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劉瑾府。
「都察院提督雁門等關軍務兼巡撫山西地方右副都禦使徐節參劾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壽,自恃天子近侍,幹涉地方,威壓同僚,凌辱封疆,無人臣之禮,乞陛下降旨嚴飭。」
「瞧瞧這小子,真是到哪兒都不消停,」閑散倚坐的劉瑾聽吏部尚書許進念完奏本,從容一笑,「隻申飭便夠麼?」
許進急忙笑道:「緹帥年少氣盛,首次出巡地方,難免與疆臣意見相左,降旨申飭大可不必,劉公您私信告誡一番也就是瞭。」
「奏本都送到咱傢面前瞭,豈能沒個說法。」劉瑾眼皮微抬,乜視許進。
「公公您的意思是……」
「削職為民,罰米三百石輸大同邊儲。」
許進一怔,丁壽和劉瑾的關系,那些榆木腦袋外官或許有不知道的,他可是太清楚瞭,況且以丁南山所受恩寵,這旨意皇帝那也不會首肯啊。
「公公說笑,丁大人身膺重任,如此草率去位實在……」
劉瑾打斷許進,反詰道:「咱傢幾時說要削他的官!」
「您老不是說……您是說徐節!!」許進驚愕站起,吞吞吐吐道:「公公,徐節巡撫山西並無大過,他與緹帥也僅刀筆口舌之爭,如此處置是否太苛?」
「在他治下白蓮教鬧騰得不成樣子瞭,還無大過?」劉瑾取出一道手本,向桌子上一扔,「看看吧,他在廣東任上的事被人發瞭。」
許進拾起奏本一看,是巡按禦史彈劾徐節任廣東佈政使時督捕不力,致使粵境強賊肆行劫掠的奏疏。
「廣東強賊在明面上都毫無辦法,還能指望他挖出潛藏的白蓮妖人?」
「公公說的是,可徐節還兼職提督諸關防務,雁門關為太原門戶,輕忽不得,若驟然去位怕會兵將失措,予北虜可乘之機。」許寧畢竟從兵部任上出來,言之有物。
「升錦衣衛千戶昌佐為指揮同知,巡查雁門、偏頭、寧武諸關防務。」劉瑾微微一頓,「部堂以為這樣處置如何?」
「公公考慮周詳,在下無異議。」許進捻須思索片刻,問道:「平陽一幹人犯又該如何處置?」
「洪洞縣那幫贓官胥吏按律嚴懲,知府張恕謫戍肅州,他交的那八萬兩贓罰銀也不必解送瞭,直接交給壽哥兒,他用得上。」
媽的,手下升官,自己發財,好事全讓那小子一個人占瞭,許部堂忍不住在心中爆瞭一句粗口。
正當許部堂心火愈旺時,又有人給填瞭一把柴。
「老爺,吏部前文選司郎中張彩登門拜謁。」
聽瞭傢人奏報的劉瑾頷首道:「領進來吧。」
「部堂,來的這位該算是貴屬吧?」
「公公說笑,張尚質歸籍養病多年,他在任時許某還未接掌吏部,若非公公傳諭養病京官赴京聽用,在下怕是與他見上一面都難。」
許進把自己摘個幹凈,實際他與張彩的關系可沒嘴上說得這麼簡單,張彩昔年供職吏部,就是許進當言官的兒子許誥連番參劾,硬逼得張彩以病乞歸,二人齟齬早已種下,因此許進對向劉瑾舉薦張彩的焦傢父子,可謂恨得牙癢。
「這麼說部堂對此人並不瞭解?」
「倒是聽過一些,傳聞此子與馬負圖、劉時雍等人向來交好,嘗聽劉時雍說其可為邊方巡撫,可見傳言不虛。」許進不說張彩人品才學如何,隻說他與劉瑾厭惡的馬文升和劉大夏交好,就是想提前在劉瑾心中別上根刺兒。
