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神機營?”丁壽眉毛一揚,微微錯愕。
“咱傢輸你的彩頭啊,你不是要領兵麼?怎麼,改主意瞭?”劉瑾輕聲笑問。
“小子是說獨立領軍,可這神機營有幾個人……對瞭,公公您究竟讓我管哪一營的神機?”十二團營中各分三千、神機等營,兵馬僅隻數千,還不知那一營的戰力如何,苦著臉的丁壽又追問瞭一句。
“神機營便是神機營,何來哪一營之說。”劉瑾嘴角微微上挑,眼中藏不住的笑意。
“三大營的神機營?!”得到劉瑾眼神確認,丁壽不由一下蹦瞭起來,“我要那些修墳蓋房的作甚!”
也無怪丁壽惱火,如今的三大營早已非永樂初創時橫掃大漠、追亡逐北的精銳之師,自土木之變後,兵部尚書於謙重組京營,於三千、五軍、神機三大營中挑選勝兵組建十團營,由自己總督,自此兵部威權淩駕武勳、內臣之上,此後幾朝京營制度歷經更迭,團營罷之又興,數量增至十二,甚至成化年間出現過內監汪直總領團營之事,但被團營呼之為“老傢”的三大營再不復當年風光,團營中如有出缺,還要由三大營中選拔送操,挑剩下的軍卒戰力比之十二營自不可同日而語。
不僅如此,成化、弘治兩朝土木大興,營軍常被抽調營建工役,此項弊政承於憲宗,孝宗即位之初也在詔書上將此作為前朝弊政,下令山陵修建完畢後京營將士不再承擔其他工役,可惜口嫌體正直的弘治皇帝在這方面比起老子來是變本加厲,青出於藍,沒過多久不但馭使營軍修建城墻、宮殿、陵墓等,還大起寺廟,不是為老丈人修墳,就是幫丈母娘蓋房,久坐冷板凳的三大營自然首當其沖,當三大營的軍士都不敷使用後,便調派團營,時任兵部尚書的馬文升上疏請止,還軍操練以養銳氣,別說,弘治爺還真聽進去瞭,命令官軍加快工程進度……
經孝宗這麼一折騰,營軍久苦工役,京師根本之地而軍士逃亡者過半,操練幾乎廢而不行,營房空置近二十年等等現象,便不足為奇瞭。
丁壽本意是想獨領一軍,待來日邊地有警,提兵北上,為才寬及死難將士報仇雪恨,結果卻到手一批工程兵,心中失望可想而知。
“公公,您要是真不想讓我領兵便直說,那日打賭權作笑談。”丁壽沮喪道。
“不滿意?”劉瑾挑眉。
“這誰能滿意!領我錦衣衛前後左右中五所官軍出征,也比那班廢物強!”丁壽抱怨道。
“神機營也是為國征戰的大明官軍,你留點口德。” 劉瑾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棋盤上棋子嘩啦啦亂跳。
見老太監動怒,丁壽咂咂嘴巴,沒敢再說話。
劉瑾籲出一口濁氣,眺望廳外,似有追思:“太宗、宣廟之時,三大營何其興旺,百萬戰兵,雄踞京師,天下震惶,四海匍匐……”
“可今非昔比……”丁壽正自吐槽,劉瑾轉眸掃視,立即閉嘴。
劉瑾輕聲嘆息:“江河日下,非我等所願,你若有振奮之心,便重整兵備,使之再復昔日榮光,若無此本事,哼,你便多吃一份俸祿,在這一灘淤泥中與他們一同爛瞭,至於直接插手十二團營,坐享其成的好事,你想也休想!”
丁壽霍地站起,沉聲道:“公公莫要門縫裡看人,這局小子接瞭便是。”
言罷起身向外,走至門邊丁壽又回身道:“煩公公告知白兄,明日正午我去接人,彩頭暫且不說,這打賭的添頭可是要先領回去的。”
望著丁壽昂首闊步遠去的背影,劉瑾粲然一笑:“這小子聰明有韌勁,可惜一身的懶筋,不激他一把,還使不出勁兒來。”
“十二營將士俱軍中選鋒,由十二侯分掌,以都指揮佐之,監以內臣,提督以勳臣,牽扯各方,朝野內外,上下矚目,屬實過於招搖。”白少川恍如一個白色幽靈,無聲無息從後堂飄出。
“相比為權貴供役的三大營,人人輕之,縱使有所疏漏,不過一哂瞭之,如此丁兄已立不敗之地。”望著劉瑾背影,白少川幽幽道:“但不知公公苦心,丁兄能覺察否?”
