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才放亮,譚淑貞便帶著女兒匆匆來見丁壽。
“乾娘,何事這麼早?”頂著黑眼眶的貽紅看著兩人好奇問道。
“老爺可醒瞭?”譚淑貞面色驚惶,低聲問道。
“才睡下不久,哪裡會起這早起來。”同樣折騰瞭一宿的貽青掩唇打瞭個呵欠,懨懨欲睡。
“乾娘若有急事,我這便去通報,咦!玉潔妹子,你可是哭過?”貽紅發現周玉潔一雙杏眼腫成鮮桃,甚是奇怪。
“沒……紅姐姐多想瞭。”莫說有譚淑貞這層關系,三女彼此間還有少時一段共同經歷,熟稔得多,周玉潔強笑掩飾。
眼含薄嗔地瞪瞭女兒一眼,譚淑貞思忖一番,又道:“爺既未醒,我們便不攪擾,先自去瞭,你二人瞧著昨夜也未歇好,去補個覺,別傷瞭神。”
話音才落,便聽裡間傳來丁壽懶洋洋的聲音:“人都來瞭,就莫急著走瞭。”
“爺醒瞭!”貽青招呼一聲,快步進瞭裡間。
“乾娘稍待。”貽紅連喚外間幾個灑掃丫頭打來熱水,自己轉身去尋凈面洗漱一應器物,端瞭進去,玉堂春母女一時被晾在外邊。
“媽……”周玉潔輕喚瞭一聲母親。
“住嘴!”譚淑貞氣猶未消,她昨夜不察,女兒偷跑瞭出去,回來時衣衫不整,哭哭啼啼,把她唬得不輕,可待問明情由後卻又嚇得手腳冰涼,膽戰心驚。
譚淑貞自東廠開始服侍丁壽,看著他步步高升,執掌錦衣,在外人眼中或許丁壽貪財好色,僅是走瞭狗屎運得劉瑾賞識,又逢迎拍馬,討瞭聖人歡心,才得今日地位,雪裡梅那裡更是將丁壽當作瞭恃權驕縱,欺壓良善的小人佞臣,她卻曉得這位爺內裡絕非是旁人所見的放蕩紈?表像,至於外間所謂“運氣”之說,她更是嗤之以鼻,海東平叛,朝堂風雨,西北烽火,樁樁件件豈是僅靠運氣好就能成事的,那些曾經鄙夷丁壽的人,如今墳頭草都不知長瞭多高!
老爺愛美色,好享受不假,骨子裡卻有一股大異常人的狠辣果決,未嘗與雪裡梅計較,固然是那丫頭沾瞭容貌姣好的便宜,讓丁壽下不得狠心,更因那丫頭其實並未觸及他心底逆鱗,否則……譚淑貞回想起來也不知慶幸雪丫頭命好還是慨嘆老爺心軟!
正是對這位爺的性子知之甚深,譚淑貞才更為女兒憂心,她所謂女代母償,怕會讓老爺起瞭旁的心思,以為自己早有離心離德之意,譚淑貞是做過當傢主母的,哪傢府內會將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奴婢留在身邊,良善些的三言兩語打發掉,心底歹毒的直接將人滅瞭,毀屍滅跡再隨便安個逃奴的帽子,辦得簡直不要太容易,自己管傢許多日子,府內大事小情知道的也不少,若是母女二人因此惡瞭丁壽……譚淑貞不敢再往下想。
“女兒隻是不忍見母親受苦……”周玉潔囁喏道。
“我受什麼苦楚瞭?莫說老爺素來待我不薄,便是真有什麼責罰苦難,我也是心甘情願,你也不摸著良心好好想想,沒有老爺,你娘我不過是教坊司裡任人打罵欺淩的孤老婆子,你如今又還哪有命在,你的良心被狗吃瞭不成!”
譚淑貞厲聲叱責,玉堂春心中委屈,眼淚又止不住垂落。
“你還有臉哭?還不與我一同跪下,聽候老爺發落!”譚淑貞撩裙跪倒,叱喝女兒道。
譚淑貞前所未有的嚴厲責?,周玉潔不敢辯駁,陪著母親無聲跪倒,珠淚掛腮,淒婉哀憐。
“好瞭,大清早的,哪來恁大火氣。”隔扇門開啟,穿戴整齊的丁壽在二女扶持下步瞭出來。
貽青見二人姿態心中好奇,開口想問被貽紅眼神制止,搖頭示意她不要多話。
“婢子女兒不懂事,昨夜沖撞老爺,求老爺恕罪,您如何責罰奴婢二人都甘心承受,隻求看她少不更事的份上,饒她一條性命。”譚淑貞謙卑言道。
“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禽獸尚且如此,何況為人子女,有甚可怪的。”丁壽輕笑,“淑貞,你隨丁某時日不短,服侍也算盡心盡力,今兒爺隻要你一句心裡話,你心中可真想離開此地?”
