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府後堂。
“緹帥提拔引薦之恩,門下感激不盡,區區贄儀,萬望哂納。”新出爐的禮部侍郎劉春滿面春風,笑容可掬。
雖說仍兼管著翰林院,可加瞭禮部侍郎的頭銜,劉春在仕途上妥妥又向前邁進瞭一大步,遠的不說,如今的禮部尚書劉機當年走的就是同一個路子,完成瞭翰林學士、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的三級跳躍,東川先生已可想見,未來一部正堂的位置正向著自己招手。
丁壽也不避諱,當著送禮人的面就翻看禮單,禮物不輕,但在丁壽眼裡也算不得貴重,聯想著去歲還為奪俸發愁的劉仁仲,合該著是下瞭一番血本,估計去歲順天府秋闈應得瞭不少實惠。
劉春一直小心觀察著丁壽神色,見他面無表情,反應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忐忑,不知這些別敬是否入瞭丁壽的眼。
禮單向桌上一丟,丁壽撇撇嘴,“我說內制,哦不,該稱”宗伯“瞭。”
“大人隨意,隨意就好。”劉春欠身陪笑。
丁壽點點頭,也不在稱呼上多做糾纏,“足下雖是蒙陛下恩典,升授禮部佐貳,但翰林院乃清貴要地,詞林之事也不可輕忽。”
“大人放心,門下理會。”
“你當真明白麼?”丁壽斜睨冷笑,“風聞本官閑居那幾日,翰苑內可頗有些人不肯安分……”
劉春倉皇起身,急聲道:“大人,門下那幾日三令五申,千叮萬囑,翰林院中斷無有人上書彈劾緹帥。”
“本官曉得,若非如此,宗伯今日還能入得我府門麼!”丁壽眸光淡淡一掃:“不過凡事未雨綢繆,總好過亡羊補牢,別哪天不留神,那些讀書種子們搞出些大事來,再拖累瞭宗伯前程……”
劉春擦擦額頭冷汗,迭聲道:“大人訓誡,門下銘記於心。”
丁壽對劉春態度甚為滿意,灑然長笑道:“早已說過,宗伯不須如此見外,從維新處論及,您畢竟是丁某長輩。”
“不不不,”劉春連道不敢,“大人肯折節下交,是那孺子之福,門下卻不敢因私廢公,壞瞭官儀體統。”
“好,克己慎行,宗伯宏圖大展,指日可待。”
劉春喜不自勝,“皆賴緹帥提攜。”
丁壽將禮單往劉春手中一塞,“東西拿回去吧。”
劉春笑容頓凝,“大人這……”
“維新高中乙榜,這些便充作本官賀儀吧,請宗伯轉告維新,待他進京之後,我為他設宴接風。”
劉春頓時轉憂為喜,“門下替舍侄謝過緹帥!”
*** *** *** ***
盡管對神機營的差事並不滿意,但一時意氣受瞭老太監激將,咬著牙這局丁壽也隻得接瞭,選瞭日子,帶瞭一隊校尉趕赴神機營駐地。
營門外早有人等候,各色旌旗迎風招展,頭戴紅氈笠身穿綠衣的吹鼓樂手足有四五十人,見瞭丁壽等人縱馬到來,門前領隊者微微示意,霎時間樂聲動天,兩排手持三眼銃的官軍銃口向天,鳴放空銃致意。
丁壽翻身下馬,離著老遠便拱手作禮,“累得諸位久候,丁某失禮瞭,哦?馬公公也在,驚動您老大駕,在下罪何如之。”
神機營提督內官、司設監太監馬永成哈哈大笑,“緹帥客氣,新官上任,咱傢豈能不來,來來來,待咱傢為緹帥引薦。”
馬永成指著眾人中的一位錦袍青年道:“這位便是奉旨執掌神機營的惠安伯。”
惠安伯張偉,年不過二十餘歲,仁宗誠孝張惶後弟惠安伯張昇的曾孫,十四歲襲爵,十九歲鎮守陜西,二十歲由內閣大學士劉健等人推薦執掌神機營,十足的人生贏傢,丁壽端詳著這位風度翩翩的大明“後浪”,心頭微微有點泛酸。