“咱傢的心思,何須別人來揣測。”劉瑾泰然自若,不帶一絲感情。
白少川心中一凜,垂首道:“是,屬下冒犯。”
“那件事怎樣瞭?”劉瑾漠然問道。
“周璽的棒傷不致喪命,似死於心痹之癥。”白少川道。
“似乎?”劉瑾回身,語氣略有不滿。
白少川躬身道:“據屬下探知,周璽往日並無此病癥狀。”
“依你來看,他可會中毒?”
“若是毒藥,則此毒專攻心脈,周璽受刑之時,因懼痛相交血液加速,心跳加快,以致難以呼吸,驟然猝死,與心痹癥狀相同。”白少川玉面羞慚,垂首道:“屬下無能,並未探出他體內有中毒之象。”
“這麼說,周璽若是被殺,殺他之人也必是一用毒高手……”劉瑾忽地失笑,“有趣,真真有趣……”
*** *** *** ***
燭火晃動,密室墻壁上投射出兩道長長的扭曲身影。
“張懋閉門養病瞭?”聲音蒼老而洪亮。
“是,心向先帝的老臣又去瞭一個。”稍年輕的聲音透著興奮,“還是您老神機妙算,這招禍水東引,一石二鳥,既勘破劉瑾那閹人”引蛇出洞“的詭計,又使丁壽結怨王守溪,二人嫌隙越來越大,震澤先生被逐出廟堂之日恐不遠矣。”
蒼老聲音喟然一嘆,“雖是主公交待,卻可惜瞭周天章這等正直良臣,事非得已,老夫心中有愧啊。”
靜默片刻,年輕聲音低聲道:“事出無奈,情非得已,部堂也休要自責,待主公榮登大寶之日,極盡哀榮也就是瞭,想來周兄地下有知,也當含笑九泉。”
老者“嘿”瞭一聲,不再多言,案上燭花陡然一跳,暗室內頓時明亮許多,映照出一副皓首蒼顏,正是致仕兵部尚書、太子太保——劉大夏。
*** *** *** ***
劉瑾宅邸廣闊,儀門之內是一寬敞庭院,內裡青磚漫地,整齊凈潔,如今卻有數道人影起伏縱躍,圍攻當中一個粉衣少女,兵刃破空銳聲不絕於耳,聲勢洶洶,望之嚇人。
劉府老傢院老薑倚著門樓廊柱,笑吟吟望著那群翻滾閃躍的人影,絲毫不見擔憂之色。
隻聽那粉衣少女一聲嬌叱,人如穿花蝴蝶翩然飛起,腕借腰力,劍隨身走,寶劍“唰”的一聲劃出朵朵劍花,向下抖落。
那一幹圍攻她的身影呼喝聲中紛紛倒退,少女得勢不讓,劍光緊逼,玉腿翻飛,如同飛燕回翔,輕靈迅捷,眾人幾乎一瞬間同時中招,痛呼著橫七豎八滾倒一地,狼狽不堪。
少女收劍落地,呼呼喘瞭幾口粗氣,高聳飽滿的胸脯劇烈起伏著,鬢間香汗涔涔,顯是辛苦非常,但紅撲撲的臉頰上笑靨如花,足見心頭歡喜。
“你們這等三腳貓的功夫,也稱得上東廠掌班?”
巳顆掌班高林從地上爬起,諂笑道:“非是卑職無能,實在是二小姐劍法高明,我等有心無力。”
“高兄說的是,二小姐武林正宗,名師高徒,別說我們幾個瞭,就是放眼武林,怕也沒幾個人能擋得住二小姐三招兩式。”尖嘴猴腮的鮑子威縮頭縮腦地說道。
石雄和計全也連連稱是,溢美之詞不窮,隻有亥顆掌班烏金木訥地看著他們幾個,哼哼幾聲插不上話,隻是抱著肥大肚子在那裡點頭。
聽瞭眾人奉承,劉青鸞非但不悅,反而柳眉豎起,嗔目道:“胡說八道,本姑娘功夫自己知道,莫說天下武林,便是京城內也有那麼幾個武功比我高的,你們想蒙混我不成?!”
