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卿兄,何以淪落至此?」
街邊的一間食肆內,雪裡梅三人據瞭一張方桌,看著狼吞虎咽的王朝儒,楊慎感懷不已。
聞言王朝儒顧不得吃,掩面慟哭,將那日出城拜神的遭遇向二人哭訴。
「好狠心的王八鴇兒,便是不願你在院中留宿,明言即是,何以出此歹計,險些壞瞭兄長性命。」楊慎憤恨言道。
雪裡梅倒是知道,一秤金何止惡語相向,若不是顧忌王朝儒宦門子弟的身份,怕是早就動手瞭,但看王朝儒此時的可憐樣子,也不是說這話的時候,唯有哀怨嘆息。
「仲卿兄,你又如何到瞭這般田地?」
「說來話長。」王朝儒重重一嘆,含羞帶淚的又將後續遭遇道瞭一番。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是王順卿這段時日來的深切感悟。
那日他遭劫落難,赤身露體又不敢遠行,隻有躲在衰草叢中瑟瑟發抖,天寒地凍,眼看一條小命就此交待,幸得有一群百姓打此路過,見他可憐,幾人便給他湊瞭幾件破舊衣裳,將他領到本村鄉老面前。
王朝儒也沒臉說自己是侍郎公子,嫖沒瞭錢財流落至此,隻謊稱名叫王三,外鄉人,途中遭劫,請求施救,那鄉老也是個有善心的,便留他幫手,派瞭個放羊的輕松活計。
王三公子是真心想把羊放好,報答老人的,可那些羊卻不這麼想,一天便丟瞭三隻,實在沒臉回去的王朝儒又逃進瞭城裡。
無顏去見故交,扛活又沒力氣,做夥計不長眼色,代寫書信連紙筆墨都置辦不起,慘痛的現實壓迫,逼得三公子隻能到舍飯寺裡去搶飯吃,幸好正德改元,西城添瞭一座舍飯寺,王朝儒的競爭壓力小瞭許多,一天好歹能輪到一碗粥喝。
這是個看臉的世道,古今一同,模樣周正的人機會也比別人多些,阜財坊的一個地保來廟中尋人為總鋪打更,瞧這小子比那些歪瓜裂棗們長得順眼,便將差事托給瞭他,還不忘鼓勵幾句:早晚勤謹,每日也可到手幾文花銷。
結果呢,小三兒夜裡睡過瞭頭,不堪坊裡住戶唾沫星子的地保怒火難消,帶人把這小子攆出瞭蠟燭寺,若非跑得快,一頓胖揍怕是免不瞭。
看著銳氣盡沒的王朝儒蔫頭耷腦的模樣,楊慎唏噓不已,「既是如此,順卿兄就此返傢吧。」
「我……」王朝儒頓足搖頭。
「小弟還有二十餘兩的月例積蓄,足夠兄長一路盤纏使用。」
「不是,用修你有所不知,唉!」這時的王朝儒也顧不得什麼面子瞭,將他把傢中銀子耗盡,老頭子不認他那點兒事全抖落瞭出來。
「如今兩手空空,同樣進不得傢門。」王朝儒哭喪著臉。
「這個……」楊慎也沒瞭辦法,楊傢也非豪富之傢,他老子楊廷和的詹事官品級雖不低,權力卻不大,雖說沒事能給皇帝經筵講學,可當今這位皇上會把他說的話當回事麼。
「不管如何,先要知會姐姐一聲,她憂心公子安危,這幾日茶飯不思,久瞭身子會撐不住的。」
「不,不要把我這落魄樣子告訴她。」王朝儒慌張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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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院。
「謝天謝地,三郎平安無恙。」玉堂春玉掌合十告天,蒼白的面色中有瞭一絲紅潤。
雪裡梅並沒把王朝儒的囑咐當一回事,一回來便尋瞭蘇三,一五一十說個清楚,姐姐都為你擔心成什麼樣瞭,誰還關心你那點狗屁臉面。
「如今便是想著如何為三郎籌措些銀兩,好歹對高堂有個交代。」玉堂春道。
「難嘍,媽媽這段日子也不知怎麼瞭,把銀子看得忒重,要湊出個千八銀子,怕得等到下輩子。」雪裡梅喪氣道。
「總得想個法子。」玉堂春蹙額深思。
姐妹二人枯坐愁眉,不覺已到掌燈時分。
「三丫頭,還想著那王三呢?」一秤金上樓便沒個好聲氣。
「想他作甚,媽媽說得對,歡場無真愛,銀子才是真的。」
玉堂春一反常態,讓一秤金驚喜不已,「女兒誒,你可是想通瞭!別為那喪良心的費心思啦,媽媽為你準備幾個愛吃的菜,瞧瞧你這陣子都餓瘦瞭……」
「媽媽不必費心瞭,女兒這些日子給您添瞭許多麻煩,也該為院子出出力,今晚便開始陪客吧。」
「哎呦,心肝寶貝誒,你可真是媽媽的貼心人吶,娘把話撂在這兒,就那幫臭男人,你拋個媚眼過去,他們保管死心塌地往外掏銀子。」一秤金臉上都快笑出花來。
「媽媽您是否該把首飾匣子給我呀,女兒總不能素面朝天的出去現眼吧?」
「對對對,姑娘你等著。」一秤金對著樓下扯嗓子喊道:「那個誰,快去把三姑娘的首飾都拿來。」
雪裡梅驚詫玉堂春竟然答應陪客,欲言又被眼神制止,待一秤金一陣風般將紫檀簪花首飾匣交到瞭手中,蘇三便道:「不勞媽媽瞭,女兒梳妝畢便下樓。」
