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白,木葉蕭蕭,一聲悲唳惟過長空,西風卷起漫空黃塵,冀南大名府郊外官道旁兩行垂柳,無復當日的翠拂行人,垂煙滴綠情景,禿條兒盡自迎風搖曳更憑添瞭幾分蕭瑟氣氛。拂曉時分,道上現出一夥鏢局人物,似是興高采烈,連夜趕路,昨晚並未打尖模樣,喧笑不絕。
遙隨鏢局一行的隻見是一隻灰駒套車,車轅上坐定一個趕車把式,約莫四旬開外年歲,貌像粗豪誠樸,頭戴一頂軟氈帽,亦似一夜未睡,肩背等處猶自餘留潔白霜屑,在他身旁擺著一隻有嘴細頸瓷壺。那趕車把式鞭梢揮空竟軟弱無力,車行也慢瞭下來,倘不時握起瓷壺仰頭喝一口酒。車內忽傳出一少年語聲道:“羅大叔,看來大名府不遠啦。”語音略帶童聲。
車把式不禁一征道:“你怎麼知道?”
少年笑道:“這有什麼不知道?車行漸緩,大叔喝酒的次數越多,麒麟鏢局距離也越拉越遠,顯示瞭地頭已到,羅大叔緊張之心情大寬。”
車把式嘿嘿輕笑道:“你老弟委實聰明,不過俺這前半部戲算不瞭什麼,究竟是麒麟鏢局巧作我等護符,抑或我等幸運得以安抵大名,誰也不知情,但這後半部戲可難唱啦。”說時神色憂移,微唱一罄又執起酒壺骨嘟嘟豪飲一口,復又長嘆一聲道:“俺這是一醉解千愁。”
黃葉飄飛,天空湛藍得一面晶澈得菱鏡一般,纖雲不染,西風拂體微生寒意。車把式灌瞭半瓶酒,額角微微兒汗,突然使勁揮動長鞭,啪的一聲破空脆向,兩騎奔行轉快,進瞭大名府城門。秋風肅殺,街道上行人寥落,套車逕抵一條寬敞大街上一傢八字門墻停住。車把式慢慢跨下車轅,用手揭開車篷,低聲喚道:“老弟,到瞭。”
隻見車內探身出來一個十三四的少年,滿臉風塵之色,封掩不住他那渾金璞玉的清秀神采。他跨下車來,抬目望去,隻覺此宅氣派宏偉,朱門獸環,兩座石獅分立,琢雕甚工,栩栩如生,道:“大叔,是這傢不錯麼?”神色微微激動。
“錯不瞭,正是這傢。”車把式沉聲答道:“老弟不可遲疑,俺代老弟敲門投帖。”說著邁上石階,伸手敲擊獸環。
有頃,重門隆隆開啟,現出一青衣中年管傢,目光略含慍意,打量瞭車把式一眼,正待啟齒,車把式忙道:“京中劉都老爺命小的護送這位嚴少爺來此,並帶來一封親筆手書,煩勞通稟貴上。”
青衣中年人微微一愕,改容笑道:“請容在下通稟,劉大人書信……”
車把式忙道:“在嚴少爺身上,須面陳貴上。”
青衣中年人面色微微一變,倏轉笑容道:“嚴少爺請暫候片刻。”抱瞭抱拳轉身快步走入。
車把式黯然一笑,道:“老弟多加保重。”身形倏地飛起,落在馬車上,揚轡疾馳而去。
片刻時分,那青衣中年人快步走來,道:“敝上有請……”突然發現車把式已駕車離去,不禁一怔,道:“還有一位咧?”
