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魏國公府。
老國公徐俌年近六旬,子孫滿堂,位高權重,身子骨一向硬朗,素來樂天豁達,笑口常開,如今卻面帶愁容,長籲短嘆地來尋小兒子敘話。
人還沒進屋,便聽屋內一陣嬉笑聲傳來。
“公子爺,您別這樣,大白天的……”
“怕什麼,哪個不開眼的敢打擾小爺的好事,小寶貝,你這肉饅頭可是越來越大瞭……”
緊隨著一陣嘖嘖的親吻和幾聲嬌喘,讓門外的國公爺聽得直皺眉,重重咳瞭一聲。
屋內調笑取樂頓時停止,隻餘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不多時,一個鬢發散亂的俏麗婢女慌慌張張從房內跑出,見瞭傢主匆忙一福。
徐俌擺手示意下人退下,邁步進瞭兒子屋子,裡間內小公子徐天賜衣冠不整,松松垮垮地挽著袍子,見瞭自個兒老爹面不改色,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倒:“我說老爺子,您這麼大歲數瞭還為老不尊,偷聽兒子床腳算怎麼回事?”
“放屁,年紀輕輕白日宣淫,就算不顧及國公府的臉面,也該愛惜自己身子。”徐俌和幼子倒沒擺什麼嚴父派頭,原配去世得早,這孩子打小沒受多少親娘疼愛,對徐天賜的嬌慣放縱,更多是一種補償在內。
“為瞭傢裡的官司避嫌,我連錦衣衛的差事都停瞭,成天閑得都快發黴瞭,不抓緊時間給你弄幾個孫子抱,能幹什麼?!”徐公子理直氣壯。
徐俌長嘆一聲,“爹尋你就是說這事,朝廷此番派來查勘的兵科給事中徐忱與巡按禦史曾大有會合應天的官兒們,把咱們的官司定下瞭,說什麼附近地方鄉民都說咱府上沒那塊地,要將那些莊田都斷給當地僧民……”
“好啊,這麼說官司定瞭,我可以復職瞭!”徐天賜樂得一蹦三尺高。
“三兒,你沒聽明白麼,咱傢官司輸瞭!”老國公看著手舞足蹈的兒子直納悶,這孩子聽岔瞭?
“輸就輸瞭唄,府裡又不指著那點莊田過活,本就是徐林那個奴才搞得麻煩事,難怪我大哥來信埋怨咱們辦事不利索,您說為這點田畝折騰多久瞭,害得我差事也停瞭,都快閑悶死瞭……”徐天賜對老爹抱怨個不停,張嘴閉嘴就是自己南都錦衣衛的差事。
“沒有府上這些莊田,怎麼把你養大的!國公府這麼大傢業,可不是憑空掉下!今日官司輸瞭,其他那些百姓得瞭消息,湧上來紛紛訴告爭田,我們該怎麼辦!今日丟一頃,明日丟十畝,不出幾年,你們哥幾個就剩下個空宅子啦!”徐俌對這個拎不清輕重的兒子實在生不起氣。
“那就按我大哥說的,多給那些和尚百姓們點銀子,讓他們撤訴不就完瞭,多大個事,還不夠丟人呢!”
“你別張嘴閉嘴大哥大哥的,你大哥早死瞭,老夫我沒下過那個種!”徐俌是真被兒子氣著瞭,合著老子咸吃蘿卜淡操心,你們幾個小的是丁點兒腦子都不動啊!
“早些使錢也就罷瞭,如今判輸瞭官司再用銀錢疏通,示弱於人,國公府的臉面何在!你小子在留都勛貴中可還能抬得起頭來!”
“哦,這個麼……”徐天賜撓撓腦袋,意識到自己跌面兒的重要性,終於打起瞭精神:“老爺子,您說怎麼辦?”
徐俌遍佈丘壑的老臉上立即堆滿瞭笑容:“爹這不是找你商量麼,你那個大哥在陛下和劉瑾面前都能說上話,你去封信,讓他幫咱府上美言幾句,放心,不會讓他白忙的,銀子嘛該花的時候就得花。”
相比較把錢扔給那些無權無勢的和尚百姓,老國公更願意用來疏通朝中關節。
徐天賜摩挲著下巴,看著一臉期待的自個兒老爹,詫異道:“咱傢朝裡面又不是沒人,直接請姨丈做主不就是瞭,何苦還要麻煩丁傢哥哥?”