幾個?說幾十個恐都算客氣,眾人腹誹不已,卻連道不敢,賭咒發誓劉二小姐天下無敵,他們幾個本領不濟,難當陪練。
“好啦好啦,休要羅?,你們不陪我練武,本姑娘的武藝如何精進,又如何尋人比試,莫非你們想阻我報仇不成!”
劉青鸞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五人面面相覷,喉頭發苦,高林小心問道:“敢問二小姐,您仇人是哪個,卑職替您料理瞭便是,何須勞煩您親自動手。”
石雄點頭贊同,惡狠狠道:“二小姐放心,隻要您指出名來,屬下等一定將他收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們替我去尋丁壽報復?”劉青鸞脫口詰問。
丁大人?四鐺頭!
幾人聞聽心頭突突亂跳,石雄和高林更是後悔得想抽自己嘴巴。
“嗤,本姑娘的事何須你們插手!”劉青鸞抿著櫻唇,恨聲道:“那個好色無行的丁壽和他那個惹人厭的徒孫,本姑娘自會去尋他們……”
謝天謝地!幾位領班如聆綸音,石雄激動得眼淚都要流下,“二小姐不愧俠女風范,恩怨分明,不假手於人,我等欽佩萬分!”
“少說漂亮話,你們幾個一起來,再比試一場。”劉青鸞已然歇過神來,當即拉開架勢,準備再鬥一場。
啊?!幾位惡名昭著的東廠領班心中叫苦不迭,今日出門沒看黃歷,隨丘督主過府怎就遇上瞭這個女災星,非要拉著眾人比武切磋,敢有不從小姑奶奶就發飆要去尋劉公公告狀,劉公公的侄女,誰敢真個贏她,若是磕瞭碰瞭又怎生擔待!不敢贏不說,連輸還要輸得像,每次幾人都是結結實實挨瞭揍才敢倒地,眾人哀嘆莫不是以前造孽太多,如今報應來瞭!
東廠幾人呼天搶地,豈不知劉青鸞心中也有苦處,在京城中不比興平老傢,劉景祥怕她女兒傢舞槍弄劍的名聲傳出去丟人現眼,對她管教比傢中嚴厲許多,她便有心尋人比試武藝也隻能在府中,劉瑾身邊的柳無三雖說成天抱著一把寶劍,人卻同個鬼影子一樣,劉瑾隨傳隨到,旁人想尋他都難,雷長音整日捧著琴囊,看著更像文人雅士多些,與他比較劉二小姐自覺是在欺負人,至於白公子……還是少讓他看見自己舞劍耍狠的樣子,其實人傢同姐姐一般性格溫婉,更喜歡針黹女紅多些呢!
眼見東廠幾人愁眉苦臉地站立四周,劉青鸞嬌喝一聲,再次拔劍而舞。
*** *** *** ***
客廳之上,丘聚、谷大用等廠臣與許進、顧佐等部堂大員分別落座,向上首劉瑾奏事。
“東廠偵得消息,蘇州等府納戶解送折糧大佈三十餘萬匹,該赴甲字形檔交收,至今半年多庫中僅收瞭二萬五千匹,餘尚交接未完,必管庫之人有留難之弊,我想此事並非個例,該讓孩子們著手詳查一下。”
丘聚的三角眼似不經意間從顧佐面上掃過,顧部堂不禁心中一跳。
所謂解戶,是均徭項目之一,負責解送上供物料或其他稅收實物至京師內府或指定地點交納,因解送物料之不同而名目不一,如軍需顏料解戶、佈解戶等,而甲字形檔則是內庫中專門貯存顏料、佈匹所用。
大明立國之初,在朱元璋“人君以四海為傢,固天下之財為天下之用”的理念下所設立的內庫府十二庫,本意積為天下之用,天下為公,內庫即是國庫,設立內庫的目的是為天下輸財而非斂財,洪武皇帝對趙宋皇帝設立內藏庫的做法嗤之以鼻,“太宗首開私財之端,及其後世,困於兵革,三司財帛耗竭,而內藏積而不發,皆太宗不能善始故也”,正因如此,朱元璋所立的內庫制度,是將內府十二庫按所儲物品分類,分別歸屬戶部、兵部、工部等各部衙門管理,比如貯存胖襖、戰靴、軍士裘帽的乙字形檔歸屬兵部,貯存硫磺硝石的廣積庫、儲存甲仗的戊字形檔和絲羅棉絹的廣盈庫歸屬工部,其餘的甲字形檔、丙字形檔、丁字形檔和貯存錢鈔的廣惠庫皆歸戶部管轄,希望藉此避免重蹈宋朝覆轍,可惜洪武之後,以各部外臣擔任的內庫大使等職務均被撤銷,改以內宦管理,由此也便給瞭這些閹人從中上下其手的機會。
