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花馬池,正統八年置,最初建城於塞外,後因其地孤懸寡援,改築於長城以內,置花馬池守禦千戶所,正德二年二月,允三邊總制楊一清所請,改設寧夏後衛,其所處位置也是有名的毛烏素沙漠南緣。
雖處沙漠地帶,卻與長城以北千裡沙磧不同,周邊荒地盡耕,孳牧遍野,一派豐收之象。
「無定河邊數株柳,共送行人一杯酒。看來這詩文之言也不可盡信,這遍地耕牧,壟麥吐芳的景色,哪有」風沙滿眼堪斷魂的「淒涼。」丁壽觀望路邊景色,隨口與與一旁馬上的蕭離談笑。
有瞭被人圍堵的前車之鑒,丁壽如今出行可不想低調,除瞭在固原又調集瞭兩個小旗的錦衣衛,那兩位曹大人又為丁大人派瞭五百騎兵護送,加上快意堂的人手,一行已近六百人,可行在這寬闊的官道上,仍是顯得空曠。
要想富,先修路,朱元璋定鼎天下,修建瞭四通八達的水陸官道,作為大明帝國統治疆域的重要手段,陜西各府道驛站林立,僅一省驛卒就有四萬之多,除瞭有連接京師的官道,溝通九邊的邊路,還有丁壽如今走的這條由固原鎮直通花馬池的防秋道。
既為防秋調運兵丁糧草的要道,自然建得寬大平實,丁壽等人離開固原策馬奔行,未久便已抵近花馬池營,為瞭舒緩馬力,眾人也放慢瞭速度,丁壽有暇與身旁人扯幾句閑話。
「丁兄隻看到眼前,若是到瞭榆林,自可看到飛沙為堆,高及城碟的大漠景象。」同路許久,蕭別情與丁壽熟絡許多,已不如往日拘謹,喟然道:「鬥轉星移,滄海桑田,昔日‘臨廣澤而帶清流’的夏國都城所在,早已不復昨日氣象。」
「哦,榆林距此不過些許距離,景象竟如此不同?」丁壽有些不信,向身旁一個明盔明甲的將官問道:「周將軍,蕭兄所言可實?」
那將官三十出頭,唇上蓄有短髭,蜂腰猿臂,一副精悍幹練之相,是這隊護衛騎兵的統領,名喚周尚文,官居指揮使,聞言頷首,「蕭公子所言不差,其實不必到榆林,這邊墻內外便是兩番天地。」
「卻是為何?」丁壽問。
「憲廟時餘肅敏巡撫延綏,曾言韃虜逐水草而居,故築邊墻,凡草茂之地,築之於內,使虜絕牧;沙磧之地,築之於外,使虜不廬,成化十年,肅敏公借王襄敏輕騎搗巢收復河套,韃靼避戰遠走之機,動用軍民四萬人,用時三月,修築東起清水營,西抵花馬池邊墻一千七百七十裡,鑿崖築墻,掘塹其下,共築城堡十一,邊墩十五,小墩七十八,崖寨八百十九,墩堡相望,連比不絕,橫截套口,內復塹山堙谷,名曰夾道,東抵偏頭,西終寧、固,風土勁悍,將勇士力,北人呼為橐駝城,自築大邊之後,零賊絕無,墻內數百裡之地悉分屯墾,一歲得糧六萬石有奇,邊地糧價亦平。」
丁壽倒是知道餘子俊修築邊墻的事,王越的兵書手稿中有提及,陜西各邊,延綏據險,寧夏、甘肅扼河山之勢,惟花馬池至靈州,地域寬延,城堡復疏,一旦韃子毀墻入寇,則固原、慶陽、平涼、鞏昌皆受其患,不過還好陜西也不是沒有明白人,當下笑道:「此事我也知曉,去歲楊邃翁也曾上表防邊四策,議復東勝,增築邊墻,使河套方千裡之地,歸為耕牧,言可屯田數百萬畝,陛下雖內庫空虛,還是允其請奏,發帑金數十萬,使其築墻……對瞭,眼看就到花馬池,邃翁所築邊墻在何處,彥章可領我去觀摩一番。」
丁壽心血來潮,遊興甚高,周尚文面皮隻輕輕抖瞭抖,並沒什麼動作。
