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鉤,銀光瀉地。
竹籬參差,圈圍著數叢花畦,雖處早春,籬內已見青青綠草,吐蕊芳卉。
花圃間的卵石小徑上,兩個人影默默對立,氣氛凝重。
丁壽神情與園內盎然春意截然不符,如罩寒霜,冷冷凝睇攔在身前的白衣人影。
“你當真不讓?”丁壽寒聲喝道。
白少川長身玉立,隻是噙笑搖首。
丁壽面沉似水:“你自認攔得住我?”
白少川輕輕嘆瞭口氣:“或許不能,但丁兄夤夜登門,執意要帶人去,在下唯有舍命奉陪。”
丁壽寒眸一凝,“你要以命相搏?”
“劉公有令,白某隻要一息尚存,斷不會違背。”白少川淡淡道:“拳腳無眼,奉勸丁兄出手時也勿留餘地。”
話不投機,多說無益,丁壽垂手佇立,身如山峙淵渟,衣袂無風自起。
白少川摺扇舒展,亙於胸前,白袍鼓蕩,獵獵生風。
“白大哥!”郭彩雲忽然推門而出,望向白少川的目光中滿是擔憂掛懷。
“彩雲,回去。”白少川轉眸喝道。
丁壽冷眸如電,斜乜一眼郭彩雲,冷笑道:“白老三,丁某人的媳婦兒一個屋簷下和你住瞭一年多,我可沒說過半個”不“字兒……”
“你……胡亂說些什麼!”郭彩雲又羞又惱,紅透秀頸,急聲道:“白大哥,休聽他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你那兩個姐姐都是人證,可要我帶來對質?”丁壽吊著眼睛譏誚道:“還是要我將當日前因後果來說個明白?”
“你……”丁壽的無賴放誕郭彩雲曾親身領教,保不齊真能說出當日姐妹三人的狼狽情形,既羞於解釋又怕白少川誤會而看輕自己,破雲燕左右為難,淚珠已在眼眶中打轉。
“丁兄,欺負女子非丈夫所為。”白少川一向平靜的聲音中帶瞭幾分恚意。
“丁某小人一個,不勞白兄煩心。”二爺倒是理直氣壯,隨即卻又話鋒一轉,“不過麼……”
丁壽緩瞭緩語氣道:“容我將那不成器的義女帶走,咱兄弟的事便算兩清,如何?”
迎著丁壽一瞬不瞬的目光,白少川終於微微點頭。
丁壽才露喜色,又聞白少川道:“隻要丁兄有劉公手令,白某悉聽尊便。”
這不和沒說一樣麼,老太監說一不二,要是能輕易吐口,二爺還會來找你!丁壽立時垮瞭臉,顰眉道:“白兄,丁某屬實不願與你為敵。”
“白某亦然。”
“可今日卻不得不動手,”丁壽笑容苦澀,“玉姐兒無狀,合該嚴懲,但其母掛念骨肉,如今形銷骨立,命在旦夕,若再不見女兒,怕是性命堪憂,白兄也為人子女,當曉父母恩重,情非得已。”
丁壽曉之以情,白少川面色卻無毫無變化,隻是靜佇不語,攔在路前的身形也未稍移半步。
“罷罷罷,丁某告辭。”碰到這麼塊木頭,今日二爺認栽瞭,瞧這意思,如果強行帶人,白老三真能和自己玩命,盡管白少川與他之間若即若離,但好歹相交一場,丁壽不想傷他性命,當然更不想被他傷瞭自己,思來想去,也隻有向老太監低頭服軟這一條路瞭。
才部堂,您老與眾將士的仇怨丁某隻有另覓他法來報瞭,丁壽仰天長嘆,扭身便走。
“且慢。”白少川突然開口,沉聲道:“人——你帶走吧。”
“當真?!”丁壽訝然回首,他素知白少川對劉瑾惟命是從,適才還不惜拼命阻止自己,何以轉變如此之快,“你不怕劉公怪罪?”
“劉公那裡白某自會交待,人在東廂,你自去吧。”白少川側身讓開道路。
“白兄,你……”丁壽踟躕不前。
“快走,遲瞭小心某會改變主意。”白少川竟有心開瞭個半真半假的玩笑。
凝視一反常態的白少川片刻,丁壽一言不發,閃身投向東廂。
“白大哥……”郭彩雲沖至白少川身側,張口欲言。
白少川舉手止住她的話頭,舉頭望向天邊新月,幽幽一嘆,不知想些什麼。
*** *** *** ***
昏黃的燈光吞吐搖曳,周玉潔倚著床欄,垂首低泣。
燈光驟然一暗,周玉潔驚惶抬首,看清來人頓時驚呼一聲:“大……爹爹!”
