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之日。
鼓樂鏗鏘,金瓜引路,太後鑾駕一應鹵簿儀從浩浩蕩蕩出瞭京城,向西直奔皇姑寺。
十六名女轎夫抬的輕步亮轎直趨山門,住持金西白領著一幹僧眾迎出門外,早有錦衣衛封瞭各處道口,殿廷衛士從門外石橋一直排進大佛寶殿,護衛得密不透風。
紅羅銷金掌扇遮簇之下,慈壽張太後一身通袖宮袍,頭當中戴一尊赤金拔絲觀音,右邊偏戴一朵指頂大珠翠葉嵌的寶花,由翠蝶和丁壽攙扶著下瞭轎子,十二名宮娥使扇遮行,後跟著烏壓壓一群宮女太監伺候,徑直入瞭山門。
在住持陪同下禮佛進香已畢,張太後又登樓上閣,串殿遊廊,四處遊歷瞭一番,二爺昨日那番前站也沒白打,每逢妙處有問有答,從容談笑,逗得太後開懷不已。
「敝衲靜因,見過太後。」
遊歷已畢,丁壽陪著太後到方丈靜室歇息,靜因早已佇立門前。
「靜因師傅來瞭,山中可好?」適才還與丁壽言笑晏晏的張太後語氣突然帶瞭幾分激動。
「勞太後記掛,峨眉山中風調雨順,上下平安。」深深望瞭太後身側的丁壽一眼,靜因俯身唱喏。
太後似乎想起丁壽在側,扭頭囑咐道:「小猴兒,哀傢要聽靜因師傅說法,你在外間候著吧。」
別介啊太後,這大清早出來的,陪您老折騰大半天,嗓子都冒煙瞭,連口茶都沒喝上,還不讓進屋歇呀,二爺滿腹委屈,「太後,微臣……」
「不要多說瞭。」太後根本不給丁壽賣慘的機會,獨自與靜因進瞭禪房,和顏悅色道:「每年都要勞煩師傅千裡奔波,實在辛苦。」
「分內之事,何敢言苦。」靜因恭謹說道,隨即回身「哐當」一聲,毫不客氣地掩上瞭房門,將二爺拒之門外。
說禪語打機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切,丁壽負手百無聊賴地站在院子裡,怨天怨地怨空氣。
「大人今日辛苦,卑職從廚下尋瞭一瓶素酒,給大人解渴。」楊玉滿臉堆笑地上來獻寶。
打開瓶塞聞瞭聞,隨即飲瞭一大口,丁壽滿意地咂咂嘴,「葡萄釀的?」
「大人明見萬裡,正是葡萄釀制。」楊玉豎起拇指誇贊道。
「味道不錯,回頭尋寺裡要下方子,等宣府的馬奶葡萄熟瞭,請哥幾個痛飲一番。」
「哎呦,那卑職先替弟兄們謝過大人瞭。」楊玉躬身作揖。
「甭客氣。」丁壽仰脖又灌瞭小半瓶素酒,才算緩瞭口渴,有心情四處打量禪院四周。
喲呵,這細細一打量,二爺才發現紫竹林內有一妙齡小尼,清秀雅麗,倚竹獨立,正把著一雙妙目向這裡偷覷。
「老楊,你說這小尼姑看什麼呢?」
楊玉看看小尼,又打量一番自傢衛帥的神色,湊趣笑道:「想來這寺院清冷,不見男人蹤跡,一朝見瞭大人風采,這小尼姑生瞭塵念。」
「哦?果真是見本官動瞭凡心?」丁壽望著小尼一瞬不瞬,臉上露出標準色狼的笑容。
「定是如此,想卑職等人一幹粗坯,也入不得仙姑法眼。」楊玉斬釘截鐵道。
管他呢,先撩瞭再說,二爺還沒試過尼姑呢,甩手將酒瓶丟給楊玉,丁壽直直奔著林中小尼走瞭過去。
小尼姑見丁壽走來,扭身欲走,卻不知為何沒有移步,素手撥弄僧袍,徘徊踟躕。
