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
劉瑾輕輕揉動眉心,緘默不言。
張雄垂手肅立下首,一聲不吭。
「公公,跟您說個事……」大咧咧進屋的丁壽感覺到瞭氣氛不對,放低瞭聲音問道:「有麻煩?」
「談不上麻煩,隻是有些拿捏不定罷瞭。」劉瑾輕輕搖頭,「楊廷和和劉忠這兩個小子也真是不開眼,好生給陛下講經解書就罷瞭,偏偏多嘴擾萬歲爺清靜。」
懵懂不解的丁壽向旁邊的張雄一打聽,才明白事情原委,說來小皇帝也是個賤骨頭,在劉健等人威逼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開瞭經筵,可如今劉健等人去位,劉瑾掌權,沒人再敢對他胡作非為指手畫腳的時候,他竟然還能堅持禦經筵講書,著實讓二爺嘖嘖稱奇。
不過聽講經義是一回事,有人在耳邊嘮叨就是另一回事瞭,今日文華殿講解之後,經筵值官楊廷和與劉忠沖著小皇帝又來瞭一通如何為人君的大道理,無非指摘帝王缺失,親賢遠佞那套老生常談,朱厚照聽瞭極為不耐,又不好阻止,耐著性子聽完,就對劉瑾發起瞭牢騷,「經筵講書耳,何添出許多話來?」主憂則臣辱,正德皇帝不舒心,老劉自然要想法子紓解。
「這也算事麼,找個由頭把這倆酸子或貶或抓,還不是公公您一句話麼!」丁壽捏瞭捏袖口裡的那張紙箋,猶豫要不要拿出來再添一把火。
「這二人皆是東宮屬官,與陛下有師生之誼,和咱傢也算舊識,」劉瑾嗤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魚情念水情,咱傢還真不忍重處瞭他們。」
松開瞭捏緊的袖口,丁壽試探道:「那依公公的意思呢?」
劉瑾一指張雄,「給許進帶個話,吏部會推,楊廷和任南京吏部左侍郎,劉忠為南京禮部左侍郎。」
「不懲治這二人也就罷瞭,還要升他們的官?況且……」況且他兒子還勾搭二爺女人,丁壽險些將心底話說瞭出來,咽下一口悶氣,不忿道:「況且國朝慣例,南京六部隻有右侍郎之設,哪有什麼左侍郎?」
「為這二人破一次例吧,打發去瞭南京,眼不見為凈。」
您老平日那心狠手辣的鐵腕手段都哪裡去瞭,看上楊介夫哪點好瞭,前腳還在裁撤冗官呢,這邊為他又添瞭新職!二爺隻覺心中委屈。
*** *** *** ***
「張公公留步。」出瞭司禮監,丁壽便喊住瞭欲往吏部傳話的司禮太監張雄。
「緹帥有什麼吩咐?」張雄笑容可掬,恭順得很。
「張公公不必客氣,丁某早有意與公公小酌幾杯,不知今日可有便暇?」
張雄聞言,臉如菊花盛放,喜不自勝,「緹帥賞面,奴婢豈會不便,今日放衙後,奴婢恭迎大駕。」
張公公這話還真不是客氣,一早便在北鎮撫司門前等候,搞得丁壽還有些過意不去,兩人在衙門前一番客套後,便上馬的上馬,乘轎的乘轎,奔張雄宮外宅邸而去。
進府落座,酒宴早已齊備。
「緹帥執掌緹騎,日理萬機,今日枉駕就席,實在給足瞭奴婢面子。」張雄舉杯敬酒,言辭溫恭。
「張公公不必客套,你乃內廷樞要,劉公輔弼,彼此不是外人,兄弟相稱即可。」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丈,素來是二爺的行為準則,既然張雄客套,丁壽也不擺什麼架子。
「緹帥何等身份,奴婢怎敢高攀。」
張雄連道不敢,起身推辭,怎奈丁壽執意,逼得張雄躬身討饒,「緹帥開恩,您與陛下私交篤厚,宮內哪個不知,若是在您面前稱兄托大,不是折瞭奴婢的壽嘛!」