「哦?」劉瑾面上並沒如許進所願露出厭煩之情,反而聽出瞭別的意思,欣慰笑道:「如此說這張彩確有才學咯,難怪壽哥兒來信稱觀其人言辭清健,談吐不俗,有真才實學在身,哈哈,這小子也有觀人之明啦。」
丁壽是你親爹啊,他說什麼你都信!許季升媚眼拋給瞎子看,心中別提多窩火瞭。
「劉公,這張彩入京謁朝已有數日,終日無所事事,卻不知拜會您老,實屬恃才無禮……」
許進新構思的一番說辭還沒抖落幹凈,張彩已被領入廊下。
劉瑾笑顏相迎,「小同鄉,你來瞭?」
「故友返鄉,學生忙訴離別苦情,未能早來拜謁,請公公海涵。」張彩入門長揖,俯首不起。
楊一清告病歸鄉,張彩這幾日一直幫忙操持,今日才得閑暇,他也知劉瑾權傾天下,內官出京、外官朝覲必來拜會,如今硬著頭皮登門,早已做好被權閹折辱的準備。
「好鄉裡!外官多不曉事,朝後即來,鄉裡遲來,最稱咱傢心意。」劉瑾托臂扶起張彩,溫言寬慰。
劉公公,你什麼時候有這好脾氣啦!許進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瞭,若不是僅存的一點理智,他都要沖上去揪著臉皮看他今天是不是遇上瞭一個假劉瑾。
張彩也為劉瑾禮賢下士的態度所驚,還未等他醒過味兒來,劉瑾已延請他入座敘談。
畢竟關中才子,張彩短暫驚愕後便對答如流,便是許進中途的幾次刁難也應付得體,氣度韻格,展露非凡。
劉瑾對張彩甚是滿意,難得將人送到廊下,張彩受寵若驚,再拜而去。
「善才博學,豐儀華美,嗯,是個人才。」劉瑾轉對許進道:「部堂,咱傢記得文選郎劉永擢升,便讓張尚質官復原職吧。」
許進可不願吏部文選司這麼一個有實權的肥缺落在兒子對頭手裡,額頭緊蹙道:「公公有所不知,吏部已議定調驗封郎中石確補文選司,奏疏已具……」
劉瑾不發一言,隻是靜靜凝視許進,許大人突覺心底泛寒,匆忙改口道:「下官這便追回奏疏,改以張子替補。」
劉瑾依舊不語,如無底深淵的雙眸瞧得許進心驚膽戰,冷汗涔涔。
「哪還等什麼?」
「下官這便去,下官告退。」劉瑾收回目光,許進如蒙大赦,連連作揖,倒退而出,險些被堂前門檻絆瞭個跟頭。
劉瑾輕蔑一笑,「六部之首,便這點眼界氣量。」
靜坐品瞭半盞茶,劉瑾長籲口氣,對外面問道:「今日還有人麼?」
「回老爺話,司禮監黃中在府門前請覿,未得老爺吩咐,不敢通傳。」老傢人蒼老的聲音在廊下響起。
「讓他進來吧。」劉瑾抬臂拄在炕桌上,扶額假寐。
一個幹瘦細條的中年太監踏著碎步進瞭屋子,一見閉目養神的劉瑾,立即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叉手立在房角,一聲不吭。
「黃中,你的差事辦完瞭?」劉瑾緩緩睜開眼睛。
「回公公,雍王爺的靈柩已運送西山,擇吉日便可下葬。」幹瘦太監黃中細聲回道。
雍王朱佑枟為明憲宗第八子,弘治十二年就藩湖廣衡州,今年病薨,因其無子,身死國除,司禮監太監黃中奉旨趕赴衡州,將王柩遷回京師西山安葬。
「坐。」劉瑾隨手一指旁邊椅子。
「在您老面前,奴婢還是站著自在。」黃中正值盛年,腰背卻因常年躬身,已經微傴。
劉瑾也不強求,「你這一路,沒有仗勢招搖,掠賄欺人吧?」
