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亮得晚,待主人麻循和於永那些錦衣衛發現“丟人”時已是辰牌初,這下可炸瞭鍋,於永等人自不消說,自傢老大丟瞭人頭難保,麻循留宿丁壽等人本就存著借機套交情的心思,這交情還沒套到半點,禍事反倒來瞭一樁,急得唇舌燎泡,張羅人立即闔府尋找。
好一番雞飛狗跳,終於在馬廄裡找到瞭人,麻循得到消息哭笑不得,也不知這位緹帥大人什麼癖好,大晚上的竟然和馬過瞭半夜,立即過去請安問候,待看見丁壽身旁站的那大漢時,本已掛滿笑意的臉龐登時僵住瞭。
“混賬東西!你個馬夫不做好本分營生,妄擅與丁大人攀談,真是不知尊卑,還不快去幹活。”
麻循疾言厲色的一番訓斥,隨即又與丁壽賠禮,隻道府內下人無知,沖撞之處萬求海涵等等,丁壽笑著擺手,不以為意。
那大漢一肚子馬經,本說得興起,遭打斷後有些意猶未盡,又遭訓斥,更是怏怏不樂,悶頭答應一聲,便去幹活。
正與麻循說笑的丁壽突然大喝一聲,“麻全!”
“誒!”正低頭鍘草料的麻全隨口應瞭一句,驚覺不對,舉目四顧,隻見麻循面如土色,丁壽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麻將軍,你道本官為何選瞭貴府做下處?祁山麻傢,呵呵……”丁壽負手踱瞭幾步,眄視麻循嗤笑道:“人犯在逃,與其沾親帶故之人錦衣衛怎會不留意一二,尊駕未免太小瞧我緹騎的手段……”
“緹帥恕罪——”看著周邊眼神不善的於永等錦衣衛,麻循張皇失措,高大身軀登時矮瞭下去。
“此事與我傢兄長無關,我跟你們走就是。”麻全怒沖沖闖瞭過來,被兩名錦衣校尉聯手制住,還是不停掙紮。
“事情是我一個人的,是漢子的休要牽連無辜!”
“住嘴!”麻循厲叱本傢兄弟,連連磕頭,“標下……哦不小人有罪,實在事有隱情,在下不忍見本傢親眷蒙冤,這才暫為收留……”
“麻將軍是說錦衣衛興的是冤獄咯?”於永可不會因為彼此信奉同一個神隻而網開一面。
麻循慌忙搖頭,“絕無此意,小人本意也是想尋個時機向緹帥稟明內情,隻是還未尋到時機……”
“說得好聽,若非我傢大人英明,燭照萬裡,豈不讓你這招”燈下黑“給蒙混過去瞭?”
“我……”饒是麻循能說會道,也被於永一句一頂給噎得說不出話來。
丁壽微微擺手,於永拱手退後,“好,你便說說內中有何隱情?”
“小人這本傢兄弟傳瞭祖上本事,酷愛養馬,那洪洞方爭在大同與內地間販馬為生,生意做的不小,還在邊地設瞭馬場繁育馬種,慕名前來延請,他也樂得整日與馬打交道,因此……”
“等等,”丁壽打斷麻循,不解道:“麻傢在軍中為將者不在少數,與其讓他為商賈馬販驅使,何不將他安置在官傢馬場,為國效力?”
“早年的確如此安排,隻是……”麻循神色糾結:“我這兄弟熟知馬性,人情世故卻一竅不通,因看不慣官傢馬場……咳咳,那些做派,常與人爭執,行太仆寺畢竟是朝廷官署,多生齟齬對麻傢也非好事,為方爭養馬一來全由心意而行,他本人樂在其中,二來我等族人也少瞭這些煩心事,不過他一個馬癡,平日隻醉心養馬訓馬,絕無會與白蓮妖人勾結,麻傢願全族作保,求大人明鑒!”
麻傢還真抱團啊,丁壽瞧瞭眼還在不安分掙紮的麻全,暗嘆白蓮逆黨要都是這貨這樣的,錦衣衛的差事可就輕松多嘍,直愣愣地送貨上門,讓看過畫影圖形的丁壽初時幾乎以為是認錯人瞭。
“那日原平驛又是怎麼回事?”