中飽私囊,監守自盜,這是古今中外“倉耗子”的一貫手法,不足為奇,趕上皇帝英明些的,會有各種辦法禁止內庫貪弊,管庫之人也會收斂些,趕上“仁君賢主”,那就對不起瞭,傢賊偷起來可不會比外面人手軟,這也是為什麼非孝宗自用,內藏之積,卻至弘治年盡矣的道理。
除瞭拿庫裡的,這些管庫宦官們還可以從外面拿,因這解戶繳納的關系,這些內庫監收者又多瞭一項斂財法門,若不送上茶果門單等饋儀好處,偏就說你這解納之物不合規格數量,需另外置備,無有管庫之人開具“批回”,解戶回鄉亦要受地方有司治罪,在京中拖延數年也不無可能,足夠折騰到你傾傢蕩產,死無全屍。
至於巧立名目,濫收名色,更是無可避免,一是名曰“鋪墊”,此法起自嘉靖,顧名思義是在接收物料時要求包裝、墊襯等物,說白瞭就是加錢,不給錢的丫吊起來打,打到你給為止;另一種名曰“增耗”,則是學自那些讀書種子,地方上的“火耗”便是此類,要求繳納時數量比原定額多出一部分,作為抵頂損耗之用,按說這條有幾分道理,便是現代物流運輸也難免折損,隻是大明的內庫保管員們胃口大得驚人,增耗常索要數倍,解戶被逼破產敗傢者不知凡幾。
“哈哈……”聽瞭丘聚之言,谷大用未語先笑,圓臉上一團和氣:“按說該當如此,可甲字等十庫管事分屬各監司衙門,很多還是老馬司設監的人,那些猴崽子辦事毛躁,其中或許有些誤會,是不是先與各傢打聲招呼?”
內庫的貓膩,身為大璫誰人不知,可這其中牽扯各方利益,二十四衙門的大太監很多得瞭下屬孝敬,睜一眼閉一眼的故作不知,要是掀瞭出來,不知要砸瞭多少人的飯碗,大傢都是在萬歲面前奔走的,少不得有人會在皇爺面前遞小話,這可是犯眾怒的事,谷大用覺得有必要給劉瑾提個醒。
眾人都等劉瑾發話,卻見劉瑾手指輕輕敲打著身旁幾案,望著外間天色若有所思,一言不發。
一眾貂璫樞臣投目互望,面露不解,不知老太監心中又在打什麼主意,顧佐率先坐不住,挪挪屁股,傾身道:“丘公公之言深中時弊,甲字形檔既屬戶部,下官也難辭其責,自後各處解佈到庫,戶部定限期內會官收受,有仍留難者,聽巡視科道等官參究治罪,公公您看如何?”
“小川!”劉瑾霍地起身走至門前,眾人連忙倉皇站起,顧佐更是以為自己說錯瞭話,心頭如打鼓般咚咚亂跳。
“屬下在。”白少川自廊下現身,躬身施禮。
“天色差不多瞭,壽哥兒就要登門要人,你且先回去吧,讓那小子等久瞭不見美人,怕會亂發脾氣。”劉瑾笑道。
白少川領命而出,劉瑾轉回身隻見眾人或驚詫、或尷尬地站瞭一地,撇嘴笑道:“怎麼?”
“公公,您看方才之事如何處置,還請示下。”顧佐道。
“就按戶部的意思辦吧,每五萬匹佈限十日內收完,否則必治其罪。戶部擬陳上報,內閣票擬報呈聖上。”
劉瑾好似去瞭心事,再復往日果決幹練,坐回榻上催促道:“還有什麼事,都一並說瞭。”
顧佐好不容易平復心境,強笑道:“諸邊守臣請以銀送邊,備糴本及折支官軍俸糧之用,如往年例,大同宣府俱五萬兩,遼東十萬兩,寧夏、延綏、甘肅共五萬二千八百七十五兩……”
“這些銀子夠麼?”劉瑾睇眄笑道:“咱傢記得正德元年時,戶部韓文在宣府大同五萬年例銀之外分別加送宣府六十一萬兩,大同四十萬兩,遼東除瞭十五萬兩,又加銀三十三萬四千兩,險些把太倉銀庫給掏空咯……”
見劉瑾有心說笑,顧佐愈加輕松,陪笑道:“今時不同往日,自公公主政以來,太倉銀儲豐裕得很,下官這個大司農也跟著沾光闊綽,便是再追加個一百幾十萬兩,也綽綽有餘。”
“哦,果真如此?”劉瑾歪頭道。
“千真萬確。”顧佐道。
“哈哈……”劉瑾朗聲大笑,眾人也附和著轟然大笑,雖不知劉太監因何發笑,但追著領導腳步走總沒錯的。
劉瑾突然笑聲一收,寒聲道:“你這般想就錯瞭!”