“下官見過爵爺,哦不,該稱元戎才是,今後標下在元戎帳前效力,少不得要元戎耳提面命,多加指教,這裡先行謝過。”丁壽躬身施禮。
三大營與十二營一樣,俱都是勳臣和內臣共同提督,劉瑾給丁壽弄的差事也隻是以都指揮使的官職充作號頭官管營,說白瞭就一個聽喝兒的,二爺回想起來愈覺這差事是老太監給自己挖的一個陷坑,還用話擠兌自己跳瞭進來。
張偉急忙攙扶,“緹帥言重,緹帥巡視西北,戰功赫赫,我等早有耳聞,心儀久矣,今日能與緹帥共事,實我等之幸。”
惠安伯不愧世傢子弟,言辭溫恭,不卑不亢,丁壽心中熨帖許多,隨即張偉與馬永成分別介紹瞭神機營中軍與左右哨掖的坐營武官內臣,各司把總及監槍內官,眾人紛紛見禮,一行人熙熙攘攘進瞭大營。
一路上丁壽微微詫異,迎接儀仗中雖不乏健壯雄偉士卒,但所過之處營內許多房舍已隱有傾頹破敗之象,似乎早無人居,再看周邊大獻殷勤已有些過頭的迎候眾人,不由暗暗冷笑,這神機營內怕是沒那麼簡單。
酒宴擺在張偉營房之內,雖處軍營,卻懸著中堂山水與幾幅名人字畫,毫無金戈肅殺之氣,倒像高門大戶的書齋廳堂更多一些。
宴席上眾人連連把盞勸酒,丁壽來者不拒,言笑晏晏,很快便與席上眾人呼朋喚友,打成一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丁壽微睨醉眼,呵呵笑道:“今日累得諸公破費,可惜有酒無樂,少瞭幾分滋味,改日丁某作東,定教諸位暢飲盡興,樂享佳人風月柔情。”
神機營的另一位號頭福英咧嘴大笑,“原來丁大人喜好女樂佐酒,這有何難,大傢寫票傳人……”
張偉眸光一凝,如利劍般從福英臉上掃過,福英頓知失言,住口不語。
丁壽已是大搖其頭,“不妥,不妥,此處究是軍營,鶯鶯燕燕的進進出出,實在有礙觀瞻。”
“福英醉後胡言,緹帥不必放在心上。”張偉展齒一笑,輕輕揭過。
丁壽卻不願就此錯過話頭,“元戎此言差矣,福兄所言深得我心,隻是應稍作變通,不如讓那些歌女舞姬們身著軍服,扮作軍士再來應奉,豈不就全瞭軍中氣氛……”
眾人鴉雀無聲,丁壽左顧右盼,訝然道:“難道此法不好麼?”
福英一拍桌案,“奶奶的,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出這麼個花樣來!”
屋內頓時哄然大笑,丁壽耳朵忽然豎起,內間中也有人發出一聲輕笑,聲音不大,卻未曾逃過他的耳朵,聽來有些耳熟,究竟是什麼人?!
馬永成捧腹道:“難怪丁大人不在時萬歲爺總是念叨,您這奇思妙想,咱傢是拍馬難及啊!”
張偉也忍俊不禁,“既然丁大人有此雅興,便依緹帥之意行事,來人……”
“且慢。”丁壽將手一擺,環視席間眾人,“爵爺,馬公公,諸位同僚,咱們說歸說,笑歸笑,酒不妨照喝,女人也不妨照要,隻是這公事上也不能馬虎瞭,您看標下合管營務是否也該交待一下,免得日後一時不察,再出瞭錯漏,惹人笑話。”
丁壽話語一出,席間氛圍頓時凝重,眾人也不曉這人適才還沒個正行要女樂扮成軍士佐酒,怎地轉眼間又一身正氣地談起軍務來瞭。
馬永成仰頭打個哈哈,“丁大人,今日是為你接風洗塵,隻聊風月,不談公事,是吧諸位?”
眾人連聲稱是,再度舉杯勸酒,丁壽卻不應和,隻是坐在那裡皮笑肉不笑道:“丁某便在這四九城裡住著,北京城的風塵有多大門兒清得很,洗不洗的倒不打緊,隻是這神機營內有多少官軍,如何操練,月支食糧幾何,諸位可有教我?”
