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之上,一行車馬施施而行,車廂裝飾華麗,挽車的俱是清一色高頭駿馬,連隨行仆從也都青衣小帽,衣著考究,街邊百姓指指點點,不知是哪傢王孫子弟率眾出遊。
車廂內端坐的並非世傢貴胄,而是新科探花戴大賓,他適才參加過禮部恩榮賜宴,微有醉意,醺醺然正在車內閉目養神。
時來天地皆同力,此話果然不假,進士及第,權傾朝野的劉太監又招己為婿,眼看著大登科後小登科,青雲之階已然鋪就,就等著自己拾階而上,運氣來瞭真是擋也擋不住!
戴大賓心中得意,他雖出身士林,卻並不和其他士林同窗一般,將與權閹結好視作畏途,當今天子寓居西苑,威權盡付劉瑾,朝廷軍國重務未有不先白劉瑾而輒敢奏請者,府部大臣尚且鮮與之抗,大勢如此,他們這些新科士子能掀起多大浪來。
士林譏嘲?哼,而今這大明天下,誰人不曉拜劉皇帝甚過朱皇帝,那些登門求告想認劉瑾當乾爹的不知有多少,戴某人又未曾認閹作父,是那劉太監主動要將從女許配與我,那劉傢女子也曾親眼得見,品學樣貌倒也出眾,娶她也不算辱沒瞭自己,那些所謂非議不過是欲求門路而不得之人的羨妒嫉恨,戴某自作嬌客,何懼人言!
想起恩榮宴時奉旨待宴的保國公對自己推崇備至,戴大賓不禁洋洋自得,雖在一甲之末,但呂柟、景陽已屆而立,比己年長十歲有餘,“年少才高”四字當之無愧,沖朱暉那份熱絡看,想來劉府招婿的消息已然傳瞭出去,連堂堂公爵也以小友相稱,平禮對待,那些活該一輩子窮酸的鄙薄妄言又算得什麼呢!眼下要緊的是回鄉處理好一樁事,則後顧之憂全無……
戴大賓正沾沾自喜地盤算,忽然行進的馬車倏地一頓,他一個不防險些從座上摔下。
“梁洪,怎麼回事?”戴大賓揭簾怒喝,這幫奴才真是欠缺管教,連車都駕馭不好。
“老爺,迎面有車馬過來,將路阻住瞭。”一個胖乎乎的中年隨從匆忙趕到車前回話。
“教他們閃開!”戴大賓年少氣盛,此時借著酒意更加張揚,做瞭劉瑾女婿可比大明正牌子駙馬還要威風八面,誰人這麼不開眼敢攔某的去路。
梁洪那張圓臉立時糾結起來,“是……丁府的馬車。”
“丁府?哪個丁府?”戴大賓酒勁還沒散,一時反應不過來。
“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大人啊,這位可不是一般人……”梁洪苦著一張老臉提醒新主人,戴大賓這班隨從都是劉瑾府上出來的,甚是清楚這位爺在劉瑾心中分量。
“丁壽?”戴大賓嘴角微微向下一撇,起身從車上跳下。
*** *** *** ***
冤傢路窄?丁壽如今心裡還真有這麼個想法,好端端地在大街上都能碰見情敵,盡管這個“情敵”自己心裡都未必知道,當得有些冤枉。
“不知大金吾當面,不才失禮沖撞,萬請恕罪。”戴大賓主動步行到瞭丁壽車前,躬身施禮。
旁邊有侍從挑起車簾,丁壽探身下車,劉彩鳳傾心自己,戴大賓又不知情,無謂遷怒,何況之前二人間也算有些往來情分。
“寅仲不必客氣,說來道左相逢,你我也是有緣,怎麼,才去禮部赴宴返程?”
“正是,不想偶遇緹帥,下人無知,擋瞭大人去路,還請見諒。”戴大賓躬身請罪。
丁壽才要擺手客套幾句,沒想這位探花郎回手便給瞭跟在身後的梁洪一個耳光,“不長眼的殺才,便是急著去劉公公府上拜會,丁大人的去路也是你們能阻擋的?倘若耽誤瞭緹帥公事,小心你們的狗頭!”
梁洪捂著火辣辣的臉頰,忙不迭磕頭賠罪,“小人該死,老爺恕罪,丁大人恕罪!”
丁壽眉峰一挑,不動聲色,展顏道:“寅仲要去劉公公府上?”