徐俌的原配夫人與李東陽的續弦同為成國公朱儀之女,二人算來也是連襟,以李東陽當朝首輔的身份,以文章領袖海內縉紳的地位,應天府的官兒不會不賣這個面子。
“他?”徐俌捋著下頜花白胡須冷哼瞭一聲,“李西涯整日端著名士身份,為顯清廉甚至讓你姨娘拋頭露面以字換酒,咱府上些許小事他若真想幫忙,徐忱出京時暗中關照一聲也就是瞭,既然當時沒幫,如今又怎會授人以柄!”
“那何苦要我動筆,您老直接寫封信不就得瞭,憑徐傢兩房在勛貴中的地位,無論丁大哥還是劉瑾,誰會不給這個面子!”徐天賜嬉皮笑臉地對老子言道。
“老夫不要面子的!咳咳……”話一出口,徐國公自覺失言,急忙幹咳瞭幾聲,“爹是說,你們年輕人之間,言語行文沒許多顧忌,比我這老朽方便,若是你辦不成,爹再出面也有轉圜餘地不是。”
徐天賜嗤的一笑,“說到底,您老還是愛惜自個兒羽毛,怕留個結交佞幸權閹的壞名聲,把兒子推出來做擋箭牌,是也不是?”
徐俌也笑瞭,“你在留都勛貴中是出瞭名紈絝浪子,恣睢行事也非偶然,些許虛名也不足在意……”
“那是以前,您兒子我如今管著南京衛事,怎麼也該率先垂范,為南京萬千錦衣兒郎做個表率,所以這事兒——另請高明吧。”
看著小兒子無謂神情,徐俌太瞭解這小子打得什麼主意瞭,“說吧,要多少?”
“老爺子,你別老這麼門縫裡看人啊,張嘴就提銀子,顯得咱們父子倆外道。”徐天賜委屈萬分。
“少廢話,你小子是老夫親手帶大的,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你一撅屁股,老夫都能看到你嗓子眼!”
“您把我看得真通透!”徐天賜笑著把魏國公按在自己椅子上坐下,擠眉弄眼地笑道:“不過我真不要銀子……”
“哦?”熟知兒子脾性的徐俌有些意外,“那你要什麼?”
“您把府東面那菜園子劃給我。”
“太傅園?!”徐俌瞪大瞭那雙混濁老眼。
徐公子肯定沒想改行種菜,東面那園子也不是什麼簡單菜園,而是徐府的花園,徐傢先祖中山王徐達累官太傅、中書左丞相等職,洪武初年,朱元璋將自己為吳王時舊邸賜予徐達,徐達惶恐不敢受,在舊邸對面為之另建新第,永樂初年,徐達長女仁孝皇後把位於中山王府東面靠城墻的一片土地作為王府菜園賜給徐傢,故此稱為“太傅園”或“中山園”。
“這本是要留給鵬舉的……”老徐俌有些為難,那園子幾代傳承,歷來都是歸襲爵國公所有。
“那當我沒說,誰教咱出娘胎晚呢,什麼好處都沒落下不說,連娘親的模樣都記不住……”徐天賜語聲哽咽。
一看兒子開始抹眼睛,徐俌立時慌瞭神,“三兒,別哭,你娘下世早,也是苦瞭你……誒!不就是個園子麼,爹做主,給你啦!”
“謝謝爹!”徐天賜立時破涕為笑,給老父捶起瞭背,“孩兒這就準備寫信,估摸著丁大哥回京就能收到。”
“你小子……”徐俌正待挖苦兒子幾句出口閑氣,忽見有傢人在外探頭探腦。
“什麼事?”徐俌問道。
傢人老實回道:“稟老爺,京城有信到。”
徐俌雖遠在留都,京師動向也一向留心,畢竟一門上下許多口子人,一個不小心站錯瞭隊,沒準兒就要落個無妄之災,大意不得。
徐俌接過密信,拆開看後面色凝重。
“爹,什麼事?”徐天賜見父親神色不對,好奇問道。
“韃子五萬侵宣府,又有三萬入寇大同,兵圍平虜。”
“這事新鮮麼?”那幫草原胡虜哪年消停過,反正離南京遠著呢,徐公子從不放在心上。
“奉旨巡邊的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壽,此刻便在平虜城中!”
