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城外。
顧北歸一傢人為峨眉三人送行。
“拙夫壽辰就在眼前,師太當真不再逗留幾日?”鳳夕顏與靜安性情相投,當真不舍。
“是啊師父,往日相隔千裡,想見您一面都難,如今好不容易來趟京城,還不容徒兒多服侍您幾日,盡盡弟子之道。”顧采薇同母親一起勸道。
“我哪還有臉再留下去!”靜安忿忿然瞥瞭一眼身後妙善,義憤填膺,“弟子遭人騙婚,峨眉上下的臉已丟得乾乾凈凈,與其在此遭人恥笑,還不如早些回山,交給她師父自行管教。”
竇妙善正翹首企足望向城中,聽到師伯語含憤懣,悻悻垂首,不敢答言。
鳳夕顏母女曉得靜安為人爭強好勝,最愛面子,竇妙善之事雖說丁壽處置得當,未等風起便已消散,但江湖中人從來消息靈通,憂心一些風言風語傳瞭出去,若是壽宴上有人借此說事,面上恐會掛不住,於是也都息瞭再勸的念頭。
靜安深吸口氣,轉對顧北歸道:“貧尼此番本為恭祝顧老英雄壽辰而來,如今匆匆離去,有違禮數,還請顧老英雄多多擔待。”
“師太哪裡話來,為老朽賤辰累得師太與令徒千裡奔波,峨眉派如此情義,在下感念於心,唯有謹祝師太一路順風。”
顧北歸巴不得靜安馬上走人,以這老尼姑的火爆性子,不定哪日便生出事來,況且靜安一向自視甚高,大壽之日來賀賓客中不乏三山五嶽的綠林豪傑,若是言語間起瞭沖突,顧北歸可以肯定靜安會拔劍砍人,他可不想在壽宴上因小失大鬧出人命來,適才在一旁連留客的話都不敢說半句,生怕靜安卻不過情面更改主意,如今看老尼去意已決,心中喜不自勝。
“諸位珍重,貧尼告辭。”靜安素來雷厲風行,說走便走,騎上她那匹老馬,招呼徒弟就要出發。
“妙善,你在等人麼?”見妙善不停向城內張望,靜安長眉微蹙。
“沒有,弟子隻是有些不舍父親。”妙善回答得心不在焉。
“出門時不是已經和你父親辭別過瞭麼?”靜安道。
“是,隻是心中還放不下。”竇妙善這句確是實話。
“習武之人最忌心緒雜亂,你這樣優柔寡斷,小心練功時走火入魔。”靜安攢著眉頭不滿道,這個師侄以往聰慧靈巧,在峨眉弟子中資質也屬上乘,怎地回到傢鄉便昏招迭出,變得不清不楚的。
“謝師伯指點,弟子曉得瞭。”妙善恭聲應諾,心頭卻疑慮重重,難道程先生未將我離京的日期告訴他?或者他還在怪我莽撞嫁人,有意不肯前來?
見妙善還是一步三回頭地張望個不停,靜安心頭恚怒,催馬前行。
“師妹,師父走遠瞭,我們也快些趕路吧。”妙玄背著行囊,手裡還拎著自制的兔籠,柔聲催促。
妙善輕輕一嘆,與妙玄連袂前行。
三人一馬,非是顧北歸吝嗇得不肯多供馬匹,峨眉畢竟方外門派,雖不提倡苦行,卻多持清修之道,別看靜安身為師長,若非這老馬伴她行走江湖多年,舍棄不得,本心倒是更願意與弟子們較量一番輕功腳力。
和風熏人,楊柳依依。
十裡長亭內一桌宴席早已齊備,遠遠見瞭峨眉一行人,亭內主人離座來至道前,高聲唱喏:“晚輩丁壽恭迎前輩大駕。”
“丁大哥?!”竇妙善脫口呼道,又驚又喜。
“是你?”靜安記性不差,立時便認出瞭官道上有過一面之緣的丁壽,微微訝異道:“丁壽?你便是錦衣衛的那個什麼指揮使?”