戴大賓難抑眉宇間得意之色,“劉公公見召,有些私事商量。”
“哦?”丁壽點瞭點頭,唇角輕勾,“看來坊間傳聞不差,提前恭喜寅仲瞭。”
“豈敢豈敢。”盡管丁壽說得隱晦,戴大賓猜想這位錦衣緹帥該是已然得知他與劉府的關系瞭,嘿嘿,不愧是緹騎出身,長目飛耳,消息靈通。
“既然劉公公相召,請寅仲兄即刻起行。”丁壽隨即轉頭下令:“將車馬移至道旁,與探花公讓路。”
“大金吾此舉折煞在下瞭,大人位高權重,豈有為不才避道之理!”戴大賓佯裝推辭。
“寅仲兄如今還未釋褐改換冠帶,朝堂那些尊卑之禮大可不論,再則嘛,”丁壽低頭微微一笑,“探花郎新科進士及第,便是進宮謝恩也是要走午門正中的,區區一條長街有何走不得,請!”
“如此戴某有僭瞭。”戴大賓輕飄飄地如處雲端,暗道果然劉瑾大旗無往不利,連朝中素有跋扈之名的丁壽也不敢當己鋒芒,主動退避三舍,心中主意更是堅定瞭幾分。
目送戴大賓車馬遠去,丁壽一聲嗤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倡狂,便是劉傢丫頭沒有看上二爺我,爺們也不會教你遂瞭心願……
*** *** *** ***
“呸!什嘛東西!”梁洪捂著腮幫子,罵罵咧咧從劉府西邊角門溜瞭出來。
劉瑾兄弟倆留戴大賓用飯,他們這些名義上的客人仆役自有廊下安排飯食,梁洪等都是劉府裡出來的,平日熟識人等不少,見瞭他一邊紅腫臉頰不免過問兩句,還有那沒眼色的問他在新姑爺府中日子如何的,他實在沒心思答對,隻好獨自出來尋幾杯小酒喝。
入他娘的,一個拿筆桿子的,打起人來恁重的手!梁洪摸摸有些開裂的嘴角,心中不停咒?。
梁洪正在心裡問候著主傢祖上十八代,猛地兩眼一黑,一個佈袋自後套到瞭頭上,還沒等他張嘴叫喊,身上一麻,頓時失去瞭知覺。
待梁洪悠悠醒轉時,已然身處一個僻靜的死巷內,兩側高墻遮蔽瞭大部分日光,顯得巷子內格外陰森冰冷。
梁洪看著眼前兩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嚇得牙齒打顫,“二位爺開恩,小人也就是個跑腿跟班兒,身上沒什麼銀錢啊!”
“爺不要你的錢,你要是聽話,還可以賞你幾個。”隨著話音,兩名大漢左右閃開,顯出一個錦袍青年來。
一見那人形貌,梁洪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子涼意,放聲嚎哭道:“丁大人,適才不是小人有意開罪,都是戴大賓那小子搞的鬼,小人冤枉啊!!”
梁洪隻當丁壽不忿方才避道吃癟,要從他身上找回場子,作為劉府傢院,廠衛的酷烈手段他聽也聽瞭個滿耳朵,當即嚇得亡魂大冒,直接將主子賣瞭出來。
“好歹主仆一場,你這般禍水東引,有失厚道吧?”丁壽搓著手掌,笑嘻嘻道。
“天可憐見,小的幾個本是劉府的奴婢,因結親之故被老爺送與那戴大賓,本想著傍瞭新姑爺水漲船高,怎料好處半點未得,苦頭卻吃瞭不少,那廝飲酒無度,對我等動輒打罵,我看?,他是從沒把我等劉府人放在眼裡,大小姐真若嫁給瞭她,還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呢!”梁洪為瞭摘乾凈自身,大吐苦水,隻為丁壽高抬貴手,放自己一馬,他可是清楚這位爺在劉傢分量,旁人或還顧忌戴大賓這位探花郎,這祖宗莫說新主人瞭,就是在老主傢面前要發落自己,十有八九劉瑾兄弟也就是微微一笑,由他處置。
梁洪這般配合,沒等自己上手段,就將戴大賓賣個底兒掉,當真出乎丁壽預料,蹲下身平視梁洪,“戴大賓果真這般舉止不端?”