“驛站打尖,某先去瞭後面喂馬,聽瞭前面動靜去看,見那些驛卒正砍瓜切菜般地殺人,那些官軍隻是抱腹打滾,毫無還手之力,某見機不對,就藏在瞭馬廄後面的幹糞堆裡,才脫瞭一條性命。”
盡管知道時候過得久瞭,丁壽還是看瞭一眼自己昨夜挨著麻全坐的那邊肩膀,感覺似乎隱隱有股惡臭傳來,自嫌自棄地皺瞭皺眉,離麻全遠瞭兩步,才道:“可記得那些賊人相貌?”
麻全大腦袋一晃,悶聲道:“某隻看馬,從不記人,隻是聽那些人都稱呼什麼”趙使者“……”
趙景隆?算你老小子扳回一局,丁壽輕撫額頭,“還聽到旁的什麼消息?”
“你在糞堆裡能聽得多少?!你若不信,某隨你處置便瞭,休要囉唣!”麻全能想起這些瑣事已是絞盡腦汁,面對追問著實不耐。
“緹帥不要聽這混人胡話,哦不,他人雖混,卻沒有半句虛言,求緹帥開恩,給他一條生路!”麻循求懇不斷。
“本官信他與白蓮妖人沒有關聯,”不待麻循面露喜色,丁壽又悠然道:“隻是他畏罪潛逃之事,又該如何處置?”
“這……罪狀屬實,隻是當時海捕文書已下,他又因……驛站之事驚嚇,不敢向旁處投案,求緹帥念在事出有因,從輕發落。”
這麻循可沒外表那麼粗豪,丁壽心道,他話裡話外的意思,無非同樣懷疑押送消息走漏,山西大同兩地官府已有白蓮教徒滲透,隻是不肯,或者說不敢明言。
“死罪無妄,活罪難逃,將麻全貶為恩軍,交錦衣衛編管,為朝廷蕃育馬種,戴罪立功。”老實說,經過昨夜這番長談,無論麻全有罪無罪,丁二都不打算輕易放過他瞭。
聽說還可以繼續養馬,麻全可不管為軍為民,頓時喜笑顏開;族人性命保全,麻循心中一塊大石也算落地,可丁壽顯然不想讓麻將軍踏實過年,貼著他耳邊又道瞭一句:
“麻將軍適才以全族作保,可不要忘咯,麻全在錦衣衛做好做壞,可與大同麻傢息息相關,您呢,自求多福吧。”
麻循身子一僵,笑容尷尬地唯唯稱是,丁壽自然不知道,他偶然興起的一個惡趣味,便將大明歷史上有著“東李西麻”之稱的麻傢將,捆上瞭自己戰車。
不管今後事情如何,如今也算皆大歡喜,麻循命人張羅飯食,丁壽也吩咐人打點行裝,準備飯後啟程。
“什麼時候瞭,你們還有心思用飯!”一夜未見的白少川,突然出現。
丁壽苦笑,“便知你一來定要催促行程,莫急,一起用過飯,即刻便走。”
白少川少有的面色凝重,“韃騎犯邊,走不得瞭。”
*** *** *** ***
“韃騎五萬破萬全右衛新開口!?”丁壽看瞭軍報,勃然作色:“總兵神英他在做什麼?那個新到任的朱恩又是幹什麼吃的?巡撫巡撫,巡他媽個頭!”