黃中口稱不敢,「遵公公教誨,一路戒命仆從,不得需索有司。」
「所過地方官聲民情如何?」
「官怠民疲,一如既往。」
一聲輕嘆,劉瑾雖意料之中,還是略帶失望地苦笑道:「便沒有一二可以讓咱傢驚喜的人麼?」
「咄咄好官,自然也有。」
「哦?何處?」
「便是衡州,奴婢初到衡境,便告誡當地黃堂,王柩何日行舟,所需楫師、挽夫諸所,宿具供給,預備齊全,且囑托不得盤剝煩民,否則嚴懲不貸。」
劉瑾搖頭失笑,「當今官場不是貪狠殃民之徒,便是不通世務詩文幸進之輩,幹事愛民之官少之又少,事到臨頭不借機斂財已是難得,如何能不擾百姓供役。」
「奴婢也是如此想的,但想著多提點一番總能讓地方行事有所顧忌,孰料啟程之日,舟船齊備,掌楫者與力夫不但精擅健壯,還溢出數人,皆自帶米鹽魚幹,集備於湘水之濱,胥吏按冊唱名,應役者井然有序,無聒噪煩催者。」
「哦?」劉瑾來瞭幾分興趣。
「奴婢心中訝異,尋人相問,對答曰府臺知京中貴人將來,提前三月籌備,執役者早有準備,故無倉促應對之情。」
「倒有幾分未雨綢繆的才幹,衡州知府是哪個?」
「劉璣(和前面的禮部侍郎不是一人),字用齊,成華十七年辛醜科進士出身,陜西咸寧人。」
「離咱傢鄉梓倒是不遠,」劉瑾哂然一笑,「官聲如何?」
「歷任山西曲沃縣知縣、戶部山西司主事員外郎、江西瑞州府、九江府知府、湖廣衡州府知府等職,為政卓優,宣揚文教、興修水利、賑災濟民、捕賊捉盜,愛民如子且為官清廉,據傳他傢中經常斷糧,公服之外無餘衣。」看來黃中的確下瞭一番功夫,對劉璣履歷知之甚詳。
「民間風評呢?」
「百姓愛戴如父母,其由瑞州調任九江時,當地百姓不舍,奏表朝廷建」生祠「為念。」
「這樣的人物隻任一個衡州知府確實屈才,擢為太仆寺少卿,調入京畿。」
黃中躬身應是,「奴婢回頭將公公的意思轉告內閣與吏部許部堂。」
劉瑾揉著額頭,又想起一件事來,「對瞭,湖廣那邊傳來消息,興王爺喜得貴子,按慣例該派幾個宮人去服侍,你可有好的人選?」
黃中略一思忖,便道:「奴婢名下有一個人選,剛剛進宮,正在內書堂讀書,奴婢看他還算機靈,難得是老實本分。」
「而今本分人也隻有在剛入宮的人裡找瞭,便是他吧。」劉瑾意興闌珊,掩口打瞭個哈欠。
黃中見狀,急忙屈身告辭。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劉瑾隨口問道。
黃中驀回身,「因記在奴婢名下,便隨瞭姓,名叫黃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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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偌大的廳堂之中僅剩下劉瑾一人,輕拍羅漢床的黑漆床圍,呢喃細語,「求才難,才難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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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秦淮河。