席間眾人面面相覷,張偉泰然自若,輕輕擺手,眾人起身施禮告退,席上隻留下瞭惠安伯張偉、提督太監馬永成、羽林衛都指揮使福英,以及丁壽四人。
“本想著日後有暇,再與緹帥細說分明,既然丁大人心急,有些事也不妨今日便挑明。”張偉從容笑道。
“爵爺是明白人,否則丁某這頓飯吃不踏實。”
“自團營組建,神機、五軍、三千三大營早已淪為老傢營,隻在團營行伍出缺時選拔精銳替補,平日多為些供役營造之事……”
這點破事丁壽如何不清楚,點頭道:“不錯,不過行文各營調用的官軍隻是部分,無役者仍可輪班操練。”
張偉莞爾,馬永成呵呵笑道:“這邊廂都操練好瞭,將這精銳再去補團營的窟窿麼?”
福英搔著下巴胡茬,咧嘴大笑道:“費瞭好大力氣討的婆娘,拜過天地後卻讓旁人去入洞房,我等豈不成瞭傻子!”
“英國公執掌團營時,那些大頭巾們何止一次欲將三大營官軍俱都補入團營操練,隻為三大營留存八萬兵額以備執役之用,美其名曰揀選隱占多役之數,其實……呵呵……”張偉笑而不語。
“幸得爵爺據理力爭,以舊制不能更改為由擋瞭回去,嘿,團營傢大業大,坐營管操個個賺得盤滿缽滿,還惦記著我們這一畝三分地,隱占多役?呸,團營內各號頭光是假權杖官、吹鼓手、直臺軍牢等名號占役便足足有三千餘名,這三千餘人中有幾個活人!多出的錢糧都他娘被誰吃啦!”福英憤憤不平。
“原來如此,”丁壽對福英的抱怨聽而不聞,隻用筷子敲擊眼前的青瓷空杯,發出當的一聲脆響,抬眼笑道:“但不知神機營內又有多少兵額為空,在籍的被私人役使的又有多少呢?”
問及此事,福英也不再多嘴,瞥向兩位上司,張偉與馬永成相視一笑,馬永成熟絡地為丁壽斟瞭一杯酒,“聽說丁大人接瞭皇差,要為即將進京的各省樂工修建居室……”
“公公消息靈通,確有此事。”丁壽並不隱瞞。
“這本是工部的差事,奈何要丁大人破費!”馬永成大搖其頭,甚為丁壽抱不平。
“為陛下效力,乃臣子本分,豈敢計較許多。”丁壽睜眼說瞎話臉都曾不紅上半點。
“緹帥此言甚是,本爵亦想為陛下略盡綿薄,神機營撥出兩千人聽候大人役使,一應花費自有營中料理,不需緹帥破費一分一毫,”張偉頓瞭一頓,展顏道:“自然,皇差是緹帥的,本爵無意分潤功勞。”
“喔,爵爺真是慮事周到,體貼入微,下官感激不盡,”丁壽席間拱手,話鋒突地一轉,“不過麼,劉公公為酬丁某西北勞苦,才從陛下那裡為在下討來瞭這神機營的差事,丁某應得的,怕不止如此吧?”
張偉啞然失笑,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壓在桌上推瞭過來,“緹帥果然是爽快人。”
“三千兩?好大的手筆!”丁壽撣瞭撣銀票,眉頭輕挑:“一錘子買賣?”
“隻要緹帥還在我神機營掛職,每月俱是此數。”張偉淡然道。
丁壽終於動容,每月三千兩?京營軍士月糧一石,折平價銀不過一兩,三千兩已是三千官軍一月食費,這還僅是自己一人,神機營上上下下許多武臣內官,又該分去多少!神機營數萬官軍吃草過活不成!!
張偉等人卻並不擔心銀錢出處,兵士月糧一石不假,可照撙節慣例,糧餉從不足額發放,每月還可按名頭支取豆料和谷草等項,這可又是一筆費用,更不消說兵士空額,那是全落在口袋裡的,而役使兵士為自傢奔走操役所得,那就各憑本事瞭。
福英瞪著丁壽手中銀票,也不知是否因飲酒之故,眼珠子通紅,丁壽卻不聲不響將銀票推瞭回來。
張偉眉頭顰起,“緹帥可是嫌少?”因丁壽身份非比尋常,他又得瞭囑托,銀子給得遠較旁人大方,怎地這廝還不知足!
丁壽搖頭,“是覺有些燙手,不敢收。”
張偉粲然一笑:“這倒奇瞭,錦衣衛威名赫赫,天下還有緹帥不敢為之事?”
“爵爺不妨與在下交個實底,這神機營內全須全影兒的,究竟有多少活人?”
