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手?動什麼手?」丁壽眨巴眼睛問道。
「賢弟適才還左右為難之事,從京師千裡隨行,南山總不會隻為瞭江畔小酌吧?」王守仁眼神清明,無畏無懼。
看著引頸就戮的王守仁,丁壽嘿然,半晌才道:「伯安兄有何心願未瞭?」
王守仁眼神中閃過一絲飄忽,一個明眸善睞少女倩影突然浮現心頭。
丁壽見王守仁臉色有異,「伯安兄?」
「無事。」王守仁收攝心神,強自一笑,「說來愚兄與王威寧還有一段淵源,餘幼時曾夢王襄敏贈劍,入仕後又恰奉旨督修其佳城,陵寢造畢,威寧傢人果以襄敏公生前劍書饋貺,竟與少時夢境相符。」
王守仁從船頭取出一個包裹,並一把寶劍遞與丁壽。
「賢弟既有建功立業之心,愚兄便將此劍轉贈,希南山勿使寶劍蒙塵,名將遺羞。」
丁壽見此劍長約三尺,劍鞘有七星點綴,紋飾精美,古意盎然,「嗆啷」一聲抽劍出鞘,俯視劍身,如登高山下望深淵,飄渺深邃仿佛有巨龍盤臥,冰冷徹骨,寒光逼人。
「好劍。」丁壽由衷贊嘆。
「此劍相傳乃歐冶子所鑄,名為」七星龍淵「,原為伍子胥所有,後幾經輾轉,據說曾為武當三豐祖師佩劍,不知威寧有何機緣得到此劍,想是名劍有靈,擇主而事。」
王守仁仰天一嘆,不知感懷自身,還是悲慨英雄末路,「襄敏手書兵法同贈賢弟,待賢弟來日大展鵬圖,追亡逐北之際,愚兄雖在幽冥,亦當含笑同賀。」
見王守仁將身後事一一交托,丁壽盡數接過,又道:「兄長慷慨就義之際,可有言語留與世人?」
王守仁默忖片刻,灑然一笑,「賢弟,借劍一用。」
三尺龍淵出鞘,王守仁騰空而起,隻聽「嗤嗤」之聲不絕,石壁碎塊紛紛落下,幾行大字躍然而出,筆力雄健,劍氣森然。
最後一筆寫罷,王守仁手掌在石壁上一撐,翻身而下,輕輕巧巧落在船頭。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百年臣子悲何極,夜夜江濤泣子胥。」
丁壽輕吟壁上詩句,頷首道:「恣肆峭拔,意勢酣暢,好字,好詩,好功夫。」
轉視王守仁,丁壽道:「小弟不才,今日便覥顏向伯安兄討教幾招。」
「討教?」王守仁微微錯愕,「從何說起?」
「小弟的輕身功夫自問有幾分火候,竟被兄長輕易識破,」丁壽又一指壁上刻字,「不談書法筆力,僅憑一口內息寫下如此筆意的石崖刻字,伯安兄內力已達爐火純青之境,你我之間,勝負猶未可知。」
將龍淵丟回丁壽,王守仁拍拍手掌,搖頭道:「微末小技,怕是當不得堂堂緹帥的三招兩式。」
「有此神技,兄長何必自謙,不知師出何門,可否見告。」
丁壽也是納悶,如果這位也是從書卷中得來的武功,那他回身就去拜孔聖人,這年頭也沒有練武之人的活路瞭。
「我也不知。」王守仁皺起眉頭,似乎陷入沉思。
見丁壽豎起眼睛,王守仁解釋道:「愚兄於洪都與拙荊成婚之日,夜遊鐵柱宮,偶遇一遊方道人,徹夜長談,得傳吐納導引之術,十餘年來修習不輟,才有今日之境。」
「當日午門廷杖……」丁壽沒工夫八卦新婚之夜你個新郎扔下新娘子跑去和道士談心是什麼原因,隻是拋出瞭自己的疑問。
王守仁點頭,「區區胎息之術,教賢弟見笑瞭。」
「此功與我已無用處,若賢弟有這雅興,便一並拿去吧。」王守仁從袖中取出一幅絹帛,遞瞭過來。
丁壽小心接過,一夜授藝,便有如此成就,要麼帛中所載神功非凡,要麼——別要麼瞭,肯定有王守仁天賦過人的因素。
王守仁兩袖一振,「愚兄如今身無長物,諸事交待已畢,但請錦衣緹帥送上最後一程。」
丁壽將絹帛收好,聞言故作驚訝道:「小弟幾時說過要取兄長性命?」
此時換做王守仁驚愕,「賢弟不取我之性命,又如何向劉瑾復命?」
「那是小弟的問題,不勞兄長掛心。」
「劉瑾熾焰正張,杖殺言官,罷斥部堂大員如逐豕犬,賢弟拂逆其意,縱有聖上恩寵,怕也難以善瞭。」王守仁憂心忡忡道。
「伯安兄以誠待我,我又何妨擔些幹系。」丁壽依舊笑得沒心沒肺,「蔣子修一死為天下士大夫存三分顏面,小弟便舍生為華夏多留一文脈。」
王守仁更加疑惑,「南山對古之先賢、當世名臣多有非議,為何獨對愚兄青眼有加?」