老尼姑沒來由給自個兒降瞭一品,丁壽隻得捏鼻子認瞭,笑道:“前輩好記性,前番古道之上驚鴻一瞥前輩英姿,三生有幸,敝屬當時偶有冒犯,晚輩這廂代為賠情。”
“罷瞭,看在你為妙善事出力不少的份上,那件事就算瞭。”靜安暗中打量丁壽,不過一油頭粉面的毛頭小子,薇兒怎就將他誇到天上去。
“聽聞師太返程峨眉,晚輩略備薄酒,為師太餞行。”
“貧尼僻居江湖,尊駕處身廟堂,彼此道不同不相為謀,無有交情可敘,這餞行酒更是無從喝起。”靜安回得乾脆。
“師伯,丁大哥一番好意,不如……”妙善才說瞭一半,便被靜安森寒目光迫得心頭一凜,默默垂頭。
“峨眉山路途遙遠,我等趕路要緊,恕不奉陪。”靜安不願與官場中人多做糾纏,打個招呼便要繼續趕路。
“既然師太急赴舟車,在下也不敢強留,這裡備下幾件薄禮,略表寸心。”靜安拒人千裡,丁壽也不以為忤。
“方外之人,不為身外所累,禮就免瞭吧。”
“曉得前輩世外高人,在下也不敢以俗物煩擾。”丁壽輕輕擊掌,身後隨從立即捧上一個楠木書匣。
丁壽親手將木匣奉至靜安面前,“師太且先看過,再做決定。”
靜安心頭不以為然,若以為老尼乃貪婪之徒,可是將峨眉上下小瞧瞭,冷笑打開匣蓋,隻見裡面平放著兩本書卷,頁面卷曲微黃,看來有些年頭。
狐疑地拾起一本,隨意一覽,靜安霎時面色大變。
“天地大道,含和抱中。玄玄之祖,妙妙之宗……”靜安動容道:“這可是《玄要篇》?!”
“正是三豐祖師親筆所撰之《玄要篇》,久聞貴派性命雙修,深諳水火陰陽升變之道,此書贈與師太,也算物歸其主,相得益彰。”
修長纖指輕輕摩挲著匣內書卷,靜安的註意力全被書卷吸引,喃喃道:“珍貴,太珍貴瞭……”
看著脾氣火爆的老尼姑也難逃“真香”定律,丁壽暗爽不已,絲毫不心疼這本才從小皇帝昭仁殿淘換來的張三豐手稿。
“師太言重,此書藏在大內也無人識得,能博師太一笑,總比放在深宮蒙塵要好。”
“如此,貧尼生受瞭。”靜安微微欠身,這份禮物太合乎心意,教她舍不得拒絕。
“師太客氣,久聞峨眉博采佛道之長,不才另備佛經道藏六百五十七部,俱是內府善本,萬請師太哂納。”丁壽笑著指向道邊一輛青幔馬車。
“哦?”弘法傳道,經書至關重要,少林藏經閣看守嚴密,寺內等閑人等不得輕入,可非隻為裡面的七十二絕技,靜安按捺不住眉間喜色,縱身飛掠至車前細細查閱。
“丁大哥,”竇妙善千盼萬盼,如今人在眼前,情絲萬縷,隻化作淡淡一句,“你終於來瞭……”
“妹子離京,我怎能不來。”
竇妙善櫻唇輕啟,帶著幾分歉疚道:“因小妹一時莽撞,累你添瞭不少麻煩……”
丁壽將手一揮,“哪有什麼麻煩,今後再有人欺負瞭你,該打便打,該殺就殺,若是你不方便,就和我說,大哥自會替你料理乾凈。”
哪有這般替人包攬的,妙善被逗得“噗嗤”一笑,轉眼間玉靨間又添瞭幾分苦澀,“我這便回峨眉山瞭,今後怕是無緣再見。”
“峨眉也在大明治下,總有相見一日,若是山上待得厭倦,便早些回來,大哥想你瞭,也會去峨眉看你。”
“真的?”妙善美目倏地一亮。
“丁某雖非出傢人,也是不打誑語。”丁壽笑嘻嘻舉起手掌,“若是不信,擊掌為誓。”
“一言為定。”白嫩玉掌猛一觸及男人寬厚手心,妙善芳心不禁咚咚亂跳。
丁壽笑指另一輛藍佈馬車,“大哥另外為你準備瞭一些東西,權作路上消遣。”
“真的!是什麼?”妙善滿心歡暢。
丁壽把頭一歪,“去看看就曉得瞭。”
妙善耐不住心中好奇,跑去查看,丁壽則轉過臉來,看看妙玄,又端詳端詳她手中拎著的白兔,一臉壞笑。
師父、師妹都跑去看馬車,妙玄獨個落瞭單,又見丁壽看著自己眼珠滴溜溜亂轉,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心虛地將兔籠抱在懷裡,怯怯向後縮瞭縮。
“妙玄姑娘,丁某這裡也有一件薄禮與你。”丁壽咧嘴齜出一口白牙,從袖中抽出一個寬約三指、長有五寸餘的長形錦盒。
“不,我不要。”妙玄幾乎是蹦著向後退瞭一步。
“先看看也無妨嘛。”丁壽沖著妙玄打開錦盒。
盒子裡面紅綢墊襯,上面除瞭一根金針外別無其他,妙玄一見卻神色慌張,向同門那裡張望。
“姑娘行俠義之舉而不留名,在下欽佩之至,如今物歸原主,可請收回?”