*** *** *** ***
寒風卷著飛雪,吹散瞭又一次洶湧附城的黑潮,隻留下遍地不及帶走的屍身和幾具猶在燃燒的飛梯撞車。
平虜城下,屍體堆積如山,偶有幾個重傷未死的,隻在無力呻吟,等待老天收取性命,從女墻垛口綿延城墻,盡是驚心可怖的斑斑血痕。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原來是韃虜發來的兵——”
丁壽得意洋洋立在城頭,哼瞭幾句荒腔走板、自改自唱的《空城計》,可惜沒有瑤琴在側,否則他定學著諸葛丞相撫琴一曲,以慰知音。
“好!緹帥雅韻婉轉,餘音繞梁,標下等人真是有耳福啊。”一名全身披掛的軍將舉著雙手拇指連聲贊嘆。
“好在哪兒?你知道我唱得什麼?”丁壽翻個白眼問道。
“這……”軍將一臉為難,他哪兒知道二百多年後才見端倪的京劇啊。
算瞭,不難為這傢夥瞭,這個時空十全老人有沒有機會生出來還兩說呢,丁壽放緩語氣:“薑將軍,有給丁某捧場的興致,不妨多留心一下城防,立瞭功才好抹罪,也免教丁某為難,你說是不是?”
“緹帥說的是,標下這便去督促巡城。”平虜城守備、都指揮僉事薑義擦擦冷汗,躬身告退。
“似這等瀆職之人,緹帥何必客氣!”身旁一個披甲扶劍,相貌儒雅的中年人看著薑義背影甚為不屑。
“沒法子啊世高兄,如今韃子壓境,還得需要他們一文一武,反正使功不如使過,靜觀後效吧。”丁壽笑言道。
那日他們一行進城後,胡騎大軍隨即蜂擁而至,馬不停蹄直接攻城,四面八方望不到頭的人馬向平虜滾滾湧動,大有走馬而下平虜城的氣勢。
今年天寒甚過往年,引入護城河的兔毛川水已結瞭一層浮冰,數以千計的韃騎縱馬向前,在弓箭掩護之下,將一捆捆裝滿泥土的草袋丟入城壕,片刻便在四面壕溝上鋪出瞭幾條攻城通道,扛著簡易竹木飛梯的韃兵頂著城頭箭雨礌石爭相而上,這般一反常態不懼傷亡的勁頭讓平虜守軍手足無措,未留神竟讓百十人直接撲上城頭。
正當四野韃兵齊聲歡呼時,丁壽與馬昂帶領親衛反撲瞭回來,馬昂親軍蒼頭多是選自北地逃人,不但孔武敢戰,且與韃虜有切齒之仇,殺起來毫不手軟,錦衣衛不擅陣戰,城頭群毆混鬥卻是在行,又有衛帥親自帶領,人人不甘於後,韃兵在城頭立足未穩,便被斬殺殆盡。
殺心已起的丁壽直接下令連砍瞭十餘個潰兵的腦袋,命錦衣衛城頭督戰,眼看著緹騎們拎著血淋淋的繡春刀站在身後,終於醒過神的守軍在守備薑義指揮下開始迅速反擊,工科給事中段豸組織城中青壯百姓上城協守,滾木礌石、灰瓶金汁不要錢的往下狠砸,不知打退瞭多少次攻勢,城頭軍民累得精疲力盡,終於城外韃子氣勢漸衰,隨著嗚嗚號角,大隊人馬引兵城外安營紮寨。
挺過韃兵猝不及防的進攻後,再往後的日子便輕松瞭許多,沿河修建的幾座城堡本就是為阻止韃兵南下,守城器械充足,隻要韃子敢來,總有東西招呼。
飛梯還沒搭上城頭,便被城頭叉竿給推開,有陰損些的明軍,也不去叉梯子,直接用叉竿頂端的分叉照人身上招呼,兩丈長的叉竿,隻要讓前端鋒刃戳上一下基本人命就去瞭大半。
哪怕梯子搭上城頭也沒關系,狼牙拍、夜叉檑這類裝瞭幾千個鐵釘的大型滾檑隨便拍下去一個,城墻上便是一道血槽,雲梯撞車都能拍個粉碎,何況是血肉之軀,最可恨的是這類東西都是拴著粗繩,砸完人以後還能用木滾收回再次使用,閑暇時丁壽觀察這些密密麻麻足有五寸餘長掛滿碎肉的鐵釘時,頭皮都有些發麻,至於其他那些所謂“滾水金汁”、泥礌、磚礌等可以就地取材,隨用隨造的寶貝傢夥,韃子更不知道挨瞭多少,隻要明軍不是腦殼壞瞭,玩出幾波匪夷所思的騷操作來,韃子再想摸到城頭比登天還難。