瞧把這位張公公逼得都快哭瞭,丁壽倒也不好再強人所難,「既如此,丁某不好強求瞭,其實如何稱謂不過是個虛禮,不礙你我交情,張公公也不必過於自謙。」
張雄算是松瞭口氣,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正是此理,緹帥看得起在下,敝人念得這份人情,今後但有效力之處,絕無二話。」
「說起來丁某確有些小事要請公公幫忙。」丁壽訕訕一笑。
「啊?!」張雄撟舌,還有這麼順桿爬的。
「張公公可記得年初的一件事……」
「緹帥何不將這事稟明劉公公?」張雄皺巴著臉問道。
「今日你也看瞭,劉公公對楊介夫青眼有加,這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最多給他添個堵,與我卻沒半分好處,若是楊介夫能通情達理麼……」丁壽擺弄著手中的青瓷酒杯,唇角輕勾,「我多個美人,他少個麻煩。」
「緹帥是讓在下去帶個話?」
「我與楊用修也算相識一場,他雖不仁,我卻不能不義,這登門惡客的確當不得。」
看張雄面露難色,丁壽又道:「當然,丁某隻要自傢美人,若是能饒瞭別的什麼好處,概與在下無關。」
打秋風麼?這事可行。反應過來的張雄瞬間笑容燦爛,「願為緹帥效犬馬之勞。」
「老爺……」張府的一個下人突然跑瞭進來。
「不見我正與緹帥飲酒,何事過來煩擾?」張雄不滿喝道。
「這個……」張府下人望瞭一眼丁壽,支吾不言。
丁壽會意,「張公公,丁某回避一二。」
「緹帥哪裡話,奴婢這裡還有什麼要瞞您的。」張雄連忙止住欲起身的丁壽,扭頭叱道:「緹帥不是外人,有什麼話快說!」
「老太爺來瞭。」下人聲如蚊吶地回稟道。
「他來幹什麼!?」張雄霍地站瞭起來。
「原來張老伯在府上,且容丁某拜見。」還未分清狀況的丁壽笑著起身。
「轟出去!若還不走,就亂棍打出去。」張雄暴喝。
「且慢,張公公,你與令尊間可是有什麼誤會?若是些微齟齬,在下願代為說和,何必連面也不見?」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丁壽此時倒真秉著一番好心。
「你想見他?!」張雄尖著嗓子沖丁壽高喊道。
這太監吃火藥瞭,敢對自己這麼說話,本待發怒的丁壽瞅見張雄那對瞪得通紅的眼珠子,明智地選擇瞭不跟他一般見識。
怎料張雄反倒按捺不住脾氣瞭,仰天一陣慘笑,「好,那便見見。」
「垂簾。」張雄吩咐一聲,「將人帶進來。」
一道藤絲竹簾由隔扇門間垂下,張雄大馬金刀端坐正中,自斟自飲,也不與丁壽客氣。
不多時,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被人領瞭進來,頭上不僅沒帶帽子,連束發網巾也不見,滄桑的面孔上掛著幾縷帶有臟灰的花白胡子,畏畏縮縮地打量瞭一番堂內佈置,待見到竹簾裡間隱隱約約透出的人影,混濁的老眼中頓時亮瞭起來。
「雄兒,是你麼?」老頭不禁向前跨瞭一步。
「哪個是你兒子!」張雄在簾子後面切齒冷笑,「來人,給我打!」
幾個下人一擁而上,將張父摁倒在地,舉杖便打。
張父不住掙紮,悲聲道:「雄兒,我是你爹呀!啊~」
「爹?你從小對我拳打腳踢時可記得你是我爹?我缺衣少穿躲在羊圈中過日時可記得你是我爹?將我逼得凈身入宮時可記得你是我爹?」
張父被打得痛聲哀嚎,已經無言辯解。
張雄仰脖飲盡一杯酒,猶自恨恨地道:「打!狠狠地打!」