丁壽端量著這個自己才認下不久的義女,春山含怨,秋水凝愁,面本艷光四射的俏麗嬌容籠罩著一層陰霾,黯淡無華,薄薄櫻唇蒼白如紙,胸前衣襟更是被淚水浸染,濕瞭一片。
玉人憔悴如斯,丁壽的滿腔怒火一時竟發作不得,隻是恨恨一嘆,“你做的好事!”
周玉潔自床上起身,默默跪倒,啜泣道:“玉潔自知罪孽深重,心中唯有母親牽掛不下,但求……爹爹妥善照顧,女兒便赴陰曹,也當瞑目。”
丁壽哼瞭一聲,“你卻瞑目瞭,可是也想拖著你娘陪葬!”
周玉潔大吃一驚,慌忙間稱呼又亂:“大人何出此言?莫非那劉瑾要株連大獄?”
“閉嘴!”丁壽甩手將一物丟到周玉潔身前,“你自己看吧。”
周玉潔定睛看是一幅白色絹帕,上面斑斑點點,仿佛一瓣瓣暈染桃花,孤涼淒美,“這是……”
“這是你母親血淚交織而成,自那日你被帶走後,你娘茶飯不思,日夜哭泣,如今人已憔悴不堪,淚盡滴血……”
“娘——,女兒不孝!”周玉潔長聲悲嘶,心中百般懊惱,萬千悔恨,匯聚一處,隻覺愧不為人,合身向床頭撞去。
周玉潔身子才一動,丁壽已搶在她身前,單手扣住香肩,輕輕一扳,將嬌軀甩瞭出去。
“大人休攔,妾身禍害生父,累及娘親,實是豚犬不如,不當人子,合該一死!”周玉潔不顧身上疼痛,悲聲疾呼道。
“你一死瞭之,教你娘如何獨活!她已然為你去瞭大半條性命,難道連剩下的半條你也要拿去不成!”丁壽戟指怒喝。
當頭棒喝,周玉潔果然被唬得愣愣怔怔,伏地惶惶流淚道:“女兒千錯萬錯,但求爹爹做主,脫此困厄,大恩大德,女兒永志不忘。”
“自傢人這些虛話就不必提瞭,本來今夜就想帶你離去,隻是……”丁壽不理周玉潔聞言後妙目中透出的祈盼希冀,反而將頭轉向瞭門外。
*** *** *** ***
庭院之中,白少川負手獨立,月色之下,白衣勝雪,容華似水。
見丁壽孤身緩步而出,白少川微露訝異,“你不帶她走?”
丁壽搖頭。
“怕我食言?”白少川輕輕揚眉。
“怕你履諾。”丁壽道。
“哦?這便奇瞭,難道你今夜來此不是為瞭將人帶走?”白少川眼角瞥向東廂。
“本來是,而今——改主意瞭。”丁壽道。
“為何?”白少川問。
丁壽不答,看向白少川的目光中卻有幾分不言自明的味道。
白少川驀地失笑,“今夜侯府夜宴,吃得如何?”
“不好,所以不介意再吃一次。”丁壽毫不驚訝自己行蹤被對方掌握,隻是乾脆提出要求:“你這裡可有酒菜?”
“有。”白少川唇角一抹:“我來下廚。”
*** *** *** ***
一張方桌,羅陳著四個碟子,一碟色澤金黃的攤蛋,一碟陳年火腿,一碟鹵豆腐乾,一碟筍片炒肉,另有一盆菌湯,菜式簡單,香氣撲鼻,足教人食指大動。
丁壽看向對面才換瞭一身衣服的白少川,笑道:“都說君子遠庖廚,你這翩翩公子卻熟諳廚藝,不怕惹人恥笑?”