“哈哈……呃——”劉瑾陡然變臉,幾位老大人收聲不及,還乾笑瞭幾聲,才如同被踩瞭脖子般戛然而止。
“公公,這……”顧佐莫名其妙,這老太監實在喜怒無常,不好伺候。
劉瑾冷著臉沉聲道:“你可以為太倉裡有瞭些銀子,便可胡亂糟踐,打水漂,填狗洞?”
顧佐一臉難堪,支吾道:“下官……絕無此意。”
“各邊既設屯田,又有各司府歲輸糧草,何須糴本!年例銀?天順以前戶部可有送銀之例?”
顧佐尷尬不已,搓著手道:“這個……下官……”
“咱傢替部堂答吧,”丘聚唇角微微下撇,繃著臉冷聲道:“所謂年例銀,其例始於成化二年,或因警報,或以旱澇,事變相仍,暫行權宜接濟之術,而其後遂為歲額,且屢告缺乏……”
丘聚冷笑,冰冷眼神從兵部劉宇、戶部顧佐等人面上掠過,“其中難說無盜取浪費之弊,或內外勾連貪瀆之行……”
“不不不,斷無此事,丘公公言重瞭。”劉宇、顧佐面色蒼白,矢口否認。
“罷瞭,”劉瑾無意深究,漠然道:“戶部會同各官查究事端,從公議處,商量出一個經久長策,再報呈上來吧。”
“是。”顧佐躬身應聲,暗暗抹瞭把額頭冷汗。
*** *** *** ***
劉青鸞一式“乳燕投林”,從石雄與高林二人夾攻中穿越而出,劍尖輕顫,逼退鮑子威,足尖在計全肩頭一蹬,將這位三眼雕踢出圈外,左掌如蒼鷹夭矯,向烏金迎面而來的肥厚手掌拍去。
掌至半途,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個日思夜想的白衣身影從旁邊抄手遊廊處經過,劉青鸞手上不由一慢。
烏金那一掌已然撤回七分功力,隻等與二小姐玉手相觸,黑面太歲便被她一掌震退,最好再骨碌碌在地上滾上幾圈,便打算就此不起瞭,招式分寸方位都已拿捏準確,怎料劉青鸞招式一緩,這一掌未曾迎上,那隻肥肥厚厚的巨靈肉掌當當正正拍在瞭她左邊肩頭。
雖然烏金身子癡肥,但幼逢名師指點,一套招式繁瑣的分筋錯骨手用的嫺熟無比,掌一挨身,習慣性地便將後續招數連綿使出,隻聽哢嚓哢嚓連著幾聲脆響,劉青鸞痛呼失聲,左臂軟軟垂瞭下去,整個人也不支跌倒。
“二小姐!!”幾位領班大驚失色,慌亂圍瞭上來,隻見劉二小姐痛得玉面煞白,牙關緊咬,豆大的汗珠不住從光潔額頭滾落,幾人手足無措,對著湊上來的烏金就是一通拳打腳踢。
烏金皮糙肉厚,這一通打倒沒傷他哪裡,隻是眼看著二小姐被自己打傷,劉公公那廂該如何交待,心頭忐忑,一臉惶恐。
“都閃開!”一聲大喝,眾人扭頭,隻見劉府老傢院步履匆匆趕瞭過來。
“老爺子,您與我們做見證,此事與我幾個無幹,都是這死胖子下的手。”鮑子威指著烏金道。
“我……”烏金欲待解釋。
“我什麼?知道有罪就邊上待著,聽候發落,抵死狡辯,罪加一等。”石雄介面。
“不是,我……”烏金苦著臉道。
“老烏,我們幾個親眼所見,你乖乖認罪,到時候哥幾個在劉公公面前也好給你求情。”高林拍拍烏金厚實肩頭,一副為他著想的模樣。
“這時候還說這些幹什麼,琢磨著先給二小姐治傷吧!”計全焦躁嚷道。
“老烏的分筋錯骨你又不是不曉得,下手忒狠,都是將人關節捏碎的絕戶手法,還怎麼救!”高林哀聲嘆氣,今日就是倒楣催的,禍事躲都躲不掉。
那幾人也不願湊前,一來沒把握治好傷勢,二來畢竟男女有別,老薑頭歲數已然可以做二丫頭的爺爺瞭,可以不計較這些,他們卻不敢沾這燙手山芋。
“我來看看。”一個熟悉的聲音背後響起,眾人警覺回身,隻見一身白衣的白少川手持摺扇,如回風舞雪,翩然而止。
“白三爺!”眾人整襟行禮。
“白公子,我傢小姐痛昏過去瞭。”一見白少川到來,老薑將臂彎中的劉青鸞交予他,起身讓開位置。
許是心中感應,白少川才扶起嬌軀,劉青鸞疼痛感大減,悠悠睜開星目,隻見檀郎玉面近在咫尺,劉青鸞俏臉暈紅,嚶嚀一聲,“白公子,我……這是怎麼瞭?”