“不是……你想的那樣,妙善師妹成親……我放心不下,背著師父……一路跟去,隻……想看她是否安好,誰知……我可不是將她丟下不管,實在是那男人當時的……怪模樣……我進不去,後來聽得你們的聲音,我才離開,真的!”妙玄吞吞吐吐,講到這裡鼻尖發酸,委屈得似要哭出來。
“姑娘莫慌,此行乃是善舉,又有何避人的?”丁壽尷尬地左右張望,生怕被靜安和妙善看到,以為自己在欺負人。
“我去觀望師妹親事,已是違瞭師命,師妹……那個樣子,若是知曉我也看見,日後相處怕她抹不開顏面。”妙玄低聲道。
這丫頭倒是慣會替別人考慮,丁壽還想再交待幾句,聽得後面妙善笑聲道:“師姐,你與丁大哥談什麼呢?”
“沒什麼!”妙玄飛快地從丁壽手中搶過錦盒,背到身後。
“那些禮兒可還滿意?”丁壽回身笑道。
“太滿意瞭,大順齋的艾窩窩,柳泉居的黃蜜棗兒合制糕,還有虎眼糖、牛奶餅、松子百合酥,那麼些好吃的我都叫不上名來,這怕是到瞭峨眉也吃不完啊!”竇妙善兩眼笑成瞭一雙彎月。
“若吃不完便請同門師長姐妹一同品嘗享用,裡面可不乏宮廷細點,外間等閑可不易品嘗得到。”丁壽笑道,他此番可是又欠瞭甜食房羅胖子一份人情。
“我等方外之人清苦慣瞭,不宜太過奢華,尊駕此舉實在過於破費。”點檢過車內經書,靜安施施然走近,峨眉算是承瞭人傢一份大人情,雖覺丁壽此舉有些小題大做,可與到手的經書比起來,她也不好多做計較。
“師太直呼在下姓名就是,”丁壽欠身再施一禮,隨意道:“不過是一些衣食用具的小玩意,談何破費,妙善回京探親,總要帶些傢鄉土產回去才不致失瞭禮數。”
“多謝大哥費心。”妙善更是心中雀躍,難為他想得如此周到,這許多物件,往日隻有顧師妹傢中才有這般大手筆,念及此又回頭看瞭看馬車,這一大車子怕是比顧傢當時還要氣派。
見自己放下身段,丁壽仍舊謙遜有禮,並無前恭後倨之貌,靜安心中點頭,但回顧馬車一眼,又是微微蹙眉:“出傢人應忌口腹之欲,況且這般興師動眾,怕是費瞭丁施主不少銀子吧?”
