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蕭,夜殘星寒。
一個人工開鑿出的巨大山洞坐落在臨汾縣郊外的僻靜山坳處,山外秋風瑟瑟,洞內卻是熱浪滔天,石壁兩旁插滿熊熊燃燒的松明火把,將山穴照得如同白晝,十餘座高高聳立的鐵爐,火舌狂舞,幾十名匠夫打著赤膊,手掄大錘打造著各樣兵器,鐵錘與砧板敲擊發出的叮當聲在洞內回蕩不絕,震耳欲聾。
一名拎著皮鞭的幹瘦監工在眾人之間兜兜轉轉,遇見他認為偷懶的隨手便是一鞭子,被打的人忍氣吞聲,不發一言。
監工揪著左頰黑痣上的三根細毛,耀武揚威地尖聲喝道:「幹活都利索點,今夜要是交不出貨,誰都別想領工錢。」
「狗仗人勢!」幹活的匠夫們心中暗暗咒罵,這個瘦監工名叫梁德,是平陽衛下轄兵器局的管倉大使,名字裡雖帶個「德」字,做人卻是缺德帶冒煙兒,平日吆五喝六,隨意打罵匠夫不說,還常克扣大傢的工食銀,隻因這人是平陽衛指揮同知錢清的心腹,眾人敢怒不敢言,隻將燒紅的鐵器當成瞭梁德的腦袋,狠命鍛打。
見發話後,洞穴內鍛鐵聲立即熱火朝天地響起,梁德很滿意自己的威風體現,負手拎著皮鞭繼續監視巡察。
一個白發蓬亂皮膚黝黑的老匠人蜷坐在山洞的角落裡,捧著酒葫蘆一口接一口地往嘴裡灌著燒酒。
「老杠頭,你這麼一天到晚的喝,小心喝死你!」梁德走到老頭身前,出奇的沒有揮鞭子,隻是出言冷嘲。
老頭又往嘴裡灌瞭一口酒,眼皮未曾稍抬,冷冷道:「幹你屁事!」
「你個老不死的……」梁德氣得七竅生煙,抬腿要踹,被旁邊的幾個匠頭慌忙攔住。
「梁爺,您消消氣,杠子爺就這脾氣,說話愛抬杠,您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梁爺,咱們這少不瞭他,您要是把他打傷瞭,後面的活兒可沒法保啊。」
「把你們的臟手都拿開。」梁德甩開幾人,整瞭整自己的袍子,用鞭梢指著老杠頭道:「今天看大傢面子,爺不跟你一般見識,要是誤瞭差事,他媽小心你這層老皮。」
送走瞭瘟神,幾個匠頭長籲口氣,低聲道:「杠子爺,咱不跟這狗東西置閑氣,待會兒還要勞您去看看這爐火。」
老杠頭不發一言,隻是坐在地上慢慢喝酒,眾人知道這杠子頭的脾氣,催不得,好在這老傢夥從不誤事,也就由得他繼續逍遙自在。
晃瞭晃酒葫蘆,實在是倒不出什麼來瞭,杠子頭才扶著石壁晃晃悠悠地站起,還未等他走到一個個鐵爐前,山穴前突然傳來一陣混亂嘈雜聲,有一行人進得洞來。
守衛的兵卒和山洞內的監工們紛紛施禮,梁德更是一路小跑地竄瞭過去,點頭哈腰地對著為首之人諂笑道:「大人,您怎麼來瞭,工坊裡人多穢氣重,污瞭您的貴體,小人可吃罪不起。」
來人正是平陽衛指揮同知錢清,生得方顴大耳,一派富貴之相,聽瞭梁德奉承話哈哈大笑,「無妨,本將帶趙先生過來瞧瞧,你這兒工期沒問題吧?」
「大人放心,小人用性命擔保。」梁德拍著雞胸作保,又對錢清身後一個高瘦老者笑道:「趙先生您也放一百個心,今兒晚上一定將東西備齊。」
那「趙先生」瘦骨磷峋,一身灰綢面的棉袍,雖五十開外的年紀,卻須眉星白,精神矍鑠,兩條壽眉微微下垂,一副寬宏雅量的面相,聞言淺笑,「有勞錢爺瞭。」
「可不敢當您老這稱呼。」梁德連連打躬作揖,這位可是錢大人的財神爺,得罪不起。