“哎呦,何止是舉止不端啊,簡直是薄情寡義,狼心狗肺!”梁洪信誓旦旦,隻為將丁壽註意從自身上引開。
“怎麼說?”丁壽納悶,就是那小子沒事打你這奴才一頓也不知落個這評價吧。
“這個……”梁洪不安地看著丁壽身後那兩尊門神,丁壽擺擺手,讓那二人退後,梁洪這才神神秘秘小聲道:“那姓戴的在原籍還有妻室……”
停妻再娶?!丁壽面色一變,一把握住梁洪手腕道:“消息當真?”
“千真萬確。”腕骨被丁壽抓緊,梁洪疼得直咧嘴,不待他再動問,就自顧道:“昨日晚間有個叫劉天和的新科進士過府飲宴,小人負責邊上伺候,開始間他們還談得熱絡,一壺酒下肚,不知怎地老爺忽對那姓劉的喚起瞭”內兄“來……”
“彩鳳小姐曾與劉天和義結金蘭,這稱呼倒也沒錯。”丁壽冷笑,戴大賓還真是打蛇隨棍上,四處攀交情。
“大人您果然無所不知,小人聽著好像是這麼回事。”梁洪諂笑奉承。
“休要羅?,說正經的。”丁壽不耐煩道。
梁洪不敢再耽擱,繼續道:“就這麼一聲叫出瞭麻煩,劉天和質問說他早先不是有言在傢鄉已然定過親瞭麼,何以又再做劉府東床,一男聘二氏,古今未聞……”
“戴大賓如何說的?”丁壽蹙眉問道。
“那姓戴的說當初隻是下聘,尚未過門,算不得數,他自有計較,斷不會虧待令妹等等,反正最後是不歡而散,灰頭土臉,癟鼻子瞎眼!”梁洪說到這兒還真有幾分幸災樂禍。
“滿嘴順口溜,想學你主子當探花呢?”丁壽吊著眼睛沒好氣道。
梁洪立即給自己掌嘴,“小人信口胡唚,您老別見怪。”
丁壽嘆瞭口氣,看著梁洪憐憫道:“看起來你跟著新主子,這日子過得也辛苦委屈啊……”
“委屈大咯,比黃連都他娘苦喲!”梁洪點著頭道。
“想不想回劉府去?”丁壽笑吟吟道。
“大人肯為小的美言?”梁洪眼睛一亮。
“求人不如求己,隻要你……”丁壽對著梁洪耳語幾句。
“這……”梁洪面露難色。
“不願就算瞭,某自去與劉公公分說,不過他老人傢要問起我從哪聽來的,本官可就實話實說咯。”丁壽無謂拍怕手,直身而起。
“別,大人,小人願意。”梁洪連忙點頭答應,又不放心地仰頭看著丁壽,一臉乞求道:“大人到時可定要為小人說幾句好話呀!”
*** *** *** ***
落日西沉,劉府各處院落紛紛掌起燈火,花園戲樓所在笑語聲聲,顯是聚集瞭許多人來。
“請咱傢賞戲,難為壽哥兒還有這份心思。”劉瑾調侃入座。
丁壽在下首相伴坐下,嘻笑道:“近日在大柵欄尋得一個南戲班子,唱腔還算在調兒,曉得公公喜好這口,特意帶來請公公賞鑒。”
劉瑾點點頭,“也好,康狀元近日侍奉老母湯藥,咱傢可有日子沒聽新戲瞭,正好放松放松。”
丁壽急忙道:“公公您這可是欺負人瞭,市井間的草臺班子,靠些老戲文糊口,縱然腔調身段上能有些長處,也沒法與康翰林和王主事調教出的傢班相比,您要想聽雅詞新曲,權當小子沒來過,我這就帶著戲班子走人。”
“小川你聽聽,這小子總是玲瓏心思,連”不好“都不許人說,”劉瑾笑?道:“罷瞭吧,縱然這班子在臺上有什麼缺漏,也沒人怨怪於你,總該放心瞭吧?”