嚴姓少年道:“在下已打發他回京瞭。”他雖年幼,說話神態卻無不中規中矩,氣度使人心折,那青衣中年人哦瞭一聲道:“請。”
嚴姓少年隨著青衣中年人走去,隻見客廳外站看一個龐眉虎目,銀盆方臉,花白長須身著一襲暗藍團花緞袍的六旬開外老者,暗道:“他就是乾坤八掌伏建龍麼?”疾行瞭數步,一揖至地道:“晚生嚴曉星拜見許員外。”
老者呵呵大笑道:“不敢,請至客廳內敘話。”
嚴姓少年跨進大廳印取出一封書信遞與老者道:“恭請許員外過目,書中便知在下來歷。”
老者面色微變,接過書信拆閱。閱未及半,老者已自面色大變,手是微微顫抖。嚴姓少年偷覷老者舉止,微感詫異。老者收好書信,面色已平復如初,含笑道:“老朽傢居已久,武功荒廢大半,何敢為人師,不過賢契暫請在寒舍作客,老朽必轉薦一位名師。”說著長嘆一聲,道:“賢契令尊與黑道中人為仇,身罹暗算而死,但不知與何人為仇?可否見告。”
嚴姓少年目中一紅,熱淚盈眶,道:“晚生在京寄居族叔傢攻書,不明先父結仇內情,隻知死在七星蛇芒釘下。”
老者惻然之色不禁油然泛起,無限感慨道:“令尊俠肝義膽,威望卓著,西北道上無不翕然景仰,老朽雖封刀歸隱,但對令尊久已傾慕心儀。”
嚴曉星目露詫容道:“怎麼許員外竟不認得先父麼?”
老者長嘆一聲道:“令尊六年前因辣手摧斃一黑道梟雄,無意在死者身旁取得一本武功秘譜。因為這本武功秘譜系以藏文手抄,令尊一字不識,又不願走漏風聲,故托一位好友帶交老朽……”說時他目中發出閃爍奇光,苦笑瞭笑,接道:“令尊那位至友,也是老朽知己之交,因老朽習藝從師就在康藏,略諳藏文,為此之故他竟趕往老朽處,即在到達之晚他身遭暗箭身死,秘笈也不翼而飛,老朽亦身負重傷……”說時虎目中不禁兩行珠淚奪眶流出,語聲更咽沙啞道:“老朽無以自明,宣稱封刀歸隱,從此武林中乾坤八掌伏建龍之名消失,遷來大名改為許南興,不料那秘笈竟然也不翼而飛……”
嚴曉星道:“那冊秘笈竟然蹤跡全無麼?”
許南興搖首苦笑道:“六年來老朽暗查此事,未曾探悉一絲蛛絲馬跡,這一點老朽至今困惑不解……”說著語聲一頓,重重擊掌三下。
隻見急急是來一老仆,道:“老爺,有何吩咐?”
許南興道:“許福,你帶這位嚴少爺去在後院客房居住,茶水飲食均由你伺候,不可怠慢。”
老仆低應瞭一聲:“是。”
許南興向嚴曉星含笑道:“賢契遠來勞頓,亟須休息,更因今日十四,明晚便是月圓之期,若不預為防范,後果不堪設想,好在來日方長,過瞭明晚,老朽與賢契再作長談如何?”
嚴曉星朝許南興施一長揖道:“小侄遵命。”隨著許福身後走去。
許南興面色陡的寒冷如水,如罩上一層陰霾,道:“秦琪進來。”
廳外一條人影疾閃而入,正是那領著嚴曉星進來的青衫中年人,道:“老爺子有何吩咐?”
許南興道:“明晚強敵侵襲,老夫要斬盡殺絕,一個不留。”
秦琪道:“老爺子神威無敵,本宅高手如雲,自可無虞,但不知明晚來犯強敵是何人物?”
許南興突嘆息一聲道:“尚難確知,不過老夫能斷定乃殺害嚴天梁的主兇。”
秦琪道:“事出必有因,老爺子與嚴天梁並無絲毫瓜葛。”
許南興聞言目中神光暴射,懾人心魄,冷笑道:“秦琪,你還記得太極劍客趙振藩慘死之事麼?”
秦琪不禁悚然色憂,道:“就是為瞭那本秘笈之事麼?”
