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老傢夥如同霜打的茄子,不復方才囂張,丁壽心中暗爽,這老兒脾氣暴烈,想讓他說實話,怕是沒那麼容易,還得再添一把火,故作一副悲憫狀:“前輩受苦瞭,不過東廠畢竟不是尋常所在,您老深夜窺伺,是否有何誤會,請實言相告,晚輩當從中斡旋,助前輩早日開釋。”
“不必瞭,出去後老叫花日子過得還未必有這裡好呢。”塗大勇一揚手中酒肉,滿不在乎道。
“您老倒是想得開,”丁壽搖頭苦笑,“想過好日子還不容易,國朝自有優老之禮,滿七十者享有爵位俸糧,我看塗前輩……”
塗大勇打斷道:“老人傢年輕得很,沒那個福氣。”
呸,老花子一頭亂蓬蓬的白發,加上如今受傷後一副要死的神情,說你九十都得有人信,丁壽心中嘀咕,面上不露聲色,拍瞭拍牢房地面,繼續道:“那也無妨,東廠所在的保大坊內有便旙竿寺舍飯,施醫舍藥的惠民藥局也在此間,待把您調理得結結實實的,回頭晚輩再著人把您老送到孤老胡同的養濟院,保證您今後衣食無憂,健健康康的長命百歲……”
塗大勇一張紅臉已經被氣成瞭醬紫色,堂堂丐幫長老被當做“鰥寡孤獨疾廢”投進養濟院,天下第一大幫的顏面就丟盡瞭。
丁壽對他臉色恍如不見,繼續叨叨:“您老要是吃膩瞭旙竿寺,沒關系,今年萬歲爺還在西城阜財坊新建瞭一座蠟燭寺,新建的寺廟估計那幫禿驢不敢玩什麼貓膩,得空晚輩奏請皇上派宮中內官前去打理,往您碗裡多添一勺飯那是一句話的事……”
“夠瞭!”塗大勇咬著後槽牙恨聲道。
“您別客氣,咱是老交情瞭麼,就算哪一天您老有個馬高鐙短的……,誒,您別生氣,晚輩是說萬一,您老嘎奔兒一下過去瞭,崇文門外的漏澤園,晚輩一定為您選一塊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埋骨之地……”
丁壽還在舌燦蓮花之時,忽聽“啪”的一聲,塗大勇將手中酒瓶摔個粉碎。
“丁傢小子,有什麼道兒劃下來,老花子接著就是,少在這裡拿某傢消遣。”塗大勇面罩寒霜,冷聲道。
看嗜酒如命的塗酒鬼把酒瓶摔瞭,丁壽覺得火候到瞭,抖瞭抖衣袖,淡然道:“其實也沒什麼,隻是東廠又不是您丐幫後院,夜間窺探總得給個說法吧。”
塗大勇冷笑一聲,“你東廠中人將我丐幫大信分舵一網打盡,屍骨不全,又可曾給個說法?”
丁壽暗道一聲果然,卻還是疑惑道:“塗長老從何得知?”當時案子已經交給瞭順天府,胡汝礪沒這麼大膽子敢賣劉瑾吧。
“你們這幫番子自以為得計,卻沒想百密一疏,還是留下瞭活口。”塗大勇冷哼一聲,繼續道:“一個姓廖的小花子當時隻是暈瞭過去,失去意識前隱約聽到來人提到”東廠“。”
頓瞭一頓,塗大勇繼續道:“他醒來後見瞭分舵眾人慘狀,便星夜兼程,趕赴洞庭總舵,老花子既得瞭信,就不能不來找你們這些鷹犬討個公道。”
原來有人暈瞭過去,還當白老三的“失心散”失瞭效呢,丁壽心中瞭然,點瞭點頭,忽聽得“公道”二字,不由失笑:“公道?誰的公道?”
“天地間的公道,我丐幫數百年來行俠仗義,鋤強扶弱,行止無愧於天地,由不得你們這些朝廷鷹犬荼毒殘害,更以”莫須有“之罪顛倒黑白,敗壞丐幫俠義之名。”塗大勇厲聲道。
“瞧這意思你也見到順天府的告示瞭,你以為是假的?”丁壽不耐地掏瞭掏耳朵,“廠衛是鷹犬不假,可平日幹的也都是為國除奸,為陛下分憂的差事,就你們這幫叫花子也值得我們出手,不問問緣由?”
“蛇蠍之人,豺狼心性,誰知你們作何打算。”老兒腦袋一扭,倔強說道。
丁壽被罵得一點脾氣沒有,戲謔道:“我說塗老前輩,咱們也算有過數面之緣,你覺得丁某為人如何?”
“初次見面時還有幾分敬老之心,牡丹園中仗義出手,也可見赤子心性,不過近墨者黑,如今怕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塗大勇看著丁壽眼神滿是不屑鄙夷。
二爺被氣樂瞭,“好,廠衛都不是好東西,那你們丐幫呢?”向斜上方一拱手,道:“國朝自太祖起,歷代君王皆以恤民安邦為任,養濟院收養孤老,縱是邊鎮亦蒙其澤;火房粥廠煮飯施貧,賑濟流民;惠民藥局診病開藥,分文不取;漏澤園安葬無傢枯骨,死者與棺……”
丁壽直視塗大勇,森然道:“孤老有養,貧者得食,病者有醫,死後得葬,如此種種,皆為百姓安居,反觀你丐幫眾人嘯聚成群,遊手好閑,與市井潑皮何異,不獨滋生事端,為百姓守臣所惡,又有何面目指摘朝廷?”