丁壽本意趁機繞路回宣府探望嫂子月仙,偏等來瞭數萬韃子犯邊的消息,憂心之下惱怒可想而知。
“緹帥且放寬心,邊鎮之設雖主為防秋,但四季之防也在顧慮之中,韃騎冬日來襲,必難持久深入,待其勢衰,自可鼓蕩而平。”麻循在一旁勸解道。
丁壽盯著展開的邊關圖志,默默思索王越兵書中山川地理記載,韃靼入侵宣府,無非是東西兩條路線,東側有燕山阻擋,沿著獨石水又有獨石、半壁店、雲州、赤城等一串堡壘據險而守,隻要不玩出正統年楊傢將晃點英宗的騷操作,當保無虞,韃子顯然也清楚這點,此次入寇選擇瞭宣府西側的萬全右衛。
丁壽指向地圖,沉聲道:“韃子翻越野狐嶺,再若深入,隻有沿著洋河順流而下,經宣府、懷來、延慶,可一路直抵居庸關下,莫說攻破關口,兵臨京城,便是讓韃騎出現在居庸關前,也足可震動朝野。”
“緹帥所言不假,不過宣府為京師北方屏障,朝廷經營多年,洋河一線以宣府三衛為樞,遍佈衛所州城,韃子區區五萬騎怕是一路碰得頭破血流,也未必能見到居庸關上的半塊城磚。” 麻循撫著垂到胸前的大胡子朗聲大笑。
“還有第三條路。”丁壽並沒有麻循那麼樂觀,手指沿著保安州、懷來、京師之下劃瞭一條曲線。
“沿著桑幹河谷東進,便可繞過宣府重重防禦,直抵居庸。”
麻循一愣,這條路線實在太過“非主流”,錯愕道:“可若要沿桑幹河進軍,必要從大同而進,韃子如今是破瞭宣府邊墻……”
麻循悚然警醒,驚呼道:“緹帥是說韃子此番是聲東擊西,真正目的是謀奪大同。”
丁壽緩緩搖頭,“敵情未明,丁某隻是做此推測,不敢斷言,若大同失陷,即便韃子畏懼居庸天險,不沿桑幹河進軍,而是南下走飛狐陘,其後既可再經蒲陰陘攻打紫荊關,甚或繼續南下攻打倒馬關,都可抵達京師,也非某所能預料。”
經過才寬失陷陣前的打擊,丁壽在軍機大事上謹慎許多,不敢再妄下斷言。
一直冷眼旁觀的白少川突然插言:“即便韃子意圖不明,我等也決不能在此坐視,丁兄,速將適才所想傳訊宣大疆臣,斷不可使其有兵臨京師之機。”
丁壽一怔,納悶素來沉穩鎮靜的白少川怎會如此急躁,他們遠在右衛,無論是宣府朱恩、大同崔巖還是總督文貴,都比他身臨前敵,更加瞭解虜情,他這樣在後方指手畫腳,幹涉戎機,平白招人白眼不說,萬一說錯瞭,這人可就丟大瞭。
白少川似乎清楚丁壽心中所想,凝眸道:“京師不比關中,萬不可使韃騎出現在三關之下。”
丁壽豁然,虜攻寧夏,已然震動三輔,若是再讓其兵臨居庸關等長城內三關,騷擾畿輔,勢必朝野大嘩,朝中那些酸子們最喜天人感應那套邪說歪理,打個雷還弄出個誅八虎的花活兒,若讓他們借著這個由頭,鬼知道能搞出什麼幺蛾子,請誅劉瑾肯定是沒那個種瞭,但惡心一下這段時間實行的各種“新政”,那是板上釘釘的。
丁壽也不再廢話,立即將其所想一一書就,令於永通過錦衣衛渠道,傳訊宣大的幾位封疆大吏,囑托他們留意韃虜動向,勿為所趁。
“此間事自有撫臣軍將處置,趁賊勢未至,你我退回山西,走真定、涿州的驛站回京吧。”
丁壽撇撇嘴,對白少川之言不置可否,戰火阻隔,宣府肯定是回不去瞭,想想實在心有不甘,恨恨道:“我就弄不明白,隆冬之際韃子非要入關鬧騰個什麼!這不成心跟二爺做對麼!”
*** *** *** ***
沿著兔毛川的蜿蜒河谷,數以萬計的草原狼騎如黑色潮水般滾滾向前。
幾名蒙古貴人在軍將簇擁下駐馬於河邊高坡,議論不休。
一名英氣勃勃的青年用馬鞭遙指著望不到邊際的行進大軍,興奮不已:“有這般多的草原勇士,何愁不能馬踏南朝,隻有阿爾倫那般懦夫,才會坐擁大軍處處受制,實是丟盡瞭父汗顏面。”
青年身側一位老將搖頭嘆息:“阿爾倫黃臺吉也有不得已的苦處,聽說他破口之後不待宣府明軍反應,便逾懷安直撲蔚州,怎料明軍早有預備,在陽和、天成、懷安一線險要之處囤積礌石火箭,暗做埋伏,草原勇士本就不擅攻城,不察之下損傷許多,他行進得急,攻村破鎮得到糧草不多,如今後繼乏力,進退兩難。”
老者對阿爾倫的稱呼聽來十分刺耳,青年不禁冷笑,“蒼狼怎會被綿羊阻擋,分明是他無能,隻要按照父汗計劃兵臨南朝都城,逼得小皇帝重開貢市,些許損失算得什麼。”
老者聞言面露不豫,些許損失?說得輕巧,可不是每個部族都如察哈爾汗廷般有冬季草場,天寒地凍,戰馬掉膘得厲害,這一路行軍倒斃瞭多少戰馬,便是人的糧食也不算充足,此番若是劫掠不到足夠的糧食,明年日子族人還不知怎生去熬。
感受到老人情緒低落,青年大笑寬慰:“多郭蘭老伯莫要憂心,我與姐夫早有約定,此次打開關口,所打草谷全歸土默特,察哈爾不取分毫。”
老者乃是土默特萬戶茂明安部的多郭蘭阿忽勒呼,正為部眾揪心的他聞聽青年之言頓時一愣,隨即狂喜:“當真?”