“那小子就先謝過公公瞭,”丁壽半真半假打瞭個躬,又朝對面坐著的白少川笑道:“其實真論起來,莫說坊間的野班子,就是康王二人傢班裡的名旦也沒一個比得上白兄的唱功扮相,白兄若肯登臺唱戲,定要餓死梨園行裡一眾名角。”
摺扇舒展,白少川星眸微寒,淡漠道:“白某的戲,他們聽不起,你——也是一樣。”
“那是自然,呵呵……”丁壽討個沒趣,訕訕一笑。
“好瞭,不要扯東扯西的,哎,今兒究是什麼戲?”劉瑾插話問道。
“琵琶記。”丁壽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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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記》講的是漢代書生蔡伯喈上京赴考,一舉及第,被朝中牛丞相招為東床,妻子趙五娘在傢鄉陳留辛苦侍奉年邁姑婆,盼夫不歸,其中道不盡悲歡離合,人間冷暖,至今傳唱已逾百年,戲班駕輕就熟,將初始時蔡伯喈夫妻新婚燕爾,花下酌酒,演繹得聲情並茂,淋漓盡致。
丁壽聽戲之餘,不時抬眼觀望著天上月色,落入劉瑾眼中,哂笑道:“哥兒可是在等人?”
“啊,沒有。”丁壽矢口否認,急忙找話頭掩飾:“今日殿前授官,除瞭一甲三人賜予編修之職,那二、三甲傳臚也得授翰林院檢討,天傢如此隆恩,小子想著是否也要為那焦蘊德賀上一賀呢!”
大明舊制黃榜賜第之後,唯一甲三名即得授官,在二三甲者隻由吏部和翰林院共同選拔出若幹人改為翰林院庶起士,待三年後學有成效,二甲授編修,三甲授檢討,其他新進士則另候吏部銓選,雖然庶起士官品不入流,但其素有“儲相”之名,選入翰林院比之六部五寺職事更有官場前景,按說焦黃中為二甲傳臚,理該和劉仁、韓守愚等人一般傳奉為庶起士,他卻直接跨過這一步,得瞭從七品的檢討官職,也算異數,至於狀元及第立即飛黃騰達,伸冤雪仇,扳倒權奸的情節,那是隻有話本戲文裡才會出現的故事。
劉瑾打個哈哈,“老焦想將兒子拔為一甲不得,到咱傢面前訴苦,念著他一把歲數,往後還有需借重之處,便給他個面子,在吏部奏選內批中加瞭一筆,卻同時便宜瞭三甲姓胡那小子。”
“如此說來也是那胡纘宗的運氣,不知他該感謝焦閣老還是公公您呢?”丁壽湊趣笑道。
劉瑾嘴角輕垂,不屑道:“咱傢不在意這個,就是要讓外朝那些人看看,什麼舊制選官,按資歷進階,在咱傢這裡,都是個屁!”
“公公高見。”丁壽附和瞭一聲,心中暗自焦急,那姓梁的混帳行子還是不見,莫不是事到臨頭打瞭退堂鼓?
眼瞅戲臺上那扮蔡伯喈的已然金榜得中,被相府招贅為婿,丁壽不耐再等,試探道:“坊間傳聞公公有意招納莆田戴大賓為侄婿?”
“哦?你也聽說瞭,說起來咱傢還要謝壽哥兒你,若非你引薦那戴寅仲,他還未必入得咱傢的眼?。”劉瑾莞爾道。
要是知道這小子會搶二爺女人,老子打死他也不會讓你見著,丁壽腹誹,強顏道:“戴寅仲才學自不必說,不過恐非大小姐之佳偶……”
“怎麼說?”劉瑾眼皮微抬,乜視丁壽。
“小子鬥膽,莆田山川風氣不佳,本朝福建中大魁者已有九人,然僅一人至少詹事,一人至祭酒,四品而已,餘者止於修撰,皆夭亡,少有顯貴者……”說至此,丁壽小心觀察老太監臉色。
劉瑾不見喜怒,半晌才一聲嗤笑,“看不出來,哥兒你除瞭醫術高明,還精通風水相法……”
丁壽心底一突,失聲道:“公公您知道瞭?”