張偉笑而不答,看向馬永成,馬永成捻著蘭花指,掩唇笑道:“劉公公常說丁大人膽大包天,怎麼也有露怯的時候,罷瞭罷瞭,咱傢便與丁兄弟透個底兒吧。”
“請公公明示。”丁壽早與羅祥相交,倒也不介意馬永成自來熟的稱呼。
“既然要說,就說個透徹,三大營原額五軍營官軍九萬九百二十六人,神機營三萬七千五百二十八人,三千營二萬五千八百三十三人,這其中嘛……”馬永成意味深長地一笑,“內有事故者共九萬四千三百四十人。”
馬永成說得很委婉,丁壽卻是心頭一震,六成空額!如再汰去老弱,還有多少可戰之兵,他環顧若無其事的三人,苦笑道:“諸位這般大的胃口,就不怕言官彈劾,萬歲降罪麼?”
三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丁壽羞惱道:“有甚可笑?”
“言官彈劾?那些大頭巾們何時停過嘴巴,濟得什麼事!”福英嗤笑。
“內外坐營以執事隱占軍士,又不是我等所起,百有餘年早成定例,何懼之有。”張偉淡笑。
馬永成將那張銀票塞入丁壽懷中,還親熱地拍瞭拍他的胸口,“老弟盡管將心放入肚子裡,大明勳貴同氣連枝,盤根錯節,與陛下沾親帶故的多著呢,萬歲爺總不好將親戚們一網打盡不是!”
“這般說來,此事可為?”丁壽遲疑道。
幾人點頭,“大可為之。”
丁壽起身,緩步踱瞭幾個圈子,回望三人道:“難得諸位對丁某推心置腹,丁某若再推脫,便顯得矯情瞭。”
張偉笑道:“緹帥言重。”
“不過既然以誠相待,還有人藏身暗室,怕就不妥瞭吧!”丁壽冷哼一聲,一掌忽地將隔扇木門劈開,內間果然藏有一人。
席上三人大驚失色,丁壽同樣震驚萬分,看著室內之人愕然道:“保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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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重開,朱暉端杯笑道:“來來來,此杯酒權作老哥哥賠情,賢弟莫要怪罪。”
丁壽看著杯中酒,無語苦笑,“國公有何話不可對小子明言,這搞得是哪一出啊?”
朱暉撫髯大笑,“此皆老夫之過,本不想攙和幾個小輩的事,隻是清楚老弟你的脾氣,擔心他們言語不周有沖撞之處,便藏身內室,萬一事有不協再出面斡旋,此舉實在有欠光明,當自罰一杯。”
朱暉言出即行,杯中酒一飲而盡,沖丁壽亮出杯底,一旁張偉立即為之斟滿,溫和笑道:“是愚兄慮事不周,冒犯賢弟,萬望海涵。”
一公一伯年歲相差甚多,俱都身份尊貴,手握兵柄,同時對自己兄弟相稱,句句不離認錯賠情,丁壽卻無絲毫自矜得色,反覺身心疲憊,胸口苦悶。
“三大營內情國公當是知曉?”丁壽幽幽道。
朱暉龐眉微揚,並不直接回答,隻是淡然一笑,“老夫曾督三千營,福英彼時還隻是營中的把總指揮……”
福英已然全無方才的魯莽疏狂,肅然叉手道:“標下多謝國公爺提攜大恩。”
“欸——吾等俱要多謝丁帥成全才是。”朱暉糾正道。
“正是此理,若非緹帥明辨是非,主持公道,那英國公恐還陰魂不散,覬覦吾等呢!”馬永成抿嘴輕笑。
張偉也朗聲大笑,與福英半真半假地一同施禮道謝,丁壽也隻得陪著他們幹笑瞭幾聲,權作應酬。
難怪老兒出手闊綽,送給自己的那顆滄海珠怕不知凝結瞭多少兵血,丁壽思緒紛繁,目光復雜地從悠然自得的四人臉上一一掠過,心中突然升起從未有過的無力感,自己費心謀劃盤算,使得張懋去位,究竟值不值得!眼前這些人,比之張懋,又有何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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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別自然是有,張懋老兒為公爵六十年,歷掌京營、五軍都督府,在軍中尾大不掉,目空一切,相比朱暉,好歹心中還存些敬畏。”劉瑾逗弄著籠中金絲雀,漫不經心地向身後人說道。
“可小子幫他去瞭張懋,怕是軍中再無人可以相制!”丁壽憤憤,他如今才算清楚,什麼蔭庇眷顧之情,都是他娘扯淡,怕是朱暉早就惦記著將擋路礙事的張懋搬倒,隻是無人出面,可笑自己竟以為得計,成功逼迫這老兒就范,人傢不過是順水推舟,白送人情而已。
“張懋雖然閉門省過,南京的兩位國公資歷均在朱暉之上,隨便找個由頭調一個入京,便可鉗制於他,保國公也非傻子,他與咱傢合則兩利,不會沒腦子地沖咱傢齜牙。”
金絲雀兒在劉瑾逗弄下撲騰羽翼,啁啾吟唱,老太監見之欣喜,回身笑道:“各取所需,你也未曾損失什麼,不要耿耿於懷啦。”
丁壽皺眉,“可他們吃相實在是太難看,團營在他們手中,小子實在憂心也就此廢瞭。”
“你以為團營如今便沒荒廢麼?”