整襟入座,白少川淡然道:“整日與你這小人為伍,怕是想做君子亦不可得。”
“怨我?”丁壽微愕,隨即展顏,“我認就是。”
郭彩雲款步上前,將一壺燙得滾熱的黃酒置在桌上,丁壽上下掃視她一番,“飛雲她們還憂心你過得不好,看來杞人憂天瞭,有白兄相伴,衣食無憂,身心俱暢,這燕子遲早要變成”鴨子“。”
郭彩雲曉得他所指何事,雙頰酡紅,飛眼瞟向白少川,“白大哥,我先下去瞭。”
白少川輕輕點頭,郭彩雲立即匆匆而下,生怕丁壽再說出什麼。
“這妮子,連話也不與我這當傢的說上半句,真是有欠傢法管教。”丁壽大搖其頭,狀甚不滿。
“府上若真是傢法嚴厲,丁兄此刻也不會身陷進退兩難之境。”白少川替丁壽斟酒,悠悠道。
“你別光取笑,可有什麼好主意?”丁壽沒好氣道。
“公公常贊丁兄心思靈透,想必心中早有定計。”白少川指如蘭花端起酒盞,微微笑道。
“朝中物議洶洶,按舊例我本該上表陳狀,陛下對我雖有不滿,但也不會真個降罪,最多申飭一番罷瞭,可我也不能白受這等委屈,那些鼓唇弄舌的大頭巾們來勢雖猛,不過是一些科道言官,我總不能連背後指使之人是哪個都未搞清便偃旗息鼓吧!”丁壽捶桌惱道。
“況且一遭示弱,對方以為丁兄軟弱可欺,非但不會收斂,反而會變本加厲。”白少川介面道。
丁壽點頭,“錦衣衛乃陛下利刃,絕不可收斂鋒芒,認慫是不成瞭,可這?節兒上若由這些蒼蠅圍在耳邊轉悠,我府裡人拖不起不說,尋那幕後之人卻也不易。”
丁壽眼中厲芒閃動,恨聲道:“我準備找一隻雞,殺給那些胡亂聒噪的猴子們看。”
“言官風聞言事,無可厚非。”白少川轉動著手中白瓷酒杯,“這隻雞不好殺,官位高的通曉保身之道,你殺不得。”
“官職不能太低,否則鎮不住場子。”丁壽道。
“科道言官,位卑權重,丁兄若一石激起千層浪,惹得他們兔死狐悲,同仇敵愾,這事就更不好收場瞭。”白少川提醒道。
“我也無意去踩這些耍嘴皮子的窮酸尾巴,得踅摸一個品級不高不低,大頭巾們會感同身受,又不至犯瞭眾怒的人來……”丁壽連著幾杯酒下肚,侃侃而談。
白少川眉宇舒展:“丁兄已然有瞭人選?”
“眼下還真有一個倒楣蛋。”丁壽招手,白少川微微皺眉,他對丁壽這藏頭露尾的做派很是不慣,但依舊將耳朵側瞭過去。
湊近精致靈巧如白玉雕琢的耳垂,丁壽輕輕吐出一個名字,白少川微微頷首,“人選倒是不錯,由頭呢?”
丁壽陰笑:“送上門的,隻是勞煩白兄與劉公那裡打聲招呼,丁某又要跋扈瞭。”
“好吧。”白少川應允。
丁壽又道:“丁某還有一事,要請托白兄。”
白少川劍眉輕攢,“丁兄今夜要求不嫌太多麼?”
“反正蝨子多瞭不咬,債多瞭不愁,張嘴求人一次和一百次都沒什麼區別。”丁壽的確想得開。
“從曹祖那件事看,劉公公對壽甯、建昌二位侯爺,應是在東廠時便伏瞭眼線……”
白少川打斷道:“丁兄慎言,公公絕無窺伺皇親之舉。”
“那便換個說辭,多有關註如何,”隻要能辦成事,二爺從不拘泥細節,“想來那些暗樁尚在白兄掌握之中,打探些消息該不成問題吧……”
丁壽素知白少川在劉瑾手下幹的差事,這類濕活兒問他準沒錯。
白少川不忙回答,俊目斜飛,乜視丁壽,輕聲道:“那要看丁兄想知道些什麼?”
丁壽“嗤”地一笑,“丁某想知道,二位侯爺府上,究竟哪塊板子最易撬開?”
白少川並不急著應承,隻是報以玩味一笑:“緹騎人才濟濟,此等小事當不必求助白某……”
“不瞞白兄,我懷疑錦衣衛內有白蓮教的探子,”迎著白少川錯愕的目光,丁壽苦笑嘆瞭口氣,“挖二侯的把柄,傳到太後耳朵裡非同小可,我實在不放心讓手下緹騎去做,放眼京城,除瞭劉公公,也隻有白兄可令丁某心安瞭。”
白少川輕“哦”瞭一聲,“蒙丁兄信重,白某受寵若驚。”
“這算是應下瞭?”丁壽探詢道。
“劉公公賭約,是要丁兄獨當一面,自行解決……”見丁壽面皮發緊,白少川粲然一笑,“如今法子皆出丁兄謀劃,是成是敗也與在下無關,白某不過錦上添花,當不算壞瞭規矩……”
丁壽會心一笑,舉杯道:“白兄,請酒!”