幾天攻防下來,丁壽對身邊這位段給諫倒多瞭幾分興趣,城頭城下來回奔波,衣不卸甲,一會組織軍民協防,一會又安排城內百姓為城頭送飯,還真是事無巨細,凡必躬親。
丁壽也好奇一個科道言官怎地這般熟悉本地情務,守備薑義和管糧郎中王翀對他指手畫腳的逾矩之舉竟事事配合,從未報以微詞,間隙將疑惑問出,段豸隻有苦笑說出原委,原來這二位都有把柄在人手上。
段豸也是劉瑾派出清查各處府庫的科道之一,到此之後便一一查照賬冊與倉儲積存,發現平虜城內上報火災焚毀草料竟達一百四十七萬束,便是其中無有私相鬻賣之事,一個防護不力的瀆職罪名也是賴不脫瞭,那二人倒也光棍,自陳其過,段豸準備如實具本上奏,卻忽得瞭右衛傳訊:韃兵南下,錦衣緹帥丁壽正在南來途中,萬要護其周全等等。
薑義和王翀這下可慌瞭神,自動忽略瞭韃兵南下這點小事,丁壽大駕降臨才是要命的災禍,寧夏大沙井驛草場那場大火斷瞭多少人的前程,他們二位也有所耳聞,巡撫劉憲、僉事賈時更是不明不白死在獄中,山陜二省同僚折戟沉沙在這位錦衣緹帥手裡的不知凡幾,大明官場已暗中流傳一首歌謠:南山來,禍事到;雄狐鳴,閻羅叫!
這二位當即抱著段豸大腿,嚎啕大哭,什麼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沒滿歲的孩子這類淒慘傢事更是傾吐一番,隻求給諫高抬貴手,務必幫他們度過此遭。
按段豸初時想法,這二人交給詔獄那是罪有應得,可接瞭韃兵南下的消息,又不得不依仗這城內主事的文武二人,隻好虛與委蛇,答應代為遮掩,不過段豸答應的前提是我不主動說,既然人傢主動問瞭,那就對不起瞭,竹筒倒豆子——抖落個一幹二凈,是福是禍,你二人自己兜著吧。
不得不說,兵臨城下,丁二如今還分得清孰輕孰重,沒有熱血上頭直接將那二人法辦,看那兩位成天提心吊膽心不在焉的對守城也不利,把那倆喚過來直接挑明你們的破事爺全知道瞭,不過也不要太擔心,看在你們悔過態度良好,又沒像寧夏那幫不開眼的官兒們一樣欺上瞞下,本官秉持今上“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八字方針從輕發落,燒毀草料該賠的賠,該罰的罰,這是跑不瞭的,至於其他處置麼,就看這場戰事的表現如何,打退韃子一切好說,如果錯上加錯,那也不用進詔獄浪費糧食瞭,二爺直接請出禦賜金牌,借你二人項上人頭振奮軍心。
薑義二人初始一聽事情敗露,自忖必死,沒想事情還有轉機,當即連連叩首感謝緹帥法外開恩,拍著胸脯保證必定肝腦塗地,萬死不辭,丁大人就是他二人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沒齒難忘等等好話說瞭一籮筐,之後的二人也的確打起精神,調撥軍需,嚴密關防,城頭禦虜,城內安民,大事小情無一懈怠,將平虜城軍情民務打理得井井有條,真讓丁壽有些刮目相看,合著大明朝的官兒不是沒能力,壓根就沒想好好幹啊!
“緹帥,韃兵東西兩路大軍同時寇邊,似乎早有預謀,宣大一時應接不暇,我等困守孤城,終非長久之計,還需早做計議才是。”段豸按劍遙望城外連綿不絕的蒙古軍營,憂心忡忡。
丁壽點頭,“韃子來勢洶洶,僅指望宣大兵力應對的確是捉襟見肘,少不得要請些外援。”
段豸憂心未減,“文書往來京中曠日持久,待京營援兵趕至,韃子怕是要深入大同腹地,貽害地方啊!”
“京營及時敢來隻是最好,便是來不瞭麼……”丁壽冷笑:“丁某也要斷他們一條胳膊!”
段豸不解:“緹帥之意……”
“韃子不識天時,前番乘國喪之時寇犯宣府,已是對天子不敬,此番又趁年節入寇,我若不替陛下出口惡氣,怎對得起此番巡邊重托!”