“丁大人賁臨後宅為彩鳳診病,我豈能不知,咱傢還要謝你藥到病除,妙手回春?!”劉瑾似笑非笑,看得丁壽心驚膽戰,不曉他和劉彩鳳的私情這老太監究竟知道多少。
正當丁二心中打鼓,傢人老薑過來向劉瑾稟報:“梁洪求見。”
“梁洪?他不是給戴大賓當差瞭麼,來幹什麼?”劉瑾眉峰輕蹙,吩咐道:“喚他進來。”
終於把你狗東西盼來瞭,丁壽揩瞭把冷汗,長籲口氣,轉目見對面白少川薄唇輕抿,一雙澄明如水的黑眸亮晶晶凝視著自己,他故作無事地齜牙做瞭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對方一笑置之,轉首戲臺。
“小人見過老爺。”梁洪上來請安。
“罷瞭,是戴賢坦有事?”劉瑾問道。
一聽劉瑾這稱呼,丁壽便道不妙,自己適才那番話還是沒打動老太監,那梁洪悶頭道:“求老爺開恩,容小人回府當差。”
“哦?卻是為何?莫非新主人不要你瞭?”劉瑾攢眉道。
“是小人實受不得苦瞭……”梁洪將戴大賓任意鞭打責?他們一幹人的事哭訴出來,這本是他親身經歷,時間地點前後因果一清二楚,說到傷心處更是放聲悲慟。
梁洪說完自己遭遇,又抹著眼淚道:“姑爺他如此對待小人等,分明是沒將咱劉府人放在眼裡,大小姐過門之後,還不知要受什麼苦楚,可憐誒……”
“夠瞭!”劉瑾一聲厲喝,嚇得梁洪癱坐地上,戲臺上一眾優伶也不曉得發生何事,俱都倉皇跪倒。
“不幹你們的事,接著唱。”白少川摺扇指著臺上人道。
臺上眾人面面相覷,還是小心起身,咿咿呀呀繼續演瞭下去。
陣陣管弦吟唱聲中,劉瑾目光陰冷地看著梁洪,“身為奴婢,主傢鞭打你幾下便到人前訴苦,甚至不惜揭傢主私隱,此等無義之徒,真個主傢蒙難,還不知會做出何等背主的混帳事來,留你何用!來人……”
“老爺饒命!丁大人救命啊!”梁洪嚇得面色如土,磕頭求饒。
丁壽硬著頭皮道:“公公息怒,梁洪也是不忘舊主,替彩鳳小姐憂心,實乃一番好意呀,如今看來,那戴寅仲言行不檢,為人輕薄,絕非是致遠大器!”
劉瑾龐眉微揚,“哥兒,你覺得我選戴大賓為彩鳳夫君,是圖他有什麼來日前程麼?”
“不不,小子絕無此意,隻是……”
“隻是什麼?”劉瑾冷冷道。
“隻是……”劉瑾對戴大賓一意維護,教丁壽有些拿不定主意使出最後一招。
“究竟因為什麼?”劉瑾面色不豫。
娘的,老劉對自己選的這個女婿還挺中意,為瞭他還對二爺我使起臉子來瞭,一種失寵瞭的挫敗感油然而生,丁壽暗道一聲拼瞭,“隻是那戴大賓薄情寡義,隱婚不報,欺瞞公公。”
“公公請看,這是坊間才刊刻而出的《正德戊辰科進士序齒錄》,其中戴大賓欄刊明:聘高氏、劉氏,這一夫聘二婦,簡直亙古未聞,貽笑天下!”
“他若不離原配,小姐過門之後,何以自處!他若停妻再娶,那高氏又作何安排!坊間人外明不知裡暗,不曉是他負心薄幸,反道是劉府拆散人傢姻緣,指摘非議,公公及小姐豈不冤枉!”
“況且戴寅仲這般恬然將二婦並列書在齒錄上,非但是沒有將原配放在心上,更是沒將彩鳳小姐放在眼中,這等無行輕佻之徒,將來還不知會做出什麼禍事,累及傢人……”
“好啦,不消說瞭。”劉瑾一口打斷。
丁壽還不死心,“公公,非是小子多嘴,這婚事大大不妥啊!”
“婚姻大事非同兒戲,壽哥兒,你看咱傢可像是食言悔婚之人?”劉瑾瞥著丁壽問道。
“這……”丁壽一時無言以對。
“下去吧,今日咱傢有些乏瞭。”劉瑾疲憊地搖瞭搖頭。
“小子告退。”
“丁大人……”梁洪可憐兮兮地巴望著。
“戲演完瞭,把他也帶走吧。”劉瑾忽然來瞭一句。
丁壽心中一震,低頭領著梁洪匆匆離去。
“真難為他費這麼大心思……”劉瑾翻看著手中《齒錄》,淡然一笑。
抬眸見戲臺上趙五娘已然安葬公婆,正待身背琵琶進京尋夫,劉瑾道:“小川!”