不多時一壺酒已被二人喝得涓滴不剩,丁壽搖搖空空如也的酒壺,皺眉道:“酒盡興仍高,再來一壺。”
白少川瑩白如玉的臉頰上亦添瞭兩片暈紅,搖首道:“酒多傷身,丁兄還是請回吧。”
“酒逢知己千杯少,既然找對瞭人,何妨就這麼一直飲下去。”面對主人的逐客令,酒興正濃的丁壽不以為然。
“酒再多也有盡時,正如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趁著清醒時盡歡而散,總好過酒醉失態,彼此生厭。”白少川淡淡道。
“白老三好生掃興,罷瞭,便依你之言,待來日丁某作東,絕不會如你般小氣……”
丁壽振衣而起,搖搖晃晃向門外走去,“你隻需記得,丁某壺中,永遠為你留著一杯酒,隻要你想喝,隨時恭候……”
白少川沒有起身相送,隻是凝視著手中空空酒盞,神色間浮起幾分莫名悵惘,“天道經變易,人心更無常,便是有一樣的人,一樣的酒,恐再也拾不回今夜的心境瞭……”
*** *** *** ***
丁府,內宅。
譚淑貞捧著半幅羅裙的雙手輕輕顫抖,蒼白乾裂的嘴唇低語呢喃,聽不清究竟要說些什麼。
丁壽坐在床前,自顧道:“玉姐兒無礙,隻是聞聽你因她傷心虧瞭身子,愧疚不已,好一番尋死覓活……”
“我……”譚淑貞聞聽女兒事神情激動,想急聲詢問,卻因身子過度虛弱,竟致失聲。
“有我在側,她無事的,”丁壽寬慰道,“她咬破食指,以裙作書,就是為瞭表明心跡,倘你有個好歹,她斷無顏茍活,你便是為瞭女兒性命,也要好生活下去。”
“謝……謝大人!”譚淑貞艱難吐出幾個字來。
“一傢人,說些子外道話作甚,”丁壽笑著拍瞭拍柔荑,“養好身子,等候團聚就是。”
“曉……曉憐!”譚淑貞側首瞅向床邊幾女。
“乾娘,我在。”高曉憐立即矮身跪在榻前。
“我……餓……。”譚淑貞有氣無力道。
“欸,我們這便去準備。”高曉憐揉揉眼睛,回身向同樣喜極而泣的幾女道:“乾娘說她餓瞭!!”
“聽到瞭,聽到瞭,我去端飯!”
“先吃藥,快去告訴談先生!”
屋內釵釧動搖,環佩叮當,鶯鶯燕燕亂作一團,丁壽含笑而出,傢裡事料理明白瞭,也到瞭收拾那群雜碎的時候瞭……
*** *** *** ***
靈椿坊,順天府衙。
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張鸞與戶部侍郎張縉在衙外落瞭轎子,隨從掀開轎簾,二位大人相揖施禮,互道寒暄。
“下官恭迎司農、僉憲大駕。”順天府丞周璽雖是南人,卻生得長手大腳,體貌魁梧,率領府衙吏目在衙前恭迎二人。
“僉憲,請。”張縉身材魁偉,年近七旬仍是精神矍鑠,舉止威嚴。
“不敢,司農乃是前輩,理當先請。”張鸞躬身謙讓,莫說對方品級比他高,便是成化五年進士這條,也穩穩壓他一頭,張縉可不敢在人前放肆逾矩,淪為士林笑談。
“如此老夫失禮瞭。”張縉朗聲大笑,當先而入。
“天章兄,內廷的人還未到麼?”張鸞入門時向周璽低聲詢問,踏勘順天府皇莊,司禮監也派來一個監丞張淮。
“非隻內臣未到,那楊玉也不曾見。”周璽回道。
“哦?這倒奇瞭。”張鸞愕然,那楊玉得瞭踏勘差事後幹勁十足,從來都是早早趕來順天府查閱文書卷宗,怎地今日例外。
“有何奇怪,想是有自知之明,無顏與我等共事罷瞭。”周璽鄙夷言道:“區區武臣,不自量力。”
想想周璽作為,張鸞不由暗自皺眉,“楊玉雖是武臣,畢竟奉皇命踏勘順天府地土,天章何苦要挫其顏面,須知楊玉身後還有個丁南山,那錦衣緹帥乃天子近臣,絕非易與之輩。”
“應治兄多慮,南山小兒如今自顧尚且不暇,哪有心思為其爪牙出頭,年餘來丁壽驕縱枉法,跋扈不臣,罪行累累,周某若還身居言路,定要效法包龍圖,為國諫言,肅正綱紀,哼,大丈夫倘不垂名竹帛,隻與草木同腐耳!”
