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居。
藍佈門簾挑起,一身白衣的白少川施施然而入。
范亨驀地站起,急聲道:“大事可成?”
“幸不辱命。”白少川淡淡言道。
“劉瑾殆矣。”范亨興奮不已,坐下舉杯又飲。
“范公公何出此言?”白少川一副詫色。
“怎麼,劉瑾喝瞭你白老弟的茶還有命在?”范亨不解。
“范公公說笑瞭,白某奉給督公之茶乃是親手烹制,用瞭數根長白老參,督公飲後隻會龍精虎猛,長命百歲。”
范亨倏然站起,“你,你竟然沒有下毒?”
白少川折扇舒展,輕笑一聲,道:“對督公下毒?范公公,你是小瞧瞭督公呢,還是看輕瞭白某。”
“不重要。”范亨臉色鐵青,頗有幾分猙獰,“咱傢對一個死人不會再思量瞭。”
話音一落,范亨身如狂風飆起,雙掌如雷霆般向白少川劈來。
白少川一動不動,面上依舊風輕雲淡。
“嘩啦”“撲通”兩聲,電閃雷鳴般的聲勢戛然而止,范亨連酒桌也未越過,便摔瞭下去,裹著碎瓷酒水滾到地上。
“督公曾言,范公公的神風霹靂掌獨步武林,白某不得不防。”白少川緩緩行至范亨身前,矮下身子,道:“毒自然是下瞭,不過下在這間房內。”
范亨死死盯著白少川,滿腔怒火似要將他燒成灰燼,偏偏渾身酸軟,提不上一絲力氣。
“這”醉春風“是夤夜專為公公調配,幾乎耗盡瞭白某花圃內多年積攢的花粉草汁,所以……”白少川輕輕搖瞭搖食指,“您老別再白費氣力瞭。”
范亨欲破口大罵,卻口不能張,隻有狠狠怒視白少川,卻漸漸眼皮也沒瞭力氣,昏沉沉的睡瞭過去。
“白三爺……”四海居老板有些害怕地立在屋門外。
“無須擔心,這裡不會出人命官司的。”白少川扭身,丹唇輕啟,“煩請老板為我尋副棋來,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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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內。
朱厚照秉燭而坐,心緒不寧,雖說王嶽回稟內閣已然同意隻是貶黜劉瑾等人去南京,可他總覺得將有大事發生。
正在忐忑不定之際,小皇帝突聞一陣雜亂腳步聲,馬永成等人以劉瑾為首快步趨近,待一見朱厚照,便悲呼一聲“陛下”,一擁而上,環跪座前,連連叩頭,嚎啕不已。
“老劉,你們快起來。”朱厚照見身邊服侍的奴婢們大放悲聲,心中也是不忍。
魏彬牽著朱厚照袍子一角,哀嚎道:“奴婢服侍陛下多年,今後再也見不到陛下龍顏啦!”
朱厚照連道不會,“朕已經和內閣幾位先生商量過瞭,你們隻是貶黜留都,待過瞭風頭,朕一定召你們回來。”
“陛下,今夜奴婢等人便要碎磔喂狗瞭。”劉瑾眼中噙淚,悲聲道:“奴婢等死不足惜,望陛下保重龍體,勿為奴輩傷心。”
“哪有此事。”朱厚照霍然動容,“朕並未下旨,遽出此言是何道理?”
“王嶽等人勾結外臣,今夜矯旨調兵便要除掉奴婢。”馬永成搶聲道。
“奴輩怎會如此,今日為瞭你等之事老王還三進內閣值房,頗為辛苦,想必是流言所致,勿要多心。”朱厚照很是不信王嶽敢如此大膽。
幾人相互對視,齊齊看向劉瑾,劉瑾語帶嗚咽,道:“陛下,王嶽與奴婢等同侍陛下左右,其所進玩樂之物亦不在奴婢等之下,為何外臣僅欲害奴輩,而獨恕王嶽?”
“為何?”朱厚照也有些納悶,為什麼劉瑾幾個這麼招人恨,喊打喊殺的。
“外臣交劾奴婢,皆是王嶽主使,想來狗馬鷹犬,何損萬機,王嶽等欲外結閣臣,內制皇上,恐奴輩從中作梗,所以先發制人。”劉瑾沉聲道:“王嶽輩造事生風,傾排異己,其情可見,望陛下明察。”
“王嶽也是東宮舊人,怎會如此?”朱厚照還是不願相信。
“陛下!”殿外一聲嚎叫,嚇得朱厚照一哆嗦,這是誰呀?
一道人影如風掠過,竄進殿內,見到朱厚照便一撲而上,離著還有一丈多遠便跌步跪倒,呲溜一下用雙膝滑到瞭小皇帝身前,抱著朱厚照大腿痛哭流涕。
主要負責哭戲的魏彬目瞪口呆地看著來人把皇帝袍角搶瞭過去,用來擤瞭一把鼻涕。
跪在後排的谷大用俯下身子,對身側的丘聚低聲道:“戲過瞭。”
丘聚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一言不發。
“丁壽?!你出什麼事瞭?”朱厚照看清來人,驚訝問道。
“臣蒙陛下垂意,驟得高位,日日夜夜隻思奉君報國,若陛下有加罪之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置喙,懇請陛下明示臣罪,但求死個明白。”
“誰要殺你瞭,怎麼回事?”朱厚照驚道,怎麼今夜都是說自己要被殺的。
“錦衣衛指揮同知呼延燾,言司禮監王嶽傳聖諭,誅殺微臣,賴臣幸有武技傍身,僥脫性命,指揮使石文義已受其害,這些陛下竟不知情?”丁壽瞪大眼睛,不可思議道。
“賊奴竟敢?”死瞭一個錦衣衛指揮使,由不得朱厚照不信,咬牙切齒道:“內閣眾臣俱是先帝遺臣,竟也與王嶽沆瀣一氣,著實可恨!”