「今日未成聖賢,未必來日不成聖賢。大明江山如畫,小弟隻待來日重逢,伯安兄一展長材,以經綸之手,妙筆繪春秋。」
一番話說得王守仁逸興橫飛,「好,你我便擊掌為誓,共待來日。」
「一言為定。」
三掌擊過,丁壽忽然道:「不過小弟還有一事先要說明,勿謂言之不預。」
王守仁不解,「何事?」
「今兒晚上你給的東西,一樣也別打算再要回去。」
*** *** *** ***
南昌,百花洲。
十裡東湖,水光瀲灩,百花洲位於其中,由三座小島組成,島上花草豐盛,蜂飛蝶嬉,美不勝收。
一座白墻黛瓦的二層院落坐落湖畔,挑簷翹角,畫梁朱柱,院內綠樹成蔭,鮮花怒放,湖石點綴、曲徑通幽,恬靜典雅,盡得江南園林韻味。
一陣銀鈴般嬌笑,一條倩影提著裙裾在懸嵌壁畫的空透廊廡中快步穿行,緊隨其後的,是一名身著五爪龍衣的青年。
「慢些,小心別摔瞭。」面帶微笑的青年關切喊道。
石榴裙角在廊柱下一閃,女子抱柱露出半張嬌靨,嬉笑道:「你倒是快些呀,追不上便罰你作詩一首。」
青年廣顙隆額,氣宇不凡,聞言眼珠一轉,笑道:「好,若是捉到便罰你賦詩。」
「一言為定。」女子轉身閃入廊柱陰影內。
快奔瞭十幾步,不聞身後有人追來,女子疑惑地回頭張望,廊廡內空曠無人。
女子正在疑惑,忽覺腰上一緊,整個修長輕盈的身子被人從身後突然抱住,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還抓不住你。」
「哎呀,你賴皮。」
女子秀美姿容上泛起一絲甜蜜紅暈,掙紮瞭幾下,低聲道:「快松開,讓人看見成何體統。」
「老夫老妻瞭,還懼怕人看。」青年笑著打趣,臉龐向妻子暈紅粉面上湊去。
女子玉面生春,身子輕扭瞭下,不再掙紮,合上秋水雙眸,紅唇微張,隻待君嘗。
「王爺,王妃,您二位遊春回來瞭。」
不合時宜的聲音打斷瞭二人好戲,女子急忙整理衣裙,男子羞怒地回首喝道:「大膽,一點規矩都不懂瞭!」
「奴婢不敢,是王府有人來找王爺,已經候瞭一個時辰瞭。」侍女嚇得連忙跪下請罪。
「哪個不曉事的奴才,讓他回王府等著,這杏花樓乃本王愛妃妝臺,沾染不得俗務。」
侍女支支吾吾道:「是……是劉先生。」
「這個,」青年滔天怒火頓時無法發作,深吸一口氣平復心境,「請劉先生先回王府,本王隨後就到。」
「王爺,劉先生既來,必有要事,何必要他往返奔波,去見一見吧。」女子柔聲勸道。
「愛妃你這裡……」青年頗為不舍。
「踏青半日,妾身也乏瞭,小憩片刻也好。」女子道。
青年點頭應允,吩咐道:「請劉先生到觀音亭敘話。」轉頭又不放心地叮囑道:「好好歇著,別貪玩。」
目送青年遠去,女子轉身回瞭小樓,幾個侍女迎上行禮,在眾人服侍下換瞭衣服,隻披瞭一件薄如蟬翼的白紗半臂,掩住香肌雪乳,便來到瞭書案前。
吩咐侍女打扇研墨,女子鋪開一張一尺見方的韌白高麗紙,提起筆來默忖片刻,星波流轉,嫣然一笑,「有瞭。」
*** *** *** ***
觀音亭內,一名白袍儒雅文士頭戴綸巾,手持羽扇,四望湖光水色,怡然自得。
「小王野遊誤時,累得劉先生久等,還請見諒。」
這青年正是封藩南昌的寧王朱宸濠,雖說還不到三十歲,論輩分卻是當今皇帝朱厚照的叔公,卻對眼前文士以禮相待,未有絲毫傲慢之態。
「不請自來,擾瞭王爺雅興,該是學生請罪才是。」文士欠身一禮。
「不知先生有何要事?」朱宸濠問道。
「李老先生傳來消息,南都大員又有變動。」
朱宸濠蹙眉,「什麼變動?」
「因南京科道彈劾劉瑾一事,兵部尚書林瀚被牽連降官致仕,都禦史陳壽上疏申救,系入詔獄,此外京師科道言官變動頻繁,屢有鎖拿下獄者,咱們所圖之事不宜輕動。」
狠狠一捶掌心,朱宸濠憤憤道:「還指著這幫言官幫著造勢呢,而今倒好,以前的銀子都白花瞭。」
「以前的銀子確是白送瞭不少,以後的嘛,可以花在刀刃上。」文士輕笑。
「你是說——給劉瑾?」朱宸濠濃眉緊鎖,「他能幫上這個忙?」