周璽擲地有聲,豪氣幹雲,張鸞則暗自撇嘴,嗤之以鼻,正德元年之前你說這話,他張鸞唯有高山仰止,敬佩不已,那段時日的周天章也的確是慷慨陳詞,屢有奏表,文臣武將、勳戚內臣、儒釋道三教九流幾乎被他彈劾個遍,還老拿天變說事,淫雨霏霏是因為臣子欺蔽君上,內宦人數太多等緣由所致,好不容易雨停瞭哎呀不好,星象有異,國有佞臣,皇上您該親君子遠小人瞭,剛登基的小皇帝一聽what!天象有異,這事大瞭,有關部門的專傢們都馬上看看怎麼檔子事!
欽天監的天文學者們對著大明的璀璨星空琢磨瞭一晚上,集體抹脖子的心都有瞭,愣是不敢說嘛玩意沒看見,顯得自己學術素養不足,禮部給出的報告結果就是星象確實不太對,不過也沒什麼可擔心的,陛下身為人主,皇上您的美麗心靈溝通著上蒼神明,按周給諫的話您老引咎自省,再祭告天地宗廟社稷,星變神馬的立即就不復存在瞭,於是乎英國公張懋、駙馬都尉蔡震、惠安伯張偉這一票勳戚領瞭皇命馬不停蹄出城祭天瞭。
消停瞭沒倆月,南京地震,這位周大人再以天變示警為由,彈劾兩京戶部、工部、光祿寺卿佐及各地督撫十餘人,處理意見都給出來瞭:皆宜罷黜。已經當瞭半年皇帝的朱厚照也有瞭些主見,覺得沒憑沒據的罷黜十幾個大臣實在太扯淡,所有人全部留用,讓周璽懊惱瞭好一段時間。
是金子總會發光,總有人能欣賞到周璽的價值,兵部尚書劉大夏與親信何天衢等便很欣賞周璽的天人之說,經常引用出來給小皇帝添堵,但美好的日子在正德元年五月結束,劉大夏致仕,失去伯樂以後的周天章老實許多,再未對誰諫言彈劾,正德二年竟還高升到順天府丞,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雖不知周璽最近吃錯什麼藥,又開始不安分,但張鸞打定主意不想摻和,兩句奉勸算是盡瞭人情,至於其他,自求多福吧。
*** *** *** ***
聯合辦事的廳堂內,二張各自帶來的親信書吏翻閱順天府歷年田土名冊,府丞周璽陪著二位上官品茗談天,通判杜萱隨時聽命,從各房書辦處調集幾位大人所需卷宗,沒有附庸風雅的內官與粗鄙武臣,眾人可盡情暢談風月,閑敘公務,這個春日的清晨,過得簡直不要太美妙!
堂外忽然而起的喧鬧打斷瞭幾人的閑情逸致,周璽霍地起身,“外間何人喧嘩?”
一名順天府衙慌不擇路撞瞭進來,含含糊糊道:“大……大人,錦……錦衣衛來……來瞭……”
這口齒不清的狗才如何能當得好差!周璽面帶怒氣,喝道:“楊玉來便來瞭,難道還要本官與司農、僉憲二位大人去恭迎不成!”
“來——來——”這衙役越是著急,嘴裡話便越是說不出口,聽得堂上幾人心急火燎,偏又無可奈何。
周璽自覺順天府和自己的面子都要被這傢夥丟盡瞭,若不是二張在此,他真想當場賞他兩個巴掌,與其看這蠢材乾著急,不如自己出去看看,當下大步流星奔出偏廳。
“何人在此……”見瞭外間情景,周璽也不由瞠目,數十名錦袍繡衣的錦衣衛手按腰刀,密匝匝羅列院中。
“來瞭好多人,要見大人您。”那名跟出來的衙役終於捋順瞭舌頭。
“周大人,昨夜睡得可好?”楊玉言笑晏晏,眼神卻是不善。
“楊玉?”周璽一愣,隨即大惱道:“這裡是順天府衙,不是錦衣衛公廨,爾等持械擅入,作何道理?!”