“斷無此事,求爺您明察。”譚淑貞倉皇叩首,用力甚重,雪白額頭瞬間一層塵灰。
“娘……”周玉潔哀婉喚瞭一聲,扶住母親肩頭。
“啪”的一聲脆響,譚淑貞扇瞭女兒一記耳光,喝道:“都是你這孽障,不知感恩,四處生事,今日便替老爺處置瞭你,也省得日後招禍。”
“欸,這是作甚?”丁壽蹙眉,令貽青二人攔住還要再打的譚淑貞,正色道:“你也不要多想,爺是誠心問詢,你二人本大傢出身,寄人籬下本屬無奈,你若真心想走,丁某絕不阻攔,你我三人離離合合也算一場緣法,斷不會讓你凈身離去,爺當為你二人準備一份產業,保你母女一世衣食無憂。”
譚淑貞連連搖頭,哀聲道:“奴婢母女得老爺援手慈悲,大恩大德沒齒難忘,真心實意服侍報答,求爺莫再說這些折煞奴婢的話。”
丁壽搖頭嘆息,“欸,當日救你是舉手之勞,為玉姐兒雪冤是職責所在,你若執念於報恩,則大可不必,罷瞭,也算緣分盡瞭,你去帳房支……”
“老爺!”譚淑貞搶聲打斷,淒聲道:“老爺若真惱瞭奴婢,婢子母女不敢?顏再留,但也無顏要府上賞賜。”
丁壽攢眉,“你二人孤苦無依,如何過活?”
譚淑貞跪直身子,將頭上烏雲如瀑垂下,哀怨道:“尋一庵堂,日夜焚香禱告,祈求老爺平安福報,瞭此殘生罷瞭。”
丁壽揚眉:“這又何必?”
“大人,娘是真心誠意報答服侍,求大人恕妾身無知之過,收回成命。”自幼便知母親說一不二的堅忍性子,周玉潔曉得她並非虛言,立時磕頭悔過。
見母女二人並排跪在地上,淚珠瑩然,風姿楚楚,丁某人如何舍得再多怪罪,當下擺手道:“既如此,適才之言便當丁某沒說。”
“奴婢謝老爺,定當竭心侍奉,報答您老恩典。”譚淑貞轉憂為喜,忙拉著女兒拜謝。
淚水未絕,笑靨生春,美貌的四旬婦人身上別有一番風情,丁壽踱步上前,托起她雪白圓潤的下頜,似有心似無意地笑道:“竭心?若是用身子侍奉呢?”
丁壽愈是輕佻嬉笑,愈見心中已無芥蒂,譚淑貞欣喜之餘,也不顧女兒在側,俊目流波,媚聲討好道:“隻要爺開心,奴婢盡心竭力,義不容辭……”
“說得好,哈哈……”丁壽哈哈大笑,甚為滿意。
周玉潔不想適才還掏心掏肺一副為母女二人打算的丁大人,轉眼間就露出一副登徒子的下流好色模樣,連自傢這女兒在眼前也不避諱,不過殷鑒不遠,她不敢再多做置喙,隻是粉腮垂胸,緘默不語。
斜眄蘇三,丁壽一聲輕笑,未作他語,見幾人雨霽雲消,貽紅湊上前道:“爺,可要傳飯瞭?”
