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制三邊都禦史楊一清稱病請辭。兵部議三邊總制並非常設,擬不再派員接任。」
劉瑾倚在黑漆嵌螺鈿花鳥羅漢床上閉目養神,耳聽著丁壽一本本地念著通政司呈送來的各部奏疏。
「陜西三邊地廣人稀,若無大員總理,韃子犯邊之時,恐各地邊將逡巡不前,畏敵避戰,」劉瑾揉瞭揉眉間的皺紋,「仿成化王越故事,三邊總制一職不可或缺,巡撫陜西右副都禦使才寬闊達不羈,遇事裁決無滯,可總制延綏、寧夏、甘肅三邊軍務。」
丁壽提筆作批,少頃拿起另外一本奏疏,打開念道:「甘肅巡撫右副都禦使曹元上奏:分守中官張昭奉皇命遣軍士捕捉虎豹,臣竊以軍士出境搜捕,恐啟邊釁,上疏請止。」
劉瑾哂笑,「身為邊臣,不思整軍備武,隻道恪守邊界,固步自封,鼠目寸光。」
丁壽笑道:「依公公看這道奏疏是留中不發還是駁回申飭?」
「他所說不無道理,也算謀國之舉,申飭就不必瞭,既然不願做,便讓他去陜西做巡撫吧。」劉瑾道。
丁壽應瞭一聲,又道:「另外吏部奏報,自閏正月奉旨查減,截止三月,查出各衙門原額之外,非要地劇務而添置者,有數百人之多,請旨如何處置。」
劉瑾不屑冷笑,「陛下即位之初,內閣借先帝遺詔之名裁撤內監與錦衣衛上萬人,各部冗員卻視而不見,裁瞭幾個地方稅課局便是交差瞭,真是好算盤。」
「這些陋習他們都視為泛常瞭,便是馬負圖這般有君子之名的,也不乏任用親眷之舉,隻在吏部便增設六個主事的空缺,也難怪落下把柄給人。」丁壽都不用動用錦衣衛,何天衢彈劾馬文升的黑材料裡就有一條「徇私欺罔」。
「天下豈有這等便宜事,這幾百人全部開革,一個不留。」劉瑾拿過奏疏翻看瞭幾眼,丟在一邊道。
「這……公公,並非小子多事,這數百官員有兵備、管糧、捕盜、水利各種職司,一次革除若引得地方混亂,殊為不妙。」丁壽猶豫一番,還是覺得該勸老太監不要意氣用事。
「地方百姓,無異於往時,錢糧軍需,無加於舊額,為何各類職官比舊時加倍?」
劉瑾將奏疏甩給丁壽,「你自己看看,地方上既有按察司管屯僉事兼管撫民,又有佈政使司用參政撫民,佈政使司執掌錢糧,分守官自合催督,今添官督糧,分守官又幹何事?按察司執掌刑名,分巡官自合問刑,今添官理刑,分巡官又幹何事?官職之冗散,不言可知,留之何用!」
「跟瞭咱傢這麼長時間瞭,這點眼光魄力也沒有,還能成什麼大事!」劉瑾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
被噴瞭一臉唾沫星子的丁壽討個沒趣,「公公說的是,小子這便批註。」
「慢著,各衙門添設及兵備等官可革,提學事關文教,雖為添置可以留存;另國朝舊制,各省立三司分轄民生、刑名、軍務,巡撫官本為權宜之設,天順年間亦曾革罷,此等文官留置無益,諭令召回各地巡撫都禦史。」
「公公,這個方才還……」丁壽提筆犯難,革除天下巡撫?咱方才任命那幾個還沒到任就下崗瞭?
