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騎青騾,兩箱書卷,便是王廷相的所有行裝。
王廷相與幾人拱手而別,騎騾西去。
“伯安兄,若無瑣事不妨再小酌片刻。”丁壽笑對王守仁道。
王守仁苦笑一聲,“愚兄要即刻返傢瞭,今日未去給木齋先生送行,怕要吃傢父好一頓排頭。”
丁壽瞭然,“既如此便不強留兄長瞭,代小弟向世伯問安。”
王守仁連連擺手,“罷瞭罷瞭,不提你還好,不然一頓傢法是逃不掉的,聽聞劉、謝二公致仕,傢父可是把最心愛的一套茶具都砸瞭。”
“與小弟相交,讓伯安兄兩邊難做瞭。”丁壽臉上難得帶瞭分愧色。
“你我兄弟交也,此話豈不生分。”王守仁點瞭點丁壽胸口,戲謔道。
丁壽會心一笑,不再多言。
見二位王伯伯都已遠去,長今不解道:“師父為何不留下小王伯伯?”
“不留。”丁壽搖頭,“他這外放便是為師暗托吏部辦的。”
看著長今眼中迷茫,丁壽笑道:“你劉爺爺要整飭朝堂,這幫管不住嘴的科道言官必是首當其沖,以你小王伯伯的性子,不宜再留京師。”
小長今似懂非懂,“那我們也回府麼?”
“不急,若不將這桌菜吃得盤底朝天,豈不辜負小長今的一番苦心。”丁壽笑著刮瞭長今鼻子一下。
“長今知道,師父最疼徒兒瞭。”長今甜甜一笑,梨渦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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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丁二爺自斟自飲,口中應景地拽出兩句酸文,今天小丫頭被哄得開心,打算把從羅祥那兒學到的手藝都展現出來,在後灶忙個不停,他也樂得在這路邊小店裡多逍遙一陣。
店內光線一暗,兩個人影掀簾走瞭進來。
丁壽扭頭看去,當先進來的是一名黃衫少女,面容俏麗,身材頎長,體態如玉樹裊娜,一雙長腿尤為引人註目,左手握著一柄寶劍,右肩背瞭一個藍佈行囊,進店後俏目掃視一圈,便躬身請讓身後之人。
一身花枝暗紋的月白錦袍,身姿挺拔,鼻若懸膽,目若朗星,長眉斜飛入鬢,舉手投足間氣度儼然,顯是久居人上,頤指氣使的風華氣派。
“師父,請入座。”少女聲音如黃鶯出谷,又甜又糯,應是江南水鄉孕育出的人物。
錦袍人點瞭點頭,坐在一張方桌後,似乎覺察到有人窺伺,舉目向丁壽處看來,清澈雙眼猶如夾雜利刃,寒氣逼人,逼得丁二爺扭頭不敢多看。
“邪瞭門瞭,從哪兒來瞭這麼個人物。”丁壽暗道,黃衫女子也就罷瞭,他也不是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子,可這錦袍人上上下下看起來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店傢!”黃衣少女輕呼一聲。
“二位客官,什麼吩咐?”這一天閑得快睡著的掌櫃終於又有瞭買賣,忙不迭地跑瞭過來。
“有什麼精致可口的拿手菜趕快端上來,少不瞭你的賞。”少女雪白秀頸揚起,倨傲言道。
“路旁小店,強求精致是難為人傢,可口即可。”錦袍人的聲音自有威儀。
少女收瞭傲慢之態,垂首稱是。
“兩位客官,實在對不住,小店內今日隻有些醃菜熏肉,您二位若是不嫌棄……”掌櫃有些為難。
少女杏眼一瞪,一指丁壽桌案道:“那滿桌子菜哪裡來的?莫不是欺我等外鄉客人?”
“小人怎敢,那位爺的食材都是自備,包瞭後廚自行烹制,若沒人傢允許,小的連灶也開不得。”掌櫃連連擺手解釋。
“相見即有緣,二位若不嫌酒冷羹殘,移駕一敘如何?”丁壽微微一笑,舉手延攬。
錦袍人若有若無地一笑,話也不願多說。
少女俏臉露出不屑,“你是何等樣人,也配與我師父同席?”
嗨,臭丫頭,給臉不要臉是吧,丁壽才要從嘴上討回便宜,小長今已然捧瞭一盤燉鵝掌從後廚閃瞭出來。
“師父,且嘗嘗新菜。”小丫頭忙得不停,蘋果似的圓臉燦若朝霞,興致頗高。
“長今不忙瞭,坐下陪師父吃飯。”丁壽冷哼一聲,饞死那兩個亂咬呂洞賓的瘋狗。
長今脆生生答瞭一聲,挨著丁壽坐瞭下來。
小姑娘身影閃現那一刻,錦袍人眼睛便是一亮。
“俏臉紅,柳腰細,纖纖玉指似柔荑;黛眉彎,櫻口艷,小巧鼻頭像荸薺。”錦袍人不請自來,自顧坐在瞭長今對面,“好一個美人坯子,敢問小姑娘芳名啊?”