「而今劉瑾大權在握,府部等衙門稟報公事,盡候劉府門前,自科道部屬以下皆長跪見禮;大小官奉命出外及還京者,朝見畢後,必赴劉瑾處見辭;各衙門職官奏事,先將具紅揭的紅本章奏送劉瑾處,然後再給通政司上白本,有的奏本皇帝都未必看過,便已有旨從內閣傳出。」
朱宸濠「哼」地一聲冷笑,「正德小兒這皇帝做得倒是輕松。」
「是以學生和李大人以為,與其和風細雨,不若一時傾盆,用足銀子,一舉功成。」
「便依二位先生的意思辦吧。」朱宸濠點頭,「還有何事?」
「還有一樁小事,兵部主事王守仁被貶往貴州龍場途中投江自盡。」
「王陽明?他死瞭?」
「隻見他的冠履衣物浮於水上,還未撈到屍身,江畔石壁上有其留下的絕命詩,浙江藩臬各司及杭州知府楊孟瑛已於江上設祭。」
「可惜瞭那份才名,還想拉攏他一番來結交天下士子呢。」朱宸濠透著幾分惋惜。
「王爺愛才之心……什麼人!?」
文士突然暴喝,轉向亭畔花叢的眼神中神光凜凜,利如刀劍。
「王……王爺,劉先生,是奴婢。」一名侍女跌跌撞撞地從花叢中摔瞭出來。
「荷香?」認得這是自己王妃的貼身侍女,朱宸濠語氣放緩,「你來這裡做什麼?」
「回王爺,王妃讓奴婢將這首詩送來,說是今天輸給您的。」侍女荷香舉起一張紙箋道。
朱宸濠想起方才之事,不由莞爾,「呈上來吧。」
「春時並轡出芳郊,帶得詩來馬上敲。著意尋芳春不見,東風吹上海棠梢。」
隨著朱宸濠徐徐吟誦,劉姓文士擊掌稱妙。
「短短數言,賢伉儷並馬出遊,賞花論詩的閑情逸致躍然眼前,這後兩句更是深得詠春詩三昧,王妃不愧當世才女,出身大傢呀。」
聽人誇贊妻子才情,朱宸濠也是得意,吩咐道:「回去好好服侍王妃,就說這彩頭本王滿意得很。」
眼見侍女退下,劉姓文士持扇躬身一禮,「學生恭賀王爺。」
「劉先生這是何意?」朱宸濠不解。
「有此內助,王爺何愁招攬不得天下士子。」
「你是說王妃?這成何體統。」朱宸濠連連搖頭。
寧王妃婁素珍乃是江西理學大儒婁諒的孫女,姿容秀麗,才學過人,朱宸濠寵愛有加,怎忍讓她與那幫自命風流的文人士子糾纏。
「恕學生多言,王妃本就出身儒學大傢,才情聲名遠播於外,鎖之深閨無異暴殄天物,恐也非其本願。」
「這倒是,不過這人前拋頭露面的……」自傢王妃確是一個喜歡熱鬧的性子,朱宸濠也愛她那份天真爛漫,可要把這份可愛與外人共享,作為丈夫的心裡可就不那麼順心瞭。
「百花洲廣有三島,何愁沒有杏花樓一方凈土。王妃隻要有暇小露數面,將這才情傳播出去,便可使自命風雅之士雲集而來,何樂不為?」
「況且王妃出面,也避免王爺您落人以口實。」
朱宸濠連連點頭,「言之有理,唉,隻是辛苦她瞭。」
「學生觀王妃面相,日角偃月,貴不可言,今日操勞,來日未必不成另一個孝慈高皇後。」
聽聞自己王妃將來可以成為太祖的馬皇後,那自己又能成為何人則不言自明,朱宸濠一下便被搔到癢處,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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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樓內,寧王妃婁素珍正對鏡整妝。
侍女荷香氣喘籲籲地上樓復命。
「王爺怎麼說?」婁素珍輕撫雲鬢,神情期待地問道。
「王爺說很滿意,連劉先生也一個勁兒的叫好呢。」
荷香小嘴利索,人也伶俐,叭叭幾句便將那二人的語氣神態模仿瞭個惟妙惟肖。
香唇一抹,婁素珍故作不在意道:「瞧把你美得,劉先生不過是客套幾句罷瞭,哎,他們在議什麼事呢?」
荷香撅著嘴巴,蹙眉想瞭半天,「奴婢剛到便被劉先生發現瞭,沒聽到幾句,好像說是一個叫什麼王守仁的投水自盡瞭。」
正在往鬢間貼上一片花鈿的婁素珍突然僵住瞭,顫聲道:「你說什麼?!」
「一個叫王守仁的官兒在錢塘江投水自……王妃,您怎麼啦?」荷香說到一半,突然察覺不對。
婁素珍呆呆坐在那裡,對荷香的大喊大叫充耳不聞,隻覺臉上不知何時一片冰涼,用手去摸,卻打濕瞭修長纖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