丁壽點點頭,囑咐跪著的二人道:“起來吧,想來也未曾用飯,一起吃吧。”
招呼丫鬟擺瞭桌面,丁壽摩挲著下巴道:“昨夜的事哪說哪散,都不要再提瞭,趕上你母女二人都在,有個事與你們分說。”
譚淑貞起身,“爺請吩咐。”
“坐下坐下,內院的人沒由子這般見外,爺昨兒想瞭半宿,玉姐兒這般沒名沒分的住在府內,確不是個法子,知道的是有你母女二人這層關系,不知道的還當爺們貪圖美色,有非分之想……”丁壽絲毫不虧心地說道。
“為大人添瞭麻煩,是妾身不是,這便搬出府去,以塞流言。”周玉潔道。
“想多瞭不是,莫說坊間蜚短流長,就是朝堂上那些嚼舌頭根子的,爺也權當他們放屁,丁點兒不放在心上,”丁壽搖頭晃腦道:“隻是礙著你與王順卿那層關系,若流言傳到他耳朵裡,怕是會壞瞭你的紅鸞星。”
周玉潔玉面漲紅,肅然道:“我與三郎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他斷不會疑……”
“好瞭好瞭,”丁壽擺手打斷周玉潔的慷慨陳詞,“權當丁某小人之心,不過順卿怎樣想是他的事,丁某卻不可置若罔聞,所以我想瞭一個法子出來……”
“哦,老爺有何良策?”畢竟關涉女兒終身歸宿,譚淑貞急切問道。
“為堵悠悠眾口,丁某決意收玉姐兒為義女。”丁壽頗為自己的奇思妙想洋洋自得。
沒聽到接踵而至的贊揚諛詞,譚淑貞母女連同旁邊的青紅二人都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到丁壽說出這麼一個古怪主意。
“娶養女可是重罪,有《大明律》在前,誰還會懷疑我二人有瓜李之嫌?”丁壽對自傢妙計沒有得到應當的附和相當不滿。
“爺說的是,可這義女之說……”枕席侍奉是一回事,可女兒如果堂而皇之的管丁壽叫爹,譚淑貞真不知該如何自處。
彼人與己也大不得幾歲,如何張嘴認父,周玉潔也玉面緋紅,尷尬道:“玉潔謝過大人垂愛,隻是……防人口舌也不必拘泥父女,若大人不嫌玉潔資陋位卑,妾身乞懇與大人結金蘭之……”
“然後爺和你一起拜乾娘麼?爺好心救瞭人,回傢裡還倒跌瞭一輩,憑什麼呀?!”丁壽翻著眼睛詰問。
這不就是胡攪蠻纏麼?誰讓您跟著叫媽來著呀,貽青貽紅二人在後面已經開始捂嘴偷笑。
“玉潔不要胡鬧,爺本是一片好意,便照爺說的辦吧。”譚淑貞心結去得快,義父義女什麼的不過是掩人耳目,大明律法不許庶人蓄奴,許多富貴人傢裡不照樣奴婢成群,在官面文書上載明都是養子養女即可,自己母女反正都要為奴為婢地報答老爺瞭,換個稱呼有何不可。
母親都發話瞭,周玉潔也不好執拗,盈盈下拜見過義父,滿足瞭惡趣味的丁二哈哈大笑,喚人擺酒慶賀,許諾待來日召齊瞭府內人再大擺宴席,幾女也認命由他胡鬧。
一頓亂哄哄的早飯還沒吃完,有丫鬟來報:劉公公登門。
大清早的,老太監不在司禮監辦公,跑二爺傢裡作甚?丁壽心中疑惑,讓譚淑貞母女自行用飯,他匆匆迎瞭出去。
“媽,哪個劉公公讓大人這般慎重啊?”周玉潔問母親道。
“當今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劉公公啊,對老爺有提拔知遇之恩,”昨夜至今的心頭重擔放下,譚淑貞輕松許多,自斟瞭一杯酒笑道:“老爺昔日在東廠時,沒少得他老人傢照拂,自與對別人不同。”
周玉潔心頭一跳,急聲道:“劉公公此前一直提督東廠?”
“對呀,”正自斟自飲的譚淑貞雖對女兒情急之態有些奇怪,還是哂笑道:“從弘治爺那會就是,正德元年末改掌司禮監,劉公公才卸瞭東廠的差事,怎麼啦?”
“無事。”周玉潔目光閃爍,強顏笑道。
*** *** *** ***
“無事?”劉瑾吊著眼睛打量丁壽,“你小子可別誆我,劉至大兵部報功的奏本呈上去,廠衛中人連著咱傢都敘功不小,唯獨你的功績被萬歲禦筆抹去,你竟然說無事?”
小皇帝真記仇瞭,丁壽心裡撇嘴,面上笑道:“真沒什麼大事,隻是昨兒個不小心惹瞭陛下不豫,想是陛下還沒消氣。”
劉瑾點頭,“嗯,咱傢聽說瞭,連原本要賜的蟒袍都收回瞭,按說依你與萬歲爺的交往,不應該如此啊,究竟是什麼事?”