“小徒長今。”丁壽聲音冰冷,看著錦袍人眼神不善,誰特麼讓你坐下瞭。
“長相思,到如今。好名字!”錦袍人撫掌大贊,自始至終沒看丁壽一眼。
小長今剛把嘴裡的一塊鵝脯咽瞭下去,眼神迷茫地看著對面這人。
被人當空氣的感覺不好受,丁壽加重語氣又來瞭一句,“這是在下的徒弟。”
錦袍人終於發現瞭丁某人的存在,拱手道:“敝人司馬瀟。”
“瀟瀟公子?!”丁壽終於發現這人哪裡不對瞭,一個女人身著男裝,舉手投足間比爺們還爺們,這不見瞭鬼麼。
丁壽饒有興致打量起這位秦九幽的女徒弟來,說破以後發現這位在英氣之中還夾著幾分姿色的,二爺不由想起瞭白少川,三鐺頭男生女相,這位卻是易釵而弁,這二位湊到一起該是什麼妙像,想到這兒這貨自顧嘿嘿樂瞭起來。
司馬瀟根本就沒搭理他,敷衍般打瞭個招呼,便目光灼灼地盯著小丫頭看,引得坐過來的女弟子慕容白怏怏不快,看丁壽師徒二人的眼神滿是敵意。
“你叫長今?”司馬瀟淺笑問道:“這些菜都是你做的?”
長今點頭,“這位伯伯可願嘗嘗?”
“叫姑姑吧。”司馬瀟對被人識成男子不以為忤,反有些矜色,笑道:“正該嘗嘗。”
慕容白連忙從包袱中取出金杯銀筷,擺在司馬瀟面前。
靠,好大的譜兒,丁壽見慕容白服侍司馬瀟的神色有些怪異,眼神中不隻有師徒間的孺慕,更多像是妻子對丈夫的柔情,再聯想起梅驚鵲曾對他說起秦九幽的癖好,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司馬先生,金杯銀箸唯二品以上官員可用,尊駕可是逾制啊……”丁壽酸溜溜地說道。
“王侯公卿用得,我為何用不得。”司馬瀟淡然一笑,“他們比我強在何處?”
這娘們有種,丁壽心中確認。
“長今,你可願隨我學藝?”司馬瀟眼神有些火辣。
長今緩緩搖頭,“我有師父的。”
丁二爺刷地一下展開折扇,悠然自得地輕揮瞭幾下,看著長今的眼神裡滿是嘉許,寶貝兒,今晚上蜜餞讓你吃個夠。
司馬瀟掃瞭一臉嘚瑟的丁壽一眼,輕笑一聲,“世上不乏招搖撞騙之徒,徒具師表,胸無點墨,終究誤人子弟……”
“司馬先生,請用菜。”丁二聽不下去瞭,竹筷夾起一塊鵝掌,向司馬瀟食碟中放去。
“不勞兄臺。”司馬瀟不動聲色,舉起手中銀箸,指處正是丁壽遞上的右腕脈門。
“不必客氣。”丁壽腕子一沉,竹筷去向不變。
二人嘴上客套,竹筷銀箸瞬息間已變幻七八次招式,每招都潛藏十餘後手,皆被對方一一化解,不由收起彼此輕視之心。
忽然間,司馬瀟銀箸橫掃,如星流霆擊,正中丁壽竹筷,“吧嗒”一聲,竹筷斷裂。
丁壽安坐椅上,反而洋洋自得,折扇一指,“司馬先生請。”
司馬瀟低頭見食碟內赫然擺放著一塊鵝掌,忽聽徒弟慕容白一聲驚呼,眼光上掃,面色一變,舉手從發髻上取下半截竹筷。
丁壽撫掌大笑,“以竹為簪,先生也是風雅之人啊,哈哈……”
慕容白一聲怒叱,擎劍在手,準備將眼前這個羞辱師尊的混蛋戳上七八十個透明窟窿,未等出手,便被一隻修長瑩白的手掌按住瞭雪白皓腕。
司馬瀟唇角輕勾,從桌上取瞭一隻瓷杯,斟滿酒水,“來而不往非禮也,先生請酒。”
纖長食指輕輕一點酒杯,那枚酒杯便像被人托起一般,緩緩向丁壽飛去。
丁壽收起嬉笑之色,凝神戒備,待酒杯飛至近前,才要伸手去接,忽感不妙,揮袖擋在面前。
“啪”的一聲,杯裂酒迸,雖是見機得早,丁壽還是濕瞭大半衣袍,狼狽不堪。
慕容白俏臉一揚,“見識到厲害瞭吧,哼,一點雕蟲小技也敢在我師父面前賣弄!”
“師父!”長今驚呼一聲,取出手帕擦拭丁壽身上酒漬。
丁壽抹去額前酒滴,冷笑道:“能將氣勁控制得陰陽並蓄,收發自如,看來你的九幽真氣已是登堂入室之境瞭。”
一直處變不驚的司馬瀟霍然變色,“你到底是誰?”
“從你師父秦九幽那裡論起,你該喚我一聲”小師叔“才是。”丁二爺語帶戲謔。
司馬瀟有些疑惑,不由重復瞭一句,“小師叔?”
“乖——”丁壽話接得叫一利索。
“大膽狂徒。”寒光一閃,長劍直刺咽喉。
丁壽屈指一彈劍脊,便將慕容白逼退一步,“怎麼,想欺師滅祖麼?”
“白兒住手。”司馬瀟喝住還要上前的女弟子,冰冷的眸子上下打量瞭一番丁壽,“請教閣下尊姓臺甫。”
“問你師父去。”丁壽大剌剌一揮手,至於秦九幽知不知道他是誰,那就不是二爺操的心瞭,大輩能充一次算一次。
司馬瀟註視丁壽良久,忽然道:“白兒,我們走。”
見那師徒二人離店遠去,丁壽才指著二人去向跳腳叫道:“呸,什麼東西?什麼樣的師父能教出這樣不男不女的傢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