舊院既與貢院毗鄰,前來應天赴試的秀才相公們豈會錯過一親芳澤彰顯名士風流的機會,華燈初上,兩岸行院妓館便已張燈結彩,脂粉飄香,一個個科場才子、紈絝少年,呼朋喚友,左擁右抱,放浪形骸。
秦淮河畔楊柳環繞的翠羽閣內,同樣是水陸齊備,絲肉竟陳。
「諸位仁兄,今日有幸在此相聚,皆賴二位黃兄款待,吾等齊敬一杯,以謝盛情。」
一名士子舉杯示意,眾人紛紛應和,都看向瞭席上主位的兩個青年秀才。
二人不過弱冠之年,面貌相近,皆是身材頎長,白面無須,聽瞭眾人提議,連連推辭。
「諸君取笑,有衡山居士在此,不才兄弟如何敢當此頭籌,還是先敬衡山為妙。」二人中年長的一個連連推辭,並極力推崇身邊一位三旬文士。
「徵明今日不過席間散客,安敢喧賓奪主。」文士笑容謙和,眉間隱隱愁苦之色卻揮之不去。
「徵明兄乃吳中才子,天下皆知,我兄弟二人不過燕集籌劃,豈能在詩文前輩跟前放肆。」
說話的略年長者名喚黃魯曾,表字得之,傢中行二,他與三弟黃省曾此番皆是來應天參加秋闈,黃傢在吳中傢資豐厚,二人年歲又輕,交遊廣泛,便約瞭新朋故交,來此消遣。
以文徵明的拘謹性子本不願來此煙花之所,但終挨不過同鄉二黃的拳拳盛意,此時聽瞭黃魯曾之言,嘴邊不覺露出幾分苦澀,「愚兄不過癡長幾歲罷瞭,屢試不第,如何當得起才子之名。」
此次應天之行已是第四次赴秋闈大考,文徵明心中苦悶可想而知。
二黃中的黃省曾不過十七歲,心直口快,脫口道:「徵明兄何必妄自菲薄,常言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三考之途本就崎嶇難行,如唐子畏般一帆風順的,那才是異數。」
「三弟,休得胡說。」黃魯曾低聲訓斥這個嘴上沒把門的弟弟,拿誰作比不好非得拿唐伯虎說事,雖說人比人得死,可這唐學霸也實在是太欺負人瞭。
唐寅對於他們這些吳中的讀書人來說,簡直是開瞭外掛般的存在,大傢在懸梁刺股、鑿壁偷光地刻苦攻讀的時候,這位爺則成天就是眠花宿柳,戲耍胡鬧,沒事和朋友cosplay個乞丐討錢換酒喝,一幫至交好友覺得這小子這麼下去會呆廢,好心建議他準備科考,搏個功名。
唐學霸或許是聽進去勸瞭,真地去參加科試,不過在錄科考試期間還在喝花酒,氣得主考的提學禦史直接把他名字給刷瞭,一群吳中的耆老士紳們腆著老臉去找人求情,對方才不情不願地讓他參加瞭錄考的補遺。
唐伯虎也不愧「學霸」之名,七月參加補考錄遺,八月鄉試就得瞭個第一名「解元」,這中間或許為瞭犒勞自己,變本加厲地喝酒宿妓,祝枝山、文徵明勸他收斂之語全都當瞭耳旁風,還差點為此翻瞭臉,第二年進京會試,然後……就沒然後瞭,北鎮撫司沖他敞開瞭詔獄的大門。
聽黃省曾提及好友,文徵明心中一痛,不覺想起舊友鴻雁,「吾弟弱不任門戶,傍無伯叔,衣食空絕,必為流莩。仆素論交者,皆負節義。幸捐狗馬餘食,使不絕唐氏之祀。則區區之懷,安矣樂矣,尚復何哉!」
狗馬餘食,不絕唐氏,子畏,如此自輕自賤,辛辣偏激,可還是那個文筆縱橫,灑脫不羈的風流才子!