“當然。”青年欣然頷首,“若不是茂明安部與姐夫相幫,怎會如此快便調派出三萬大軍,某阿著並非忘恩之人,些許謝意還請多郭蘭老伯不要推辭。”
哪個會推辭!多郭蘭老臉都樂開瞭花,土默特流年不利,攻掠寧夏不順,所得財貨生口大多被奪回,沙窩一戰雖說損失人數不多,卻都是部族精華戰士,今年土默特已然傷瞭元氣,老多郭蘭對火篩塔佈囊此番出兵,心中未嘗沒有非議,可礙著來人是黃金傢族血脈,他也不好拒絕,如今得瞭這個消息,心中狂喜,已然老朽的身子骨突然勁頭滿滿,催馬而下。
“傳令下去,加快速度,天黑之前抵達殺虎口,落在最後的一個千人隊,留在山裡喂狼。”
看著在隊伍前後策馬鼓勁的多郭蘭,青年得意一笑,身側突然又響起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阿著,你既然不忘恩,又該怎麼謝我呀?”
青年笑容一窒,隨即臉上堆出更多笑意扭過身來,“這卻把我難住瞭,我的好阿姐什麼也不缺,弟弟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來謝你,阿姐你來說,隻要阿著有的,隨你拿去。”
一串銀鈴般的嬌笑,一名服飾華麗的俏麗少女打馬向前,輕輕一揮手中纏繞金絲的名貴馬鞭,薄唇輕抿道:“就知你會賣乖討巧,算瞭,饒你一遭,便算是我這做姑姑的送給小俺答的降生禮物。”
“那我替才降生的俺答謝謝阿姐瞭。”青年馬上含笑欠身,對和他容貌相近的少女撫胸行禮。
“你我同生同長的,不用來這般客套,”少女用馬鞭輕敲著手心,冷哼道:“我就是看不慣阿爾倫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不過早生瞭幾日,有什麼瞭不起!”
少女便是蒙古達延汗巴圖孟克與哈屯滿都海徹辰所生之圖嚕勒圖公主,達延子嗣眾多,女兒卻隻有這麼一個,自然從小嬌慣寵愛,養出瞭幾分刁蠻任性。
青年則是圖嚕勒圖的孿生弟弟巴爾斯博羅特,他們口中的阿爾倫是巴圖孟克與滿都海所生第二子烏魯思博羅特,其孿生哥哥圖魯博羅特已死,他儼然成為眾子之長,行事驕橫,引得其餘子女不滿。(滿都海與達延所生七子一女中有三對是雙胞胎,不得不稱贊真是奇女子)
聽瞭圖嚕勒圖對阿爾倫發泄不滿,巴爾斯博羅特隨即附和,“就是,當初把阿姐嫁給革兒孛羅,就是他在父汗前出的主意,要不是革兒孛羅那廝短命,姐姐怕是已經嫁到朵顏,最近我還聽說……”
“聽說什麼?”圖嚕勒圖長眉微揚,急聲問道。
“聽說他向父汗進言,要守諾聯姻,把你嫁給革兒孛羅的弟弟把兒孫。”
“這個混賬。”手中的金絲馬鞭在空中甩瞭個響亮鞭花,圖嚕勒圖憤憤道:“他把我當成什麼?!”
“還能是什麼,”阿著歪著腦袋不屑道:“和牛羊一樣,當成可以拿來交換的禮物唄,他也不想想,此番破口,順利繞過宣府明軍堡寨,靠的還不是革兒孛羅送來的那份羊皮卷,他用姐姐的名頭換來的地圖,成就他一個人的功……”
“別說啦!”圖嚕勒圖嬌叱打斷,杏眼怒睜道:“阿著,這回入關你要爭氣,一路殺到南朝都城下,給父汗看看,誰才是黃金傢族的雄鷹!”