“嗨,小子自作自受,萬歲爺也不願多讓人知曉,您老就別多問瞭,左右真的無礙。”丁壽攏袖苦笑。
劉瑾失笑,“哥兒嘴巴倒嚴,也好,天傢無小事,你知曉為陛下守秘,也不枉萬歲與你相交一場,封賞的事你也別往心裡去,陛下不是記仇的性子,咱傢早晚給你找補回來。”
“有公公在,小子有何可擔心的,隻是眼前有點小麻煩,需要公公指條明路。”丁壽恭維道。
劉瑾笑道:“說說。”
丁壽便將張傢哥倆遞小話的事說瞭一遍,委屈道:“張傢二位侯爺也真不知好歹,為他們脫瞭一場大難,謝字沒聽到半句,反過來處處搬弄是非,可見世上好人真是做不得。”
“你還覺得冤枉瞭不成,”劉瑾淡然一笑,“罷二位侯爺的朝參,不就是你給陛下出的主意?”
“那隻是略施薄懲,咱為瞭遮掩他們的罪過,殺人滅口的手段都用上瞭,他們哥倆不能隻記著這點小事吧?”丁壽鬱悶道。
“哥兒你心裡何嘗不是隻記得對二侯的援手之恩,將得罪他們的事拋之腦後?”劉瑾反詰。
“我……”丁壽啞口無言,半晌憋出一句:“您老倒是想得開,能為他們開脫。”
“人性如此,何須開脫,咱傢不過多活幾年,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劉瑾嗤笑一聲,“壽哥兒,咱傢與你做個賭如何?”
“您老還有這個心思?”丁壽沒好氣道。
“消遣解悶麼,”劉瑾微笑:“如果你自己應付過去這波麻煩,你前番說的掌兵之事,咱傢可再重新考慮。”
丁壽眼睛一亮,“此話當真?”
“咱傢幾時對你食言。”劉瑾龐眉微挑。
“這未免便宜小子瞭,緹騎雖然不才,掌握幾個把柄還是輕而易舉的,若不是礙著太後面子,那二位侯爺怕是早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丁壽胸有成竹。
“你的麻煩豈止在禁中,”劉瑾輕輕搓手,笑瞇瞇給丁二潑著涼水,“此番敘功不論,朝中那些聰明人怕會品出一些別的意思,遇事生風,蠢蠢欲動,你的好日子怕是到頭咯……”
“公公是說……會有人挖小子的墻角?”丁壽目中厲色一閃。
“佛曰:不可說。”劉瑾仰頭一個哈哈,“總之,這次你一人去抗,與咱傢無幹。”
見丁壽面露苦相,劉瑾揶揄道:“若是覺得自己沒那個肩膀,不妨服個軟,咱傢替你料理,不過你那些不安分的心思趁早與我息瞭,如何?”
丁壽乾笑幾聲,“謝公公垂愛,不過若是連對手都不知道便舉手告饒,豈不輸得過於冤枉,小子也屬實有些好奇,究竟什麼人不知死活。”
劉瑾呵呵笑道:“好,有骨氣,咱傢拭目以待……什麼人?!”
“妾身拜見劉公公。”周玉潔輕移蓮步,自後堂繞出,斂衽作禮,奉起托盤道:“公公請茶。”
“何人?”劉瑾收瞭笑意,冷聲問道。
“這就是那個玉堂春。”雖然不知玉姐兒為何來到前邊伺候,丁壽還是笑著對劉瑾解釋。
“蘇三?!”劉瑾細細端詳瞭一番,周玉潔凝眸對視,毫無怯色。
良久劉瑾方點頭道:“嗯,不錯,人如其名,瑩白勝玉,滿堂生春,你小子因這女娃惹下風流債,不虧,不冤。”
“公公說笑,這是小子今兒早上才認的義女。”丁壽一本正經道。
“什麼?!”劉瑾失色。
見劉瑾失態,丁壽如小狐貍般奸笑,“有這層關系,旁人問起,總不會再想些有的沒的風流韻事吧。”
劉瑾捧腹大笑,翹著蘭花指罵道:“哈哈……,難怪太後常稱你作”小猴兒“,你這猴崽子,果然一肚子彎彎繞,有趣有趣。”
丁壽盡量謙遜笑道:“公公過獎。”
周玉潔在二人幾前擺瞭茶,並未急著退下,隻是移步一旁伺候。
劉瑾捧著茶盞,目光在她身上一掃,忽又道瞭一聲:“可惜,實在可惜。”
“可惜什麼?”丁壽問。
“咱傢看這妮子婀娜娉婷,顏色不俗,哥兒你竟隻認瞭作個義女,真是可惜。”劉瑾大搖其頭。
你老還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丁壽看著一旁侍立的周玉潔,嘆口氣道:“沒法子,她與南京戶部侍郎王晉溪三子王朝儒互定終身,早有情義,小子縱有尋芳探幽之情,卻無橫刀奪愛之意。”
當著乾女兒面,丁壽還真不掩藏自己的齷蹉心思,周玉潔面上也未見異色,隻是小心打量著劉瑾。
托著蓋鐘,劉瑾用碗蓋輕輕撩撥茶湯浮沫,漫不經心道:“當什麼事,你若真有這個心,莫說王傢三小子,就是王瓊——咱傢也尋個由頭把他打發瞭。”
周玉潔心中一緊,終於變瞭臉色。
公公誒,您給我留點好人緣吧,丁壽忙道:“不勞公公費心,她二人朝夕相伴時日不短,早已耳鬢廝磨,情根深種,便成全這一樁姻緣吧。”
這話您老明白瞭吧,蘇三已經被王三睡瞭多少日子,當日還是因為您老耽擱才沒去壞他們好事,現在您想主意往二爺院子裡塞,晚咯!二爺何苦枉做這個小人!