一秤金連聲道好,便下瞭樓去。
「姐姐,你真要去前院接客?」
蘇三不答,纖纖筍指挑開簪花匣蓋,從匣中拾出一塊白玉雞心佩,朱唇輕勾,已有定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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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當鋪,臨街而設,門面闊氣,黑底燙金的字號牌匾高掛門首,雪白粉墻上近人高的一個「當」字惹人註目。
丁壽接手鄧通產業後,所有「四通」字號並未換名字,也確如程澧所說,他背下鄧通債務的消息傳開,人人稱贊,生意更加興隆,這年頭誰不想找個誠信本分人談買賣呢。
王朝儒在木柵欄大門外猶豫瞭很久,還是低頭而入,既然形勢所迫,也顧不得斯文瞭。
進瞭二門,王朝儒稍微松瞭口氣,二門前立著一道屏風,將門內人物遮擋得嚴嚴實實,不虞被街上行人看見,算是保全瞭些臉面。
王朝儒不知道,這面屏風便是當行俗稱的「遮羞板」,為的便是顧忌客人面子,畢竟進這裡也不是什麼光彩事。
廳堂足有七間,幾個朝奉都有生意,王朝儒尋瞭一個空閑的櫃臺,墊腳將手中包袱舉到窗口。
櫃臺後的朝奉有四十來歲,白凈微須,兩頰塌陷,小眼睛似睜似閉,一派精明世故的模樣。
「當當?」朝奉睜開眼睛,沉聲問道。
「是。」王朝儒很是拘謹。
解開包袱,朝奉眼皮微不可察地跳瞭一下,包袱中的首飾不是鑲金嵌銀,便是點翠八寶,珍貴非常,尤其一塊雞心玉佩,潔白無瑕,觸手溫潤,雕工精細,顯是古物。
「當多少?」
「您給多少?」王朝儒仰著脖子問道,對方這種居高臨下的視線讓他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心中的數字沒敢說出來。
「一百兩。」朝奉冷言冷語,不帶感情。
「一百兩?欺人太甚。」如果不是看不清位置,王朝儒都要伸手搶回包袱瞭。
「至少兩千兩。」其中有些首飾便是王朝儒雇人打制的,約莫還知道些價格。
「這些首飾是你的麼?」朝奉突然問瞭一句。
從王朝儒進門,這個朝奉便註意到瞭,探頭探腦,該是第一次來這地方;衣衫是半舊長袍,並非十分合體,八成是現從成衣鋪沽的舊衣,非是傢道中落,而是驟得錢財,不及趕制,那他手中的東西來路怕是不正。
王朝儒不知自己底細一進門便被人看清瞭七七八八,嘴硬道:「當,當然是瞭。」
「除瞭這塊玉,其他的可都是女人的物件。」
「這是內子的。」
「可否請尊夫人當面交涉?」
「豈有此理,拙荊怎能輕易拋頭露面!」王朝儒道。
「如此也好辦,在下請順天府的差爺到府上核實一番,若是果如尊駕所言,便依此價成交。」
「這,這……這就不必瞭吧。」王朝儒慌瞭起來,若是一秤金恰好報瞭案,豈不是自投羅網,「在下不當便是瞭。」
「尊駕這包東西除瞭本號,恐怕沒人敢收。」朝奉冷笑。
「為何?」王朝儒不解問道。
「不打聽下本號東傢是哪位,放眼四九城,也隻有我們東傢不怕染上官司麻煩。」朝奉揚著下巴得意說道。
「可否再加些?」王朝儒無奈,近乎懇求。
「一百五十兩,死當。」朝奉斬釘截鐵。
王朝儒痛心地點頭認命。
朝奉仿佛凱旋一般意氣洋洋,看瞭看那塊一直沒舍得放手的玉佩,高聲道:「寫——,破損脂白石牌一件,坑點斑駁,缺棱少角,陳年老舊,黯淡無光,頂當本金——」
王朝儒聽得直想捂住耳朵,在動手之前,卻聽瞭一聲呼喝:「且慢。」
櫃臺內眾朝奉店夥都立瞭起來,齊聲高呼:「掌櫃的好——」
門前的程澧一身灰鼠綢面棉袍,將耳套皮帽交給迎上來的小夥計,向眾人點頭問好,待走到王朝儒身前,向櫃上斜楞瞭一眼。
那個和王朝儒盤道的朝奉大半個身子幾乎趴在瞭櫃臺上,將那包首飾遞瞭下去,賣好道:「掌櫃的,買賣已經定瞭,一百五十兩。」
「我聽見瞭。」程澧接過包袱略略一看,抬首環顧眾人,「人有貧富,財有緩急,有無相濟,爾我平安。爾等華衣高坐,無酷暑嚴冬之擾,本當秉持濟危救難之心,若仗勢欺人,不隻砸瞭本號招牌,還壞瞭東傢名聲!」
「尊聽掌櫃教誨。」眾朝奉躬身稱是。
「掌櫃的,我,我……」這朝奉擔心飯碗不保,冷汗直冒,話已說不全瞭。
「這位相公,請移步敘談。」程澧道。
王朝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以為進瞭黑店又要被搶,一把搶過包袱抱在懷裡,「你們要幹什麼?!」
一名老朝奉解釋道:「這位公子,掌櫃的把您視作大主顧瞭,照規矩要廳內待客,以示尊重。」
王朝儒將信將疑,程澧再度誠懇延請,才慢慢悠悠跟瞭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