巴爾斯博羅特見火候已到,不再多言,拍著胸脯道:“阿姐放心,此番蒙你在父汗前進言,給瞭阿弟這個建功立業的機會,阿著不會讓你失望的。”
“南蠻子,你們最好別擋我和阿著的路,我們走!”圖嚕勒圖一催胯下棗紅馬,當先而行。
她身後一匹通體烏黑的烏騅駿馬上,端坐著一個全身裹在灰色佈袍中的瘦削身影,此時也要催馬跟上,卻被阿著一把帶住瞭韁繩。
“烏倫珠,待我此番立瞭大功,便向阿姐請懇娶你做哈屯,開不開心?”阿著挑眉笑道。
佈袍人微微側首,冷電似的一道寒芒照得阿著心底一顫,不覺松瞭手,烏騅揚塵而去。
“好一匹大漠烈馬,某早晚降伏瞭你。”阿著望著佈袍人的背影,嘿嘿冷笑。
*** *** *** ***
平虜城外的一座小山村。
賴得天公保佑,今歲天順年豐,冬日農活較少,犁田曬地、挖窖藏糧的活計早已忙完,村民們都忙著宰殺年豬,張貼春聯福字,慶賀新年,此時趕到的丁壽一行,可算是不速之客。
聽人勸,吃飽飯,盡管惦念著過年去宣府玩嫂……哦……吃餃子,丁壽也沒頭鐵到非要去撞那五萬韃騎,在聽說戰事穩定宣府鎮城無恙後,便在馬昂率隊護持下繞道山西回京,途經村中打尖用飯。
其實按馬昂的意思,盡快趕到平虜衛城,休息住宿都安全方便得多,奈何丁大人非要搞什麼與民同樂,這位爺興致來瞭,便是白少川也隻能蹙眉應允,豈會聽他的勸阻。
一百幾十人的隊伍對這山村來說可不是小數,何況還是一群軍爺,幾位村老正愁眉苦臉,覺得村中遭瞭劫難時,幾錠沉甸甸的雪花銀登時讓他們改變瞭自己的態度。
村舍中間的空地上拼湊瞭一溜長桌,從街頭擺到街尾,桌面上擺滿瞭各傢各戶整治出來的菜肴,菜色算不得精致,好在量大管飽,燒餅饅頭夾燉肉,黍酒土雞豆腐幹,頗有鄉間特色,在丁壽執意相邀下,村民老少也一同入座用飯。
開始時村民還大多畏官拘謹,幾杯自釀的老酒下肚,膽子也大瞭起來,再看那為首的年輕貴人性情和善,言笑無忌,其餘軍漢雖大多舉止粗豪,卻也沒有什麼擾民之舉,逐漸放寬心懷,與丁壽暢談起瞭收成年景。
“好教官人知曉,皇爺爺洪福齊天,今年風調雨順,每畝地打糧足有一石多,若是往常不好的年景嘛,也就四五鬥吧。”村中族長“滋——”又飲瞭一個滿杯,今日有人付賬,平日可難得這麼敞開瞭喝傢釀的老酒,心滿意足地抹著嘴道:“均攤下來,每年一畝地約能出個七八鬥吧。”
丁壽點點頭,這數字與自傢宣府的中下農田產出相差不多,又問:“賦稅如何?打的這些糧食可夠日用?”
這位村老雖說喝酒有些上頭,腦子還算清醒,不曉得眼前人具體來路,他可不敢隨便掏心窩窩說話,含糊道:“年景好便多些嚼裹,收成不好勒緊肚子也能過活,種田納糧天經地義,甚夠不夠嘛!”
說得漫不經心,可看看繞著長桌奔跑玩耍的村中孩童,老人還是輕嘆瞭一口氣,“隻是此間雖挨著兔毛川水,可多是山地,土薄得很,可供開墾的田畝不多,眼看村裡人口越來越多,可苦瞭後人娃娃咧。”
“若是有糧食山巔可植,不滋水而生,產出又高於麥黍,老丈可願一試?”
村老大驚:“真有這寶貝?!老漢種瞭一輩子地也未聽說,官人,你說的究竟是甚名堂?”