“哦?”劉瑾微露訝異,轉首又凝睇周玉潔,龐眉輕攢,“奇怪……”
“奇怪什麼?”丁壽好奇。
“沒什麼,許是咱傢走瞭眼。”
劉瑾搖搖頭,抿唇就茶,茶方入口,身子微微一頓,周玉潔的心不由提瞭起來。
“好茶,真是好茶。”劉瑾贊道。
丁壽得意:“王鏊老兒送給陛下的碧螺春,公公喜歡,一會兒回府帶上兩斤。”
“好,咱傢便借壽哥兒你的光瞭。”劉瑾仰頭一飲而盡。
再好的茶也沒這般牛飲的喝法,也不怕燙舌頭,老太監這是怎麼瞭,丁壽心中納悶,卻見劉瑾面色突變。
“茶裡……有毒!”
“公公!!”丁壽搶步上前欲待扶持。
一道猶如鬼魅的身影閃入堂內,劍光似電,直刺丁壽咽喉。
“無三,住手。”劉瑾悶喝。
劍光頓斂,又薄又窄的劍身輕輕顫動,細若嫩柳的劍尖仍鎖定丁壽咽喉。
“柳老大,其中有誤會。”丁壽惶急向面無表情的柳無三解釋。
“哈哈……”一陣淒厲大笑,周玉潔狀若瘋癲,厲聲道:“惡賊,你也有今日!”
丁壽恍然大悟,暴喝道:“怎麼回事!?”
周玉潔撲通跪倒,重重磕瞭三個頭,瑩白如玉的額頭頓時隱有血跡滲出,淒聲道:“此事皆小女子所為,自當一力承擔,斷不會牽連大人,大人對我母女大恩大德,妾身來世結草銜環……”
“爺們說過,別他娘和我提來世!”丁壽火大,劉瑾是在我這兒出的事,下毒的人偏又是自己新認的幹閨女,能沒牽連麼。
“公公,小子為您驅毒……”
劉瑾擺手止住丁壽,冷眼瞧向周玉潔,“何人指使你的?”
周玉潔螓首微揚,倨傲道:“無人。”
“今日你說出幕後主使便罷,否則……來人,將譚淑貞與爺押過來。”丁壽如今趨於暴走,引狼入室,給自己添瞭天大禍事,可沒好心情閑磨牙。
“大人!”周玉潔慌忙道:“事皆妾身一人,傢母並不知曉,求大人明察。”
“咱傢與你有仇?”劉瑾沉聲道。
“仇深似海!”周玉潔切齒。
劉瑾冷笑:“女娃兒才多大歲數,想與咱傢結仇怕還沒那個福緣,替哪個冤魂索命?”
被一語道破的周玉潔嬌軀顫抖,顯然激動至極,“惡賊,還記得周彥亨麼?”
“周彥亨?”劉瑾重復瞭一聲,緩緩搖頭。
“惡賊你害人太多,已經記不清瞭麼?”周玉潔眼見適才劉瑾隨口間就要傾陷王瓊父子,心中所想更篤定瞭幾分。
“先帝時任大同巡撫,因事獲罪而死,妻女充入教坊,那周彥亨便是此女的生父。”丁壽知曉周傢母女來歷,急聲解釋。
“與咱傢有何相幹?”