“不錯。”許南興沉聲道:“趙振藩死前已將那本秘笈失去,老朽恐惹火燒身,為此封刀歸隱,遷至大名。”
秦琪道:“屬下明白瞭,當年九指鬼王死在嚴天梁手上時,其事杳無人知,但九指鬼王身懷那武功秘笈諒為另一兇邪聞悉,追蹤九指鬼王行蹤,事隔多年才探悉九指鬼王已死在嚴天梁手上,因而從嚴天梁身上追出趙振藩及老爺子。”
許南興點點首道:“說得不錯,明晚兇邪侵襲,老夫自信握有勝算,但今老夫憂心的就是嚴曉星,他為老夫帶來無窮後患。”
秦琪目露驚容道:“嚴曉星乃嚴天梁後人,來此志在什麼?”
許南興道:“志在習藝,但他認定秘笈仍在老夫手中。”
秦琪略一沉吟道:“不如殺之,永除後患?”
許南興面色一沉,道:“此事非同兒戲,豈可輕言殺人,何況京中劉大人知之甚詳,稍一不慎,必惹來滅門大禍,老夫所以耽憂者,恐嚴曉星之來身後尚有人策劃,志在探悉那秘笈是否仍在老夫處……”說著長嘆一聲,輕聲道:“看來,老夫仍須以乾坤八掌伏建龍再出江湖瞭。”掌一擺,示意秦琪離去,眉梢眼角泛出重憂。
嚴曉星躺在榻上睡得異常香甜,一晚末醒途中勞頓,直睡至午牌時分寸起來。他那間居室寬敞潔凈,雖不華麗,擺設亦典雅,靠榻上方有一小圓窗通往鄰室,但此室封在隔院,不知為何無人居住。老仆送上酒食飯菜及一盆清水,帶嚴曉星盥洗後退瞭出去。
嚴曉星用好酒飯後,隻覺一股寂寞湧上心頭,百無聊賴又倒在榻上瞑目沉思,驀聞一縷琴音送入耳中,曼妙悠揚,韻律優美。他睜開雙眼,隻覺那美妙琴音就從那小圓窗內送入,顯然鄰屋住得有人。半晌,琴聲戛然而止,隻聽得一聲徐緩淒涼的蒼老嘆息。
嚴曉星不禁一怔,這聲嘆息含蘊著無比的淒涼,似久鬱後才得舒伸,與流暢宣泄的琴韻形成強烈的對比,不禁忖道:“隔鄰究竟住得何人,他心情之苦悶竟逾於自己,寧非怪事?”
忽見一條娟秀人影由門外走入,卻是一頭梳丫髻的少女,約莫十三四歲,剪水以眸、瑤鼻、櫻唇,勾畫出一個美人胎子,穿著一身碎花掛褲,望也不望嚴曉星一眼,娉娉婷婷走向桌前,收拾杯筷菜肴。嚴曉星一瞬不瞬地註視著少女,情不自地謝瞭一聲。
少女嬌靨上不禁升起兩朵紅雲,噗哧嬌笑道:“這有什麼謝的,我是替爺爺來此收拾碗筷去廚下洗滌而已。”
嚴曉星哦瞭一聲道:“你也姓許。”
少女笑魘如花,格格矯笑道:“自然我姓許,名叫飛瓊,聽我爺爺說,嚴公子在此作客要長住下來,以後有什麼事叫我瓊兒好瞭。”
“許飛瓊。”嚴曉星怔得一怔道:“你爺爺取的名字很好聽,與天上仙女一般。”許飛瓊斜睨瞭嚴曉星一眼,一陣風似地走瞭出去。
嚴曉星隻覺心靈中有種溫馨感覺,默默凝望著許飛瓊消逝的人影,久久才發出喟然輕嘆。人生本是奇妙的,際遇無常,嚴曉星本棄武修文,而此刻竟因其父之死,又棄文修武來到大名投奔乾坤八掌伏建龍。
暮暝四合,秋風蕭瑟,拂體頓生塞意,已是掌燈時分,老傢人許福走入,在案頭燃亮瞭一隻粗如兒臂的牛油巨燭,隨著許飛瓊已走入,然後與許福退出室外。嚴曉星用飯之際,忽聽得鄰室窈窈私語聲,其中之一似為許飛瓊,語聲甚低,分辨不出他們在說什麼。突感窗外送入一陣颯然微風,紅燭欲熄又亮,隻聽陰惻惻一聲冷笑道:“果然你在此傢。”
嚴曉星不禁大駭,別面一望,隻見一個面目森沉瘦長漢子,嘴角泛出一絲險毒的陰笑,不禁駭然失色道:“尊駕是誰?”