“屬下在。”白少川垂手肅立。
“咱傢不做牛丞相……”
*** *** *** ***
劉府門外。
“大人,小的該怎麼辦?”梁洪眼巴巴地望著陰著臉登上自傢馬車的丁壽,一副苦相。
“你回戴大賓處繼續當差,有什麼風吹草動的及時來報,”丁壽扔下這句話便進瞭車廂,眼看梁洪都要哭出來時,他又從車窗探出頭來:“跟著我丟不瞭你的飯碗,放心就是。”
“小人謝大人恩典。”梁洪這才算吃下顆定心丸,隨即期期艾艾道:“小人有一事不明,不知當不當問?”
“有屁快放。”丁壽挑著窗簾,神色不耐。
“那姓戴的當真寫自己聘妻二人?”梁洪實在弄不明白,戴大賓雖然脾氣不好,行止放浪,可看著也不像是個彪子啊。
“他又不是傻鱉,當然不會這麼寫,是我讓人在刻板上做的手腳。”丁壽說完這句話便撂下車簾,吩咐行車。
馬車轔轔,揚長而去,獨獨留下夜風中目瞪口呆的梁洪,張大嘴巴撟舌不下。
*** *** *** ***
夜風習習,月光淡淡,丁府內花木扶蘇,亭廊瀟灑,一片靜謐。
忽然一枚石子落在卵石甬路上,發出叮叮當當一串脆響,寧靜夜色之中顯得格外響亮。
“什麼人?!”隨著幾聲怒喝,四五條人影從廊廡陰影中竄出,另有十餘人手持連弩從茂密花叢中站出。
“沒人啊,是不是聽錯瞭?”一人納悶道。
“明明都聽見瞭聲響,怎會弄錯,奇怪……”另一人搔搔後腦,也琢磨不透。
“怎麼回事?”杜星野領著一隊巡夜的校尉,聞聲趕瞭過來。
“師父,哦不,稟大人,”先前說話那人見杜星野面色一沉,急忙改口,“適才聽到這裡有動靜,可卻沒見到人影,真是怪瞭。”
杜星野四周張望,不見有何異象,略帶埋怨道:“咱們護持府邸雖要加倍小心,可也不能草木皆兵,動輒這般舞刀弄劍的,萬一驚嚇到哪個女眷,如何向衛帥交待!”
眾人垂手受教,杜星野將手一擺,轉眼間各自潛藏無蹤,仿佛十餘人從沒出現過。
杜星野對手下表現甚為滿意,帶著人手繼續巡綽,卻不知眾人交談之時,一道淡如煙嵐的黑影早已輕輕飄過。
*** *** *** ***
黑影穿堂過院,飄然落入一處寬敞大院,這院子位居府邸正中,迎面五間正房,庭軒宏構,歇山飛簷,顯是府邸主人正堂。
因前面一路明樁暗哨,黑影不敢掉以輕心,落地後未敢擅動,而是屏息凝神,施展功力側耳細聽,這傾聽之下,未曾聞得院裡有人埋伏的氣息,反有一絲似哼似叫,似痛似泣的女子聲音,不絕如縷傳入耳內。
聲音聽來有些耳熟,黑影心中詫異,一路潛行至東梢窗下,暮春未過,窗格上依舊糊得窗紙,裡面隱隱有光影透出,看不真切。
黑影用唾液暈濕瞭窗紙,輕輕點破,朝內望去……
隻見靠山墻安置的一張大架子床上,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跪伏床前,背後尚有一名男子摟著她的細腰,女子俏臀緊貼著男人小腹,不住往後聳挺,依稀見到一根粗長肉棍,在女子圓臀挺聳時忽隱忽現,且還有一些液水在二人交合處不停滴落流淌。
忽然女子一陣急促呻吟,哼叫道:“不……不行瞭,妾身沒……沒力氣啦……容妾……妾身緩緩……啊啊……”
呻吟之聲突然轉為狂哼尖叫,雪白嬌軀一通猛扭劇顫,長發四散飛揚,女子螓首仰起,露出一副姣好玉容。
窗外黑影瞳孔一縮,恨恨道出三個字:“尹昌年!”
*** *** *** ***
一番苦心佈置,老太監也沒個準話,丁壽今日心情十分不爽,連床笫間的事都懶得用力,擺好瞭姿勢讓女人自己動彈,心中仍舊思索著該怎樣才能壞瞭劉彩鳳的婚事。
正當二爺分神琢磨著要不要給戴大賓打悶棍下黑手時,“嘩啦”一聲,窗欞碎裂,一道黑影如鳥投林,射入房中。
全身赤裸的尹昌年失聲驚叫,待看清來人相貌,脫口呼道:“明淑!”