這是對有故事的父子,丁壽坐在一邊沒有說話,隻見張雄一杯又一杯地飲酒,嘴唇翕動,默默念著數字,「五,十,十五……」
手中酒杯已被張雄捏碎,鮮血由掌心汩汩流出,張雄淚流滿面,渾然不覺。
丁壽輕聲一嘆,起身道:「張公公,切膚之仇可報,骨肉天緣不可斷啊。」
「爹!」張雄悲號一聲,破簾而出。
被打得傷痕累累的張父無力呢喃道:「雄兒,爹對不起你……」
父子二人相抱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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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順胡同,楊府。
「內相蒞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楊廷和同張雄沒什麼交情,奇怪這位怎麼突然到訪,仔細一打量,嗯?這位張公公的眼睛怎麼腫得和桃子似的。
「宮端是當今學問大傢,咱傢哪敢有什麼指教,說來是咱傢有事相求。」張雄說話細聲細氣,十分客氣。
「不知何事楊某可略盡綿薄?」
「錦衣衛指揮使丁大人宮端想必知曉?」
這還有不知道的,文華殿鬥過嘴的,張雄明知故問,楊廷和靜待下文。
「丁大人日前在教坊為一名樂戶贖瞭身,按說這脫籍入瞭丁府,該是一躍枝頭成鳳凰,偏偏這女子受人蠱惑,有福不享,和人淫奔去瞭。」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男女各得其所欲也。」楊廷和斜眉輕挑,嘴角噙笑,怎麼聽說丁南山府中有女子出逃,心中還有點小竊喜呢。
「各得其所欲,呵呵,此語出自朱子的《詩集傳》,看來宮端與朱子所見略同,不以野合為淫說啊。」張雄在內書堂讀過書,論起引經據典難不住他。
捻著青花蓋碗,撥動香茗,張雄抿嘴淡笑,「常言有其父必有其子,難怪令郎能做出拐帶逃人的事來。」
「誰拐帶逃人?用修?」楊廷和終於無法安坐,厲聲變色。
「府上幾位小公子,除瞭這位大才子,還有誰在京城啊。」張雄翹著蘭花指,搵唇吃吃一笑。
這副不陰不陽的樣子激起楊廷和一陣惡寒,當即大喝道:「來人,去把慎兒喚來。」
「是要尋公子問個明白,拐帶逃人罪名可是不輕,別再連累瞭宮端您。」
楊廷和冷哼一聲,「吾兒雖說不才,可素來修身持正,處事端謹,若是欲加之罪,少不得要到禦前去討個公道。」
「呦呵,宮端還覺得委屈,兩廠一衛許多人馬可不是白拿俸祿的,是真是假,問瞭令郎便可知曉。」
見張雄老神在在,怡然自得的樣子,楊廷和也是心中沒底,盡管相信兒子品性,可若無真憑實據,張雄斷不會貿然登門。
「父親,您喚我?」楊慎一襲青衫,玉立廊下。
「慎兒,教坊司的一名樂伎……」楊廷和才想起不知那女子名字。
「雪裡梅,」張雄笑瞇瞇地打量著楊慎,「這個樂戶逃人雪裡梅的下落,楊公子可知曉?」
「孩兒確從教坊領回一個姑娘,不過名叫墜兒,並非樂籍。」楊慎朗聲回道。
楊廷和滿意頷首,「張公公可聽明白瞭,或許廠衛中人混淆瞭人名,才有瞭這番誤會。」
「誤會?宮端未免小瞧瞭咱傢吧。」張雄淡淡一笑,拄著下巴道:「楊公子,你覺得那雪裡梅會在何處呢?」
迎著張雄目光,楊慎並不退縮,「好教中使知曉,那雪裡梅有父有母,有親有故,自也有傢有室,許是回瞭自傢,中使可曉得她」傢「在何處。」
特意加重的「傢」字,戳中瞭張雄痛處,「你……你可是譏嘲咱傢沒有傢室麼?!」