白少川輕輕托住嬌軀,歉然道:“二小姐受瞭烏掌班一掌,在下為療傷近便,無暇顧及男女之防,還請二小姐見諒。”
“嗯,江湖兒女,何必計較……什麼?!”劉青鸞粉頸低垂,羞答答應瞭一聲,忽然省起話中之意,試著抬臂,軟綿綿使不起力道,驚懼道:“我的左臂……可是廢瞭?!”
白少川俯身察看劉青鸞傷勢,輕聲道:“無礙事,老烏出手時收瞭力,隻是被卸瞭關節而已。”
旁邊幾人大松口氣,又捶打起烏金來,“老烏,你適才為何不早說,害得老子們虛驚一場!”
我他娘一直想說來著啊!面對眾人埋怨,笨嘴拙舌的烏金滿臉委屈,有苦難言。
劉青鸞忽然而起的一聲痛呼,打斷瞭東廠幾位掌班的內鬥,白少川手背貼著劉青鸞光潔額頭,叮囑道:“關節已重新接好,夜裡可能會有些發熱,出身汗也就好瞭,切莫著涼……”
劉青鸞抿著紅艷櫻唇,抬眼盯著自己額前的那隻白玉般的手掌,耳旁話一句也未聽進,隻是耳根都已燒得通紅,細膩柔滑的香腮上兩片緋暈久久不退。
囑咐已畢,白少川振袖而起,“白某傢中還有事,暫且告辭。”
“白公子……”劉青鸞脫口喊道。
白少川詫異回身,“二小姐還有何吩咐?”
“一路走好。”張張朱唇,劉青鸞好半天吐出這麼一句。
白少川啞然失笑,拱手一禮:“多謝。”
凝睇遠去背影,劉青鸞不由癡瞭。
“多虧瞭白三爺,不然今天難收拾瞭。”石雄心有餘悸。
計全擰著眉頭,“白三爺往日在東廠從不早歸,今日怎麼還未到正午,便匆匆返傢瞭?”
鮑子威捻著唇上兩撇小胡子,一臉淫笑道:“有佳人作伴,自然急著夢入溫柔鄉啦。”
高林眉頭一挑,“你是說京城名妓玉堂春?”
劉瑾與丁壽反目的傳聞,早在市井中傳遍,這位起著關鍵作用的花魁,東廠眾人自不會陌生。
“那女子不是四鐺頭的人麼,還企圖毒殺劉公公,白三爺怎會對她動心?”石雄很是不信。
“市井謠言大不可信,還有謠傳劉公公與丁大人翻臉的呢,結果信的人都成瞭傻子,既然這些都不是真的,那所謂毒害劉公公的事,八成也作不得準,白三爺單身久瞭,那麼一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窩在傢裡,如何耐得住!”鮑子威小眼睛骨碌碌亂轉,一副你們懂得的笑容。
幾人也呵呵大笑,計全的一雙鬥雞眼憑多瞭幾分亮色,頷首道:“不錯不錯,憑白三爺的樣貌人品,便是不動那個心思,也自有女人倒貼上來,暖席以待,呵呵,一個花中魁首,一個翩翩公子,真是……誒呦!”