丁壽意味深長一笑,不再多言,那村老百爪撓心,再喝起酒滿嘴不是滋味,隻是再三求問,難得要領。
丁壽打量席間,護衛邊軍都是大同子弟,鄉音讓軍民之間少瞭許多戒備隔閡,有些村中豪爽青壯已與軍漢勾肩搭背拼起酒來;手下錦衣衛雖說往日都是街面上橫著走的主兒,在上司面前卻如鵪鶉般老實,隻顧低頭用飯;身旁宋巧姣將一個小女孩抱在膝上逗弄,那小女孩奶聲奶氣,質樸可愛,連皺著蛾眉勉強與鄉民同桌的慕容白都忍不住喂瞭那女娃兒幾筷,哈,女人果然是天生母性;白少川一如既往地自斟自飲,對臉上泛著紅暈輪換上前端菜上酒的村姑少婦們一雙雙傾慕眼神視而不見,真生生氣死人個也麼哥!
遙望遠山峰巒磷磷,頭頂白雲飄繞,身處竹舍茅屋之間,耳聽鄉人笑語,還真有這麼幾分隱士野趣,丁壽怡然自得,連在耳邊不住請求哀懇的村老都不覺得生厭瞭。
“嗯?打雷瞭?”丁壽似乎隱約聽到轟隆一聲,抬眼看天,好大的日頭,不像啊。
天色未變,又是一聲悶響遠遠傳來,座中其他人也都聽聞。
馬昂臉色一變,長身而起,在眾人驚呼中躍到瞭長桌上,不理被他踩得一片狼藉的菜肴杯盤,隻是向西側山頭眺望。
“那是什麼?”悶轟聲再響,丁壽順著馬昂目光,眺見遠處磨兒山上有三叢煙柱騰起,風吹不散。
“是狼煙,有韃子犯邊!”馬昂也同樣看見,且根據狼煙數量得出準確判斷:“來敵在千人以上,由北而來。”
“北面?北面各城都失陷瞭?”丁壽驚道,右衛以南還有玉林、威遠等數個城池堡壘,前腳才離開,後面就都沒瞭!
馬昂同樣為右衛傢人憂心,此時卻無暇顧及,還有更緊要之事待辦,肅然道:“緹帥,請速速上馬,我等護送您與女眷趕赴平虜城暫避。”
“官人,哦不軍爺,可不能拋下我等啊!”村老在旁聽得真切,此時再也顧不得尊卑畏懼,抓住丁壽袖子苦苦哀求,“一村老小幾百口子,不能就這樣落在韃子手裡啊!”
“你們拖傢帶口的,如何能跟上我等,還不快收拾行囊,逃進山中暫避才是正經。”馬昂厲聲喝道。
“山中也難萬全啊,弘治十七年六月韃子攻大同時,就屠瞭臨近好幾個村子,躲進山中的鄉親被他們尋到,不是用馬活活拖死,就是綁在樹上喂瞭蚊子,死狀慘不忍睹啊,就是僥幸活下被他們掠去,也難逃當牛做馬地使喚……”
村老泣不成聲,周遭村民也面露戚色,哭成一片,讓適才吃人嘴短的丁壽真拉不下臉說出一個“走”字。
“軍情緊急,請緹帥早做定奪。”馬昂連聲催促。
丁壽環視一周,見周遭俱是驚惶飲泣的村民,最後目光落在瞭宋巧姣懷抱的女娃兒臉上,那女娃不知兇險將至,吸吮著手指,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正盯著自己猛瞧,女孩天真純凈的眼神讓他瞬間有瞭決斷。
“馬將軍,一路你常說麾下將士勇猛,可以一當十,如今以百對千,可有勝算?”
馬昂一怔,“緹帥,烽火傳警未必準確,韃兵或不過千餘,也或數千,都是未知之數……”
“或許也不過數百,”丁壽粲然,“我意已決,阻上韃子一陣,為村中百姓爭出幾分生機,你可有膽量?”
媽的,搏一把!馬昂漲紅瞭臉,暗暗咬牙,拱手抱拳:“標下惟緹帥之命是從。”
“好,這份人情某記下瞭。”丁壽點頭稱贊,隨即下令:“於永!”
“衛帥!”於永躬身聽命。
“立即帶著錦衣衛護送村民趕赴平虜城,城中可有錦衣衛駐紮?”