瘦長漢子道:“你是嚴天梁之子麼?嘿嘿,不愧為高人之後,神出鬼沒,大爺一路追蹤,數次均……”忽地面色一變,施身倏地出掌。
眼前人影一花,腕脈疾麻,瘦長漢子一條右臂被五隻鋼爪扣住,面色大憂。來人正是乾坤八掌伏建龍,面寒如冰,沉聲道:“尊駕夤夜侵入民宅,膽子未免忒大瞭點。”
秦琪忽一閃而入,手指瘦長漢子道:“老爺子,此人就是好色貪花、無惡不作的關外劇盜夜貓毛彪。”
毛彪不禁膽寒魂落,奇痛澈骨,硬挺著冷笑道:“不料許善人傢竟蓄養著內傢高手,毛某有眼如盲,誤陷龍潭虎穴,不過冤有頭,債有主,毛某並非沖著許大善人而來。”
伏建龍鼻中冷哼一聲道:“毛老師,真人不打誑語,你從何處探知嚴公子落在許府內。”
毛彪道:“毛某等人探悉嚴天梁獨子喬裝出京,一路追蹤,怎奈此子似是受瞭極高明指教,三易形貌,聲東擊西,竟把毛某等人搞得頭暈眼花……”
伏建龍厲聲道:“老夫問你怎探知嚴公子在此?”
毛彪目露怨毒神光道:“此乃碰巧,毛某等人心灰意懶之際,無意在對街酒肆中買醉,與酒保閑談起許善人善舉軼事,今晨有一八駒馬停在門前,發現有一少年叩門而入……”
秦琪冷冷一笑道:“所以毛老師心疑此子就是嚴天梁的後人。”
毛彪道:“不錯,奉勸兩位,不如將此子讓毛某帶走,不然將為許府帶來滅門大禍。”伏建龍右臂一伸,兩指疾如電光石火點在毛彪的“期門”穴上。毛彪眼前一黑,應指倒地。
秦琪道:“稟老爺子,毛彪似非殺害嚴天梁主兇同路人物,因他不知老爺子就是許南興。”
伏建龍點點頭道:“把毛彪帶出去。”
秦琪一把挾起毛彪,迅疾如電掠出。伏建龍望瞭嚴曉星一眼,欲言又止,微微一笑道:“賢契受驚瞭,慎勿外出。”轉身快步離去。
嚴曉星鎮定如恒,隻微微嘆息一聲,忖道:“自己竟如此重要麼?”
夜幕低垂,一輪明月懸掛當空,散發出清冷迷蒙光輝,許府門前長街上宛如積水空明。對街酒肆中燈火通明,門庭若市,食客們川流不息,驀地門首走出秦琪。隻見秦琪向暗巷閃入,屋面上忽掠落兩條鬼魅似地人影,二對一突將秦琪阻住。
秦琪駭然變色道:“朋友,你我無怨無仇,攔截在下為何?”