計全屁股上突然升起一股大力,整個人飛瞭出去,噗通一聲,摔瞭個狗啃泥,隨即見劉青鸞杏眼圓睜地怒喝道:“你們剛才說什麼?哪個女人倒貼啦?誰給我二叔下毒瞭?說啊!!”
*** *** *** ***
光可鑒人的銅鏡上,映射出一張芙蓉玉面,玉頰消瘦,不施脂粉,卻姿容秀美,儀態萬千。
郭彩雲看著鏡中玉人,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艷羨,由衷贊道:“周姐姐,你生得真美!”
周玉潔嫣然一笑,秋波流轉,轉首道:“妹妹才生得嬌俏可愛,我見猶憐呢。”
郭彩雲搖搖頭,“姐姐莫拿話搪塞,小妹是一片肺腑之言,我縱是女子,看瞭姐姐容貌,也生出幾分傾慕之意,遑論男人。”
細白貝齒輕咬著櫻唇,周玉潔幽幽嘆道:“生得好又有何用,不過是男人爭來搶去的玩物罷瞭,若是庸人之姿,也許我這一生會平靜許多。”
“姐姐莫說此話,幾時起我們女人生得漂亮反成罪過瞭,那些好色輕薄之徒,我……我碰上一個便殺一個,碰上兩個殺一雙!”想起那日破廟遭遇,郭彩雲心頭忿恨,聲聲切齒。
見郭彩雲神色有異,周玉潔急忙道:“我真是羨慕妹妹,有武藝傍身,可以快意恩仇,我若有你這身好功夫,待來日手刃仇人,此生便無憾瞭。”
“這有何難,姐姐若不棄,我定傾囊相授。”郭彩雲年紀輕,愁緒去得也快,展顏笑道。
幾日相伴,二女感情甚篤,周玉潔聞言盈盈一笑,“那姐姐便謝過師父妹妹瞭。”
“好說好說,”郭彩雲正大包大攬,忽然“哎呀”一聲,搖起瞭頭:“不好!”
“怎麼?”周玉潔詫異。
“你今後住在那人府上,我……我不想見他。”郭彩雲扭捏道。
“為何?”周玉潔奇道。
“他……他許會輕薄與我。”郭彩雲臉蛋羞紅,聲如蚊蠅。
“妹妹多慮瞭,丁……義父他人雖輕佻放縱,但也非狂蕩不羈的急色之徒,以他與白公子交情,斷不會欺侮他的紅顏知己。”周玉潔曾半夜主動送上門去,丁壽都未曾笑納,以己度人,諒那丁壽不至於厚此薄彼,做那沒品的事。
“姐姐你不曉得……哎呀!不說啦!”郭彩雲如何說她們姐妹與丁壽那段孽緣,雖說丁壽從未對她動手動腳,但言語輕薄,便是白少川當前,也未嘗斷過,自己若送上門去,誰知那口花花的還會說出什麼,若鬧得人盡皆知,自己還見不見人啦!
郭彩雲一跺腳,飛也似的逃瞭出去,單撇下不明所以的玉堂春,怔怔發愣。
“都是你害得!”郭彩雲抽打著院中一棵花樹,直將它當作那一臉壞笑的傢夥教訓。
怒打幾下出瞭氣,破雲燕不由轉念沉思:“聽白大哥說,爹的仇他還是出瞭大力,連二位姐姐也是他救下的,說來我還是承瞭他的人情,隻是白大哥……”
“白公子在麼?”一個清脆女聲突然在院中響起。
郭彩雲投目望去,隻見院中進來一個粉裙少女,十六七歲年紀,手中拎著一把寶劍,一雙鹿兒般的明眸,顧盼間閃動不停,頗見英氣。
“姑娘找白大哥什麼事?”郭彩雲奇怪自己明明關瞭院門,此女究竟怎生進來的,不過她既然識得白大哥,想來也不是壞人,問詢起來十分客氣。
劉青鸞一見郭彩雲,便滿是敵意,繞著她上上下下端量個不停,嗯,臉蛋微圓,長相甜美,確有幾分姿色,難怪是個什麼“名妓”,不過麼,僅此而已!劉青鸞比照自身,自己的鼻子比她還挺直些,身材麼,二小姐示威地挺瞭挺胸……
郭彩雲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提高聲音再問道:“敢問姑娘貴姓高名?找白大哥什麼事?”
“白大哥?叫得倒親熱,”劉青鸞櫻唇微扁,滿是鄙夷,“本姑娘的名字也是你這不要臉的女人能問的!”