這一車子吃食也沒你手中一本經書值錢,怎不見你放下拒收,丁壽暗中吐槽,滿面春風道:“其實在下不過是慷他人之慨,這些東西花費說來都是竇傢所出。”
“我?”竇妙善指著自己鼻子,一臉不解。
靜安同樣滿腹疑惑,妙善傢境她略知一二,總不至傾傢蕩產隻為女兒準備些零嘴兒吧。
丁壽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自然是你傢的,回頭可要從令尊利錢中扣掉的。”
妙善會心一笑,貼著靜安耳邊將竇傢入股酒樓之事簡述瞭一遍,靜安頷首,“原來如此。”
妙善入獄的事靜安也知其大概,事情起因就是竇傢酒坊的秘方,聽妙善說瞭丁壽安排,可算是解瞭竇傢後顧之憂,素少誇人的靜安也不由感慨道:“施主有心瞭。”
“豈敢,既然這一車小玩意都是貴派弟子花費采買,師太不妨勉為其難,就此收下吧。”丁壽再次打躬作揖。
見妙善一臉乞求地望向自己,垂眸又看瞭看自己手中經書,靜安也不好再做拒絕,隻得點瞭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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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聲清脆,車聲轔轔。
峨眉派由出城時的三人一馬,已換成瞭如今的一馬雙車,妙善坐在前面裝滿京師土產的車轅上,蕩著一雙結實勻稱的小腿,手中捧著一塊蜜汁蜂巢糕,不時咬上一口,齒頰留香,心頭更是比蜜還甜。
妙玄趕著載滿經書的馬車跟在後面,覷著無人註意,匆忙取出錦盒將自己那枚芙蓉金針收起,這才松瞭口氣。
“咦?”纖嫩指尖感覺紅綢墊襯下似乎還有東西,妙玄急將墊襯揭去,隻見錦盒內整齊碼放著一把黑色的龍形線香。
“黑龍掛香!?”妙玄芳心驚震,她曾見妙月師妹房中燃過這類線香,香用銅絲懸掛,燃起來香氣清幽,寧神靜氣,她頗為喜歡,曾好奇問起,據說是靜因師叔由京城帶回,她此番來京還特意央著顧師妹陪她尋瞭多傢香鋪,雖有形制相似的,但總沒那個味道,前門外李傢線香鋪的老板誇言他傢線香京師第一,但還是無法中她的意,那老板還賭氣言道,怕隻有內府制的香才能合姑娘的心思瞭!
可眼前這個……取出一支湊近瑤鼻,妙玄輕輕嗅瞭嗅,沒錯,就是這個味道,莫非他真的……妙玄不禁從車上探回頭,往京城方向望去。
“妙玄,你在看些什麼?”車後的靜安發覺徒兒呆呆張望,當即出聲喝問。
“啊?沒什麼!”妙玄匆忙縮回頭去,低頭看身旁籠子裡的白兔瞪著一雙通紅眼珠瞅向自己,妙玄啟齒一笑,“小白,原來男人也沒那麼可怕的……”
一個心不在焉,一個鬼頭鬼腦,靜安暗暗搖頭,弟子們沒一個讓人省心,老馬的腳力比不得挽車健馬,靜安也不心急,任由老馬踢踢踏踏地緩緩跟在車後,她正好安心品讀手中的《玄要篇》,嗯,其實看得久瞭,那年輕人也蠻順眼的,難怪薇兒屢次三番褒獎於他,的確有過人之處,徒兒眼力不差,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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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書房。
“事可都辦妥瞭?”丁壽站在書案前懸腕舞墨,頭也不抬地問道。
“書契文約都已具結,除瞭竇老先生的二成利錢,還有吳管事的兩成。”程澧躬身回話。
“嗯,辦得好,那娘倆個有瞭這份產業,也該能安下心來瞭。”
“老爺對底下人體恤恩典,天下少有。”程澧恭維道。
“那你呢?你為爺撐著這麼大的買賣,還沒點自己的傢業體己,就不覺得委屈?”丁壽霍然抬頭。
程澧倉皇跪倒,“小人以往勞苦奔波,隻知追求蠅頭小利,承蒙老爺信重,委以重托,得以增廣眼界見聞,小人於願已足,不敢奢求其他。”
“起來起來,我又沒疑你的意思,”丁壽繞過書案將程澧拉起,寬慰道:“爺隻是覺得有點虧待瞭你。”
“小人沒旁的本事,隻是酷愛經商,托老爺之幸,每日銀錢經手巨萬,這是以前八輩子也不敢想的,可並不覺得虧待委屈。”恐丁壽不信,程澧再次強調道:“全是小人肺腑之言,老爺明鑒。”
“你怎麼想是你的事,爺卻不能教為我盡心效力的人受瞭委屈。”丁壽拍拍程澧肩頭,從桌上拿起一份文書,“錢財之事咱們以後再說,爺給你弄瞭個冠帶舍人的虛銜,你今後往來應酬也不至墮瞭體面。”
“這……”一介白身的鹽販子如今竟也成瞭錦衣衛,程澧心潮澎湃,感激涕零,“多謝老爺恩典。”
“好好幹,虧待不瞭你,將來也搏個紆青佩紫,光耀門楣。”丁壽笑道。
程澧含淚點頭。
丁壽一笑,從案上取過剛書就的那張紙來,“如今既有瞭官身,也該有個表字,我適才琢磨瞭一個,你看怎麼樣?”
“德本?”