“拿人。”一隻手推開擋在身前的楊玉,丁壽慢悠悠轉瞭出來。
“你是……”順天府丞官居四品,在地方許是一方大員,在冠蓋遍地的京城還嫌不夠看,丁壽一直隨侍聖駕,二人也未有什麼照面的機會,是以周璽不識。
“緹帥興師動眾,所為何來?”尾隨而出的張縉看到眾多緹騎白眉緊蹙,他位居卿貳要職,與丁壽並不陌生。
“司農請瞭,”丁壽略一拱手,便算打過招呼,“張僉憲也在,丁某有禮。”
“有勞丁帥動問,下官這廂見禮。”張鸞可沒老張縉自重身份的講究,姿態放得很低,莫說是他,便是頂頭上司屠滽在此,也不敢與丁壽拿捏托大。
“打擾二位公幹,丁某失禮,待討還舊賬再行請罪。”丁壽向二張淺施一禮,隨即扭身喝道:“周璽,你可知罪!”
周璽已從初時的慌亂中恢復鎮靜,向身後杜萱遞瞭個眼色,對方會意退下,此時聞聲整襟冷笑,“下官不知,正要請教。”
“大膽周璽,死到臨頭還敢嘴硬!”楊玉踏前一步,眼睛都要噴出火來。
“楊大人,你我共事數日,當曉本官執法無私,公正嚴明,不知所謂死罪之說從何而來!今日錦衣衛莫名興師問罪,若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恐難塞天下悠悠眾口!”周璽不愧言官出身,詞鋒銳利,詰問得楊玉啞口無言。
“錦衣衛鋼刀雖利,卻不殺無罪之人,你想知道定的什麼罪名,待進瞭鎮撫司,自會讓你一清二楚。”丁壽懶得廢話,單臂輕揮,“拿人!”
“丁帥,其中想必有些許誤會……”面對如狼似虎的錦衣緹騎,張鸞連揮雙手從中勸阻。
“周璽乃四品京官,豈可無罪鞫問,丁帥拿人可有刑部駕帖?”張縉亦沉聲問道。
力抗強梁,終於讓老子等到瞭,周璽這輩子最崇拜的便是自己的廬州同鄉包青天,如今這不畏權貴的戲碼眼看要在自己身上重演,直覺渾身血液都燒瞭起來,“司農何必多問,左右不過羅織誣陷,早在下官預料之中,今日讓天下人識得此賊狼子野心,周璽死不足惜!”
“聽聽,老大人,人傢說你多管閑事呢,”丁壽嗤笑一聲,向左右吩咐道:“成全他。”
一眾錦衣校尉再不怠慢,一擁而上,將周璽倒剪雙手,便要就地綁縛。
“且慢!”伴著一聲大喝,眾多捕快衙役民壯等如潮水般湧進瞭院子,反將錦衣衛裹在其中。
周璽冷笑,“順天府衙並非足下的鎮撫司,緹帥生事選錯瞭地方。”
丁壽不慌不忙,隻是靜待主事者出面。
三班衙役兩邊分開,一個年約四旬、器宇軒昂的紅袍官員施施走進,後面亦步亦趨跟隨著的正是順天府通判杜萱。
“下官胡汝礪見過丁帥。”紅袍官員躬身一禮,不卑不亢。
“胡良弼?”丁壽打量著這位順天府尹,三品京堂,地方上已是封疆大吏,又是劉瑾一黨,不好怠慢,當下拱手作禮道:“來得匆忙,未及拜見府臺,伏望海涵。”
“緹帥客氣,”胡汝礪謙遜一笑,瞥向一旁周璽,“敝屬不知何處得罪緹帥,下官代為賠情,萬乞高抬貴手,饒過一遭。”
“府臺……”見上司服軟,周璽立即急聲爭辯。
胡汝礪皺眉怒喝:“住嘴。”
“按說得罪丁某的小事,有府臺關說,未嘗不可一笑而過……”
胡汝礪面露笑容,丁壽卻話鋒一轉,冷笑道:“隻是,此番他開罪的是當今陛下,丁某開脫不得。”
胡汝礪才浮起的笑容立時凝固,“緹帥說笑?”