這番話丁二爺是言之有據,朱元璋是被蒙元逼得過不下去才造反的,一傢八口一次災荒就沒瞭一半,當瞭皇帝以後恨貪官的同時,真心實意的關心百姓疾苦,在前宋的基礎上進一步增加官辦福利,大明朝除瞭前面那些政策,還有個“居者有其屋”的美好願望,可這“福利分房”的政策貫徹下去難度太大,大明國祚初立,實在沒那財力,不過由他一手建立的荒政體系卻在子孫後代中一直完善,即便現代社會制度下也有可取之處。每逢災年,這些史書上的大明王八蛋皇帝們便承襲祖制,都把救荒作為重要政務,連被批怠政的二位皇帝,我大清編纂的《明史》中也不得不承認“世宗、神宗於民事略矣,而荒疏至,必賜蠲賑,不敢違祖制也”。
聞聽丁壽之言,塗大勇嗤笑一聲,“丁小子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皇帝老兒那些旨意落到地方還有幾成,恐怕天知道,而且老天爺不開眼,地面上水旱蝗災不斷,我們這些沒爹沒娘的苦哈哈不聚在一起,豈不都成瞭路邊倒臥。”
丁壽默然,老叫化說的也是實情,大明朝流年不利,二百七十六年國祚天災不絕,共計有一千餘次,公元1500年之後,小冰河期氣候影響加重,更是“無歲不告災傷,一災動連數省”,憑著明朝市民階層的興起,城市化大發展,都城大邑內無論是討生活還是舍飯施粥,都要比鄉野間容易生存,一逢災年,流民乞丐便紛紛進城乞討,皇城東安門夾道都有被乞丐堵住的時候。
沉思片刻,丁壽又開言道:“即便如此,朝廷對受災流民並非置之不問,隻要願歸本籍,賜田十五畝,贈耕牛稻種,安傢之需亦足矣。”這是朝廷法度,隻要國有餘力,便會監督執行,現而今還不是明後期財政匱乏,要依靠地方士紳的“同善會”幫著救濟貧民的時候,官府救濟力度尚可。
多說一句明後期盛行的“同善會”,與官辦的“養濟院”不同之處在於救濟標準,養濟院針對本地籍貫,無人收養的鰥寡孤獨疾廢之人都予救濟,若是外地流民多瞭也可破例,同善會執行的則是會員制度,聽著很高端,就是新人入會必須會員作保,於是一個輔助官方救濟的組織就同提供錢糧的本地士紳綁在瞭一起,曉得東林復社抗起稅來為何一呼百應瞭吧,大明朝對年收入四十兩以下是免稅的,礙不著平民百姓和小商小販的事,可架不住吃人嘴短啊。
“乞丐做三年,神仙也不換。”塗大勇懶洋洋地伸瞭伸腰,“自由自在慣瞭,自然不願再受約束。”
“成群結隊,招搖過市,豈不滋擾地方,禍害鄉鄰,令地方有司為難?”丁壽斜睨對方道。
大明治下乞丐數量是納入地方官政績考評的,西班牙使者拉達說在中國城市見不到乞丐有可能是真的,要是攤上太祖太宗的時候,地方官因為街面上有乞丐不得收養還要挨板子。
同樣英國馬戛爾尼筆下看到遍地乞丐也八成不假,不說那摻瞭多少水的“乾隆盛世”,就制度而言,我大清對乞丐流民的管理走的也是另一個套路——合法化,直接給這幫花子頭封官,把乞丐納入地方保甲,成瞭乞丐便世代不易,再沒有大明朝今天是流民乞討,改日未必不是納糧順民的機會,養濟院也沒瞭明朝時的高福利待遇,與前朝賴在養濟院蹭吃蹭喝不走相比,在大清進養濟院是比打板子還有效的懲治辦法,清人也不再同明人一樣對乞丐尚抱有憐憫之心,按照清末徐珂之女的想法,乞丐這些社會毒瘤都該被洪水、瘟疫這些天災給收嘍。
不過大清朝雖說執行瞭這制度,最早提出這辦法的卻是東林元老高攀龍,這幫標榜仁義道德的讀書人也許是想彌補蒙元時期被列為“臭老九”的心理創傷,孜孜矻矻為天下人等分類,毫不客氣的將乞丐列入“無恥”行列,高攀龍便是想頒發“火烙印牌”,將乞丐納入鄉約保甲,可惜壯志未酬,這位“入雲龍”就被九千歲玩死瞭,遺願隻得由摘瞭桃子的大清聖祖仁君們一一完成。
當然這都是另一個時空的後話,此時的塗大勇可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幫中弟子遊俠四方,懲惡揚善,雖偶有叨擾四鄰之舉,談何禍害地方,休要危言聳聽。”塗大勇不滿說道。
丁壽冷笑一聲,總算聊到正題瞭,輕輕擊掌,“把人帶進來。”
註:蠟燭寺真的建於正德元年,與旙竿寺並稱東西舍飯寺,正德年間安排內官管理,這幫內監或許有從中上下其手的,但記載中悲天憫人照顧貧弱的也有不少,漏澤園的位置明代地圖上沒查到,看過一篇論文是在崇文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