迎面一人冷笑道:“秦二爺,速實話實說,那嚴……”話尚末瞭,屋面上忽起瞭錚錚聲響,攔阻秦琪兩人忽悶嚎一聲,仆倒在地。
屋面上飛落一條龐大如鳥般身形,向秦琪喝道:“速移屍滅跡。”各挾起一具屍體,騰身拔起,屋面上兩條身影起落如飛,瞬眼落在城垣上,已翻出城外而杳。
嚴曉星獨自在室內默然忖思著,但想的都是茫無頭緒,隻覺紊亂如麻,忽聞室外響起伏建龍宏亮的咳聲,不禁緩緩立起。乾坤八掌伏建龍已飄身走入,含笑道:“方才連累賢契受驚瞭,老朽已決定明晚過後離開大名……”嚴曉星神色一驚,展齒欲問。
伏建龍手掌一擺,接道:“老朽此舉於已於賢契均極為有利,江湖上乾坤八掌伏建龍重出之風業已傳開,兇邪絕不致將許南興與伏建龍混為一談,更不疑賢契藏在此處。”話聲略略一頓,太息一聲道:“老朽再出江湖,務必探明賢契血海大仇兇邪及探出那本秘笈下落,要知老朽易名改姓後,每年外出兩次查訪殺害趙振藩仇傢,六年於茲,刻骨難忘。”說時目中淚光閃動。
嚴曉星暗道:“伏老英雄乃至情至性之人,所以含蘊不露者隻因茲事體大,稍一不慎,即蹈殺身之禍。”觸景生情,亦流下兩行清淚。
伏建龍用衣袖拭幹眼淚,道:“賢契,老朽此刻傳授你內功吐納之法,紮好基本功夫,府中有一武師,武功不遜於老朽,在老朽末回之際,均由敖武師代為指點,賢契根骨不凡,老朽必為你引薦一位武林高人為師。”說著將內功吐納要訣詳細指點後,翩然疾閃離去。
嚴曉星懷著一種莫名愉悅的情緒,依照伏建龍傳授內功要訣吐納周天後,隻覺遍體舒泰無比,目光落向窗外,天色已是四更將殘。突聞一蒼老語聲道:“少年人,你真姓嚴麼?”
嚴曉星驀然一驚,循聲望去,卻見那小圓窗內探出一個亂發蓬松的老叟的頭顱,須發如銀,皺紋滿臉,目光如炬,炯炯懾人,不禁點瞭點頭答道:“在下正是姓嚴。”
“嚴天梁是你什麼人?”
嚴曉星呆得一呆,道:“是先父。”
老叟哦瞭一聲,目中閃出奇光,突低聲道:“那麼你要逃,不然你一條小命便要白白斷送在此瞭。”語聲似蟻,卻清晰送入耳內,嚴曉星不禁楞住,隻覺此話煞費疑猜茫然不知其解,不禁跌入一片沉思中,忖道:“自己為什麼要逃?”目光望去,那老叟亂發蓬松的頭顱已消失無蹤。
這一日,嚴曉星隻覺漫長如年,許飛瓊進來過三次,一雙靈活的雙眸不時註視著嚴曉星,似為嚴曉星憂鬱的面色所動,卻未說話。傍晚時分,許飛瓊入內送上飲食,道:“嚴公子,是否為他老人傢之話困擾?”手指著小圓窗內。
嚴曉星詫道:“你怎麼知道?”繼而面色如罩上一層陰霾,搖首淒然一笑,道:“我不知他為何叫我逃,又逃往何處更是茫然不知?”