“丁某而今沒這心情。”
“府臺休聽他一面之詞,這是欲加之罪!”被緹騎擒住雙臂的周璽嘶聲怒吼。
“欲加之罪?你以關文搪塞楊玉,可曾有假!”丁壽眄睇張鸞二人,“二位張大人便是當事之人,想必不會指鹿為馬,偽證欺哄吧?”
張鸞訕笑,未曾介面,張縉卻擰眉道:“縱是行文不當,也不過偶失小過,何用逮系詔獄?”
丁壽冷笑,斜上方拱手抱拳道:“錦衣衛乃天子親軍,陛下近侍,楊玉身負皇命,奉敕勘事,順天府一體官員當受節制,全力配合,府丞周璽乃敢頡頏,分明無視君王,犯大不敬之條,這究竟是他個人所為還是幕後有人指使,難道不該鞫問明白麼?”
丁壽掃視眾人,悠然道:“諸公苦苦攔阻,不知是盡同僚之義,還是別有用心?”
這話誅心至極,莫說不想惹禍上身的張鸞,便是張縉也不好再開口求情,隻把目光投向瞭順天府尹胡汝礪,畢竟人是你順天府的,這面子丟不丟自己看著辦吧。
胡汝礪掩唇乾咳幾聲,“緹帥,下官馭下不嚴,思慮不周,致有此過……”
“丁是丁卯是卯,府臺不必攬過上身。”丁壽搶聲道。
胡汝礪輕輕攢眉,“敝屬辦事不力,言行失當,但屬無心之過,乞望緹帥念在同僚一場,高抬貴手,今後順天府一體官吏當?力同心,報效王事,斷不教緹帥再為此間事分神。”
三品京尹拉下臉來步步退讓,伏低做小,丁壽倒還真不好繼續發作,一時舉棋不定。
一見有門,胡汝礪又上前低聲道:“踏勘清丈,非比尋常,京畿之地不過牛刀小試,緹帥莫為瞭一時意氣,壞瞭變法大計。”
胡汝礪暗從袖中伸出食指向上指瞭指,丁壽清楚他指的是誰,但今日興師動眾而來,倘若偃旗息鼓而去,折瞭面子不說,也達不到他敲山震虎的目的。
“府臺這般說瞭,丁某也非不曉事理之人,隻消少尹向楊玉低頭認個錯,這事便一筆揭過,如何?”
“多謝緹帥。”胡汝礪拱手道謝,對周璽道:“還不謝過緹帥雅量,再向楊大人賠個不是。”
“不!”一直抻脖子註意二人動向的周璽嗷嘮來瞭一嗓子,“大人好意卑職心領,但若要我屈從緹騎,無故認過,下官不服!”
周璽面目猙獰地大喊大叫,反將胡汝礪嚇瞭一跳,“你可是失心瘋瞭?”
“下官清醒得很,丁南山擅擎官員,恣睢跋扈,非人臣之禮,卑職縱然一死,也不屈從於他!”周璽聲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暴跳,狀甚駭人。
這廝當真瘋瞭,張鸞心中嘀咕;張縉捻須不語,看向周璽的目光中卻有幾分贊賞。
“緹帥……”胡良弼還想再說,丁壽冷冷一笑,“胡府臺,今兒的話夠多瞭,這等貨色留在順天府,恐對”大計“也無甚裨益,在下替你料理瞭,省得日後麻煩。”
“帶走!”楊玉早等不耐。
“丁南山,你一無聖旨,二無刑科僉批駕帖,憑何拿我?周璽不服!”周璽死命掙紮叫喊。
丁壽一甩飛魚服下擺,掌中亮出一物。
“臣等恭請聖安。”自胡汝礪以下順天府人等,張鸞張縉等人紛紛跪倒,周璽也停瞭掙紮,怔怔望著丁壽手中所舉金牌,怎地忘瞭他還有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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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科給事中張龍宅邸書房。
曹鼎呷瞭一口茶,大咧咧撇著嘴道:“我說張汝言,你究竟想的怎麼樣瞭,給個痛快話,侯爺那裡還等著回信呢。”
張龍搓著手猶豫不決,為難道:“曹先生,你曉得,這事不好辦啊!”
“好辦還會找你!”曹鼎眼睛一瞪,沒好氣道:“當日若非我居中奔走,你能和侯爺連宗通譜,而今這麼點小事就推三阻四的,成心打曹爺的臉麼!”
