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詔獄。
丁壽屏退獄卒,對著欄檻內輕聲道:“呼延燾死瞭。”
盤坐在幹草堆上的牟斌緩緩抬起頭來,待看清他的模樣,丁壽頓吃一驚。
原本牟斌雖年過五旬受刑坐監,但內力深厚,氣血旺盛,年餘來老傢夥在獄中活得有滋有味,精神矍鑠,但此時看這位錦衣緹帥,卻是姿容枯槁,頭發灰白,仿佛蒼老瞭十餘歲。
“看來你已經知道瞭。”丁壽真的有些佩服這位老前輩,身陷詔獄,內外隔絕,錦衣衛更是幾經清洗,獄卒換瞭幾茬,還是沒辦法阻攔外界消息傳入,這老兒果真神通廣大,想到這兒二爺心裡不由多瞭幾分熱切。
“呼延燾畏罪自戕,丁某也沒有辦法。”
“你還來尋老夫做什麼?”牟斌聲音沙啞低沉。
“您老開出盤口,這交易還沒結束。”丁壽歪著腦袋,笑容玩味。
牟斌不屑一顧,“人都死瞭,還談個什麼。”
“牟大人,別著急把話說死,先聽聽丁某的報價。”丁壽扭頭看看身後牢房內探頭探腦的鄧通,笑道:“讓貴翁婿免瞭這牢獄之災,作為交換,您看如何?”
牟斌嘿然不語。
“令嬡在外面一番折騰,鄧府產業已去瞭七七八八,還拖累瞭一幹朋友,若再沒人看顧,怕是不久就要在獄中一傢相逢瞭。”
“丁壽,你敢對惜珠下手,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鄧通在牢房內嘶吼道。
丁壽對這種毫無實質的威脅全當耳旁風,隻是梗著脖子盯著面前的牟斌。
“老夫這些年來樹敵不少,便是重見天日也少不得被舊敵構陷,安坐獄中正少瞭出去進來的麻煩。”牟斌倒是沉得住氣,半晌才來瞭這麼一句。
丁壽扭瞭下有些發酸的脖子,咬著牙道:“緹帥您是做不成瞭,去南京做千戶吧,天高皇帝遠的,沒人找您麻煩。”
“一言為定。”牟斌抬頭,眼中狡黠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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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後堂書房。
天子親軍流年不利,一年多時間換瞭三任指揮使,如今這位新掌衛事的丁二爺正對著書房中堂懸掛的太宗皇帝《出獵圖》出神。
畫中群山之間,旌旗招展,大隊盔甲整齊的錦衣衛簇擁著一身金甲的永樂大帝,百官儀仗列於兩旁,氣勢壯觀,栩栩如生。
目視畫卷,丁壽回憶起瞭宮變前夜詔獄中的那番談話……
“老夫用錦衣衛與你交換。”
已經起身的丁壽聽瞭牟斌的話,愣瞭一下,隨即大笑,“牟大人莫不是和丁某說笑?”
牟斌眼簾微垂,“老夫無此習慣。”
“身為楚囚,處境堪憂,牟帥哪來的自信與丁某做這筆交易,哈,莫不是白日做夢?”
不理丁壽言語譏誚,牟斌淡然一笑,“丁大人在錦衣衛時日也不短瞭,對緹騎辦事可還滿意?”
“差強人意吧。”丁壽撇嘴,一年多瞭,大哥丁齡影兒都不見,錦衣衛這幫傢夥連個人都找不到,幾萬人都是他媽廢物。
“丁大人言不由衷啊。”牟斌輕撫亂蓬蓬的須髯,“可是覺得錦衣衛兇名滿天下,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在下要說牟帥是丁某肚裡的蛔蟲,可算言語不敬?”丁壽“嗤”地一笑,拍瞭拍交椅扶手。
對丁壽挑釁之言充耳不聞,牟斌繼續道:“老夫若有法子讓丁大人羽翼大張,行事事半功倍,對錦衣衛如臂使指,可否換得呼延燾平安?”