見文徵明面色不豫,黃省曾才想起眼前這位與唐學霸是莫逆之交,心中也是後悔,「在下口不擇言,冒犯吳中俊才,先生見諒。」
文徵明淡然一笑,「勉之率性直言,何罪之有,當年之事,誒,不提也罷。」
見文徵明沒存芥蒂,黃魯曾也松瞭口氣,哂笑道:「說起來吳中父老誰不知子畏兄是受瞭冤屈,當年錦衣衛連番鞫問,還不是查無實據。」
旁人連聲附和,「緹騎鷹犬慣於羅織罪名,天下誰人不知。」
「得之兄說的是,觀今日邸報,那緹帥丁壽出巡西北,僅過山西一境,省、府、縣各級文武官員俱受牽連,如此株連大獄,其中未必沒有蒙屈受冤者,此子之暴虐不文可見一斑。」
席上幾人隻想順著黃傢兄弟話頭分說解圍,可惜大明文會的通常路子都是話題越扯越遠,說著說著便成瞭聲討錦衣衛迫害忠良,鷹犬頭目丁南山助紂為虐的檄文大會,反正大明朝不因言獲罪,在勾欄裡過過嘴癮誰又管得著他們,卻不知旁邊一個據桌獨飲的背影已然豎起耳朵聽瞭好久。
一群人說得吐沫橫飛,口幹舌燥,自然便要開懷暢飲,文人喝酒豈能無詩文點綴,便有好事人接著提議飲酒賦詩,以佐酒興。
一幹人中文徵明才名最著,自然又是攛掇他作開篇,文徵明對這事卻沒什麼興趣,禮貌微笑,「吳門有語:黃傢二龍,王氏雙璧,皇甫四傑,鳳毛鸞翼,同學莫敢仰視。今二龍在此,文璧怎敢獻醜。」
「徵明兄此言是要愧煞小弟。」
二黃匆忙站起,連道不敢在前輩前賣弄詩文,一席人分成幾撥,有慫恿二黃一展詩才的,有勸文徵明當仁不讓的,還有幾個咧嘴傻笑看熱鬧的。
「諸君爭論不休,可否由在下做這引玉之磚。」一個清脆聲音突然從旁席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名方巾青衫的俊俏公子,手搖一柄梅鹿竹的繭紙薄面折扇,清雅文秀,笑意盈盈。
二黃中黃省曾最好交友,盡管眼前這人唐突插言,他也不以為意,拱手施禮道:「少兄若有閑情雅興,自無不可,我等洗耳恭聽。」
少年公子折扇輕搖,並不入座,曼聲吟道:「不戴儒冠不誤身,不識文字不昧心。畫蛇何必添蛇腳,漁樵耕後更無人。」
四句吟罷,眾人面面相覷,黃魯曾拍案而起,怒喝道:「你可是說我等讀書種子皆是畫蛇添足的無用之人?!」
「不錯。」
對方回答幹脆明白,更讓黃魯曾怒火中燒,「你……你……你……」氣得話也說不全,隻連說瞭三個「你」字。
「你什麼你,你說說你們有什麼用?」少年折扇一合,虛指著席間眾人,「天下四民,士農工商,農者辛勤務本,供養天下;工匠持以恒心,精益求精;商旅奔走通衢,利己便人,於國於民,皆有補益,爾等貴為四民之首,不研聖人之學,不思濟世安民之道,隻在平康巷裡紅溫翠潤,大放厥詞,豈不可笑!」
一把扇子將席上眾人點瞭個遍,連緘默沉靜的文徵明也未放過。
「如足下所言,我等書生皆無用之人?」文徵明性情恬淡,此時仍不慍不惱。
「書生可以有,狂生大可無謂,貪口腹之欲,聽靡靡之音,目迷五色,狂語妄言,實無一用。」
「吾等薄有傢財,非偷非搶,光明正大,排筵宴,饗賓客,千金買笑,名士風流,又有何錯?」黃省曾不服氣道。
「《尚書》雲: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爾等埋首故紙,未曾眼見田間起一撥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養成一身輕薄,視萬般為下品,貪圖逸樂,安識世間餘務!」
「坐而論道,針砭時弊,激濁揚清,匡扶正氣,乃士子本分,若隻蠅營狗茍,顧眼前小利,舍天下大義,我輩讀書又有何用!」平復心情的黃魯曾沉聲喝道。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范文正公之言是告誡世人不忘國之安危,與放翁」位卑未敢忘憂國「有異曲同工之妙,卻並非讓我等憑空臆測,人雲亦雲,胡亂貶損他人。」
少年握緊折扇,憤憤不平,「在下祖籍河東,據鄉人來信,緹帥丁壽在山西境內昭冤獄,查貪官,平逆謀,百姓額手稱慶,怎到瞭諸位口中便成瞭吉網羅鉗,陷害無辜!」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待諸君有朝一日在其位,謀其政,政清人和,巍巍蕩蕩,再來指摘別人不遲。」