“曹先生的恩德,下官一直記得。”張龍陪著笑臉,將袖中一張銀票壓在幾上,輕輕推瞭過去,“隻是……那丁南山屬實不好惹呀!”
看清銀票面額,曹鼎臉色緩和,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我說你究竟怕個甚,宮裡面傳出信兒,那丁壽已然惡瞭皇爺爺,他屁股底下的位置都快保不住瞭,還能翻出什麼浪花來。”
“可他背後還有劉公公啊!”張龍愁眉苦臉,“您當知道,下官也是在劉公公門前奔走的……”
“你不敢得罪劉瑾,就敢得罪侯爺瞭!”曹鼎嗤瞭一聲,不屑道:“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有侯爺這門面,憑你個弘治十五年的三甲出身,就是拎著豬頭,也沒哪個廟門肯收你吧……”
“曹先生教訓的是。”張龍臉色尷尬,訕訕笑道。
“和張傢敘瞭宗,就等於和太後結瞭親,繞著脖子與萬歲爺也是沾親帶故的,你怕那丁壽作甚,再說……”
曹鼎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那丁壽已然和劉瑾鬧翻瞭,劉瑾還會為他出頭!”
呸!還當什麼事呢,這傳言張龍也有耳聞,不過身為言官雖說可以風聞言事,但他本人對那些六國販駱駝的胡言亂語還是持懷疑觀望態度,官場邁步不用走快,但一定要走穩,一失足可就成千古恨,再想翻身沒那麼容易!你說丁壽是破鼓萬人捶,張給諫隻看到他在西北大殺四方,屁事沒有,如今的通政使韓鼎還是丁壽保薦的,自己署名的奏疏一遞上去,皇帝收不收拾丁壽還不知道,自個兒是一準兒在丁壽面前掛號,張龍可不認為丁壽拾掇自己會比在寧夏撫衙弄死劉憲麻煩!
口水說瞭一大缸,見張龍還是滿臉糾結猶猶豫豫,曹鼎也是心焦,自己在侯爺面前是拍胸脯打瞭包票的,怎料張龍恁地膽小,連個彈劾奏本都不敢寫,這點老鼠膽子,也配當言官!
“這麼著,咱也別廢話,搖頭不算點頭算,您隻要搖個頭,我曹鼎立馬出門去跟侯爺請罪,就說我當年瞎瞭眼,給侯爺找瞭一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做親戚,侯爺要打要殺,我都認瞭!”
曹鼎這一光棍起來,張龍先自慌瞭,“曹先生何出此言,下官並未說不為侯爺效力。”
“奏本什麼時候上,給個痛快話!”二張急著痛打丁壽這隻落水狗,奈何弘治朝時事做得太絕,言官中的人緣早都敗乾凈瞭,曹鼎才會緊催著張龍這倒楣鬼。
“下官還要斟酌詞句,想來要等個三……”張龍見曹鼎面色不善,連忙改口:“兩天。”
“一天!”曹鼎斬釘截鐵道:“明兒一早,將題本遞上去,三天之後再遞一本。”
“還要再遞?”張龍失聲,這不把人往死瞭得罪麼。
“怕什麼!郭東山等人也未閑著,借著這股東風,把丁壽給掀瞭……”曹鼎惡狠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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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瞭張府,替主子又辦成一件大事的曹鼎神清氣爽,心滿意足地上瞭自傢馬車。
“回府。”在車廂裡坐定,曹鼎大剌剌地吩咐一聲。
戴著鬥笠的車夫悶聲應瞭一句,車輪轔轔動瞭起來。
隨著馬車行進,曹鼎坐在裡面搖搖晃晃,琢磨著回去該怎樣向侯爺回稟,才能顯得出自己盡心盡力,事情辦得漂亮妥帖。
腹稿打好,在心裡翻來覆去默念瞭幾遍,自覺已然滾瓜爛熟,曹鼎才定下心,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誒,多久瞭,還沒到侯府?這是走的哪條路?這麼大一股子臭味!”
沒聽到回答,馬車卻已然停下,曹鼎掀開車簾便要喝罵:“啞巴瞭你……”
後面的話曹鼎不覺咽瞭下去,隻見車邊十餘個衣衫襤褸,惡形惡狀的乞丐正團團圍瞭上來。
“你們是誰?你們可曉得我是誰?你們曉得壽寧……誒,別他娘打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