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驚四座。
江彬酒都被嚇醒瞭:“小郎,你要做甚……”
丁壽揮手止住江彬話頭,“三哥無須多言。”轉對錢寧道:“錢寧?”
“卑職在。”錢寧躬身行禮。
“你曾在錦衣衛經歷司任職,這個車霆的來龍去脈你曉得多少?”
“曉得一些,卻是不多。”錢寧陪笑道。
“知道多少說多少。”
錢寧點頭稱是,咳瞭一聲清瞭清嗓子,道:“車霆,字震卿,成化辛醜科二甲進士出身,與今禮部侍郎王華同年,內閣謝遷為其房師,為官執法甚嚴,其性質直,不拘小節……”
丁壽一手支頤斜靠在椅子上,另一隻手的手指不住敲打著扶手,聽得“不拘小節”時,嘴角不由露出一絲嘲諷。
錢寧繼續說道:“其在平涼知州多有建樹,遂遷為陜西佈政使司右參政,時任都禦史巡撫陜西的楊一清改善西北馬政,命其為陜西苑馬寺卿,出力頗多,經由兵部劉大夏薦舉為副都禦史巡撫宣府。”
一篇大論聽得丁壽皺眉,原以為車霆隻是都察院裡的一隻蝦米,盡管這蝦米個頭大瞭點,他也沒太當回事,沒想到背後還藏著一群大白鯊,禮部、兵部、內閣、還有年初升任三邊總制的楊一清,盤根錯節,二爺腦袋有點疼。
不隻是他,旁邊的江彬也瞠目結舌,車巡撫不顯山不露水的低調做官,連老婆被人睡瞭的江彬都不曉得這位給自己戴瞭綠帽子的契兄加內姨夫有這麼深的背景靠山。
杜星野咳瞭一聲,“大人,這車霆幹系太大,還是從長計議為妙,少不得問詢下京師劉公公的意思。”
丁壽臉色一沉,不滿道:“老杜,你在江湖上也曾是一方之雄,如今辦事怎麼娘們唧唧,瞻前顧後的。”
杜星野低頭不語,心中卻暗道:把你小子扔到丘聚手裡三天,你要還這麼硬氣我管你叫爹……
不理杜星野,丁壽轉頭對錢寧道:“知道的不少,別跟爺說是你記性好。”
“不敢隱瞞大人,聽聞要隨扈大人到宣府,來之前卑職托瞭經歷司的關系,將有關此地的文牘看瞭一遍。”錢寧躬身道。
“辦得好,有心瞭。”丁壽點點頭。
“謝大人誇贊。”錢寧笑得謙卑。
“老爺,”可人忍不住說道:“適才聽得錢大人一番話,這車巡撫是一位能員,您何必要為難……”
話未說完,可人隻覺玉手一緊,轉頭看去,握住她手腕的杜雲娘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
丁壽淡淡掃瞭二女一眼,“好官未必是好人,我為什麼想動他你們不必知道,隻要曉得一定要他好看就是。”
可人還要再勸,杜雲娘搶聲道:“爺說得是,既然爺看那姓車的狗官不順眼,妾身今夜就去取瞭他的項上人頭,給爺消氣。”
錢寧等人眉頭一跳,這娘們是從哪兒來的,一張嘴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比錦衣衛還他娘的直接。
丁壽皺眉,“疆臣遇刺,必驚動朝野,法司深究起來,誰能脫得瞭幹系,雲娘你如今也是我府中的人瞭,少用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江湖手段。”
“是,妾身知錯瞭。”杜雲娘俯首認錯,粉面含愁道:“惹不起,殺不得,那這事情可就難辦瞭。”
“其實未必難辦。”錢寧突然插嘴道。
“哦?”丁壽來瞭興趣:“說說看。”
“這幫子文人不總喜歡舞文弄墨,以文言志麼,買通幾個下人小廝,將車震卿的文卷手稿弄出府來,牽強附會總能找出幾處誹謗當朝、借古諷今的字句,治他個大不敬罪,還不易如反掌。”錢寧將一隻手翻掌握拳,得意說道。
江彬眼睛一亮,這事還用買通下人麼,憑他內甥女婿的身份借閱幾本手稿不成問題啊。
可人面色一變,朱唇囁喏幾下,終是忍住沒有出聲。
丁壽托著腮搖瞭搖頭,道:“文字獄的事就算瞭,太他媽下作。天下人等若連寫文發聲都究之以罪,不得暢所欲言,於國於民有百害而無一利。”
可人由衷贊道:“老爺之言大善,國朝百餘年來未有因文字獲罪者,先帝時又曾頒《問刑條例》,不因言殺人載有明文,豈可因一車霆而開此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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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還真不是可人姑娘洗白大明朝,明朝皇帝從朱元璋到朱由檢對書籍印刷和文化傳播都持開明態度,更別提什麼文字獄瞭。