丁壽狠捶瞭一下城垛,陰聲冷笑……
*** *** *** ***
蒙古兵營。
牛皮氈帳內燈火搖曳,人影晃動,爭吵聲不絕。
“阿姐,平虜城久攻不克,我等在此遷延下去何時是頭!”巴圖孟克第三子阿著焦躁萬分。
“臺吉所言正是,公主殿下,大軍每日在此消耗甚巨,僅靠山裡零星村寨所打草谷實在難以維持,還是趁早另做打算吧。”多郭蘭連聲附和。
任他二人苦口婆心,口水說幹,據案盤坐鼓著腮幫子的圖嚕勒圖就是不為所動,反正不拿住那個叫丁壽的小賊萬剮千刀,一片片削瞭喂鷹,是別想讓大軍離開此地一步。
“知道阿姐受瞭南蠻的氣,待殺進大同腹地,阿弟將沿途城池村寨盡數屠瞭給你出氣就是!”阿著拍著胸脯保證。
圖嚕勒圖俏目一翻,白瞭弟弟一眼,“得罪我的是那個錦衣衛的頭頭,和南朝其他百姓有什麼相幹!遷怒他人,不是草原英雄所為。”
“我……”阿著被噎得好懸一口氣沒上來,當日是誰吵鬧著非要出兵報仇的,而今倒成瞭我拿旁人出氣!暗道自己也真是昏瞭頭,非把這個刁蠻姐姐帶出來幹什麼。
“公主殿下,非是老臣多事,南朝城池堅固,非旦夕可下,我等倉促分兵,後方右衛等城池圍而不克,如芒在背,不如收攏大軍先克右衛、威遠等城,既解後顧之憂,又可借機籌措糧草,再做下步打算!”
“不可!”阿著立時跳出反對,雖然他在撤兵平虜這件事上與多郭蘭保持一致,可對他的計劃卻不認同。
“此番父汗之命是要兵臨城下,震懾南朝,我等在此已虛耗瞭許多時日,豈可再多拖延,應當立刻全軍南下,沿桑幹河一路東進,突襲南蠻都城。”
“漢蠻城池俱是沿河而建,若不除去後顧之憂,土默特勇士怎能安然南下!”老多郭蘭跺腳疾呼。
無怪老將痛心疾首,大軍行進非同小股侵擾,幾萬大軍人吃馬喂,溪水都能一天喝幹,因此凡是大軍開拔,多要派前鋒打頭,探查行軍路線,最好是沿河谷行軍,一來避過崇山峻嶺險關要塞,二來也可保證水源充足,宣府東路軍沿洋河西進,他們三萬大軍先走兔毛川,再奔桑幹河都是一個道理。
道理簡單,明白人自然不少,明軍在關墻以內沿河建瞭右衛、威遠、平虜等城,便是為瞭扼守河谷要道,逼得來犯之敵分攤兵力,難以深入,你若敢對他們棄之不理,便要做好被人襲擾後方,甚至截斷後路的準備,旁人如何領兵多郭蘭不知,反正他是做不出將土默特這三萬大軍孤註一擲的事來。
“草原勇士最耐得饑寒,離瞭河水,喝馬奶吃肉幹便打不得陣仗瞭?大同四周山地平緩,我等便繞開城池,翻山而過,打南蠻子一個出其不意!”阿著有自己的打算,阿爾倫五萬大軍兵力遠超自己,且是察哈爾本部精銳,對其惟命是從,如果被他先打開瞭缺口,突入南朝京師,未來大汗之位可就距自己越來越遠瞭。
“便是突入河谷之地,漢蠻沿桑幹河上還有朔州、馬邑、應州等城池,不消說半路尚有大同鎮城,若是大同三衛兵馬沿河南下截斷去路,我等前進不得,後路又斷,豈不成瞭堵在洞裡的老鼠,困也困死瞭!”相比爭功心切的阿著,多郭蘭更在意的是保存這三萬部族戰士。
“老伯休要恁地膽小,南人孱弱,隻能龜縮城池不出,又怎敢出城邀戰,大同腹內之地平坦肥沃,多的是村莊市鎮,一路打著草谷也盡夠人馬所需。”阿著對多郭蘭的小心謹慎不以為然。
輕騎突進,逢城便過?你小子這般心大!便是沿途一個兩個城池守將懦弱膽小,還能個個都不敢出兵攔截?這般接二連三地主動上門尋死,你小子究竟怎麼活到現在的!多郭蘭在草原上活到恁大年歲,憑的可不是一腔熱血,深知運氣再好也有用完的時候,是以無論阿著如何勸說,隻是搖頭不許。
“好啦!”圖嚕勒圖被他二人吵得心煩,拍案而起,“路要自己走,花要自己采,你們想怎樣是你們的事,給我留下一支軍馬,不打破城池砍下那丁壽小賊的頭顱,我絕不收兵!”