「別廢話瞭,將這批貨的成品拿來幾件,讓趙先生掌掌眼。」錢清吩咐道。
梁德連聲稱是,將錢清一行人請到瞭洞外搭建的工棚中,奉上茶水,命人將打造好的一批軍器送瞭過來。
揀選出一柄寶劍,「趙先生」按劍出鞘,細觀此劍長不足三尺,前後等寬,厚背闊刃,可劈可砍,一字劍格上雕刻的睚眥獸首威猛厚重,形態威嚴,持劍在手,隻覺一股殺氣撲面而來。
「好劍!」趙先生贊道,「平陽軍器,果然不凡。」
坐在椅子上品茶的錢清咧嘴大笑,「戰場上廝殺拼命的寶貝,自然不是那些充門面的樣子貨可比。」
「這關防文書……」
「老規矩,還是送軍器入京的路子,保你一道順順利利地回河南。」明朝各地衛所所造軍器除瞭自用,還要輸京入庫,錢清大包大攬,服務到位,堪稱良心賣傢。
「多謝將軍考慮周到,隻是將軍可曾為自己想過?」趙先生細細的壽眉輕輕一揚,似笑非笑道。
「怎麼說?」錢清奇道。
收劍入鞘,趙先生意味深長道:「將軍與敝人這生意幹系非小,若是泄露出去,又該如何是好?」
錢清往桌案上狠狠捶瞭一拳,震得桌上茶盅一陣脆響,「京裡那群殺才都他娘開盔甲鋪子瞭,老子賣點刀槍棍棒算得什麼!」
「既然他們做初一,將軍不妨做做十五,上次與您說的事不妨考慮一二。」趙先生坐到瞭錢清對面。
錢清眉頭一皺,「老趙,早與你們說過瞭,你們河南地面遍地刀客綠林,弄點子兵器弓弩防身,也算不得什麼,可你個堡圍子又不沖鋒陷陣,搞些全鐵甲作甚。」
「敝人自有用處。」趙先生笑道。
「用來幹嘛?造反嗎?」錢清呵呵一笑。
「不錯。」趙先生點頭。
「你說什麼?」錢清以為自己聽錯瞭。
「我說將軍說得不錯。」趙先生又重復瞭一遍。
錢清面上笑容早已消失,沉聲道:「老趙,這玩笑開不得。」
「聖教中人也不擅說笑。」趙先生十指交叉,笑容依舊。
「聖教?什麼聖教?」錢清右手悄然摸向瞭腰間刀柄。
「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趙先生笑容可掬,「還能是哪個聖教。」
「你是白蓮妖人?」錢清眼中殺氣凜然。
趙先生渾然不覺,振袖拱手道:「聖教白蓮使者趙景隆見過將軍。」
「該死!」一聲雷霆般的怒喝,錢清腰刀出鞘,挾萬鈞之勢兜頭劈下。
這一刀錢清蓄勢而發,毫無花活虛招,簡單凌厲,刀還未到,刀風已將桌上文書吹得四散飄零,如風卷落葉。
葉未落,風已止,錢清的百煉鋼刀鬼使神差地落到瞭趙景隆手中,人未起身,他另一隻手倒持著適才驗看的那柄寶劍的劍鞘,劍柄出鞘半尺,剛好將劍鋒斜搭在錢清的頸側。
「買賣不成仁義在,將軍翻臉未免太快。」趙景隆一如往常斯文有禮。
「敝人適才所請,將軍可願更改主意?」
「去你娘的。」利刃加身,錢清仍舊破口大罵,他想挖朝廷墻角賺點小錢不假,可從未想過勾連白蓮教造反,這可是禍及妻兒老小的罪過。
「好,將軍果是條好漢。」趙景隆手腕一振,寶劍歸鞘,又將錢清腰刀擲回。
「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隻好告辭瞭。」趙景隆含笑作別。
錢清正心有餘悸地摸著脖子,一聽這話頓時一愣,不想對方竟如此輕易放過自己,遲疑道:「你要走?」