清人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摘引《閑中今古錄摘抄》,說杭州教授徐一夔上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等語,其中“光”、“聖”等字眼觸動瞭曾經當過和尚的朱八八那脆弱的小心靈,結果馬屁沒拍好被咔嚓瞭,可實際上朱元璋人都駕崩瞭,那位被砍瞭的徐一夔還在活蹦亂跳的當官呢;另外一位名僧來復被殺是因為卷入瞭胡惟庸謀反案,而不是寫個“殊”字,被扣上瞭“歹朱”的罪名;至於帝王名諱,單書一個字不算犯忌,而以大明皇帝取名字的生僻度,想觸忌的機會基本沒有,到瞭明末特別是末尾那兩朝倒是出現瞭避單字諱,不過總體而言,按明人沈德符的話來說:避諱一事,本朝最輕。
當然,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也不是一本書都沒禁過,總會有大臣跑過來說某某書怎麼怎麼不好,比如《剪燈新話》、《金瓶梅》之類的黃色書籍,士子不讀聖賢書全抱著這玩意交流,得禁;山東一幫農民跑梁山上求招安,還不是看《水滸傳》看得,必須禁;明朝皇帝大多耳根子軟,禁就禁吧,不過禁得效果怎麼樣不過問,作者和書商也不追責,沒多久那書就重新開始刊印,價格還漲瞭,禁書麼,多好的噱頭,這和大清禁書的時候各種版本得面面俱到,抄完瞭本傢還得記得把親友四鄰也搜一遍得心思縝密相比,天差地別,不啻雲泥。
在這種開明風氣指引下,大明朝中後期的出版業呈井噴式發展,有功名的沒功名的,當官的在野的,要不出幾本書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四大名著這還是良心作品,其他跟風之作生搬硬套,信口胡謅,什麼野史秘聞,神鬼探案,隻要有人看就有同類的大批作品出現。
明朝的寫手們很是明白一個道理,讀者的要求高於一切,《西遊記》賣得好,立馬跟風出東、南、北三部遊記來,當讀者的口味給養刁瞭的時候,大傢就把素材轉向皇宮裡的朱傢老小瞭。
於是洪武帝的文字獄和妃嬪殉葬,萬貞兒妒殺皇子等等當時在明實錄中隻字未提的情節,百十年後在各種拾遺、野史中出現,極大地滿足瞭大明百姓的窺私欲,如果要說朱皇帝一點不知道自傢被人編排,可能性不大,畢竟廠衛不是擺設,可沒一個皇帝禁書殺人,說到底還是腰桿子硬,大明得國之正,亙古未有,不是百姓茶餘飯後意淫幾句就說得垮的。
可惜朱明皇帝唯一沒料到的就是這幫被他們慣出來的文人壓根不要臉,明亡之後一幫子漢奸文人編纂《明史》,這些野史雜聞中的東西他們拿來就用,何況有些東西本就是他們寫的,把大明朝黑一個體無完膚,順帶把清兵入關造的孽洗白白。
誰知他們寫出來的東西滿洲主子很不滿意,滿清皇帝不是不明白把明朝皇帝黑化瞭對自己統治有好處,殺瞭民間修史的戴名世等人就是防民之口,問題是史書寫的這麼扯淡誰他媽會信啊!
《明史》編纂從康熙一直到乾隆,清朝皇帝多次下令修改,乾隆甚至專門寫瞭一篇文章來駁斥萬貴妃謀害懷孕諸妃的說法,可笑的是這種連滿人都不信的荒唐之言到瞭如今,成瞭史學界正統材料,好吧,大清表示:你們贏瞭。
痛定思痛,引以為鑒。大清朝絕對吸取瞭明朝這方面的教訓,凡是沒事瞎幾把編的,都拉出去砍瞭,康雍乾三朝,殺得屍山血海,康乾盛世,代代聖君。
被收拾得狠瞭,經歷過好日子的讀書人終於知道誰是親爹瞭,可惜晚瞭,史又不敢寫,隻能在小說段子裡吐兩句槽,懷念一下曾經的美好時光:“神宗在位多豐歲,鬥粟文錢物不貴。門少催科人晝眠,四十八載人如醉”;“一人有慶民安樂,四海無虞國太平”;“眼見當初萬歷間,陳花富戶積如山”;“餘生曾作太平民,及見神宗全盛治”;“至今父老說到那時節,好不感嘆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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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扯得有點遠,話說錢寧聽瞭二人之言後愁眉苦臉道:“車霆根基深厚,若不是入罪十惡,怕是難以動他,總不能說他謀反吧。”
丁壽痛苦地抱著腦袋,“我倒是想,可他一個巡撫,提督軍務又不能直接領兵,說出去誰信啊。”
幾人枯坐半夜,直到雞鳴聲起,丁二爺主持的這場頭腦風暴會議也沒想出個正經主意。
疲憊地揉瞭揉眉心,丁壽擺手道:“你們下去歇息吧,此事午後再議。”
幾人告退,單單江彬留下,“小郎,哥哥已經認命瞭,何必為我去招惹那車霆?”
“那醜事於三哥名聲有礙,就不要提瞭。”丁壽走上前扶住江彬肩膀,正色道:“車震卿視武人為隨意踐踏之螻蟻,小弟就是要給他個教訓,讓他曉得吾輩武人不可輕侮。”
“可他身後靠山都是閣部重臣啊!”想想那幾尊大神,江彬嘴巴有些發幹。
“你我為大明效力,背後還是當今萬歲呢。”丁壽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