於永略微思索,便道:“非是大邑,該有一個小旗駐守。”
“會合他們,督促平虜衛守將安置村民,嚴守城池。”
這事我來幹?於永覺得有些不妥:“緹帥您……”
“本官在此隨邊軍弟兄迎敵。”丁壽淡然笑道。
馬昂麾下軍士本聽丁壽先命錦衣衛護送村民,心中多有不滿,什麼為村中百姓爭取生機,還不是為瞭他和手下更易逃命,拿我等廝殺漢去填韃子的窟窿,此時聽說丁壽也要一同留下,不由人人動容。
馬昂率先道:“緹帥萬金之軀,不可輕蹈險境,標下願立軍令,便是戰至最後一人,亦不會令韃子逾此村半步。”
於永同樣以為丁壽不放心這些大同邊軍,“還請衛帥領隊入城吧,若是……若是需人督戰,屬下留下即可。”
丁壽朗聲笑道:“邊軍將士皆是血性漢子,何用督促,本官留此是為與弟兄們攜手並肩,暢飲胡血,你舊傷未愈,留此何用。”
馬昂熱血沸騰,激昂道:“標下願與緹帥共餐虜肉,暢飲胡血,醉臥沙場!”
馬昂此番帶出的一百騎軍本就是親信蒼頭,又為二人言語所激,戰意高昂,眾邊軍齊聲高喝:“我等誓死追隨將軍。”
“小慕容,你……”
“嗆啷”寶劍出鞘,慕容白瞪著晶瑩雙眸道:“太師叔,我隨你一起殺韃子。”
丁壽扶額,看不出這中二丫頭還有點熱血基因,“呃……你保護好巧姣,在平虜城中安心等我。”
“太師叔,我……”慕容白還要爭辯,手掌忽被一隻滑嫩柔荑輕輕握住。
“慕容姑娘,不要打攪老爺瞭。”宋巧姣對慕容白嫣然一笑,隨即柔聲對丁壽道:“老爺多加保重自身,妾身告退。”
安排已畢,村老立即呼喝族人收拾行囊,去平虜逃災避難。
“茂田傢的,你傢崽子多,都數齊瞭,可別丟下哪個,早跟茂田說有空多犁犁外面那塊地,傢裡肥田開一花結兩果的有個甚用!”
“二狗子,別背著你那老娘瞭,將她放到大車上,有人照顧,快去窖裡搬糧食,那才是全村人的命咧。”
村老指東派西,忙得不亦樂乎,馬昂已經有要揍這老兒的沖動瞭。
“如今能逃出命去,已算賺的,還顧什麼糧食!點齊人口,馬上出發。”
那老漢立即垮瞭臉子,“軍爺行行好,糧食是莊稼人的命啊,沒瞭糧食,我等還靠甚過活,求等等……”
“等你老娘!帶上口糧,其他的燒掉,不能留給韃子一粒糧食。”馬昂下令道。
“軍爺不能啊!”村老跪地抱住馬昂大腿,嚎啕大哭:“好歹讓我等帶上開春種糧,否則來年到頭還是個死啊!”
“你來年死不死幹老子鳥事,馬某能否活過今日還是兩說呢!”馬昂抬腿便要將老者踢開。
“馬將軍,少安毋躁。”
一見丁壽,村老立即松開馬昂,膝行幾步,改抱住丁壽大腿哭求。
“老丈,軍情緊急,人命關天,而今的確無法將村中窖糧帶走……”看著眼淚巴巴的老漢,丁壽心有不忍,“這樣吧,我交待下去,村中損失糧食由大同府調撥補償,你看如何?”
“這個……”對從沒出過大山的老漢來說,大同府實在太過遙遠,糧食還是握在自己手裡才覺安全,可看著邊上橫眉立目的馬昂,他又不敢再說什麼,隻好乖乖聽命。
一番折騰,錦衣衛護送著扶老攜幼的村民隊伍終於啟程,丁壽立在村口,向宋巧姣與慕容白二女揮手送行。
“你究竟作何打算?”
熟悉而又冷漠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丁壽回首一笑:“白兄,你怎未隨他們一起走啊?”