「君子不強人所難,將軍既不願合作,趙某怎敢強求,不過在下奉勸將軍一句,」趙景隆行至門邊,詭異一笑,「足下趕快收拾細軟逃命吧,錦衣衛怕是很快便會聞風而至。」
「等等!」錢清急聲道:「把話說清楚。」
「無他,聖教弟兄在洪洞失手中瞭算計,有一些賬目可能會牽扯到將軍。」趙景隆嘆瞭口氣,「這段時日蒙您照顧,將軍雖對我等避之若浼,趙某卻不得不為無心之失給您提個醒。」
「無心?怕是有意吧。」錢清冷笑,軍器交易何等機密,賬目竟然藏在幾十裡外的洪洞縣,這些人八成早就算計著用這東西要挾自己。
「無心也好,有意也罷,將軍說什麼便是什麼。」趙景隆並不否認,哂然笑道:「我等本是反賊,光腳不怕穿鞋的,隻是惋惜將軍,唉,署理都司的大好前程就此斷送,實在可惜。」
「你從何得知?」錢清悚然一驚,脫口問道。
錢指揮可不是安於現狀的庸官,交易軍器所得大都用來打點四方,隻為更進一步,也是才探得上頭口風,自己將要署理都指揮僉事守備地方,這也是他今日心情大好的緣由,可這幹白蓮妖人又是從何得知,難道他們當真神通廣大,有讀心異術不成。
看著惶惶不安的錢清,趙景隆自得一笑,「聖教人才濟濟,無孔不入,無所不能,若非相中將軍,欲將平陽重地交托你手,單憑你送出的那點銀兩,怎會如此快的加官擢升,身膺重任呢。」
「是你們……?」自己的官位前程竟然是白蓮教所給,這答案比方才所想的天眼通還難以讓錢清接受。
「將軍不信?」趙景隆道。
「真有這麼大的本事,便幫我過瞭眼前這一關。」錢清臉色一陣變幻,最終決定賭上一把。
「工料不是將軍親自領的,這工坊裡的匠夫也摻雜著些許民籍,這內外勾結,冒名頂替也是常有之事,將軍及時發現逆謀,處置得宜,少不得那個」署「字借此機會也能去掉……」趙景隆輕輕搓著手掌,悠悠然道:「便看將軍能否下定決心瞭。」
錢清雙拳握緊,手上青筋根根突起,似乎做瞭極大的決定,對外大聲喊道:「來人。」
管倉的梁德一路小跑地奔瞭進來,打躬行禮,「大人,您什麼吩咐?」
「梁德,本官待你如何?」錢清端然問道。
「大人待小的恩重如山,小人肝腦塗地也難報大人恩德。」便宜話又不要錢,梁德自然不會吝惜。
「那就好,」錢清語氣森然,「你死的不冤瞭。」
「大人您……」
梁德聽出氣氛不對,疑惑抬頭,隻見一道白亮亮的刀光橫卷而至……
*** *** *** ***
適才還嘈雜鼎沸的洞穴工坊一片死寂,守衛的十餘名軍卒、五六個監工、數十名匠夫橫七豎八倒瞭一地,鮮血匯成一道道小溪,緩緩流淌。
「有這個必要麼?」錢清臉色一片死灰。
「你我在這些人面前露過相,還是封口的好。」趙景隆指揮手下,將打造好的軍器運往洞外。
「後面怎麼辦?」既然決心投靠,錢清也放下瞭別的心思,直言相詢。
「我們走後,你帶人過來清剿,會給你留下幾個首級立功,至於怎麼將罪名推到那姓梁的身上,不用我教瞭吧。」錢清已讓上瞭這艘船,趙景隆對他也不須客氣。
「錦衣衛那裡怎麼辦?」軍中的事還好應付,錢清擔心的是另一群人。
「給他們一筆銀子用來息事寧人,若是不識抬舉……」趙景隆冷哼一聲,「滅瞭幹凈。」
見錢清欲言又止,趙景隆寬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不會在你的地頭上動手。」
錢清松瞭口氣,才要開口道謝,突見趙景隆臉色一變,驀然回身,「誰?」