「怎麼,彥章將軍有難處?」
周尚文淡然一笑,「末將倒是沒什麼,隻怕緹帥失望,楊總制所修墻壕在花馬池營附近,共有……四十裡。」
「什麼?」丁壽臉色驟變,「隻有四十裡?楊一清可是請敕築邊墻三百餘裡,連壕塹六百裡,剩下的那些哪去瞭?被他吃掉瞭!?」
周尚文眼簾輕垂,緩緩道:「許是因楊總制致仕,邊墻未及修成……」
「一派胡言!我問你:可是民夫數目不足?」
「楊總制擬用人夫九萬名,西安各府及各衛所可起軍民八萬人,雖十去其一,可也堪用。」
「可有地方各司拖沓搪塞,怠慢供應?」
「據末將所知,陜西佈政司支銀八萬兩運貯慶陽府糴糧以備食用,地方各府量征夫價運送工所買辦蔬肉,月犒二次,支茶馬項下官銀買藥餌選取醫生以備醫療……」
「夠瞭,餘子俊以延綏巡撫之職,起四萬軍民用時三月修築邊墻一千七百餘裡,他楊一清坐鎮三邊,自正德元年請旨至他告病回京一年有餘,八萬民夫僅築四十裡……」
丁壽握緊馬韁的手背青筋突起,對楊老頭的好印象是半點不剩,挪用馬價銀是不合規矩,可古往今來能臣有幾個墨守成規的,隻要能守土安民、勵精圖治,便是私德有虧丁壽也不覺得是大過,可如今所知楊一清所作所為,似乎與他能臣風評相去甚多。
「彥章兄,你可知陛下所發帑金中,可有人上下其手,中飽私囊?」小皇帝內庫窮得跑耗子,累得二爺出銀子給他修豹房,陜西這些人坑得不是內帑,是老子的傢底!
「末將官卑職小,不敢妄言。」周尚文不卑不亢,對丁壽改口的客氣稱呼,也沒有更熱切的表示。
「你適才可說瞭不少呀?」丁壽意味深長地看著對方。
「末將方才所說千真萬確,緹帥自可查證,若有一字虛言,情願領罪。」周尚文馬上深施一禮,神色從容。
「好。」丁壽點點頭,「咱們走。」
一行人揚鞭策馬,疾奔花馬池。
*** *** *** ***
進瞭衛城,眾人也不耽擱,直趨軍營所在。
轅門通報身份,不多時在中軍小校引領下,一名形貌俊雅的高瘦老者迎至門前。
「緹帥枉顧,老夫迎接來遲,還望恕罪。」
丁壽見老者常服上的錦雞補子,便知這位就是身兼工部尚書與都察院左都禦史銜的新任三邊總制才寬才汝栗,當下不敢怠慢,躬身施禮。
才寬扶住丁壽,哈哈大笑,「緹帥休要客氣,老夫略備薄酒,為緹帥洗塵。」
丁壽還想推辭,才寬已經熱情地挽住手臂走進大營。
未及大帳,便聽幾聲鑼響,一隊官兵押著三五個披紅戴綠、花帕包頭的女人從旁經過。
哎呦,這才老兒軍營中藏有女人,看來也是同道中人,不過這麼明目張膽的將女人領進大營,就不怕軍心不穩麼,丁壽琢磨不透。
待那隊人走近些,丁壽徹底懵瞭,這幾個「女人」臉上厚厚的脂粉下,竟都是粗眉大眼、胡子拉碴的武夫之相,陜西的潮流這麼時尚前衛麼,自己這京城來的都跟不上。
丁壽疑惑看向身後的周尚文,此時的周彥章神色復雜,看那幾個「怪人」的眼神中鄙夷有之羞憤亦然,卻並未如丁壽般顯出驚訝,看來也是見怪不怪。
一名小校跪倒行禮,「稟部堂,眾人遊營已畢,特來交令。」
才寬冷冷掃視幾位女裝大佬,幾人面紅耳赤,臉皮紅得連幾錢厚的白粉都遮擋不住,不敢抬頭見人。
「北虜入套,劫掠生口,屠戮百姓,淫我婦人,實為皇明之恥,爾等身為參遊將領,上陣畏葸不前,逡巡避戰,可還有男兒肝膽!可對得起朝廷俸祿!」
「標下知罪。」幾人磕頭搗蒜,連聲請罪。