眾人面面相覷,才知道這位爺因為什麼蹦出來,沒想到遠在陪都,還有丁南山的忠實擁躉。
「告辭。」這少年懟完就走,留下瞭一桌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的秀才相公。
文徵明年歲最長,經歷的多瞭,心境自不易受激,安撫地拍拍年紀最小的黃省曾肩膀,「孺子任情之言,勉之不必介懷。」
「徵明兄,小弟亦覺他說得有道理。」黃省曾眉頭舒展,回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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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掛東山,繁星滿天。
辭瞭酒宴的文徵明孤立桃葉渡口,清風徐來,波聲隱隱,一艘畫舫孤零零地停在河心,不聞絲弦旖旎,反有哀怨笛聲響起,似喁喁細語,訴離別苦情。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想秦淮河上亦有人與文某心曲相通,文徵明啞然失笑。
「曲欄風露夜醒然,彩月西流萬樹煙。人語漸微孤笛起,玉郎何處擁嬋娟?」文徵明悵然喟嘆,「子畏,你安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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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舫之內。
竹笛離唇,唐一仙幽幽一嘆,輕聲道:「茂漪,你三哥孤身在太原應考,身邊也無人照拂,不知過得怎樣瞭?」
無人應聲,唐一仙詫異地扭轉螓首,但見一襲青衫男裝的王茂漪伏在艙內曲腳書案上奮筆疾書,不知寫些什麼。
王茂漪櫻唇緊抿,力透紙背,白玉般光潔的額頭滲出瞭一層細汗,寫得很是專註,連唐一仙走到身後也不知曉。
「寫的什麼?」一隻玉手突然伸出,將筆下紙箋忽地抽走。
王茂漪瞬間花容失色,「一仙姐姐,快還我。」
唐一仙閃身便飄移數尺,王茂漪如何奪得回,急得秀足緊跺,雪白玉頰上騰起兩團珊瑚般的紅暈。
「待我看看。」 唐一仙笑著展開紙箋,蛾眉輕蹙,帶著幾分不信道:「這是你寫的?」
王茂漪的書法向來娟秀筆挺,工整清爽,這紙箋上的字卻是橫七豎八,堆堆疊疊成瞭一團,可見她寫時心境亂到何種地步。
唐一仙極力辨認,才看出上面寫的翻來覆去都是一句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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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城外,桃花塢。
數畝桃林環繞著一片幽雅別院。
此間主人唐寅上下打量著一位不速之客,「桃花庵久不見外客,尊駕登門,所為何來?」
「不才劉養正,奉寧王之命,拜會桃花庵主。」劉養正含笑施禮。
「在下與寧王素無瓜葛,拜會一說,從何而起。」
「先生詩書畫三絕,名動學林,王爺早有耳聞,我傢王妃更是久慕先生才學,隻恨緣慳一面,故命不才備下束修之禮,延聘先生至南昌百花洲,任王妃書畫教習,先生雅達,必不辜負王妃殷殷盼望,孺慕之情。」
劉養正長揖到地,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註:1,在大明朝建生祠從來就不是罪過,隻要地方向朝廷請表,獲得批準便可建祠受祭,也算朝廷勉勵臣子的一種手段,遍觀明朝歷史和各地方志,建生祠者不絕於書,心疼九千歲一秒。
2,錦衣衛幹什麼活主要看皇帝怎麼安排,不一定光是抄傢拿人,歷史上昌佐是守備偏頭關,實錄裡因為斬獲韃虜受賞的錦衣衛也不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