事情還不就是你鬧出來的,如果集中兵力穩紮穩打,別說右衛城瞭,怕是威遠都已經被拿下,如今倒好,三萬兵馬分成幾部,大傢圍著最遠的一個平虜城打轉轉,阿著兩人對視一眼,覺得無論是進是退還是先把這個刁蠻公主應付下來再說。
“阿姐……”
“公主殿下……”
咔嚓一聲,矮案桌角被切下瞭一塊,圖嚕勒圖舉起手中黃金手柄的蒙古短刀,森然道:“誰再多言,如同此案!”
大汗金刀!多郭蘭咽瞭口幹唾,瞥向瞭一旁的阿著,大汗把這東西都賜給她瞭?
阿著舔舔幹澀的嘴唇,面對多郭蘭質疑的眼神微微點頭,心道你知曉某為何對這位阿姐言聽計從瞭吧,不敢不聽啊!
面對這位刁蠻不講理偏又得罪不起的大漠公主,二人隻好認命,看來當務之急是要破瞭這平虜城,先逮住那姓丁的小子為公主出氣再說,僅靠目前的兵力肯定是沒戲瞭,說不得隻好從後路抽調更多兵力,阿著二人也不覺納悶,那姓丁的錦衣衛究竟怎麼得罪瞭圖嚕勒圖,招來這麼大的怨恨……
該死的南蠻,不僅對我無禮,還說本公主黑,某定要先割瞭你的舌頭,再好好羞辱炮制你一番,圖嚕勒圖瞪圓杏眼,暗自發狠,手指卻不禁撫上瞭自己的鮮艷朱唇。
三人正為各自心中打算,商討計議時,帳外有兵士來報,言道營外擒瞭一名南朝奸細,口口聲聲要見領軍貴人,幾人心中好奇,命人將奸細帶上。
來人尋常南朝百姓打扮,三十左右年紀,形貌俊朗,雙手倒縛被推進瞭氈帳,也不見驚慌之色,面上仍有笑意。
“你是何人?從實招來。”多郭蘭沉聲喝道。
“尊駕何人,可否先行見告。”來人笑道。
“大膽南蠻,此時此地還敢無禮,推出去砍瞭!”阿著厲聲怒叱。
來人面對兇神惡煞圍上來的蒙古兵士,毫無懼色,隻是哈哈大笑,順從地任由推搡而出。
“等等,”多郭蘭喝止住手下兵士,側首問道:“你笑什麼?”
“笑諸位身陷絕境而不知,反要將救命恩人推出斬首,如此自掘墳墓豈不可笑!”來人笑容譏誚。
“大言不慚,以為憑幾句虛言恫嚇便可逃脫一死,癡心妄想!”阿著冷笑。
“在下不才,也未活到自尋短見、自找死路的地步,甘冒殺頭之險來進大營,諸位不覺奇怪麼?”來人依舊笑著。
“年輕人,你若有話不妨明言,如此故作高深,非明智之舉。”多郭蘭淡淡言道。
“長者恕罪,在下之事實在是非同小可,若非見瞭領軍之人,實不敢輕言片語。”來人終於收起笑容,肅然道。
“某是茂明安之多郭蘭,這位是巴爾斯博羅特臺吉,我等身份可夠?”
來人面色微詫,隨即笑道:“原來是黃金傢族血脈與土默特萬戶之阿古勒呼當面,在下失敬。”
來人似乎很清楚蒙古內情,多郭蘭與阿著相視一眼,目光中都有疑惑之色。
看瞭一左一右的二人神情,來人唇角輕勾,又對正中據案胡坐的圖嚕勒圖微微一笑,“觀芳駕年紀相貌,想必就是美貌傳遍草原的圖嚕勒圖公主殿下,不才綁繩在身,不便行禮,怠慢之處還請殿下恕罪。”
圖嚕勒圖心不在焉,對這番奉承話充耳不聞。
“你究竟是誰,為何對草原諸部之事如此瞭解?”老多郭蘭已不再淡定。
“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天下之事有何不在聖教掌握之中!”來人蕭然長笑。
“白蓮教?!”
多郭蘭與阿著相顧失色,阿著更是暴跳如雷,“來人,將這賊人裝麻袋裡亂馬踩死!”
