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婦王汪氏肉眼凡胎,識不得真神,適才間有得罪老爺的地方,盡請責罰,隻求老爺萬萬不要歸罪我兒。”
丁壽被迎入正屋高坐,婦人汪氏則局蹐不安地連連賠罪。
“汪大娘不必如此,本官並非量狹之人。”丁壽臉都不紅地說著虧心話。
“是啊汪傢嬸子,恩公老爺是個大好人,絕不會為這點小事記恨您和銓哥的。”小玲那丫頭站在一旁勸慰道。
丁壽打量著小丫頭,一年多不見,出落得也有幾分姿色瞭,一雙大眼睛漆黑光亮,笑容甚甜。
“小玲,當日在京師一別,你後來如何瞭?”
“回恩公大老爺的話,民女當日被帶入北鎮撫司,本以為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不想牟老爺隻是細細詢問瞭一番口供,便教我簽字畫押,也未曾入監,在衙門裡住瞭幾日,便告知案子結瞭,賞瞭我三十兩銀子,命人護送我回瞭原籍。”
小玲眨瞭眨大眼睛,又道:“民女死裡逃生,全賴恩公當日仗義援手,民女想為恩公立個長生牌位,苦於不知您老人傢姓名,不想今日借銓哥的光還瞭願。”
“這個……就不必瞭吧。”丁壽揉瞭揉鼻子,你另一位恩公牟大人可被二爺收拾得很慘。
“老爺,您喝水。”王直捧著一碗熱水,放在瞭丁壽手邊。
“實在對不住老爺,看您大老遠來寒舍還帶瞭東西,民婦傢徒四壁,連茶也未能沏上一碗……”婦人實怕招待不周,誤瞭兒子前程,惶惶解釋。
“本官外出也是公幹,路過此地,想著來拜望大娘,些許薄禮也是在村口店鋪置辦,值不當幾個錢,大娘不必掛懷。”丁壽說的是實話,他從刁五鬥鋪子裡拿東西真沒給錢。
“銓兒跟對瞭人啦。”汪氏抹抹眼淚,“老爺您又賞銀子又送東西的,這……這……這真是,您請喝水。”說著捧起海碗,遞給丁壽。
果有幾分口渴的丁壽道謝接過海碗,還沒送進口裡,低頭見這豁瞭一角的瓷碗沿上還掛著些不知名的黑褐色物體,聯想到院子裡那隻上躥下跳的老母雞,丁壽將碗放到瞭桌上,哂然一笑,“不急。”
隨即二爺忙著扯開話題,對著垂手肅立的王直笑道:“才知你本名叫王銓?”
“是。”王直話不多說。
“老爺您聽我說,銓兒並非有意欺瞞,”汪氏忙道:“傢裡早年有幾畝薄田,銓兒幼時也進過幾年學,可是傢道中落,孩子就給自己改瞭個名字,想著直沖出一條活路來,唉,前世造孽,生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小小年紀出外謀生也是沒得法子。”
哦?丁壽納悶,他後世可知道湯顯祖的名句: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神仙之境在汪氏口中怎麼又成瞭窮山惡水瞭。
“就丁某所見,此地風光瑰麗,山清水秀,可稱人間仙境,大娘怎有如此感嘆?”
“老爺您是風雅之人,看到的山山水水自然也是文人雅趣,我們徽州人生長於斯,看到的卻是”八山一水半分田,還有半分是莊園“……”
“不許胡說。”汪氏斥退兒子,也是一臉苦澀,喃喃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三年吃苦,拼搏出頭。發達是爺,落泊歙狗。唉……”
小玲感同身受,“要是能過得下去,民女怎會千裡迢迢到京師找營生,咱徽州地狹人稠,辛苦一年種不出多少糧食,養活不得人啊!”
看著母親與小玲垂淚,王直忙道:“娘,玲兒你們別哭,我此番還帶回瞭好東西,還沒來得及拿給母親看,這可是荒年救命的寶貝。”
王直說著話就奔進裡屋,不多時拿出一個包裹,一抖包袱散落出一堆物件來,喜滋滋道:“這是我從海外得來的寶貝,叫”珍珠米“,山裡也可種植,不拘旱澇,且未熟時亦可采食,種這個就不怕荒年瞭。”
汪氏不敢置信,“世間還有這等寶貝……”
不等她話說完,丁壽已經一步竄出,緊緊抓住王直手腕,厲聲喝問:“說,這玉米種子從何處得來的?”
王直手腕疼痛欲裂,咬牙強自支撐,“是從南洋番人處所得。”
“南洋?”丁壽繼續喝問:“番人長相如何?可是高鼻卷發,相貌如回回?”