「今日略施小懲,教爾等知曉本部法度,爾等但有羞恥之心,當知恥後勇,殺敵衛邊,以雪今日之恥。」才寬大袖一揮,怫然道:「下去吧。」
幾人再三施禮而退。
「部堂,這幾人……」丁壽隱約知曉事情原委瞭,可殺人不過頭點地,才寬這麼做,是否有點過瞭。
「武人粗陋,不讀聖賢之書,不識忠義廉恥,老夫唯有響鼓重錘,劍走偏鋒,教緹帥見笑。」才寬轉眼已換瞭一副笑容。
「部堂客氣,南山受教瞭。」才寬是三邊總制,如何治軍是人傢分內事,丁壽雖看不慣,可也沒有多嘴的餘地,何況他還有別的事要托付才老頭。
中軍大帳擺酒接風,周尚文職位卑微,蕭別情不是官場中人,都另行安排,才寬則獨自熱忱款待丁壽。
才總制雖是文弱書生,酒量卻是驚人,推杯換盞,鯨吸牛飲,丁壽險些招架不住。
「部堂,在下有一事請教。」丁壽扶著額頭,想趁著清醒搞明白一些事情。
「緹帥但說無妨。」才寬酒興正濃,酣暢淋漓。
「去歲楊應寧請修邊墻一事,部堂可知曉?」
「自然知曉。」才寬點頭。
「風聞邊墻僅修瞭四十裡,可是屬實?」
才寬展顏大笑,「緹帥耳目果然靈便,墻壕墩臺都算起來確有四十裡之長。」
「年餘之工,僅成墻壕四十裡,部堂可有教我?」丁壽語氣很沖。
「沒有修那許久,花馬池一帶於今年二月興工,至楊應寧六月以養病離職,修瞭四個月……」
「當年上疏稱邊墻修築為永逸之圖,難道因邃翁離職便要半途而廢?」事情沒想得嚴重,丁壽也放緩瞭語氣。
「楊應寧的確上奏請派新任巡撫並鎮守官負責接手,兵部擬議以一幹練大臣督辦此事,兵部左侍郎文貴、右副都禦使曹元皆在會推之列,不過麼……」才寬捋髯,笑容玩味,「朝廷的旨意是官不必差,修邊之役姑寢,所餘未用錢糧令巡撫等官核實後輸送於京……」
丁壽知道這所謂的朝廷旨意肯定是劉瑾的意思,這老太監搞得是哪一出,他該知道這邊墻有多重要呀,想不明白的丁二仰脖灌瞭一杯悶酒。
看著悶頭喝酒的丁壽,才寬唇角輕勾,「說起來,老夫也有兩件小事勞煩緹帥。」
「部堂請講。」
「老夫聽聞緹帥此次入陜,帶來瞭八萬兩犒賞。」
「可不,險些為這點銀子送瞭命。」丁壽撇瞭撇嘴。
「緹帥遇險老夫也有耳聞,自當督促三鎮肅清地方,隻是麼……」才寬老臉微有赧色,「老夫想為麾下健兒討個恩賞。」
「部堂,三邊十餘萬人馬,這幾萬兩銀子是杯水車薪吧。」丁壽算計那些銀子足夠三邊將士狠吃上幾斤肉的,可要真金白銀發分出去,就是把王文素調過來打算盤,怕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老夫明白,老夫隻想為營中」夜不收「多討一份賞賜。」才寬誠懇言道。
夜不收,軍中探聽賊中動靜消息,及專備急幹使令之人,因其徹夜在外打探消息,晚上回不瞭營地,故以此名。某種意義上說,這些人可謂明代偵察兵與急腳哨探的結合體,弓馬出眾,膂力驚人,從事燒荒、劫營、駐守墩堡等各種任務,這樣的萬金油,可惜並沒有什麼優待,正統以前,甚至待遇還不如一般邊軍,之後雖有提升,可也忽高忽低,並不穩定,高時月糧二石,低時隻有八鬥,還要自給衣糧,處境也堪稱可憐。
「邊鎮各軍夜不收,出境探賊,晝伏夜行,勞苦特甚,其情可憫,當今又是秋收之時,各部套虜必來劫掠,邊事賴其甚多,老夫請緹帥分撥犒賞,每名夜不收將士賞銀一兩,以恤其私,激揚報效。」