有門啊,丁壽掩唇呵瞭口氣,確認口中沒有酒氣噴薄,整整飛魚服,飛步至前,欠身施禮道:「拜見仙姑。」
小尼側身避過,回禮道:「奴傢……哦不,貧尼見過官爺。」
「在下陪太後降香,未及竭誠奉拜眾位師父,既幸會仙姑,也是有緣,敢問寶號上下?」二爺的一雙桃花眼爍爍放光,直盯著小尼粉腮。
「貧……貧尼入寺不久,還未得賜法號。」小尼吞吞吐吐道。
「那也無妨,仙姑芳名可否見告?」丁壽鍥而不舍。
「這……素味平生,貧尼已居方外,俗名不敢見君。」小尼一再推脫。
好大的架子,這麼不給面兒,丁壽當即打起瞭官腔,「那請問小師父仙鄉何處?何時剃度出傢?傢中又有何人?」
「這個……」小尼被丁壽追問得愁眉不展,支支吾吾地快要急出淚來。
正當二爺盤問小尼之際,禪房門開,靜因陪著太後走瞭出來。
一打眼不見瞭丁壽,張太後微微不喜,「小猴兒哪裡偷懶瞭?」
「太後,臣在這兒呢。」丁壽喜笑顏開地迎出竹林。
「你去林中做什麼?」太後往林間一望,見那俊俏小尼更加不悅,「那人是誰?」
「寺中一個小尼,無事的。」
二爺總不能告訴太後剛才去撩逗小尼姑吧,正想輕飄飄揭過此事,不想當即被打瞭臉。
「冤枉!」一聲淒呼,紫竹林內的小尼直沖太後奔來。
「大膽!」「護駕!」
一陣呼喝,院中的數名錦衣衛當即抽刀攔阻,可每到女尼身前便都環跳穴上一麻,眼睜睜看著人從眼前穿過。
丁壽眼神微移,見靜因如筍芽般的玉指快速地縮進僧袍之中,低聲笑道:「峨眉三靜,名不虛傳呀。」
靜因聞言星眸轉盼,不發一言。
轉眼間那女尼已奔到近前,楊玉要出手阻止被丁壽擋住,有他在側不虞太後有礙,他倒想瞧瞧靜因搞得什麼名堂。
因奔得急,小尼僧帽已然掉落,三千青絲披在削肩之上,籲籲嬌喘地跪到在前。
「民女有冤,求太後做主!」
「這是怎麼回事?」重重戒備之下突然遇見攔駕喊冤的,這錦衣衛是做什麼吃的,太後問向丁壽的話中帶瞭一絲薄慍。
「這怕是要問靜因師傅吧。」丁壽眉峰一挑,乜眼問道。
「稟太後,此女確有冤情,求告無門,敝衲鬥膽為之陳情。」靜因雙手合十,躬身回話。
聞聽靜因知情,太後也不再說什麼,「既有冤情上告,可有狀紙?」
「有。」假冒尼姑的女子從懷中取出狀紙,雙手呈上。
丁壽接過尚有少女體香餘溫的訴狀,忍不住放在鼻尖嗅瞭嗅,女子見瞭他這輕薄動作,因奔跑過激而酡紅的臉頰更是火燒一般。
一聲哂笑,丁壽轉身將狀紙呈與太後。
「你叫宋巧姣?這傅鵬又是你什麼人?這案子怎麼回事?」太後不耐細看狀紙,直接問道。
「民女宋氏巧姣,陜西鳳翔府郿縣庠生宋國士之女,自幼遵父命,許配世襲指揮傅鵬為妻,六禮已成,尚未合巹,我夫因丁父憂,未能出任為官,一日在街遊玩,無意中失落玉鐲一隻,被西村民女孫玉姣拾去,內有劉媒婆看見,誆去繡鞋,勾奸賣奸,她子劉彪,手拿繡鞋,在大街之上訛詐我夫傅鵬,幸有地保劉公道解勸,我夫隻得忍氣回傢。」
「黑夜之間,孫傢莊一刀連傷二命,天明地方呈報,太爺相驗,男屍有頭,女屍無頭,太爺問起繡鞋情由,言說是殺人兇犯,應在傅鵬身上,將我夫傅鵬帶上公堂,百般拷打,一無兇器,二無見證,無故竟將世襲指揮拿問在監。」