「學生不敢,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傢,公公兩難,豈可強求。」
「你……你……你……」一連三個「你」字,張雄氣得話也說不全瞭。
「不得無禮。」楊廷和也覺兒子這樣往人傢心口插刀子太不地道,起碼不能這麼當面來吧,笑著賠情道:「犬子無狀,內相息怒。」
「牙尖嘴利,咱傢不和你置這個氣。」張雄蘭花指虛點著楊慎,氣哼哼地一跺腳。
「公公大度。」
沒等楊廷和奉承話說完,張雄便從袖中抽出一張紙箋,往桌上一拍,「宮端,這是令郎的筆跡吧?」
楊廷和掃瞭一眼,便怒形於色,叱罵兒子道:「這等艷詞也寫得出來,有辱斯文!」
「好瞭,咱傢沒空聽你管兒子,」張雄從另一個袖子中取出一卷白紙,「再看看這份匿名揭帖吧,這字跡可還眼熟?」
「這……這是何處得來的?」楊廷和預感不妙。
「貼到李閣老大門上的,當日傳得滿城風雨,錦衣衛和三法司九城大索,遍尋不得,沒想到始作俑者是宮端府上,嘖嘖,李閣老與劉公公知道瞭不知該做何想喲。」
張雄單手掀開蓋碗,飲瞭一大口茶,轉頭又吐瞭出去,「呸!什麼劣茶,也拿來待客!」
見父親呆若木雞,張雄一派囂張之色,楊慎熱血上湧,急聲道:「揭帖的事是我一人做的,與傢父無幹,我隨你歸案便是。」
「孽子,住口。」楊廷和一記重重的耳光將楊慎打倒,「惹是生非,敗壞門風,今日我便將你活活打死,也省得日後讓先人蒙羞。」
「來人,取傢法來。」
不到片刻,就有傢人捧來一個四尺餘長的寬厚竹板,楊廷和舉起竹板便毫不客氣地向楊慎頭上拍去。
「大哥,你這是做什麼?」隨後跟進來的楊廷儀大驚失色,匆忙上前死死地抱住楊廷和。
「三弟讓開,今日我非要打死這個孽障不可。」楊廷和向前掙瞭兩步,怎奈被弟弟抱緊雙腿,再也前行不得。
楊慎老實地跪在堂中,不敢逃避。
「好瞭,這苦肉計做給誰看啊!」張雄一旁捧著茶盞,陰陽怪氣地說道。
楊廷儀聞言一愣,短暫失神的他隨即被楊廷和踢開,手起板落,楊慎一聲悶哼,被打倒在地。
一聲聲沉悶的板子聲響起,楊慎伏在地上咬緊牙關,默默承受。
張皇失措地楊廷儀急忙湊到張雄身前,苦苦哀求,「張公公,我這侄兒年輕不懂事,若有沖撞瞭公公之處,還請海涵,下官代他賠罪。」
「得罪瞭咱傢算什麼,這小子可是得罪瞭錦衣衛丁大人,內閣首輔李閣老,司禮監劉公公,這些人情你賠得起麼!」
「是是是,下官確是擔待不起,還請公公代為說項,斷不會讓公公白白辛苦。」楊廷和挽著張雄袖子的手,已然遞瞭幾張銀票過去。
「誒楊大人,這是做什麼,見外瞭不是。」嘴上客氣,口嫌體正直的張公公毫不遲疑地笑納瞭這份心意。
「楊大人,這點事其實已經過去幾個月瞭,說起來是個事,沒人說就屁事也不是,憑咱傢與貴府的交情,自當守口如瓶,可錦衣衛那裡人多嘴雜的,要是漏瞭什麼風聲……」
張雄向地上還在挨打的楊慎使瞭個眼色,「貴兄弟是明白人,千萬別由著孩子做一些糊塗事,告辭瞭。」
「公公慢走。」恨不得將張雄直接推出去的楊廷儀耐著性子,將人送到瞭府門外,又急匆匆趕瞭回來。
「大哥,別打瞭,人已經走瞭。」
「咣當」一聲,傢法板子落地,楊廷和抱起已經被自己打暈過去的楊慎,嘶喊疾呼:「快來人,找郎中為公子治傷!!」
註:(張)雄至怨其父不愛己致自宮,拒不見。同儕勸之,乃垂簾杖其父,然後相抱泣,其無人理如此。(《明史……宦官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