“乾坤生六子,六子有乾坤,左右辟闔謂之變,往來無窮謂之通,你操持生意的手段我沒什麼可擔心的,深諳變通之道,但仍應知曉乾元自強不息,坤貞厚德載物的道理,唯有”德“之一字,能行天下,可興偉業,你若能謹記”德本“二字,我無憂矣!”
“老爺教誨,小人一定銘記於心。”程澧堅定言道。
丁壽贊許頷首,美蓮這檔子事給他提瞭個醒,身邊的人言行或許不是出於自己授意,看在旁人眼裡,卻全代表著他的顏面,丁壽雖不怕事,但也不願主動生事,手下人如都能謹言慎行,自己將少添許多麻煩。
敲打完瞭手下,丁壽兩手一拍,“好瞭,與我說說,讓你買的莊田怎麼樣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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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之內,兩人對坐。
“貢院這把火竟沒將王鏊燒掉,屬實出乎咱傢預料。”
另一人重重一嘆,“本以為可以借機將正德的心腹老臣再除去一個,未想……那錦衣帥行事不依常理也就罷瞭,劉閹更是與宮變之時展現的的魄力手腕判若兩人,王爺寄望與他,真是所托非人!”
“少安毋躁,這火頭雖然滅瞭,可還有餘燼未消,說不準什麼時候,死灰復燃,又是燎原之勢。”尖細的聲音乾笑瞭幾聲。
“您老是說……”
“你們進京辦事銀子該帶瞭不少吧,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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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三年太後聖旦,內外命婦朝賀,賜百官宴於午門。
有過前車之鑒的丁二爺,在傢中填飽瞭肚子才來赴宴,飲瞭幾杯寡酒好不容易捱到有宮人過來傳喚,丁壽立即舍瞭那桌沒滋沒味的酒宴,到仁壽宮中問安。
此時宮內趕來朝賀的內外命婦大都已然散去,讓妄圖一窺同僚內眷容貌的丁二甚為失望。
在宮內他算常客,輕車熟路,通傳後也不用人引著,順著人聲直奔梢間暖閣,見軟簾後影影綽綽幾個人影,丁壽整整衣襟,朗聲道:“臣丁壽拜見太後,恭祝太後福壽康寧,容顏永駐。”
言罷丁壽大禮參拜,雖是熟人熟面,大壽之日這面子功夫還要做足。
隻聽裡間張太後輕笑,“瞧這小嘴甜的,那小猴兒可算來瞭,進來吧。”
“遵旨。”丁壽入內,隻見太後與三位大長公主正在一同敘話,太後榻前腳踏上還坐著一個宮裝少女,明眸皓齒,瑤鼻通梁,玉頰上的酒窩隨著勾抹起的唇角微微上揚,格外俏皮可愛。
眼前人看著眼熟,丁壽微微一怔,那女子秋波流轉,也瞧見瞭他,立時俏臉一板,別過頭去。
這一薄怒含嗔,丁壽瞬間恍然,難得見朱秀蒨這丫頭露出笑模樣,自己竟然一時沒反應過來。
“進來瞭也不知見禮,愈發沒個規矩。”見丁壽呆呆愣愣瞅著人傢姑娘,張太後不免佯嗔怪罪。
丁壽急忙逐個給公主們見禮,“臣下心神恍惚,見禮來遲,請殿下寬恕臣失儀之罪。”
永康、德清二人俱都含笑點頭,唯有仁和公主用繡帕掩瞭掩唇邊,幽幽道:“丁大人貴人事忙,每日有操心不完的公事,忘瞭哪個人和事也是常理,我等哪敢怪罪。”
姑奶奶,您有必要在此間擺出這副怨婦神情麼,也不怕讓人看出咱倆人那點貓膩來,丁壽暗暗叫苦。
兩位公主四目相投,未曾說些什麼,太後卻深以為然,“仁和說的是,這小猴兒整日東跑西顛,也不知胡忙些什麼,連哀傢也許久不曾見呢。”
丁壽大呼冤枉,“太後聖明,小猴兒我畢竟掌著衛事,近來京師地面不太平,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臣下職責所在,實在抽不出空來。”
“抽不出空來看我,卻有時間大鬧旁人府邸,搶人傢新娘子?”太後鳳眼斜瞥,意味深長。
是哪個王八蛋又給二爺我上眼藥!丁壽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太後消息靈通,小猴兒翻個跟頭都逃不出您的法眼。”
“知道就好,今日你若不說出個道理來,小心哀傢扒瞭你的猴兒皮。”太後蔥白似的纖指遙遙點著丁壽,咯咯笑道。
見太後並無真個動怒,丁壽又安心瞭幾分,故作輕松道:“其實也沒個什麼,那工部郎中趙經騙婚靜因師太的女弟子,臣下既然碰上瞭,總不能放任不管吧?”