眼中薄慍一閃而過,白少川對這個明知故問的憊懶貨算是死瞭心,淡淡道:“劉公命我將你平安帶回,白某活著,你就不能死。”
丁壽哈哈大笑,上前親熱地攬住白少川肩頭,“聽白兄這麼說,丁某安心瞭許多,有白兄襄助,勝算又多瞭幾分。”
白少川劍眉微攢,用折扇將搭在肩膀上的手推開,輕聲道:“你最好將自己的主意說出來,免得白某見事不可為,提前給你一個體面的瞭斷。”
丁壽打瞭個寒顫,連連擺手道:“這可開不得玩笑,白兄且放心,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我兄弟同心,敵人不攻自破……”
寒風忽起,吹得二人衣衫鼓漲,獵獵作響,丁壽撫掌大笑:“瞧瞧,連天時都有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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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不見村口人影,慕容白半個嬌軀才縮回車廂,對身旁閉目靜坐的人兒抱怨不停:“這樣將太師叔留在村裡,不知能否安然脫身,喂,你便這樣怕死?”
“怕。”宋巧姣睜開眼簾,淒楚一笑:“宋傢隻剩我一個不孝女,總得有人為爹爹養老送終。”
“那太師叔的安危你便不顧瞭,萬一他有個……”慕容白眼眶泛紅,後面的話不敢再說。
“若是老爺受傷在榻,我當盡心服侍照顧,萬一……”宋巧姣重新闔上晶眸,輕聲道:“萬一老爺身有不測,待傢嚴百年之後,宋巧姣再相隨地下。”
宋巧姣說得很輕,卻堅定無比,讓人無法懷疑,慕容白滿腔不滿再也無法出口,最終化成一縷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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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車外的隊伍中,騎著一頭小毛驢的村老仰著脖子,沖坐在馬上的於永諂笑個不停。
“軍爺,那個年輕大官人說要大同府補償我們村的糧食,不會有差吧?”
“你已經問瞭多少遍,我傢大人說是便是,能有什麼差池!”於永默默祈禱心中真神保佑丁壽無恙,卻被這老兒問得不厭其煩,如今算知道自己平時那副嘴臉多討人厭。
村老連連稱是,心道這軍爺生得卷卷頭發,曲曲鼻子,樣貌可真夠怪地,又抬起笑臉問道:“敢問軍爺,那個年輕大官人姓甚名誰,握全村好給他立長生牌位,保佑恩人長命百歲,官運亨通。”
老兒好生討厭,於永冷冷道:“管好自己吧,我傢大人不需你們保佑官途。”
“那是,那是,看那官人一身貴氣,縣太爺怕也沒有這個氣派……”老人雖說從未出山見過知縣老爺,卻不乏傳統農人式的狡猾。
果然,於永鼻腔中發出一聲不屑的輕哼。
對方的輕蔑反讓老漢心中有瞭幾分喜意,看來村裡糧食有門,繼續道:“就那個威風做派,隻有省城的哪個衙內公子才配有咧……”
丁壽年紀實在太輕,村老不敢想他是哪個衙門的官老爺,但哪怕是知府老爺傢的公子,當爹的總不能不認兒子說的話吧。
“別費那心思瞭,直說吧,全山西省的官兒加起來,也沒我傢大人威風有權!”於永半輩子都在揣摩逢迎上意,村老那點花花腸子在他眼前實不夠看。
於永一句話出口,老漢登時傻瞭眼,舌頭伸出半截,老半天縮不回去。
看到自己話達到瞭預期效果,於永滿意一笑,忽地發現隊伍前方有一騎快速奔來,立即打馬迎上。
“叔兒,問出來瞭麼,那後生究竟甚來頭?他應下的事有準麼?”幾個村內掌事的左右圍瞭上來。
村老好不容易才將被風吹硬瞭的舌頭塞回嘴裡,咂咂嘴巴活動瞭一番,癡癡說道:“握聽這意思,怎麼好像皇爺爺私訪來著……”
於永奔到隊伍前方,正撞上迎面來騎。
“眼睛瞎瞭!敢擋錦衣衛去路,還不讓開,莫不是不想活瞭!”馬上騎士見隊伍阻住去路,大聲叫罵。
“大膽!”於永亮出腰牌,高喝道:“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大人傢眷在此,誰敢無禮!”
騎士驚喜交加,滾鞍下馬,單膝跪地道:“小人平虜城旗下錦衣校尉,有緊急軍情奏報衛帥。”
註:蒙古犯邊雖說秋天居多,但也有選在冬天的時候,歷史上正德二年十二月達延汗部進攻的是更冷的涼州和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