劉瑾的詰問讓丁壽一愣,這才想起劉瑾也曾短暫提督京營,自己還曾隨他去校場檢閱,聽老太監話中之意,團營形勢也不容樂觀。
劉瑾取瞭絹帕凈手,施施然坐在榻上:“弘治十八年,十二團營見操官軍可稱精銳者,僅僅六萬五百七十四人……”
也是不過半數?!丁壽又驚又怒,“這些武臣勳貴實在太過!各營管操號頭等官既在營日久,倚勢專權,又私役軍人,謀圖私利,弊端百出,公公您便由得他們放肆?”
“咱傢正在查盤邊儲,整飭吏治,京營亂不得,”劉瑾喟然輕嘆,語氣中竟有幾分無奈:“百年宿疾,根深蒂固,聿清積弊談何容易!”
轉目丁壽,劉瑾忽地一笑,“你若想勵精圖治,施展作為,不妨以神機營試試手段,也讓咱傢開開眼界,隻消記住一條,不可因小失大,牽動別處……”
*** *** *** ***
天近黃昏,細雨霏霏。
一支數十人的商隊沿著平坦官道,進入瞭順天府豐潤縣下轄的一處小鎮。
小鎮地處要道,鎮中人早已見慣過往商隊,這支隊伍中有騾有馬,人皆一臉風塵,與一般商隊並無太大差別,隻是隊伍前方的一個異族少女甚為奇特,著實引得眾人矚目。
少女約莫十六七歲,頭戴貂帽,皓齒明眸,瓊鼻英挺秀氣,鮮紅朱唇宛若櫻桃,閃耀著水潤螢光,清純中又透出一絲嫵媚,貂帽下秀發結成十數散碎細辮,均勻披散在天鵝般的修長頸項周邊,隨著她的嫋娜身姿輕盈跳動,整個人宛若翩翩飛舞的蝴蝶,飄然若仙。
這等風姿人物本就少見,更奇得是少女穿著,時值早春二月,乍暖還寒,又逢晚風帶雨,涼意習習,常人裹著厚實棉衣仍覺微寒,此女僅著一件無袖皮袍,裸著兩條粉嫩玉臂,衣擺長不及膝,兩條修長玉腿大半露在風中,足下蹬著一雙未經染色的鹿皮短靴,將那雙裸露在外的修長美腿映襯得更加矯健多姿。
這等俊俏少女,又穿著如此奇裝異服,莫說鎮中男女指指點點,便是同行的商隊眾人也不時偷瞟上幾眼,其中一個膚色黝黑、國字臉細瞇眼的青年更是望著那靈動活潑的俏麗倩影,癡癡出神。
重重一聲咳嗽自身後響起,青年回過神來,回頭笑道:“五叔!”
一個與青年面容相近的中年漢子微微點頭,沉聲喝道:“都別他娘看瞭,小心眼睛掉裡面拔不出來!”
主傢發話,商隊一眾人等連忙悶頭趕路,不敢再瞧。
“五叔,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海蘭姑娘青春少艾,大傢發乎情止乎禮,無傷大雅,何必口出惡言。”青年笑道。
“我是說給你聽的,虧你還讀過聖賢書,非禮勿視難道沒有學過!”漢子黑著臉道。
“自然學過,可侄兒也學過”知好色,則慕少艾“,五叔以為先賢此語作何解?”青年嘻嘻笑道。
漢子一時詞窮,惱羞成怒道:“傢中讓你求學是為瞭考取功名,不是讓你與長輩頂嘴的,待我回去告訴大哥,自有人收拾你!”