許飛瓊水汪汪的雙眸望著嚴曉星,笑道:“他老人傢心地倒是頂慈祥,隻是說話有時顛三倒四,瘋瘋題顛。”
鄰室忽起瞭一聲冷哼道:“誰說我老人傢瘋瘋顛顛,瓊兒,你帶他過來。”許飛瓊陡現喜容,拉嚴曉星望外就跑。
嚴曉星隻覺許飛瓊拉著自己穿入一條暗道中,伸手不見五指,七轉八彎,許飛瓊推開一扇木門,雙雙進入一間幽暗的小室內,隻見那銀發蓬松的老叟目光炯炯坐在榻上。嚴曉星發現通往自己住室的小圓窗,竟距老叟頭頂四五丈高,不禁駭然,忖道:“原來此室如此低下,想必系許府秘密之處,無疑這老人具有一身武功。”
老叟冷冷一笑道:“少年人,老朽叫你逃並非無因,瓊兒,你帶他爬上假山洞內靜觀外面情景便知。”看石階踏上十數級已至頂端,隻見一個洞隙,可見外面景物,原來是在一座假山之內。
許飛瓊應瞭一聲,領著嚴曉星走出房門,門外更是漆黑一片,窮盡目力,隱隱可見石階,循假山外是一片庭園,常青喬木,芳草如茵,月華似水,映照一條直立的人影,卻是那秦琪。忽聞一聲輕嘯,庭園高墻外忽疾逾飛鳥般掠落三人,均穿著一身白袍,面目陰寒如冰,年歲均在四旬開外。
秦琪抱拳微微一笑道:“三位可是午刻時分擲刀寄柬之人麼?”
中立白袍人面色慘白如紙,瘦長馬臉,兩顴高聳,鼻梁上長有一顆豆大黑痣,嘴角噙著一絲陰笑,益顯得不類生人,乍睹之下不禁悚然戰栗,聞言答道:“今晚到的不僅我南天三魔,尚有崆峒七煞,酆都雙判。”
秦琪不禁臉色大變,脊骨上不由泛起一縷奇寒,機伶伶打一寒噤,暗道:“怎麼今晚來的均是些武林卓著盛名的兇邪,看來老爺子如應付無方,必身敗名裂。”
嚴曉星忽聞身後送來老叟蟻音傳聲道:“少年人你要緊記,今晚所來兇邪均與令尊之死有莫大的幹系。”嚴曉星聞聲不禁心頭一凜。
隻見中立白袍人又道:“伏建龍何在?”
秦琪聞言面色強作鎮定,抱拳笑道:“原來是馬大俠,小可秦琪在這許府內充當一名護院武師,敝東許南興隻是一名俗人……”
“住口。”白袍人厲喝道:“許南興就是伏建龍,巧言謊騙,休怨馬某心辣手黑。”
秦琪哈哈大笑道:“敝東已於月前上京作客,馬大俠倘堅欲指鹿為馬,小可雖是無名小卒,請劃下道來,小可無不接,縱武功不濟,死而無怨。”
南天三魔不禁一怔,互望瞭一眼,馬姓白袍人陰陰一笑道:“要死容易,馬某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但須你嘗點苦頭,使你吐實後再慢慢死去。”說著跨出一步,右臂緩緩伸出。
秦琪冷笑道:“且慢,小可昔年也曾闖蕩江湖,武林知名人物多半均耳熟能詳,乾坤八掌伏建龍威震大河南北,如真是敝東,今晚未必懼怕三位,就是小可無名末學,無奈吃瞭護院這碗飯,亦是寧折毋彎。”這番話本是乾坤八掌伏建龍所教,照常理來說南天三魔應收兵而退。但凡事均有例外,因那本秘笈上不但錄有極曠絕的奇學,而且載有一種靈丹煉制方法,能生死人肉白骨,可增一甲子功力,此為武林中人夢寐相求之物,豈能輕易放手,何況還有別的兇邪在旁,更不易就此改弦易轍。這時,冷月霜華下有冉冉現出九條人影,袍袖迎風瑟瑟飛舞,面目森沉,令人不寒而栗,不言而知是崆峒七煞、酆都雙判。