由不得阿著不怒,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至正年間蜂起的韓山童、劉福通、周子旺、徐壽輝、明玉珍等各路反賊身後都有著白蓮教的影子,堂堂大元,花花世界,萬裡江山,可說是亡始於白蓮教之手,怎不讓以大元苗裔自詡的他痛恨切齒。
“臺吉且慢,且聽他說明來意。”
“此等反賊的胡言亂語,有何可聽的!”阿著暴怒道。
多郭蘭沉聲道:“人既已在此,聽聽何妨,若真是胡言亂語,再處置不遲。”
“你……誒!”此番出兵皆是土默特人馬,念著還要繼續共事,阿著縱然萬般不願,也隻有跺腳聽從。
見二人爭吵方休,來人才展顏笑道:“老大人明鑒,其實百年來中原物是人非,昔日聖教各路前輩英豪,早已消亡於偽明逆賊朱元璋之手,說來本教與大元也算同仇敵愾,殊途同歸啊!”
“僅憑這些虛無之言怕是救不回自己性命,”多郭蘭態度冷淡,“某勸你好好想想再說。”
此人似乎對自身生死並不在意,面對多郭蘭威脅仍舊笑口常開,“相比土默特三萬大軍的性命,在下一人生死又算得什麼……”
多郭蘭倏然變色:“此話怎講?”
“不才說此番南下的蒙古大軍朝不保夕,若不盡早退兵,全軍覆沒隻在翻手之間。”
“休要聽他危言聳聽,此人定是南朝探子,想要誆騙我等!”阿著大功未立,反應最激。
“危言?”那人呵呵一笑,“宣大總督文貴、大同巡撫崔巖嚴令大同腹地各處州府堅壁清野,山西鎮兵出寧武,延綏鎮三千遊兵由清水營(和寧夏清水營不是一個)渡河,星夜馳援大同。”
每說一句,多郭蘭臉色就難看一分,南朝堅壁清野,大軍便無處就食,那他入關所圖為何?山西延綏兩鎮兵馬馳援,合三鎮之力,己方兵力已不占優,況且他久在河套,素知延綏兵將慣戰精銳,不易對付,弄個不好此番便要損兵折將……
來人繼續悠然笑道:“這樁樁件件的軍情想必過上幾日遠探哨騎便能帶回,在下隻恐為時已晚……”
“怎麼說?”多郭蘭緊張追問。
“大同副總兵朱振由左衛出兵,一路銜枚疾進,打算先解右衛之圍,隨後合兵一處,奪回殺虎口,斷瞭諸位的歸路。”
多郭蘭聞言變色,後路被斷,幾萬大軍難道翻山越嶺地在邊墻上再挖開口子回河套麼,即便一切順利,失瞭水源補給的土默特三萬兒郎最後回到草原還能剩下多少!
“一派胡言,若說山西鎮兵馬出援尚有可能,延綏卻並非文貴那老兒治下,南朝官員遇事推諉,延綏鎮軍怎會無令輕出,此人自稱白蓮教徒,某看是南朝奸細,別有所圖!”阿著並非不通南朝情狀,他既敢在達延面前請命出戰,此前也做瞭一番精心準備。
多郭蘭心中一動,對呀,他們才破邊數日,按時間來算,烽火傳遞到南朝京城不久,即便南蠻朝中那些官兒一改以往拖沓,但商量對策,傳遞軍情,各鎮兵馬再準備糧草起行,都需要些時日,怎會來得恁快!
“消息傳遞京中自然需要些時日,可這番謀劃卻是出自平虜城中的一個人,此人深得偽明皇帝信托,有便宜專斷之權,又依附權閹,行事狠辣,各鎮疆臣接其黨羽傳報,不敢不聽命行事。”
“此人是誰?”阿著與多郭蘭異口同聲問道。
“錦衣佞臣——丁壽!”