“惡賊你……死到臨頭,還不知悔!”周玉潔怒目道。
“你給我閉嘴!”丁壽急道:“公公莫與她計較,先驅毒才是正經。”
劉瑾眼皮微抬,“哥兒可是怕咱傢死在你處?”
我能不怕麼!丁壽眼淚都快下來瞭,“小子是擔心您老身體……對呀!”
忽然靈光一閃,丁壽箭步上前,握住周玉潔皓腕,高喝道:“你下的什麼毒?解藥何在?”
周玉潔薄唇緊抿,一聲不吭。
“賤人!”丁壽真的惱瞭,舉手將她抽倒在地。
“爺——”一聲淒厲呼號,聞訊趕來的譚淑貞恰看到此幕,倉皇失措地撲倒在地,為女兒哀哀求告。
“看你女兒做的好事!”丁壽暴跳如雷,白老三說的沒錯,宅裡女人一多,果然麻煩無窮。
“玉姐兒,你這是做的什麼糊塗事啊?!”本以為母女團聚,共用天倫,譚淑貞怎麼也未料到女兒會自尋死路,對劉太監投毒。
“娘,你不曉得,害得周傢傢破人亡的罪魁禍首,便是此賊,”周玉潔戟指劉瑾,惡聲道:“父親落罪身亡,我母女淪落風塵,皆是拜他所賜!”
“這……從何說起?”譚淑貞驚詫莫名,她對此一無所知。
“是啊,玉潔,這其中可是有什麼誤會?”一同趕來的貽紅也錯愕不解。
“不會錯的,”周玉潔珠淚盈盈,悲聲道:“女兒當時年紀雖小,那日所見卻永生不忘……”
*** *** *** ***
“爹……”一個紮著雙髻的華服女童蹦蹦跳跳跑進瞭一件陳設古雅的書齋。
房裡無人,女童失望地噘起瞭嘴,正要去別處玩耍,忽聽得外間人聲,女娃促狹一笑,貓腰藏進瞭寬大的紫檀書桌之下。
書齋外進來兩個人,女童的視線中隻能看見二人半身,栗色袍子的是爹爹,另一個青袍衣角的卻不知是哪個。
“公公,那件事可有眉目?”爹爹的聲音有些急切。
“周大人且放寬心,東廠做事還會有何紕漏,您縱然放心不下咱傢,還對督公老人傢不放心麼?”這個叔叔的聲音好怪,又細又尖。
“在下怎敢,廠臣賢名朝野皆知,誒,若非事關重大,在下下車未久,大同無可靠親信之人,斷不敢勞煩督公。”
“咱傢明白,大同這潭水深得很,小心些也是對的,若非有督公親筆書信,周大人您也不會對咱傢開誠佈公啊。”
“慚愧,昔日都門時多聆督公教誨,急切間求助無門,隻好病急亂投醫瞭。”
“投得好,這一投不就得瞭良醫妙藥瞭,哼,這幫傢夥也忒不成器,軍資也敢倒賣,眼中可還有皇上和朝廷!”
“若隻是求財倒還罷瞭,隻是這物資去向……令人堪憂。”
“周大人的意思咱傢明白,那就速將證據交給咱傢,立即飛馬送往京師。”
“這個……”
“怎麼,周大人還是信不過我?”
“不敢,隻是茲事體大,擔心路途閃失,還是慎重行事,由朝廷明旨遣使交付為妙。”
“呵呵,周大人不愧是兩榜出身,行事縝密,便照大人說的辦,隻是那證據帳冊可要妥善保管,別教督公失望。”
“公公放心。”
青色袍子站瞭起來,踱步到書架前,笑道:“大人藏書甚多,隻是觀這書帙函蓋,恐有些日子未曾開啟瞭。”
“教公公見笑,整日忙於俗務,卻是荒疏瞭聖人教誨。”
垂下的青色袍袖中露出一角信函,“大人過謙,仕途險惡,其中學問可遠在經史子集之上。”
“謝公公教誨。”
“什麼人?”青袍人扭身厲喝。
爹爹快步走向房門,隻見青袍袖口迅速抬起,再落下時已不見瞭信函蹤影。
“外面並無人影?”
“許是咱傢眼花,自打接瞭這樁差事,整日裡杯弓蛇影,大人見諒。”
“哈哈,公公言重,彼此彼此。”
“面上無光,無顏見人,就此告辭。”
“送公公。”
二人行至門邊,青袍扭身道:“有些話咱傢不得不說,內外交接,對督公名聲有損,對大人也甚為不妥,那封信……”
“那個……公公放心,早已燒掉瞭。”
“好,好,哈哈……”
送走客人的周彥亨返回書房,隻見年方十歲的女兒正仰望著一排書架,似乎尋覓著什麼。
“玉姐兒,你在做什麼?”