白衣女子劍尖滴血,緩緩走入洞穴,清冷的目光從一具具屍身面上掃過,隱約透露出幾分焦慮恐慌。
「人呢?」白衣女子手臂抬起,劍尖指向二人。
「什麼人?」趙景隆陰惻惻地盯著眼前的白衣女子。
「做工的人。」白衣女子努力讓自己語氣平靜,微微顫抖的劍尖還是出賣瞭她的心境。
「死光瞭。」趙景隆嘴角輕勾。
「該死。」女子騰空而起,驀的一劍刺出,如奇兵突起,鋒芒畢露。
趙景隆大袖一揮,將身側的錢清向後推瞭出去,另一隻手空中詭異的劃出個半圓,將殺氣騰騰的劍勢引向別側。
女子收腹沉膝,嬌軀在半空中輕靈回旋,劍芒猶如雷霆暴雨,奔瀉而下。
對方劍招之奇出乎趙景隆意料,滑步飄開數尺,隨即猱身而上,兩隻枯瘦的手掌隱在袖中,雙袖疊加揮舞,幾股陰柔詭異的暗勁同時向女子湧去。
女子毫無懼色,肩胛突然發力,一時劍芒大盛,直向趙景隆攢射。
劍氣破空的「嗤嗤」聲連綿不絕,如雨點般細密,兩道人影霎時分錯落地。
趙景隆兩隻大袖齊肘而斷,露出瞭兩條幹癟細長的手臂。
女子橫劍胸前,原本蒼白的臉頰上更無一絲血色,烏光瑩瑩的冷眸死死瞪著趙景隆。
洞內剩餘的二十餘名白蓮教徒見趙景隆似乎吃瞭虧,立即各舉兵器將女子環環圍住。
「姑娘,不如你我就此揭過如何?」趙景隆提議。
「你們——都該死。」女子不為所動,切齒言道,突然胸口血氣上湧,喉嚨一甜,一縷殷紅滲出櫻唇。
吐血之後,白衣女子便覺頭腦昏沉,煩悶欲嘔,身子搖搖晃晃,似乎站立也是勉強。
見狀趙景隆心中大定,眼中狡黠一閃而過,「既不領情,此地便再多一具屍體吧。」
「一具怕是不夠。」沉悶冷漠的聲音仿佛從地底飄出。
「誰?滾出來!」錢清今日多殺無辜,心中有鬼,難免杯弓蛇影。
屍堆翻動,一個白發蒼頭從交錯枕藉的匠夫屍身中緩緩坐起,漠視著洞穴內的眾人。
今日真是撞瞭鬼,麻煩一個接一個,趙景隆暗道。
「不想還有朋友在側,失禮之處,務請海涵。」不知對方深淺,趙景隆先示之以禮。
「與死人無須客套。」站起身來的杠子頭皓首微揚,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突然氣度軒昂,生發出一股傲世之態。
「爹,您沒事?!」白衣女子珠淚盈眶,心頭執念一松,再也站立不住,撲通跪倒。
淡漠的眼神掃過女兒,杠子頭沒有絲毫感情地說道:「快雨無形劍講究的是圓勁古雅,意態閑逸,點刺勾挑藏鋒不露,似你方才那般使劍,哪還有半分質樸內斂的意韻。」
「是,女兒知錯。」白衣女子咳血不停,不敢有半句分辨。
「你的蝕心掌火候不錯。」不關心女兒傷勢,杠子頭反誇獎起趙景隆來。
自從老者出現,趙景隆眼皮就跳個不停,此時又被一語道破武功路數,心驚更甚,惴惴不安道:「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從地上拾起一柄長劍,杠子頭輕撫劍身,似在緬懷無限往事,倏然屈指一彈,劍聲激越,「白日依山盡,群壑倏已暝。彈劍徒激昂,來途若夢行。」
趙景隆驚魂落魄地大呼一聲,「冷面魔儒白壑暝!」
「好久未聽這個名字瞭。」
白壑暝嘴角微微下垂,露出一絲苦澀,手中劍驀的化為一道青幕,煙花般迸裂成幾十道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