“五叔饒命,小侄不敢瞭。”青年開口求饒,臉上卻嘻嘻哈哈沒半分懼意,他與這位族叔性情相投,從小相互玩鬧慣瞭,知他不會真個向父親告狀。
拿這侄兒沒有辦法,漢子苦口婆心道:“棠兒,你是傢中長子,大哥對你寄予厚望,你當自勤自勉,刻苦攻讀,將來金榜題名,也好耀祖爭光。”
青年暫態愁雲滿面,“五叔,你也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子,就是不耐父親催逼,才找瞭由頭隨你出來遊歷,你又何苦為難侄兒!”
“便是帝鄉不期,也可勤練弓馬,熟讀韜略,來日承襲佟傢世職,此次帶你出來是說讓你增廣見聞,可不是讓你招蜂引蝶,將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帶回傢的。”漢子沒好氣道。
五叔意有所指,青年大為詫異,“海蘭姑娘天真爛漫,活潑開朗,怎地不三不四瞭?”
“她穿得那般傷風敗俗,還是甚正經人不成!”見侄子執迷不悟,漢子險些情急失態。
“還不是您要她付那餐食銀子,她才用衣物抵帳的,”青年小聲抱怨,“不過是舉手之勞,您還錙銖必較……”
“我又沒讓她脫衣服來抵,”漢子氣急敗壞,聲音拔高瞭不少,引得眾人側目,將聞聲看來的商隊夥計都瞪瞭回去,漢子又小聲道:“不計較算計,佟傢這麼大的傢業不早敗光瞭!何況我又沒虧待於她,不說一路食宿包攬,便是這沿路關卡巡檢,若非借著咱傢便利,她一個不通世故的小蠻婆,莫說順順利利出遼東,怕早被人販子拐走咯!”
回想起來漢子也覺晦氣,傢中組瞭商隊慣例入京做生意,路邊偶遇少女,四處向人打聽進京道路,與他恰好順路,捎上一程倒也無妨,隻是他見那少女肩頭背著幾件上好獸皮,一時起瞭貪念,允諾搭隊卻索要報酬,少女果然用身邊皮草付帳,本著利益最大、無商不奸的道理,他假道還是不足,看能否再榨些油水,怎料那少女直接脫瞭身上衣物來抵,可是把他嚇得不輕,再三推辭不要,那女子隻是不依,說甚師父告訴她不能占人便宜,他尋瞭幾件舊衣想給她遮掩一下,她卻死活不肯要,道是師父教她不能憑白受人恩惠,也不知哪傢師父教出這麼一個傻丫頭,偏又那般耐凍,這一路上遼東境內還下瞭幾場小雪,這丫頭越冷越精神,將自己的傻侄兒迷得五迷三道,若非自己看得嚴,這小子恐無時無刻不在那丫頭身邊轉悠。
漢子嘆瞭口氣,溫言道:“棠兒,你的小心思五叔知道,可咱佟傢雖說不是大富大貴的高門顯第,在遼東也是有頭有臉的世傢大族,你弄一個塞外番婆進門,屬實不成話。”
心儀之人遭長輩嫌棄,青年心中不喜,噘著嘴道:“咱佟傢不也是女真……”
“放肆!”漢子厲聲喝止,“自洪武年起,咱佟傢便歸化大明,你高祖父受朝廷之命,舍生冒死深入奴兒幹招撫野人,才有瞭此後幾世富貴,如今你我都已註籍定遼中衛,實打實的大明子民,豈是那些未開化的野人蠻子能比的!你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稟明大哥,打斷你的腿!”
五叔顯是動瞭真怒,青年也不敢再多言,低著頭怏怏不語,漢子也覺語氣重瞭,煩躁地揮揮手,“罷瞭,落腳打尖兒。”
青年一聽大樂,三步並兩步竄瞭出去,追著少女喊道:“海蘭姑娘,住店休息瞭。”
少女驀地回身,未語先笑,玉頰上兩個淺淺酒窩,更顯得俏皮可愛,隻是出口之言令人絕倒,“太好啦,又可以吃飯啦!!”
漢子眼角肌肉猛地一抽,自己到底撿到一個什麼人啊!!
