉傷身,適可而止吧。”
“傷身?”江彬哈哈一陣怪笑,一把扯開自己衣服,結實的胸膛上傷痕密佈。
江彬指著右胸一處刀傷,道:“這處刀傷和後背三處是弘治十年韃子火篩犯邊所留,當時哥哥我初履軍伍,就留下瞭這些念想。”
將袍子解開,江彬拍著左肋一處可怖傷口道:“弘治十七年,朵顏犯邊,老子在鎮威堡與敵血戰,斬首三級,雖說後來在床上躺瞭兩個月,倒也搏回個把總前程。”
朵顏犯邊時丁壽還在陰山峭壁上茹毛飲血,不知江彬曾歷如此兇險,感慨道:“三哥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江彬又幹瞭一碗酒,抹抹嘴道:“咱當兵吃糧,幹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營生,吉人天相什麼的從不敢想,多活一天便是賺上一日,平日裡在街面上也沒少禍害鄉裡,什麼時候一命歸西權當是給父老賠罪瞭……”
“哥哥言重瞭。”丁壽開解道。
“小郎,看這處箭傷,乃是去歲獨石口所留。”江彬也不多言,又指著肩頭的一處新傷道。
這處傷口與江彬身上其他傷疤比起,不過小巫見大巫,丁壽不知江彬何故單獨來說,還是舉杯說笑道:“三哥步步高升,神明護體,這傷口越來越少,當浮一白。”
誰知江彬未曾舉杯,卻是放聲大笑,“高升?小傷?哈哈——”,笑得眼中帶淚,還是不停。
“三哥,可是小弟說錯話瞭?”
“沒有沒有,”江彬擺手,忽然笑聲一收,抬首道:“我傢中那夫人有孕六月瞭。”
“恭喜三哥,賀喜三哥……呃?”丁壽剛拱手說瞭幾句,突然覺察不對,江彬在京城滯留半年,如今回宣府也沒有幾個月,他傢老婆怎會懷胎六月,再瞧江彬臉色慘然,已是明瞭。
拍桌而起,丁壽惱道:“是哪個王八蛋,兄弟我剁瞭這對狗男女。”
江彬慘笑:“那人惹不起的……”
耐不住丁壽一再追問,江彬嘿然道:“小郎,你道車撫臺緣何把自傢甥女嫁給我這粗坯,美女愛英雄?呸!當初也是豬油蒙瞭心,真當人傢看上自己瞭,不過是被當成個活王八,遮羞佈而已……”
聽得此言,丁壽不敢相信道:“宣府巡撫車霆?這可是悖逆人倫啊!”
“姨夫睡外甥女,讀書人的花花腸子咱這廝殺漢哪比得瞭,哈哈哈……”江彬在笑,卻有淚水從眼角流出,拍瞭拍自己帽子,“一頂綠帽子,換個五品守備,比價相當,這買賣不虧。”
丁壽將京城之事聯想一番,遲疑道:“三哥滯留京城,兵部遲遲不予考功,說是受人之托,莫不就是這位車震卿所為?”
“還能是誰?”江彬伏在桌子上,歪著腦袋嘟囔道:“自打成親之日,我就被派戍到獨石口,月餘也不得回一次傢,去歲血戰方歇,又被派到京城敘功,這是方便他們行事啊,韃子這一箭怎不射得準些,也免得老子在人前礙眼……”
江彬聲音越說越低,漸不可聞。
丁壽推瞭推江彬肩膀,“三哥,兄弟送你歸傢。”
“傢?哪兒還有傢啊?老婆有上司睡著,仆役丫鬟都是陪嫁來的,誰他娘瞧得起我,嘻嘻,報應啊!玉奴,我對不起你啊,嗚嗚……”江彬又哭又笑,最終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丁壽沉著臉,仰頭將一壇酒喝個幹凈,甩手出瞭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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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偏西,長街清冷。
丁壽跌跌撞撞走在大街上,隻覺胸中煩躁異常,江彬這些軍漢算不上什麼好人,街面上恃強凌弱、強索硬要的事情也沒有少幹,可這些人對著韃子來犯,卻敢持刀對峙,浴血沙場,朝中腐儒安坐華堂,美其名曰運籌帷幄,幹的臟事卻讓人作嘔……
腳步不停,漫無目的,街面本就不多的行人驚懼地看著他橫沖直撞,紛紛躲避,丁壽也不知道走到瞭哪裡,這座從小長大的城池,如今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陌生。
不知被地上何物絆瞭一下,丁壽一個踉蹌,卻沒有如他所願痛快摔倒。
“大人,可找到你瞭,幾位夫人見您久出不歸,遣屬下等來尋你。”扶住他肩膀的是錢寧,身後還跟著幾名穿著便裝的錦衣衛。
“不,我不回去,我要……喝酒。”甩手將錢寧推開,丁壽指著前方一處掛著酒幌的店鋪道。
店夥計正在給店鋪上板,見又來瞭幾個客人,連忙迎上去:“對不住瞭幾位爺,小店打烊,請去別傢吧。”
丁壽不理,舉步入店。
“你這人好不曉事,說瞭本店打烊,不再賣酒……”夥計上去要攔,卻被隨後的錢寧等人給推到瞭一邊。
“大爺到你們店裡是看得起你,別不識抬舉。”錢寧冷冷道。
看出這幾人不好惹,夥計隻得忍氣吞聲將幾人讓瞭進去。
隨意選瞭一張桌子坐下,丁壽喝道:“把你們店裡的”劉伶醉“都給搬上來。”
將手巾往肩頭一搭,夥計沒好氣道:“沒有。”
“沒有?在宣府開酒樓竟然不賣”劉伶醉“?”丁壽好生納悶。
“宣府確實隻有小店不賣此酒,客官非要飲,可去別傢。”夥計回道。
“不必麻煩瞭,把你店裡能喝的酒都拿來吧。”丁壽渾身說不出的煩悶燥熱,實在懶得再動。
夥計還想再勸幾句,一名錦衣衛抬腿就給瞭他一腳,“沒聽到爺吩咐?快去打酒,再多嘴爺們拆瞭你這鳥店。”
見他們兇神惡煞的樣子,夥計自認倒黴,心中問候著這幫鳥人的十八輩祖宗,磨蹭到櫃臺後打酒,暗自琢磨是不是趁人不備往裡面吐上幾口口水,好出一口怨氣。
“大牛,不是讓你關店麼,怎麼又放進客人來瞭?”清脆的聲音響起,一個高挑秀麗的少女由後面走出。
“哪個不想關店,偏遇上這幾個不講理的兇神。”夥計委屈抱怨道。
少女向大堂看去,看清店內人相貌後,心神一顫,低聲斥道:“不許胡說,快給客人把酒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