“你好生快活呀!”李明淑粉面含煞,冷笑連連:“本想來救你和懌兒,看來我是多此一舉瞭。”
李明淑尾隨海蘭下山,她腳力比之快瞭許多,按說早便該到,可惜她卻無海蘭運氣碰到佟傢商隊,她一異國女子,無路引關文,遇到雄關險隘,隻得繞路避行,走瞭許多冤枉路,好不容易才到瞭大明天子腳下。
好在海蘭留書中說明要來京中尋找丁壽,李明淑不至大海撈針,且她也有私心要搭救李懌母子,稍作打聽,便知朝鮮逆臣母子囚禁於緹帥府中,正好一舉兩得,怎知夜探丁府,卻恰好撞見瞭二人醜事淫行。
“不,並非如此,我是為瞭懌兒。”尹昌年急口解釋,並掙紮要從床上爬起,怎奈纖腰一緊,她已無法動彈。
“誰讓你起來瞭?繼續動。”丁壽已從短暫驚愕中恢復鎮靜,往尹昌年屁股上拍瞭一巴掌,打得她臀肉亂顫,毫無顧忌,似乎旁邊的李明淑不存在般。
“我……”尹昌年螓首回顧,略帶猶豫。
“嗯——”丁壽拖長鼻音,隱含不滿,尹昌年立時不敢怠慢,不顧李明淑在側,扭腰擺臀,又向後狂聳挺動起來。
“你……你們……無恥之尤!”李明淑不想自己持劍在側,二人還敢這般放蕩宣淫。
尹昌年埋首不語,連日來丁壽為徹底抹掉她朝鮮大妃的羞恥之心,沒日沒夜與其縱欲歡好,床上地下,桌椅炕榻,隻要興致來瞭,摁倒便幹,數日間她連衣裙都沒穿上一件,連男人用飯之際,她也要當著一旁服侍的丫鬟仆婦的面,光溜溜跪在地上為其品簫吹管,此時莫說當著李明淑的面繼續交歡,就是讓她張開嘴承唾接尿,她這肉痰盂也隻得仰頭從命,不敢稍有二話。
“明淑公主駕到,丁某本該降階遠迎,隻是你也見瞭,在下身子不便,不妨坐下稍待片刻,哈哈……”丁壽一邊笑著,雙手將尹昌年屁股拍得啪啪作響,兩個臀瓣一片通紅。
“該死!”李明淑忍無可忍,一道劍光彷如匹練,直取丁壽咽喉。
丁壽隻是表面隨意,實則一直小心提防,豈會讓她得手,劍光才起,他抱著尹昌年兩腿一彈,倏地一聲,二人連體從床頂穿出。
李明淑一擊不中,縱身追上,劍光如影隨形,直趨丁壽要害。
丁壽施展天魔迷蹤步,任你劍氣縱橫,他隻躲不攻,雖然懷中還抱著一人,但身法詭譎,毫無遲滯之象,李明淑雖然劍法淩厲,依舊奈何他不得。
“殿下即便遠來是客,可這兵戈相向,實非為客之道,莫非是怪丁某隻顧大妃快活,有招待不周之處?”丁壽身形飄忽,胯下碩大分身還頂在尹昌年穴腔深處,隨著他步法漂移,在女人桃源洞中進進出出,紅色嫩肉翻進翻出,肏得她水汁四濺,籲籲嬌喘。
適才遠觀還好,如今二人相鬥,近在咫尺,男人赤身裸體的淫褻醜態看在李明淑眼中一清二楚,讓她又羞又怒,血湧頂門,一陣心浮氣躁,奕劍術最重心性修為,唯有平心靜氣,才可料敵機先,將奕劍術威力盡數施展,她這年餘來黑水神宮養傷,本是功力大漲,可如今她心境不穩,劍法大打折扣,丁壽始終將尹昌年抱在懷中,也讓她投鼠忌器,許多殺招不敢使出,她雖惱尹昌年屈身侍敵,但畢竟彼此相交數十年,怎忍心讓她死在自己劍下。
李明淑種種表現,丁壽看在眼底,更是得意,輕輕捏著尹昌年一粒乳珠,邪笑道:“客人惱怒,卻是不好,不如大妃退位讓賢,教明淑公主也快活一番如何?”