*** *** *** ***
一大大碗公雪菜肉絲面,碗底深得幾乎可將海蘭的小腦袋瓜埋在裡面,小姑娘抱著大碗呼嚕呼嚕,吃得不亦樂乎,桌對面的青年拄著腮幫,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副不雅吃相,臉上掛著傻子才有的親和笑容。
“佟大哥,你怎麼不吃啊?”吃瞭個碗底朝天,海蘭抹瞭把額頭熱汗,抬眸便見到眼前人的一臉傻笑。
“啊?我不餓。”青年黑臉微紅,隨嘴編瞭個藉口。
“那……你那碗面還吃麼?”海蘭直勾勾地盯著青年面前一筷未動的肉絲面。
“啊?哦,姑娘請用。”醒過味兒的青年急忙把自己的面碗推瞭過去。
“謝謝佟大哥,你人真好。”海蘭喜上眉梢,朱唇輕啟,露出兩排晶瑩如玉的貝齒,青年不覺看得癡瞭。
旁邊漢子已然沒臉再看,侄兒的魂魄已被這蠻女徹底勾走,自己可如何向大哥交待!
漢子名叫佟瑯,傢中行五,佟傢自祖上佟答喇哈歸附大明,到他這一代已歷四世,開枝散葉,漸成遼東大族,大哥佟瑛現為定遼中衛指揮同知,對長子佟棠甚為看重,望子成龍之心愈老愈旺,可這侄兒偏對八股經註無甚興趣,更鐘意舞槍弄棒,常惹得佟瑛震怒。
佟瑯倒沒覺得侄兒喜武厭文這一點有何過錯,佟傢祖上畢竟是靠刀槍博得功名富貴,何必學那些窮酸書生咬文嚼字,如再丟瞭祖宗尚武之風,豈不得不償失,於是向大哥進言帶侄兒進京,借著春闈讓孩子好生看看新科進士風光,也好振奮求學之心,實則是想帶著佟棠出來散散心,老佟瑛則想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的道理,勉強同意,可誰想遇見這麼一個塞外蠻女。
憑良心講,此女雖然性子野些,飯量大些,來歷不清不楚些,但甜美俊俏,性情開朗,佟瑯還是很欣賞侄兒眼光的,雖不能作正妻,但納個小妾也還盡夠,隻是此女不拘禮節,不曉廉恥這一點,連佟瑯都看不過去,佟傢這幾代人盡量淡化自傢蠻夷出身,再過個幾世,怕是兒孫都不曉得祖上女真人的來歷,若讓此女光著四肢在佟傢進進出出,豈不挑起話頭讓人傢說三道四,屆時莫說佟棠瞭,自己的腿會不會被大哥打折都是未知之數,佟瑯打定主意,此女斷不能留在商隊中瞭。
佟瑯正心中盤算,如何賴帳甩瞭這女子,客店門前想起一陣羅?,打斷瞭他的沉思,扭頭看去,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捧著漁鼓,在店前與夥計分說不休。
那夥計如同轟蒼蠅般追攆著老頭,喝罵道:“你這老不修,這裡沒人聽你瞎唱甚道情,還不快走!”
那老者瘦骨嶙峋,補丁摞著補丁的袍子上沾滿油污,蓬亂銀發隨便挽瞭個道髻,額上佈滿皺紋,兩頰乾癟萎縮,年紀看來已是不小,身手卻還靈活,在店夥的圍追堵截下竟還遊刃有餘。
“小哥哥,你不想聽,莫不是店裡客人也不想聽?你行行好,讓小老兒進去唱上幾曲,避避雨也掙些吃食,也好為你店裡拉些主顧。”
任老兒說得天花亂墜,店夥計隻是不聽,“你那鬼道情,哪個愛聽,上回好心讓你進來,你盡唱些因果報應,生死輪回,客人不耐走瞭大半,害得我吃瞭掌櫃好一頓排頭,今日斷不讓你蒙混過關!”