正在魂遊天外的圖嚕勒圖突然蹦瞭起來,“沒錯,就是那小惡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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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哪個混賬在念叨二爺,丁壽揉瞭揉鼻子,非常不爽地翻瞭個身子。
韃兵圍城,丁二日子也不好過,每日隨著巡查城防,順道再看看躲入城中的百姓安置,幾日沒得到空閑和兩個小美人來上一發不說,連覺也未睡個囫圇,今日將近五更天才算找著機會回房休憩,可才睡著沒多久,就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怎麼瞭世高兄,韃子又攻城瞭?”丁壽看著氣喘籲籲跑來的段豸問道。
“沒……沒瞭……”
“誰沒瞭?”丁壽急道。
段豸好半天才將氣喘勻,“圍城的韃子沒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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曈曈初日破開雲霧,金色晨曦之下,河谷間盡是源源不絕的行進隊伍。
“借奶還黃油,借牛還駿馬,我們蒙古人知恩圖報,還請李先生轉告貴教教主,此番傳訊之情土默特定有厚報。”
多郭蘭向眼前的年輕人——白蓮教三壇之一的青陽壇壇主李大仁,拱手作別。
李大仁笑容依舊,“老大人客氣瞭,我等目的相同,皆為掀翻紫禁城中的皇帝寶座,互幫互助,本是應有之義。”
圖嚕勒圖乘馬經過,李大仁笑施一禮:“公主殿下一路安好,待來日有暇,大仁定往拜會,以償今日禮數。”
圖嚕勒圖冷哼一聲,一言不發策馬疾行,這南蠻的笑容好假,還不抵那姓丁小賊的壞笑,起碼“壞”的真實,毫不做作。
遭人冷落的李大仁面色不改,轉對神色怏怏的巴爾斯博羅特,未語先笑:“臺吉也休要英雄氣短,我們漢人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今日小挫,未嘗便是壞事。”
阿著沒好氣道:“草原上丟瞭馬就是壞事,不會給自己找別的借口。”
“放眼一寸,可見江山萬裡;挪動一步,便可直上雲霄,臺吉乃草原豪傑,若想更進一步,何必拘泥一處呢。”
“什麼意思?”阿著皺眉。
李大仁將阿著引到僻靜處,仍是笑道:“臺吉兄弟眾多,非龍即虎,與其爭一時長短,何不將眼光放到別處,另尋外援。”
“外援?哪個外援?”
“近的麼,大土默特兵強馬壯,火篩塔佈囊勇冠草原,豈不就是絕好的外援,臺吉費心經營一二,必能讓塔佈囊發覺臺吉有別諸子的過人之處。”
“遠的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
“是我們,我等樂見臺吉宏圖大展,”李大仁更正道:“白蓮教弟子遍佈天下,數以萬計,其中人才濟濟,時機成熟時裡應外合,何愁臺吉大業不成。”
“你們想要什麼好處?”
“待來日臺吉馬踏中原時,為我聖教正名,立白蓮為國教,允我等廣傳大法。”
“好,某應下瞭。”
“一言為定。”
二人擊掌為誓,巴爾斯博羅特心底野心萌動,盡是對權力的渴望,李大仁眉梢眼角除瞭笑意,無人知其心中所想……
喂馬喂三伏,喂牛喂三九,此番冬日出兵得不償失,部落中未得盡心飼養的牛羊有多少能夠挺到來年開春?多郭蘭看著夤夜起行的疲憊部眾,心中哀嘆:土默特,何去何從……
這回算你命大,早晚有一天要你跪在我的面前磕頭求饒,圖嚕勒圖眼中火苗跳動,暗自發狠:丁壽小賊,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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綏德,戴欽府後宅。
“不讓人省心的小淫賊,蠢得和豬一樣,別人也趕路,怎麼就你被韃子堵在城裡啦!”
戴若水手腳麻利地收拾著行裝,嘴上還不住自言自語:“爹也是,去山西赴任也不帶人傢,從他那兒動身豈不快多瞭,出瞭事也不知通傳一聲,還得小薑得瞭軍報過來報訊,哼,這賬回頭再算。”
“小淫賊,你最好別出什麼事,不然我……你做鬼我也放不過你!”翠綠玉笛插在腰間,出風毛織錦鬥篷往頸間一系,拎起才打點好的簡單行囊,戴若水心頭默禱著打開房門。
庭院中雪壓枝頭,一個穿著月白道袍的秀逸身影如玉樹般傲立其間,聞得聲響回身一笑,好比雪中寒梅,迎風綻放。
“若水,哪裡去?”
“師父……”戴若水不由呆住,手中包袱輕輕滑落。
註:發現前文一個小bug,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裡說:“徐鵬舉者,中山武寧王七世孫也,父奎璧,……及長則父已歿,以正德十二年嗣祖爵”,私以為徐俌長子早死瞭,最近看到徐俌的墓志銘,裡面提到“子男三,長璧奎先一年卒”,這麼看徐鵬舉他爹是正德十一年死的,不過兩個版本裡連名字都不對應,所以就按照前文當他早死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