「民女之弟名喚興兒,在劉公道傢中以為雇工。劉公道告他盜物逃走,太爺又將我父帶上公堂,斷還劉公道十兩紋銀。民女貧寒之傢,無銀可還。太爺又將我父押問在監,民女前去送飯,問出我夫情由。我想殺人兇犯,定是劉彪無疑。聞得太後慈悲廣播,菩薩再世,民女不顧羞恥性命,今番前來,求太後斷明此案,猶如草木得生,撥雲見日。謹此叩天,哀哀上告。」
「阿~~欠,」丁壽掩嘴打個哈欠,「太後,時候不早瞭,咱回宮吧。」
宋巧姣哭得聲嘶力竭,丁壽從知道這是別人老婆後便沒瞭興趣,「案子您已經知道瞭,交付法司辦理就是,臣將人和狀子一並轉交都察院。」
「太後不可。」宋巧姣連連叩頭,「按察使曲銳官官相護,若由都察院審理,恐上下勾連,民女冤屈石沉大海,永無出頭之日!」
「這個……」張太後也是懶得管閑事的,民間疾苦並不操心,不然也不會由著自己傢人胡鬧,可這邊卻有靜因的面子在,不好撒手不管。
「太後您放心,咱大明朝有的是清官,都察院不行,還有刑部和大理寺,總有能斷個清楚明白的,後面刑部閣臣還會多番廷議復核,斷不會屈死無辜良善。」
宋巧姣淒厲慘笑,「清官不明,有冤難訴,朗朗乾坤,青天何處!」
「大膽!」這話犯瞭忌諱,楊玉大聲呵斥。
一改方才謹小慎微,宋巧姣緩緩起身,「既然陽間無人做主,民女唯有一死向閻君求個公道。」說罷合身向禪院內的一塊太湖石撞去。
袍服擺動,兩條人影不約而同攔在宋巧姣身前,各伸手扣住她一條肩膀,不得動彈分毫,閑著的另一隻手電光石火間互拆瞭數招,不分勝負。
丁壽隻覺對方招數變幻多端,掌力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當即收手,「峨眉神功,果然名不虛傳。」
殊不知靜因驚疑更甚,對方年紀輕輕,竟然在自己浸淫多年的飄雪穿雲掌下不退半步,也收瞭小覷之心,「朝堂之中,確是藏龍臥虎。」
「太後,此女雖行為乖戾,也是情有可原,想她千裡迢迢來到京師,隻為陳冤上訴,怎奈四處碰壁,求告無門,這才有瞭以死明志之念,斷無要挾聖人之意,伏請太後明察。」
「朝廷設登聞鼓便是讓百姓有自陳冤獄之所,倘若人人都來攔駕喊冤,法度何在?」丁壽不滿道。
被他扣緊香肩的宋巧姣聞聽淒涼一笑,「登聞鼓,呵呵……」
「此女正是在登聞鼓下遭人逐斥,才行此險著,敝衲也曾勸解,驚擾鑾駕九死一生,可她為救親人情願舍命,出傢人慈悲為懷,便助她一臂之力,太後,敝衲情願一同領罪。」靜因躬身合十。
「好個烈性女子,這案子哀傢接瞭就是。」張太後道。
「謝太後慈悲。」宋巧姣雙膝跪倒,連連叩頭謝恩。
「楊玉,去查查這幾日值鼓的人,不管是誰,一體鎖拿北司鞫問。」丁壽隻是單純不想多事,不等於見死不救,連登聞鼓都不讓百姓敲瞭,還留這幫守鼓的有個鳥用。
「宋巧姣,太後已經允瞭你的狀子瞭,起來吧。」丁壽走到女子身前提醒道,心中滿不是滋味,又一顆好白菜不知便宜那頭豬瞭,二爺沒口福喲。
心中大石已去,謝恩後起身的宋巧姣突覺一陣天旋地轉,一頭栽到在丁壽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