“爹,適才那個叔叔好像……對瞭,那個叔叔的聲音好怪,像……嗯,像鴨子叫……”
“不許無禮!”周彥亨大聲斥責。
“是。”玉潔委屈地垂下瞭小腦袋瓜。
周彥亨對這個粉雕玉琢又冰雪聰明的女兒素來疼愛,見她怏怏不樂,笑語道:“子曰:非禮勿言,你娘難道沒教過你?”
玉姐兒不服氣地一揚頭:“自然教過,今日還教瞭我一首新詞呢。”
“哦?來,寫與爹爹看。”周彥亨坐在書案後,拿起一支筆道。
玉姐兒立將適才想做的事忘之腦後,歡歡喜喜坐在父親膝上提筆書寫……
*** *** *** ***
“翌日官軍即來抄傢,從書房內搜出書信,硬誣父親通敵倒賣軍需,分明就是東廠惡賊栽贓嫁禍,我好恨……當初怎就未能提醒爹爹,今日惡賊當面豈能放過,我與你不共戴天……”
“啪!”譚淑貞一掌打斷瞭正自切齒腐心的周玉潔。
捂著臉上熱辣指痕,周玉潔錯愕道:“娘……”
“忤逆不孝的畜生,當日未能提醒你父也就罷瞭,怎地如今連人也認不清!”譚淑貞急怒攻心,面色鐵青,“你父獲罪在弘治十二年,彼時劉公公還未提督東廠,如何能怪到他的頭上!”
“不,不可能!”周玉潔腦中“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玉潔妹子,你可能不曉得,當日你逃出的戲班便是劉公公門下的,那時劉公公任職鐘鼓司,豈會提督東廠。”貽紅介面道。
“什麼?那戲班是……他的?”周玉潔驚疑不定。
“可不是麼,你逃出去後劉公公才執掌的東廠,哪會參與陷害周傢,你素來聰慧,怎地此番連人也認差,幹出這冒失事來。”貽青埋怨道。
“我……”周玉潔百口莫辯,掩面慟哭,她那時一是年幼,不曉其中內情,再則日思夜念,乍一聽仇人露面,心中先自亂瞭,一心隻想報仇雪恨,其餘竟未多想,竟做出如此錯事,連累母親恩人,可如何是好!!
“想哭待會子再說,將解藥交出來。”丁壽這邊急得火上房,若不是劉瑾還沉得住氣,他哪有那個耐心聽她講故事。
“沒……沒有解藥,我用……用的是……是雪妹妹的相思子手串。”周玉潔抽噎道。
“紅豆?她留此劇毒之物作甚?”丁壽瞪圓瞭眼睛,合著自個兒內宅裡處處殺機啊,雪裡梅那小丫頭哪天想不開來個玉石俱焚,二爺立時翹辮子。
“那是她與楊公子定情之物……”周玉潔悔恨交加,淚水如斷線珍珠,不停滴落,“此事與她無關,是我聽聞此物劇毒,才用來……嗚嗚……”
“管好你自己吧,”丁壽吼道:“來人,快去……去將談先生請來。”
梅金書此時尚在太醫院,丁壽省起傢裡還有一個女醫,立時命人去喚。
“好瞭,雞飛狗跳的,惹人厭煩,不必費事瞭。”劉瑾不耐道。
祖宗誒,是你飲瞭毒酒,怎麼還當沒事人似的,丁壽哭喪著臉道:“公公若嫌煩,便讓小子替您運功驅毒,相思子名字好聽,毒性可也劇烈,您這飲瞭一整杯的茶……”
“咱傢喝那杯茶是為瞭聽故事,故事聽完瞭,茶還留有何用!”劉瑾伸出左手,五指向下,垂在那杯隻剩茶葉的空杯上方。
隻見劉瑾面上青氣一現,左掌中指間頓時噴出一道水箭,源源不竭,轉眼間茶盅已被註滿,熱氣騰騰,猶如新茶初奉。
“一滴不少,如數奉還。”劉瑾不屑冷笑:“區區毒物,也想要咱傢性命!”
丁壽瞠目撟舌,催動真氣,借血液回圈逼出毒性,內力深厚之人皆可為之,可如老太監般將飲入腹內的毒茶原封不動由指尖排出,簡直匪夷所思,聞所未聞,老人妖莫不真是個妖精!