丁壽嘆瞭口氣,“唉,牟大人,丁某也知道您老心氣高,關在詔獄裡有些委屈,這也是沒法子,誰教您得罪劉公公,又惡瞭兩宮呢,今後在下自會囑咐獄卒關照一二,您就別胡思亂想瞭。”
“丁大人可是覺得眼前人老奴狂態,癡語妄言?”
丁壽不語,顯是默認。
牟斌仰天大笑,震得牢頂四壁灰土簌簌而下,丁壽更加確認:老傢夥要瘋。
笑聲倏止,牟斌屈指一彈,一枚土塊挾風激射,對面牢內的鄧通悶聲倒地。
牟斌出手時,丁壽一動未動,此時才開言道:“牟帥可是有話對丁某說?”
牟斌點頭,“鄧通是個本分人,有些事情的確不該知道。”
“在下洗耳恭聽。”
牟斌閉目沉思片刻,似乎回憶些什麼,良久後才說道:“國朝初立,天下百廢待興,然官場舞弊,舊習難改,上下貪腐成風,功臣驕縱不法,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太祖高皇帝乃置錦衣衛,授巡查緝捕之權……”
“錦衣衛初立,便以鐵血手段震懾天下,洪武四案,人頭滾滾,胡藍之獄,株連數萬,公侯將相,人人自危,我錦衣衛之名可止小兒夜啼……”牟斌臉上神采煥發,已陶醉在錦衣衛往昔風光之中。
丁壽咳瞭一聲,他沒那閑工夫陪牟斌回憶崢嶸歲月。
牟斌驀然驚醒,苦笑一聲,“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洪武二十年,太祖爺焚毀刑具,裁減錦衣衛,罷緝捕刑訊之權,專司鑾儀之職。”
“百年舊事,與當下何幹?”丁壽有些不耐。
“當年高皇帝一聲令下,無數錦衣兒郎摘下繡春刀,隱身市井,化身密探,數代蕃息下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已是無處不在,隻等密令喚醒,這才是天子親軍的真正實力。”牟斌頗為自得。
“果真如此,牟帥如何會落到今日境地?”丁壽有些不信。
看著對面昏睡的鄧通,牟斌笑容中夾雜著一絲無奈,“丁大人李代桃僵之計甚為高明,牽扯鄧通確是拿住瞭老夫的七寸,老夫一是來不及發動,二麼,這股力量老夫也不敢輕動。”
見丁壽面露不解,牟斌繼續道:“錦衣衛百餘年兇名赫赫,錦衣緹帥早已是眾矢之的,奸佞不法之徒畏罪欲殺之,天下臣民自危欲殺之,天子忌憚為息眾怒還要殺之,太祖時故指揮使毛驤、蔣瓛勾連胡藍大案,太宗時紀綱誅殺建文遺臣,手段酷烈,殺孽深重,終究難逃一死……”
牟斌搖頭苦笑,“錦衣衛是柄百煉寶刀,天子用之,便是鋒芒畢露,血光沖天;若嫌刀利,便要藏鋒斂銳,免遭忌恨。揣測聖意,雖非臣子之道,卻是自保之機。”
“錦衣衛畢竟是天子親軍,奉君自保情有可原,聽命文臣卻是吃裡扒外。”丁壽冷冷道。
“丁大人不必譏嘲,老夫自有難言之隱。當年英廟寵信王振,以師禮待之,指揮使馬順俯首聽命,土木之禍,天子北狩,堂堂錦衣親軍指揮使竟被文臣活活打死在朝堂之上,景帝避之不得;景泰年間盧忠欲借”金刀案“以邀上寵,結果裝瘋避禍,下場難言;而今左班勢大,老夫已無當年血氣,隻想保傢人平安,和光同塵,也是無奈之舉。”
頓瞭一頓,牟斌凝視丁壽,“丁大人比老夫運氣好,今上不甘束縛,既有少年意氣,又有天子抱負,若再得襄助,必能如虎添翼,宏圖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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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雜沓,當日舊景仿佛就在眼前,丁壽無暇細想,鄭重地將那副《出獵圖》取下,在墻後壁上輕輕敲擊,尋到空聲後,在那處位置用力一按。
“啪嗒”一聲,墻上出現一個小洞口,幾本名冊整齊摞放在一起,丁壽唇角緩緩勾起,一雙桃花眼更是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