“你……”郭彩雲無名火起,礙著不清楚對方與白少川的關系,強捺性子道:“你我素不相識,何以出口傷人!”
“喲,這便受傷啦?那你往日裡被那許多男人看光身子,也沒見你尋死覓活呀!”劉青鸞挖苦道,一個歡場女子,不說行院中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據說在那洪洞縣問案時還被當庭裸杖,全身上下不知都被多少男人看光瞭,稍有廉恥之心,早就自尋短見瞭,還在這裡賣弄風情,勾引男人,真真無恥。
“你——”郭彩雲心中諱莫如深的便是城外破廟遭遇,隻當劉青鸞說的是那件事,再也按捺不住,纖足點地,“孤燕出巢”,直奔劉青鸞飛去。
不想一個青樓妓女竟有這般好的輕功,劉青鸞猝不及防,縱身後翻,急待抽劍迎敵。
郭彩雲怒極出手,豈容她有喘息之機,嬌軀空中側轉,玉掌橫切劉青鸞側頸。
劉青鸞左臂新傷,運轉不便,急切間右手一翻,橫劍格擋,接住郭彩雲這一式“燕子穿簾”,郭彩雲倒飛而起,劉青鸞???倒退數步,胸中氣血翻騰,卻也借這一緩,終於有暇抽劍在手。
不待劉青鸞高興,郭彩雲身在半空,雙臂展如燕翼,隻微微一頓,竟又撲面而來,來速竟比之方才還快上幾分,劉青鸞從未見過如此輕功,一手劍法未及施展,琵琶骨已遭人鎖拿,滿臉驚愕地看著眼前怒氣沖沖的玉貌嬌容,怔怔不語。
不知對方身份,與白少川究竟是何關系,便是盛怒之下,郭彩雲也未下殺手,隻是玉手緊扣,厲喝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到此何幹?”
劉青鸞一言不發,怒視郭彩雲,自己今日一著不慎,竟然栽瞭跟頭,實在有辱師門,這羞辱都是眼前狐媚子所加,自己與她勢不兩立。
“妹妹,外間何事這般吵?可是義父過來瞭?”周玉潔聞得院中動靜,推門張望。
劉青鸞循聲望去,隻見屋簷下現身一佈衣女子,雖隻青裙縞袂,亦不覺眼前一亮,玉頰略帶憔悴,更讓人心生憐愛,觀此女之貌,劉青鸞竟生出幾分自慚形穢之嘆,白公子院中竟還藏著這樣一個美貌佳人,這……自己如何比得過!!
郭彩雲扭身道:“無事的,姐姐,隻是一個不知哪裡跑出的野女人,出言不遜,在此無理取鬧……”
郭彩雲江湖閱歷淺薄,不知多存防人之心,轉身之際手上力道不由松瞭,劉青鸞怨毒盯著眼前背影,這個不要臉的青樓狐媚子,勾引白公子,給二叔下毒,讓自己給師門蒙羞,還讓自己在此地見到瞭這樣一個連比較之心也生不出的美貌女子,實在可惡至極!!
劉青鸞覺得身上酸軟之感稍輕,已可提起力道,瞬間沉肩卸力,脫開對手掌控,劍尖光芒閃動,直奔郭彩雲後心狠狠刺去……
郭彩雲正自分說,忽然感到掌中一輕,周玉潔掩口驚呼,她背心處寒意陡起,暗道不好,匆忙提氣前撲,二人相距極近,卻哪裡來得及,未等她雙足離地,長劍已破衣而入……
註:
解納鋪墊等陋規存續百年,直到明末九千歲那不怕死的上臺才廢除,老百姓主動要求給魏忠賢建生祠。
浙江、蘇杭等府機戶張選等呈……解戶齎?上納沿途路費進京門單科部廠監庫衛各衙門鋪墊茶果等費,解戶陪累傾傢,向有稽延至一二年回批未掣,司府監追傢屬身斃囹圄,困苦萬狀,幸遇東廠魏忠賢為國惜民,所有本廠茶果等費名色即行捐免,不兩月間掣批回銷,選等省直機戶叨沐洪恩,情願捐貲建造生祠,世世頂禮。得旨據奏:魏忠賢心勤為國,念切恤民,憫兩浙連歲之災傷,蠲百年相沿之鋪墊,宜從眾請,用建生祠,著即於該地方營造,以垂不朽(《明熹宗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