“峨眉山的靜因師父?”張太後不由坐直瞭身子,“怎麼回事,快與我細說。”
“事情緣由還要從錦衣衛的一條線報說起……”丁大人或許會質疑自己的武功人品,但從沒懷疑過自己的口才,何況他說的大部分都是實情,隻不過將崔百裡和竇妙善的主次做瞭顛倒,自己專為府上拿賊,偶然救瞭受騙的苦命女子,一切嚴絲合縫,就是將案卷拿來對照,也挑不出他什麼錯來,而且經過他的添油加醋,案情更增添瞭幾分精彩,那獨行大盜武功如何高強,趙府護院如何不明事理,敵我不分,自己差點喪身亂箭之下,聽得四個在座的美婦人連著地上一個小美女情思起伏,不能自持。
“莫說已知竇氏女是峨眉弟子,臣下與靜因師太有過一面之緣,便是素不相識的陌路之人,也不能再將她置身險地,故而臣下隻好勉為其難地將人帶走,誰承想還是有風言風語傳進宮中,教太後為臣下分心,實在是小猴兒罪過。”故事講完,看著大小五個美人舌撟不下的驚訝模樣,丁壽暗自得意。
“呸,真是衣冠禽獸。”朱秀蒨罵得自然是趙經和薑榮兩個。
“幸好部屬去得及時,不然……”仁和眼中盡是後怕與幽怨,“堂堂錦衣緹帥親身犯險,也不知怎麼想的!”
德清公主心思純良,默念一聲佛號,道:“幸得丁大人去得及時,不然那女兒傢今後還不要以淚洗面,如何過活呀!”
永康大長公主莞爾道:“原來還有此番內情,太後適才可是冤枉瞭丁大人!”
太後橫瞭丁壽一眼,心中已然信瞭大半,隻是心中還有一件憂慮,“竇傢那女娃兒相貌如何?”
呃?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丁壽納悶,老實答道:“小傢碧玉,確有幾分品貌出眾。”
“我就說麼,能讓你丁大人幹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女子,相貌豈能差瞭,哎,人傢如今兩個丈夫也都死瞭,名副其實的當壚文君,你小猴兒就沒想做司馬相如?”
這話味兒有點不對啊,求生欲極強的丁二爺再不敢說心裡話瞭,隻道:“太後說笑,人傢是名師高徒,玄門正宗,小猴兒怎敢心存妄念,人已經隨師門長輩回返峨眉瞭。”
“真的?”太後有些不信。
“臣下對天發誓,千真萬確。”老天爺,二爺說的是人真的回去,可不是說沒對妙善那丫頭動心思,您老可得分得清些,丁壽默念。
太後這才轉嗔為喜,“好吧,算哀傢誤會瞭你,別傻站著瞭,賞你個座兒。”
在這仁壽宮中,丁壽自沒有平起平坐的資格,太後也從來拿他當小輩兒看待,所謂“座兒”,也就是她腳下的踏床瞭。
丁壽謝過恩,自覺尋瞭太後一邊腳踏坐下,一轉眼,正好與朱秀蒨四目相對,對方一聲嬌哼,不屑地扭過頭去。
“好一對金童玉女,他們二人伴在您身邊,太後還真像那西王母呢。”永康大長公主撫掌贊道。
哼,哪個願與這姓丁的小賊並列,朱秀蒨嘟著花瓣似的嘴唇,滿是不屑。
太後愛憐地撫著朱秀蒨雲鬢秀發,對丁壽道:“這是興王傢的女兒秀蒨,難得進京一次,你錦衣衛都是地裡鬼,可要好好照拂人傢。”
“太後寬心,臣下一定將小郡主從頭到腳,照顧得停停當當。”
朱秀蒨不由想起遭丁壽輕薄調笑的情景,耳根子通紅,埋在太後膝前羞得不敢抬頭。
太後隻當她羞見外客,也不以為意,隨口吩咐道:“可說呢,眼下就有一樁事要你上點心,興王那裡想給兒子提前請名,禮部那些官兒推三阻四的,我這婦人傢不好幹預前朝的事,你去打個招呼。”