“不是,隻是一般的南洋夷人面相,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王直倒也硬氣,雖然丁壽手指不斷用力,他也絕不告饒。
“葡萄牙人難道已經到瞭南洋諸國?不應該啊,歷史上達伽馬抵達印度應該也沒幾年啊,玉米種子怎麼會這麼快傳到東南亞……”
丁壽暗暗思忖,手卻沒有松開,王直額頭黃豆大的汗珠滾動,一聲不吭。
汪氏看不過眼,“銓兒,你這些寶貝種子到底是何處得來,向老爺說實話就是,別再撐著。”
言罷又跪到地上,汪氏哭哭啼啼道:“老爺,銓兒若是做瞭什麼不規矩的事,您要打要罵盡情隨意,隻求您饒他一條性命,民婦情願代為身受……”
小玲也跪下求情,丁壽才回過神來,松手退開,扶起二女,道:“二位請起,方才一時失態,手上沒瞭輕重,罪過罪過,實是這種子幹系太大,說不得令郎立瞭一功。”
“真……真的?!”汪氏又驚又喜。
“待我細細詢來,不過天色不早,不知能否叨擾大娘一頓飯食。”丁壽笑道。
“民婦糊塗,這就去準備吃食,小玲你來幫幫嬸子。”汪氏呼喚小玲。
“你二人把這些拎去灶房,順便打個下手。”丁壽命道。
兩名錦衣衛躬身領命,提著帶來的火腿臘肉等雜貨,跟著二女去瞭廚房。
看著人都散盡,丁壽瞧著正揉手腕的王直,哂笑道:“說吧,怎麼檔子事?”
王直二話不說,又將匕首從懷裡掏瞭出來。
哎呦喂,小子有脾氣,我敬你是條漢子,還敢對我拔刀,丁壽端坐不動,靜觀其變。
怎料王直將短刀兩手捧上,往地上一跪,“小子無能,折瞭老爺的本錢,要打要殺悉聽尊便。您要是不願臟瞭手,小人自己動手,一個窟窿兩個眼兒,幹凈利落,隻求別讓老娘知曉。”
你小子還真特麼光棍,丁壽苦笑,“兩千兩銀子,莫說置辦貨物,就是造幾艘船也夠瞭,你還真是大手筆啊。”
“小人流年不利,投瞭同鄉許村許傢兄弟,入夥海鯊幫,在幫主虎鯊李光頭手下混飯,江浙一帶的海上走私生意,大都是我們歙縣人,也算無往不利,不過李幫主在福建時曾與鐵網幫的張時旺、李四仔等人結瞭梁子,一次與許二哥去滿剌加的路上觸瞭黴頭,中瞭他們的埋伏,船貨全折瞭,僥幸掙出條活命來……”
王直話中仍是恨意滿滿,“本想著再搏上幾次,把本錢掙回來再尋您老說話,不想老爺您尋上瞭門,也是年關難過,命中註定。”
丁壽把玩著那支匕首,漫不經心問道:“那小二百兩官銀怎麼回事?你們漲本事瞭,什麼銀子都敢動?”
二爺已經琢磨透瞭,如果王直這小子真的參與劫漕銀,甭管多愛惜這麼個人才,也隻能把這個不受控的因素滅掉瞭,先把自己摘個幹凈再說。
“不——”王直堅定搖頭,“這銀子不是從官府那裡得來的,算是黑吃黑。”
“海鯊幫數日前接瞭一單生意,說是運送幾十口大箱子到黃山,本鄉本土的,這條路算是熟悉,我便與小徐接瞭這單買賣,可是過瞭錢塘後便覺得不對,那幫子人談笑無忌,好多事情都不避諱我們,按說這走私是見不得光的,按道上的規矩上不告父母,下不語妻兒,這些人如此肆無忌憚,不是群棒槌,就是把我們當成瞭死人!”
“我和小徐暗中盤算,都覺得前路兇險,趁他們不備,揭開瞭一個衣箱的封條,發現瞭裡面的官銀,這可是要滅滿門的大罪……”王直眼中也閃過一絲驚恐,“為瞭不殃及傢人,也免得被他們先動手滅口,我們倆一不做二不休,拐瞭一隻箱子沉瞭水。”
“好,當機立斷,後來呢?”丁壽問道。
“我與小徐對半分瞭銀子,為瞭暫避風頭,也想著回傢過個年,然後……您都知道瞭。”
丁壽點點頭,“這筆銀子燙手,你們吃不下。把剩下的都交出來,我替你們褶過去。”
王直跪在那裡不發一言,一動不動。
註:玉米這事多說幾句,哥倫佈1492年發現美洲,兩年後帶回西班牙,隨後在阿拉伯人的傳播下,亞歐非各國開始大面積種植,不過就當時稱呼來看,他們也弄不清楚玉米是哪兒來的,英國人叫土耳其小麥,歐洲大陸稱呼有印度小麥、土耳其稻谷、西班牙小麥、西班牙苞谷等等,非洲和印度的稱呼也不少。在中國各地也有玉米、番麥、珍珠米等一大堆名字,《留青日札》裡稱這是由番人進禦,稱呼為禦麥,再看看李言聞他兒子在《本草綱目》中記載的爆米花和《金瓶梅》裡西門大官人的夥食單子,可以確定明代肯定是種瞭玉米的。
安徽地方志有正德六年潁州種植珍珠秫的記載,不過有的學者認為這不是玉米,理由就是距離哥倫佈發現新大陸時間太近,不可能這麼快傳播到中國南直隸,本文是小說,不做學術爭論,隻不過在歷史記載的可能性中選一個作為寫作素材,其實就是不算這個地方志,玉米和花生一樣可以打臉的地方也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