劉瑾振袖而起,“將這女娃兒帶回去。”
譚淑貞雖不知劉瑾逼茶之術如何高深莫測,但也能看出劉瑾無恙,暗禱蒼天保佑,此時聽聞還要將女兒帶走,立時魂飛天外,撲前求告,但手指一碰劉瑾衣擺,便被一股大力反震跌倒,摔得不輕。
譚淑貞不顧疼痛,再度爬起,重重叩首道;“公公開恩,小女年幼無知,是奴婢教導無方,願以身代,求公公饒她一條性命吧!!”
劉瑾冷冷道:“她的性命不在咱傢,在壽哥兒那裡。”
譚淑貞聞言立即轉身叩求丁壽,聲聲泣血,幾個頭磕下去額上已是鮮血淋漓,貽青二人也隨同跪倒。
“娘!”已被柳無三擒拿的周玉潔掙紮著要去攙扶母親,柳無三並指一戳,嬌軀無力軟倒。
丁壽神色變幻,踟躕道:“公公……”
“不必多說,你我間的彩頭又多瞭一個,你好自為之。”劉瑾說罷,拂袖而去。
“玉姐兒——”譚淑貞一聲悲呼,兩眼一翻昏瞭過去。
“扶她下去,好生將養。”此時丁壽無意遷怒,吩咐道:“把雪裡梅那兩個給我看起來,從頭到腳細細搜一遍,連個發絲兒也別放過,看看都藏瞭什麼勞什子。”
眾人聽命退下,丁壽擰著眉頭,自言自語道:“看來,這個賭二爺還非贏不可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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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京城,數個高門大第的暗室內人影幢幢,私語竊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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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錦衣帥與權閹之間起瞭齟齬?”
“千真萬確,那個被丁南山收入府中的蘇三在丁府中向劉閹投毒,劉瑾怒氣沖沖將那女子押回,事關自傢性命,絕不會輕縱,以那小賊好色如命的性情,心中定生不滿。”
“欸,果然風塵中多奇女子啊,我等自詡名士風流,豈不愧煞!”
“可惜事竟不成,令人扼腕。”
“不急,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我等坐山觀虎鬥即是。”
“若是鬥不起來呢?畢竟隻是一歡場女子,棄之何惜?”
“二賊俱受聖寵,內掌司禮批紅之權,外有緹騎偵巡天下,狼狽為奸殊為難制,今日既生芥蒂,何不推波助瀾。”
“借題發揮?”
“試探二人是否果真反目,成,則斷他一條臂膀,不成,也可在二人間埋下一顆釘子,老夫隻憂心一件事……”
“何事?”
“附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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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劉瑾那老狗與丁壽小狗賊翻臉瞭!”
“呵呵,倒真成瞭狗咬狗,一嘴毛瞭。”
“活該,打瞭宗悅不說,還罷瞭咱們的朝參,侯府的臉面都丟盡瞭,因為他的緣故,連進仁壽宮都不如往日近便,讓劉瑾弄死他才好呢,呸!”
“不止於此,宮裡傳來消息,那小子不知因為什麼,連皇上也不待見他,真是活到頭瞭。”
“嘿嘿,真是不開眼啊,辦瞭幾件差事,便以為自己瞭不得,連皇傢的人也敢得罪,咱和萬歲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他算個什麼東西……”
“你這話說的透徹,出生入死再大的功勞也不如和宮裡貴人打點好關系,咱張傢富貴是依仗當今太後,為瞭子孫將來,咱哥倆也要早做謀劃,把事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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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出去瞭?”劉瑾歪在羅漢榻上,笑語晏晏,毫無火氣。
“是,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想來此時已全都知道瞭。”白少川垂手肅立,輕聲回話。
劉瑾滿意點頭,“那女娃兒怎樣瞭?”
“服瞭藥已然睡下。”
“嗯,看好瞭她,別讓她想不開尋瞭短見,免得咱傢到時輸瞭,給壽哥兒交不出彩頭。”手指輕敲著炕桌,劉瑾笑道。
白少川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就說,與咱傢不必藏著掖著。”
“消息傳出,丁兄往日得罪那些人的同僚故舊,還有那些平日對公公敢怒不敢言的,定然紛遝而至,丁兄此番必成為朝野眾矢之的,公公放心的下?”
劉瑾嘿然,起身來至窗前,扶檻望向頭頂明月,悠悠然道:“遲早都要放下,仕途遍地荊棘,宦海處處驚濤,這風風雨雨能吹打的別人,難道吹打不得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