興王府來京四處撒錢送禮丁壽非但有所耳聞,儀衛散官蔣輪甚至打著拜見上峰的名頭將禮送到瞭他處,不過丁壽權當這是朱秀蒨那敗傢孩子騷擾丁府的報償,沒打算插手其中,好在蔣輪隻是希望他不要壞事,也沒將事情挑明,二爺樂得裝糊塗。
“陛下登基以來多次重申宗法,這宗室請名早有定例,倘若開瞭興府先河,怕是有違陛下規矩宗藩之意,更會惹來別的宗支閑言碎語。”
這廝收瞭自傢的禮,竟然還不肯幫忙,朱秀蒨眼睛一瞪,就要揭她老底,張太後卻已搶先開口,“扯什麼定例,興王隻是想早些給兒子取個名字,好為作法祈福之用,又非是貪圖早領那幾年祿米,礙著旁人什麼事瞭!你若是不便,哀傢自去與皇上說。”
這娘們脾氣沖,別再和小皇帝吵起來,丁壽忙道:“有太後的吩咐,什麼便不便宜的,交給臣下就是,無非是在陛下和禮部之間多跑幾回腿,磨磨嘴皮子罷瞭,何勞鑾駕。”
“你這小猴兒,讓你辦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忘訴苦賣乖。”太後點著丁壽額頭笑?。
“臣下這點心思總是瞞不過太後。”丁壽涎著臉笑道。
“罷瞭,正好皇上進獻瞭幾部新戲,我們娘幾個正打算一起看,既然趕上瞭,就賞你聽個蹭兒吧。”
“謝太後。”
*** *** *** ***
傳戲間隙,丁壽得空出瞭仁壽宮大殿,拍拍自己笑得有些發僵的臉頰,一天到晚總這麼充傻賣萌的,也是個力氣活啊。
“恭喜大人又過瞭一關。”
聲音嬌柔動聽,丁壽不回頭也隻是誰,苦笑道:“姐姐可知是誰遞瞭我的小話?”
“緹騎消息靈通,丁大人怎連得罪瞭哪個也不知曉?”翠蝶走至丁壽身側,悠悠然道。
二爺就是得罪的人太多瞭,丁壽眨眨眼睛,“又是壽甯侯兄弟?”
翠蝶搖頭,“二位侯爺屢屢碰壁,總該長些記性。”
“那是王守溪?”王鏊畢竟喪瞭個門生,雖經朱厚照說和,難免不會仍有芥蒂,保不齊動用這門遠親關系,來給二爺使絆子。
王宮人再度搖首,“王閣老愛惜羽毛,還不屑用此手段。”
“我的好姐姐,您就別再讓我猜瞭,快告訴我吧,總不好讓我莫名其妙地遭人算計吧。”丁壽打瞭個躬哀求道。
丁壽半真半假,說得可憐,王翠蝶莞爾一笑,向東邊一指道:“是坤甯宮裡那位。”
“皇後?”丁壽莫名其妙,自己何時得罪瞭這位六宮之主,三番兩次與己作對,氣惱道:“我又未曾得罪她,老揪著我作甚?”
“具體情由我也不知,不過宮中傳聞大婚之後陛下甚少涉足坤甯宮,許是覺得你終日與陛下伴在一起,才累得萬歲無暇分神他顧吧。”王翠蝶猜測道。
“簡直是無須之禍,她沒能耐留住老公,憑什麼將罪過算到我的頭上!”遭瞭無妄之災的丁壽氣得跳腳。
“深宮內苑隔墻有耳,大人還請慎言。”王翠蝶看看左右,低聲提醒。
丁壽籲瞭口氣,緩緩點頭,向殿內望瞭一眼,“興王傢那丫頭何時與太後走得這般近瞭?”
“前段時日榮王爺引進宮的,太後初見便對郡主異常喜愛,或是從她身上看到瞭太康公主的影子。”
“聞聽太康公主四歲早薨,若是長到今日,也該和小郡主差不多年歲,難怪太後愛屋及烏……”丁壽無奈搖頭,有瞭這麼座靠山,那丫頭怕是又會尋二爺麻煩。
王翠蝶幽幽一嘆,垂首道:“太後身處禁宮,雖看著高高在上,實則也寂寞得很,有人常伴膝前驅驅煩悶,也是好的。”
看著眼前宮人溫婉體貼的嬌麗容顏,丁壽忍不住心中一動,一把牽住柔軟玉手,調笑道:“那姐姐長居深宮,可也是寂寞堪憐?”