馬姓白袍人陰惻惻冷笑道:“尊駕是不見棺材不流淚。”疾伸右臂向秦琪一招“毒龍出穴”,兩指如電點向“七坎”死穴。
南天三魔陰陽掌馬天義、辣手摧魂童啟斌、火龍梭費光武功極高,心性陰險,出手不死即傷,尤以馬天義狠毒殘忍。秦琪身形一旋,疾撤出肩頭二郎戟,振腕三招疾出,幻起漫天戟影,勁風如割,逼得馬天義撤指疾飄開去。
馬天義冷笑道:“看不出尊駕,武功倒是不俗,馬某幾乎失眼瞭。”錯開雙掌欺身猛攻,掌影如山,凌厲絕倫。
辣手摧魂童啟斌驀地怪嘯一聲,身形騰起,五指一把抓在秦琪肩頭。隻聽喀嚓聲響,秦琪喉中發出一聲慘嗥,肩骨粉碎,痛澈心脾,一柄二郎戟當啷墜地。馬天義收住不攻,童啟斌五指一擰,秦琪一條右臂生生離肩折下。童啟斌冷笑道:“尊駕速實話實說,以免遭慘死之禍。”
秦琪不知伏建龍此刻為何尚不現身,忍住澈骨奇痛,額上卻冒出滾滾汗珠,道:“小可已實話實說,看來南天三魔也不過爾爾,恃勢凌人,小可委實不服。”費光大怒,伸指點在秦琪背脊梁骨上,欲錯開筋絡。突然,秦琪臉色慘變,嘴中湧出亡口黑血,氣絕斃命。
馬天義皺眉道:“老三為何如此鹵莽?”
費光面色異樣難看,鼻中冷哼一聲道:“小弟這分筋錯骨手法雖然厲害,卻萬無一失,此人之死莫怨小弟。”弦外之音無異責怪老二辣手摧魂童啟斌不該將秦琪弄成重傷。
童啟斌怒道:“這如何怪得愚兄?”崆峒七煞、酆都雙判已走瞭過去,目露詫容。
馬天義皺瞭皺眉,眼中兇光逼射,沉聲道:“你們兩人暫莫爭吵,馬某判斷此人之言多半是實,我等昨夜投柬,原就要打草驚蛇,倘許南興真是伏建龍,至少慌亂無措,必邀約朋友助拳,不料竟無所舉動,可見伏建龍並非許南興。”
酆都雙判老大田敦明冷冷一笑道:“咱們將此宅仔細搜覓一下,或可尋出一線蛛絲馬跡。”
馬天義尚未答言,隻見二條身影掠入宅墻,疾如流星奔至,崆峒七煞躬身道:“風聞荊州一霸巢汝雄滿門慘遭血洗,巢汝雄本人及九子均被寸礫而亡,兇手為乾坤八掌伏建龍。”
童啟斌驚詫出聲道:“什麼?是伏建龍?此未必是真。”
酆都雙判老二田敦義道:“也未必是假,否則伏建龍亦逃不瞭,馬老師速移去此人屍體,免得驚動官府,咱們還是撤走吧。”馬天義點點頭,抓起秦琪屍體,群邪紛紛撤去。
乾坤八掌伏建龍能在千裡外殺死荊州一霸巢汝雄一傢麼?未必!但又是何人所為?秦琪為何猝然斃命,難道真是南天三魔老三火龍梭費光下辣手之故麼?這是一個謎,即是費光胸頭也是困惑莫解,何況別人,而且秦琪之死,還有人證。人證是誰?自然是崆峒七煞、酆都雙判,還有一極重要的人就是嚴曉星。
假山之外仍是冷月霜華覆被庭園,淒迷如夢,西風送出輕嘯,不時飄飛一片片離枝凋葉,似是呻吟嘆息。嚴曉星看得真切,不禁心頭駭然。隻聽老人語聲送入耳中道:“少年人,你都瞧見瞭麼?”
嚴曉星回面步下石階走回那小室內,但見那老人盤膝坐在榻上,目光慈祥望著自己,遂頷首道:“老前輩,晚輩瞧清楚瞭,但晚輩不明白……”
老叟搖掌微笑道:“不明白的事太多瞭,老朽問你秦琪死瞭麼?”