尹昌年也曉得他二人在生死相鬥,不敢出聲擾亂李明淑心神,噤聲強忍胸前快感,閉口不言。
丁壽嘿嘿冷笑,抱著纖腰的兩手猛地向下一沉,整個肉柱狠狠摜入嬌軀深處,插得尹昌年驚聲尖叫。
“無恥惡賊,欺負女人算什麼本事!”李明淑怒聲嬌叱,一劍緊似一劍。
丁壽閃轉騰挪,趨讓躲避,口中不忘調笑:“殿下不知,大妃身在福中,快活得很?!”
說著丁壽暗運天精魔道,馬眼中絲絲天魔真氣融入花心,尹昌年痛聲才落,又忍不住斷斷續續呢喃呻吟,這般又痛又暢的交替折磨下,尹昌年終於堅持不住,淚水簌簌落下,低聲抽泣。
“有本事放開她,我二人決一死戰!”李明淑一劍疾揮,美目圓睜,嬌聲怒喝。
丁壽眼中厲芒閃動,“好,某這便放瞭她。”說罷裹著腰肢的雙手向前一送,頎長嬌軀在尹昌年驚呼聲中向著李明淑劍鋒迎去。
李明淑不想丁壽竟然無恥到用尹昌年擋劍,好在她劍法通玄,收放自如,劍至中途反手撤劍,單臂一圈,將人抱在瞭懷中。
可也就這須臾耽擱,丁壽閃步搶入中宮,高大身軀左轉右閃,連封瞭李明淑七處大穴。
“當啷”,寶劍墜地,李明淑木然佇立。
“哈哈……”丁壽飄然轉至她面前,將赤裸的尹昌年重新抱進懷中,撫著自己肩頭傷痕笑道:“想不到吧公主殿下,當年一劍之賜,今日丁某終於有瞭報償之機……”
註:(戴)大賓莆田人,少有文名,甫二十登第。初聘高氏,未娶,(劉)瑾欲納為侄婿,於是仆從鞍馬衣服之類,極其侈靡。大賓偃然自居,意氣揚揚,復縱酒不檢。瑾薄之,常笑曰:“我不可做牛丞相。”(明 陳弘謨《繼世紀聞》)
正德戊辰秋,探花莆田戴大賓寅仲,原聘高氏,太監劉瑾強以兄女字之。《齒錄》刊:聘高氏、劉氏。(明末 談遷《棗林雜俎》)
不管劉瑾是不是強納戴大賓為婿,這哥們敢在同年《齒錄》上寫倆老婆,也是夠彪悍的,也不知道他是自覺運氣好,還是認為劉瑾脾氣好。
順帶說一下明代的同年錄,和《進士登科錄》不同,後者是由禮部刊刻,進呈禦覽,公佈天下,相對內容也簡化得多,而同年錄這是由私人刊刻,通常是同榜中的某人發起,大傢湊錢刊刻的,按照年齡大小排列該科進士名單,稱為“齒錄”,或者兼顧籍貫和年齡,稱作“方齒錄”或“同年便覽錄”,裡面內容也記載得更加詳細,從主考名銜、房考、門生名單、諸省分區名單、進士傢狀,按年齡大小依次排列,且每隔幾年就重新刊刻,將同榜進士的任官履歷也加進去,又成瞭《履歷便覽》,其根本類似後世的同學錄,實際上即便在清末廢除科舉制度後,同年錄的名字仍舊被繼續沿用,比如《第一屆高等考試同年錄》、《高等文官考試同年錄》、《人事行政人員同年錄》等等。
論及溯源,作為私錄的“齒錄”,早在漢代就已發端,但真正科舉意義上的同年錄則產生於科舉制度確立後的唐代,並為後代所沿襲,不過宋代同年小錄與明代以後出現的同年錄、序齒錄等還有所不同,宋代是按甲第名次排列,實際上就是進士登科錄,當時的登科錄與同年錄合而為一,而明代初期崇尚簡約且有黨社之禁,新科進士也沒有同年私會,更談不上編刊同年錄,流傳後世的同年錄該是出現在明代中期,按弘治末吳寬《弘治壬戌進士同年會錄序》載“凡為會必書其人大略與所授官,刻之為《小錄》,亦近例也”來看,十有八九明代的進士同年錄產生於小皇帝爸爸在位的時候,不過隨著時間流逝,原本作為“通傢修好”的師生通訊錄,漸漸淪為瞭結黨營私的工具,座主師生及同年之間相互援引提攜,倚勢為群,樹黨為朋,終於玩出瞭《東林登科錄》,從某方面來說,朱佑樘當真稱得上“福蔭子孫”,“澤被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