王翠蝶不想他在宮門前就敢如此放肆,羞紅瞭臉,慌張道:“快放手,小心讓人看見。”
“姐姐適才不是看過瞭,哪裡有人。”看著佳人白裡透紅的臉龐,丁壽的小心思更不安分瞭,哪肯輕易放手。
“大人,您老也在啊!”背後一個諂媚的聲音突然呼道。
翠蝶趁機抽出手去,匆匆背轉身進瞭殿內。
媽的!丁壽低聲咒?瞭一句,回過身來,隻見臺基下一行人正逐漸走上來,領頭一個正是教坊司的左司樂臧賢。
有玉石欄桿遮擋,臧賢並沒看見丁壽勾當,湊上前套著近乎道:“小人和大人真是有緣,每逢禦前獻藝總能有幸遇見大人。”
還有臉提這個,要不是你們沒事玩什麼以戲諷諫,二爺何至於多出那許多麻煩事來,丁壽想想就來氣,看臧賢身後眾人都著卍字頂巾,系燈線褡膊,瞧打扮都是教坊司樂藝,其中一個身材矮小的,方頭圓臉,看著更是眼熟。
“那日禦前演戲你也在,可是演”嬖奚“的那個?”
“大人您好眼力,就是他,這小子名喚晉良,由江西選拔輸京的樂戶,也是吹拉彈唱無所不精的主兒。”臧賢挑著拇指誇贊道。
合著還是二爺出主意招來的,丁壽嘿嘿一笑,勾手指示意臧賢上前,待那張肥臉湊近後抬手賞瞭他一個耳帖子。
丁壽沒用多大力氣,臧賢卻被打蒙瞭,屬實不知何處得罪瞭這位爺,捂著臉喏喏道:“大人……”
“教你長點記性,以後演戲再諷諫最好提前知會爺一聲,聽懂瞭麼?”丁壽冷聲道。
“小人明白。”臧賢連連點頭。
丁壽拂袖而去,臧賢揉著自己的大臉盤子,轉頭對一眾樂工喊道:“胡看什麼?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要是待會兒在太後駕前出瞭差池,老子拆瞭你們的骨頭!”
無辜被遷怒的樂工們被訓得不敢抬頭,魚貫而入進瞭大殿。
“臧大哥沒事吧?那丁大人為何打你?”晉良與臧賢素有交情,湊上來關切問候。
“誰他娘知道,讓我給那些窮酸添堵的是他,轉回頭又嫌我多事瞭,呸!”臧賢狠狠啐瞭一口。
“大哥您現在出入內府,也是皇爺爺駕前的紅人,他這麼隨意打罵,實在太不給你面子瞭!”晉良道。
“得瞭吧兄弟,咱這出身微賤的,和人傢比不瞭。”臧賢揉瞭揉有些熱燙的臉頰,認命地嘆瞭口氣。
“大哥就是愛輕賤自己,我們王爺可是相當看重您的。”晉良張望左右無人,鬼鬼祟祟地低聲說道。
臧賢的腰板立時挺起瞭幾分,“嗯,承蒙甯王爺看得起,今後有什麼吩咐盡管說就是。”
“哎喲,眼下還真有一樁事要麻煩大哥。”
臧賢不想晉良給個桿子就往上爬,適才大話已經說瞭出去,現往回收已然來不及,隻好嗯啊幾聲,不情不願道:“什麼事說吧。”
“王爺打點朝中關系,花費可是不小,那銀子存到銀號太惹人註目,想先寄存到大哥府上。”
“就這事?”臧賢沒想到事情這般簡單。
“就這個,哦,”晉良仿佛才想起什麼來,“勞煩大哥幫忙,王爺心裡也是過意不去,另有五千兩銀子當作謝儀。”
“哎喲,王爺實在太客氣瞭,舉手之勞,什麼謝不謝的。”這般容易就五千兩進賬,臧賢眉花眼笑。
“大哥安心收著就是,今後少不得有麻煩您的地方。”晉良笑道。
“好說好說,王爺但有所命,臧某人無不奉行。”臧賢信誓旦旦。
臧大哥,話不要說得太早喲,晉良唇角不易覺察地泛起一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