「九邊總領戎機,漕運關系大計,皆不在革除之列,隻罷腹裡各省。」劉瑾隨後又道。
還好這老太監知道輕重,丁壽松瞭口氣,提筆一一標記。
「再加一條,京官養病三年不赴部者,革職為民。」劉瑾笑意森然,「大明的俸祿,不養白吃飯的。」
丁大人正在劉老太監的鞭策下奮筆疾書,又一位司禮太監火急火燎地趕瞭過來。
「劉公公,內閣這幫子大頭巾越來也不像話瞭。」
魏彬扯著公鴨嗓進瞭屋子,仰頭灌瞭一碗涼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開始喘氣。
劉瑾看他的樣子微微皺眉,淡然道:「又怎麼瞭?」
「別提瞭。」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一扭頭,恰看見正盤坐在炕桌前批紅的丁壽,眼睛瞬間就紅瞭,指著丁壽的手指直哆嗦,「你……」
你瞪著我幹什麼,二爺傢裡美婢嬌妾的,要不是老太監逼著,誰願意過來管你們這些國傢大事,同樣心塞的丁壽反目瞪視,毫不示弱。
丁壽哪裡曉得魏彬心中的苦楚,劉瑾大權在握,內外奏疏都帶回宅中批閱參決,再由內閣焦芳潤色,李東陽審閱頒發,裡面沒他們秉筆太監的事瞭,整日裡閑得這幾位沒蛋的爺們都開始蛋疼瞭。
沒瞭實權總得落點實惠吧,裡子沒瞭好歹面子上總要過得去吧,今兒倒好,面子裡子丟個幹凈,魏彬越想越是委屈,扭頭對著劉瑾嚎道:「公公,您得給我們幾個做主啊!」
聽魏彬倒出瞭一肚子的苦水,丁壽才曉得是怎麼回事,這還真不是魏彬幾個沒事找事,他們去內閣倒真是為瞭公幹。
大明弘治十六年,內閣三公上奏擬將歷代史書,摘其尤切治道者,貫穿成編,以便禦覽,擬定瞭楊廷和等十九名禮部、翰林院、詹事府、太常寺、左右春坊等衙門官員擔任纂修官,同時調集大量文臣為謄錄,可謂聲勢浩大。
經歷瞭正德元年的那場折騰,劉健、謝遷回傢抱娃瞭,李東陽順勢接任總裁官,焦芳位居其後,不過焦老大人對這事不太上心,他更在意自己做總裁的《孝宗實錄》,被壓制瞭這麼多年,筆桿子好不容易握在手裡瞭,焦閣老想以筆做刀,報復的人多著呢。
總之一番波折,這套全書九十二卷,記事起自伏羲,終於元末的《歷代通鑒纂要》,終於在正德二年告成瞭,隨即交付內府刊刻,這期間卻出瞭岔子。
負責督刊的太監們核對時發現其中有紙張裝潢顛倒,便上報瞭司禮監,魏彬也是秉著認真負責的態度,專門跑瞭趟內閣,畢竟書是你們編的,怎麼更定順序也該由你們來,可巧,這一日李東陽不在內閣當值,焦芳認為自己不是總裁,問責也輪不到他,王鏊更是看見內官便不順眼,這二位言語間便有些怠慢,這可讓魏公公那柔弱的小心靈受瞭莫大的創傷。
明人有俗語稱:三個性兒,不要惹他。所謂三個性兒,分是閨女性兒,秀才性兒,還有便是太監性兒。
不提傷春悲秋的閨女性和酸水直冒的秀才性,單隻太監性兒便不可捉摸,戲臺上看到悲情處經常慟哭失聲,多淚常顰,平日裡又喜怒無常,任意鬧事,但若和你看對瞭眼,常常又是「頭也可割與人」。
這類人身體殘缺,又最在意別人眼光,內閣的二位閣老一時禮數不周,旁人或許沒覺得是甚大事,對魏彬來說簡直和踩瞭尾巴一樣,急匆匆地就跑過來向劉瑾告黑狀。
「隻這一處錯漏?」聽完魏彬的小報告,劉瑾眼皮微抬,輕聲問道。
「何止!」魏彬咋呼道,「書中字劃濃淡不均及差訛等足有百餘處,本想著不與這般大頭巾們斤斤計較,可他們也太不把萬歲爺的編書旨意當回事啦!」
說句實在話,大明朝的這幫文官們倒也不是在編書時憋著壞成心想犯錯,隻不過歷來他們習慣性地不太把老朱傢的事當回事而已。
別說編書瞭,就是定制年號這等一朝大事,從明初到明末,都是一直在糊弄著來,永樂爺的年號南宋那位方臘方大教主就用過,這不是打著朱老四的臉告訴他是反賊麼;明英宗奪門之變復位多不容易,文臣給上瞭個「天順」的年號,大元天順帝阿速吉八的骨頭才涼瞭幾年啊;至於小木匠的年號重瞭幾個朝代就不去說瞭,其中有一位還是和朱八八一起奪天下的徐壽輝,可李白的「明斷自天啟」總該有所耳聞吧,也隻能說這幫文官們趕上瞭好年頭,要是活在「清風不識字」的大清盛世,怕是連祖墳都被人刨幹凈瞭。
不扯遠的,就說而今這位小皇帝吧,他的年號是根據《尚書……大禹謨》裡「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取得,看起來頗有深度,可惜不但重瞭大理、西夏的年號,還和唐朝岐王李業之子李珍密謀作亂時的年號雷同,內閣三公和禮部官們根本就沒有細細考證,素來與內閣不睦的馬文升考察科道官時直接出題「宰相須用讀書人」,就是暗諷此事,當然嘴炮一時爽,馬文升的結果很悲催,劉大夏與何天衢聯手彈劾他能這麼順利,內閣的幾位起瞭多大作用就不須提瞭。
大明朝的文官們不學無術、隨便應付皇帝已經習以為常瞭,可大明朝有文化的太監們自覺總該要點臉,替主子辯駁一下,於是天啟朝的內監湯盛寫瞭一本《歷代年號考略》,明白指出:本朝年號十六,而誤重前代者五,實詞臣失於參考之過。
這些自然是後話,而今的焦芳也不知道,隻是因為今天上班時少陪瞭幾個笑臉,又會在朝堂上掀起一場怎樣的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