丁壽大略估算,邊軍中夜不收十不居其一,充其量花費一萬多兩,這筆犒軍銀倒還出得起,看著才老頭可憐兮兮,連這點銀子都無從籌措,便順水人情應瞭他吧。
見丁壽點頭,才寬欣喜,又道:「另有一事,三邊戰馬窮蹙,軍備不足,懇請緹帥在陛下及劉公公處美言,請朝廷撥五萬兩專銀采購馬匹。」
丁壽挖瞭挖耳朵,「部堂,在下可能酒喝多瞭,耳力不濟,您說要朝廷太仆寺再撥馬價銀?」
見才寬點頭確認,丁壽失笑,「西北本就牧馬之地,朝廷設有苑馬寺馬場蕃息馬匹,部堂又握有茶馬交易大權,聽聞邃翁馬政也多有善果,怎會少瞭馬匹?」
「緹帥隻知其一,戰馬難養易耗,朝廷苑馬寺官辦馬場經管不善,早已徒具虛名,且與西番交易所得並非皆是可上戰陣之良馬,楊應寧一年以茶易馬所得不過五六千匹,精選之後分之各鎮衛所,聊勝於無而已。」才寬苦笑,「是以勞煩緹帥,將西北軍馬窘狀陳情朝廷,以解燃眉。」
「部堂的難處恐怕不止於此吧……」在才寬詫異的目光中,丁壽將準備好的那份公文取瞭出來,「劉公公若是拿著這個東西問我,丁某的陳情豈不是在打自己的臉?」
看完公文的才寬並沒有慌張失措或驚怒交集的表現,隨手將公文扔在案旁。
「部堂知道這事?」
「原本不知,可也並不意外。」迎著丁壽的目光,才寬笑得雲淡風輕,「緹帥總該曉得老夫為何急需太仆寺撥銀瞭吧?」
「固原、寧夏等處挪用侵占馬價銀,我再請朝廷撥銀添這個無底洞麼?隻怕是欲壑難填。」丁壽冷笑。
「老夫知曉他們有罪,可又不能深究,地方州府還要靠他們籌措軍糧,衛所諸官要靠他們領兵禦敵,還要依仗巡撫大員從中調度,誰也不可輕動……」
才寬揚起那份公文,「這裡面將寧夏各衛一網打盡,套賊此時過河入寇,誰來抵擋!」
「朝廷在整飭吏治,部堂也是劉公提拔,信不過他的手腕魄力?」丁壽厲聲道。
「劉公公是明白人,更不會因小失大,你道這邊墻為何不修瞭?」
丁壽茫然搖頭。
才寬伸出四根手指,淒然長笑,「四個月,糴買口糧已費官帑銀十餘萬兩,又助以戶役銀十六萬兩,近三十萬兩銀子才換來這四十裡邊墻,如果三百裡邊墻、六百裡塹壕修築下去,要花費多少銀子?這才是真正的無底洞吶!」
「便由得他們逍遙法外?」丁壽恨聲問道。
「總要捱到冬天……」才寬喃喃道:「老夫能做的,是讓朝廷撥銀多一點,地方文武們少克扣一點,多幾分銀子花到邊事上,至於落個嚴苛之名,呵呵,由它去吧……」才寬痛飲不止。
「隻靠邊墻防禦,任敵來去,真是處處受制!」丁壽憤憤拍案。
「虜騎如風,除非能同王襄敏般,輕騎搗巢,將韃子狠狠打疼,痛得他們不敢再居河套之地……」才寬晃晃腦袋,苦笑道:「可惜馬踏賀蘭的襄敏公不在人世瞭,呵呵……」
「部堂,今日你我不醉不休。」丁壽鬱悶難解,唯有借酒澆愁。
「好,老夫奉陪到底。」才寬欣然舉杯。
燭盡燈滅,一老一少二人伏案酣睡。
「部堂,出塞夜不收有軍情急報。」天近破曉,一名中軍小校走進大帳,貼著才寬耳朵低聲道。
才寬霍地抬頭,雙目神光炯炯,無絲毫醉態。
望瞭旁邊幾案上伏臥的丁壽一眼,才寬一擺手,「出去說。」
二人掀帳而出,趴在幾案上的丁壽瞇瞪著惺忪醉眼,同樣也豎起瞭耳朵:「套虜蒙郭勒津部首領火篩近期似有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