聽聞石文義死訊,劉瑾眼角肌肉不經意地抖瞭一下,此時還是接口道:“朝中重臣,亦多有驕橫不法之事,祖宗法度,內外相制,便是此理,若司禮監得人,遇事裁制,左班官怎敢如此?”
朱厚照緊握雙拳,不發一言。
劉瑾等再次跪下叩首,“奴婢等死不足惜,隻怕從此以後眾大臣勾連內廷,太阿倒持,挾制皇上,君不君,臣不臣,陛下欲一快意事亦不可得。”
朱厚照胸口劇烈起伏,還是不說話。
丁壽眼珠一轉,“陛下,可記得與微臣初次相遇之時……”
突然轉變的話題,終於引起瞭小皇帝註意,遲疑道:“可是書場聽《西遊記平話》那次麼?”
“正是。”丁壽點首,道:“當年的孫猴子技不如人,隻有乖乖歸順服帖,而今陛下卻有兩條路可選,是奮力一搏做一個無憂無慮自在逍遙的齊天大聖,還是唯唯諾諾做一個被高高供起泥雕木塑的鬥戰勝佛呢?”
丁壽所言很是不敬,朱厚照也沒有惱怒,隻是站起身來,一個人默默走出瞭乾清宮。
“劉公公,怎麼辦?”幾人圍瞭上來急切問道。
劉瑾整瞭整衣袍,沉聲道:“火候差不多瞭,你們隔絕內外,萬不能讓司禮監的人得到這邊消息,壽哥兒,隨我服侍皇上。”
年紀輕輕的朱厚照傴僂著身子,孤孤單單地走進瞭乾清宮東側的大明皇帝傢廟,歷代祖宗祭祀之處——奉先殿。
劉瑾與丁壽步入時,朱厚照正跪在弘治皇帝牌位之前,口中默默禱祝。
“陛下”、“陛下”,二人同時出聲。
“小的時候,父皇經常帶著我扮作百姓,出宮夜遊,老劉還記得吧?”朱厚照背對著二人,卻能感受到話中帶著笑意。
劉瑾面上也浮起笑容,“如何不記得,有幾次還是老奴陪著的。”
“身在天傢,民間百姓的尋常天倫之樂,亦是奢望。”朱厚照聲音漸漸轉冷,“一次回宮的時候,經過六科廊,父皇小心翼翼,還叮囑我不要大聲……”
“我問父皇為什麼,父皇說六科廊內有人當值,若被看見就不妙瞭……”
“我不懂,既然他們是臣子,為何還不敢見他們,父皇說……”朱厚照的聲音裡已經沒有一絲暖意,“今夜見瞭我們,明日就會有糾劾的奏疏送到面前……”
“這就是大明天子,竟然過得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朱厚照開始冷笑,“朕即位之初,也想如父皇所期望的一般,做一個仁德之君,聖君楷模,對著臣子一步步退讓,退到而今,他們已然開始矯旨瞭……”
朱厚照忽地轉過身來,面容陰沉,“朕是一國之君,萬民之主,若是聖明天子要用任人擺佈為代價,朕寧可不做這個皇帝……”
劉瑾與丁壽對視一眼,齊齊跪倒:“請吾皇宸衷速斷,免致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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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居,雅間內。
孤燈,殘棋。
白少川潔白修長的手指拈著一枚黑子,秀眉微顰,頗有些舉棋不定。
丁壽挑簾而入。
“丁兄來得正好,這一子該落何處?”白少川抿唇一笑,延請丁壽入座。
丁壽拿起一枚黑子,隨手而落。
“你這是無理棋呀。”白少川端詳棋盤,連連搖首。
“今夜本就是一盤亂棋,管他有理無理,能勝即可。”丁壽本就是臭棋簍子,一派胡攪蠻纏。
“言之有理。”白少川卻是氣度雍容,如玉如竹,反而隨聲附和,讓本來搗亂的丁壽無計可施。
掃瞭一眼地上的范亨,丁壽道:“他還沒死?”
白少川微笑點頭。
一碗酒水潑在瞭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臉上,范亨慢悠悠睜開瞭眼睛,一張欠扁的臉浮現在眼前。
“范公公好,范公公辛苦瞭。”丁壽笑容真摯,握著范亨的手還表示慰問的拍瞭幾下。
急怒攻心,白眼一翻,范亨立馬氣厥瞭過去。
丁壽無奈起身,埋怨著白少川,“不是說他沒事麼?”
白少川在棋盤上輕輕提子,無奈地嘆瞭口氣道:“你若再來這麼幾次,他怕是真的會有事。”
“那我怎麼問話?”
“無須問。”白少川指著桌上一隻竹筒,“已經搜出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