“那些俗人不具禪心,與佛無緣,我看今日店內客人甚多,總有幾個有大機緣者,小哥哥便讓我去度他們一度!”老兒鍥而不舍,拐著彎子要往店中闖。
“當你是誰啊!度這個度那個的,你先把自己這身老骨頭度化超脫瞭再說吧!”店小二見一人攔他不住,又喚來幾個同伴,抓著渾身沒有四兩肉的老兒丟瞭出去。
“啊呦,我這一天沒吃東西咯,你們連個方便都不給,是要逼死我老人傢喲!”老兒在店門前濕漉漉的石板地上一坐,呼天搶地,哭得甚是傷心。
佟瑯正自煩悶,被這老兒吵得心火更盛,重重一捶桌案,扭頭喊道:“掌櫃的,你這裡若不清靜,我等就換個地方落腳。”
“大爺您息怒,小的立即把這礙事的攆走。”一支商隊幾十號人,人吃馬喂得多少生意,掌櫃的豈會放走這些財神爺。
“誒,老東西,你要嚎喪去別的地方,不要在這裡壞我們生意。”店掌櫃一聲令下,四五個店夥擼著袖子沖老人圍瞭上去。
“住手!”海蘭一聲嬌叱,喝住眾人,“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多人欺負一個老爺爺!”
掌櫃的急忙打躬作揖,彎腰時眼睛還不禁在那雙纖直玉腿上轉上一轉,抬起身來已是目不斜視,“姑娘您不曉得,這羅老頭整日在鎮上藉口與人唱道情,胡唚一些亂七八糟的,攆又不走,非得舍他一頓吃食才算瞭事,著實無賴。”
“小老兒我一唱便是大半天,隻饒你們兩個饃饃有甚不可,總不能白出力氣吧!”羅老頭爭辯道。
“呸!”掌櫃張嘴便是一口濃痰,“若不是怕你繼續下去耽誤店裡生意,鬼才會給你吃食打發,告訴你,那便宜日子到頭瞭,你馬上給我滾蛋!”
“好瞭好瞭,”海蘭黛眉糾在一處,向掌櫃道:“這位大叔,既然老爺爺也不是白吃你的,你何苦為難他!”
“他要肯白吃我的那就好瞭,”掌櫃立時叫起瞭屈:“姑娘誒,這老傢夥若是肯拿瞭吃食便走,敝店也權當積德行善,隻是這老兒每回非要唱瞭才可……”
羅老兒起身撣撣他那件已看不出顏色的破袍子,一捋頜下山羊胡子,自得道:“羅某也是讀過書的人,豈能白享嗟來之食。”
“不要臉的老悖晦,我他娘踹死你!”掌櫃抬腿就要踢人。
海蘭玉掌輕輕一拂,掌櫃隻覺一股寒意自腿上傳來,激靈靈打瞭個冷戰,暗道見鬼,抬起的那條腿也不由之主地收瞭回來。
“不就是一頓飯麼,老爺爺,吃我這碗面可好?”海蘭將佟棠那碗面端瞭出來。
面雖然有些冷瞭,但對平日隻能啃幾個硬面饃饃的羅老兒來講簡直是天下珍饈,忙不迭連連點頭稱好。
海蘭莞爾:“那快些吃吧。”
直勾勾盯著面碗,羅老兒吞瞭一大口口水,“小姑娘,老朽不吃白食的。”
“我知道,待吃瞭面我再聽您唱。”海蘭笑吟吟道。
羅老頭一怔之後暫態喜上眉梢,“小姑娘願意聽我唱曲?”
見海蘭點頭,老兒立時拉開架勢,“那我現在便唱給你聽。”
“先吃面……”
老兒連連搖頭,“小姑娘不曉得,我們這行當講的是飽吹餓唱……”
“要生禪,禪定瞭……”
“念彌陀,提功案……”
“知生死,又拘心……”
“空在前,天在後,真空不動……”
“天有邊,空無邊,佛得法身……”
羅老頭拍著漁鼓,打著簡板,搖頭晃腦,念念有詞,海蘭手托香腮,雖聽不懂他唱些什麼,但也有樣學樣,隨著老兒搖著腦袋,隻覺有趣。
小姑娘開心,佟棠也跟著傻樂,還在一旁打起瞭拍子,實話說老羅頭唱詞雖不討喜,但還未到荒腔走板不堪入耳的地步,許是鎮上人聽慣瞭才子佳人,將相公侯的故事,對他這些生死因果,參禪修佛的詞曲不感興趣。
難得遇見兩個知音,羅老兒也鉚足瞭力氣,一曲接著一曲,也不怕自己一口氣厥過去。
佟瑯一直在邊上冷眼旁觀,隻覺這老兒甚是奇怪,說是俗傢卻挽著道髻,唱著道情那詞兒卻是佛法,僧不僧,道不道,俗不俗,摸不清根底,直聽到後面,他的臉色不由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