嚴曉星點點首道:“死瞭。”
老叟目露黯然之色,嘆息一聲道:“秦琪早就該死瞭。”嚴曉星聞言猛感一怔,茫然不解其意。
隻聽老叟道:“你也不必多問,老朽亦不願說出,不過你到此投奔伏建龍為瞭何故?”
嚴曉星答道:“萬裡投奔隻為仇。”
老叟目中神光暴射道:“好個萬裡投奔隻為仇?不過令尊武學成就極高,就老朽所知,伏建龍遠遜於令尊,即是伏建龍傾囊相授,你也末必能復仇。”嚴曉星不禁呆住,內心這份難受無法形容。
忽聞許飛瓊格格嬌笑道:“嚴公子,放著一位師父不拜則甚?”
嚴曉星不禁恍然大悟,立即欲屈膝拜倒,隻感一股無形罡氣阻住他的身形,令他無法拜倒。但聞老叟嘆息道:“老朽已立下重誓不過問武林是非,再也不願啟伏建龍之疑,稍後老朽為你指點一位明師吧。”
忽見許飛瓊格格矯笑道:“我代嚴公子向你老人傢致謝瞭。”說著一把拉著嚴曉星離去。
回至居室,燭影搖紅,房門已敞開看,嚴曉星不禁一愣,暗道:“自己離去之時,將房門帶攏並扣好,為何洞開?”
許飛瓊冰雪聰明,已知嚴曉星心意,笑道:“他老人傢不是說過你不明白的事太多瞭,此刻無須打破砂鍋問到底……”繼又附耳密語一陣,翩然離去,嚴曉星不由輕輕感嘆一聲。
約莫半盞茶時分過去,突聞室外廊下傳來一聲輕咳,隻見一身裁頎長中年漢子飄進來。那中年漢子負手淡淡一笑道:“兄弟敖士華,奉老爺子之命相授公子武功基本要訣。”
嚴曉星哦瞭一聲道:“原來是敖大叔,在下資質魯鈍,恐有負大叔指教。”
敖士華道:“這不要緊,武功之道原要刻苦自勵方可有成……”話聲略略一頓,又道:“兄弟方才已來過一次,不見嚴公子為何?”
嚴曉星心中一震,道:“在下方才大解去瞭,敖大叔諒有什麼事麼?”
敖士華淡淡一笑道:“老爺子已離府上京,臨行之時嚴囑兄弟轉告嚴公子慎勿外出。”
嚴曉星答道:“這個在下已知道,伏前輩昨晚也曾嚴加告誡過,敖大叔請放心。”敖士華留神嚴曉星的面色,未曾察出他有什麼異樣,不禁大感寬心。
嚴曉星亦暗暗納罕,忖道:“難道秦琪之死,他竟無動於衷麼?”此事未免違悖人性,嚴曉星雖然聰明,卻無法揣測乾坤八掌伏建龍的用心。
自此以後,敖士華每隔一日必來嚴曉星居處傳授一招半式武功,卻末問嚴曉星是否心領神會或察視嚴曉星有否進境,便匆匆離去。但嚴曉星卻在那無名老叟處獲得甚多武功絕學心法及見聞。江湖風雲詭譎險惡,自嚴天梁之死及伏建龍再出江湖後,便掀起軒然大波,但嚴曉星深處於大名伏建龍府中,如禁深宮,外事杳不可聞。
光陰如梭,轉眼秋去冬來,時序更換,可是爆竹一聲依舊,桃符萬象更新,奇怪乾坤八掌伏建龍一直就未回過大名府。宅內僅僅是敖士華武師及四名護院打手外,又一名西席賬房,尚有老傢人許福及其孫女許飛瓊,以及傭仆婢婦八人,另外的是嚴曉星及無名老叟。在此期間,嚴曉星獲知伏建龍是隻身一人在大名,並無妻兒,那麼伏建龍是否終身未娶,在嚴曉星心目中又是一不可解之謎。
嚴曉星孤身一人,好在有老傢人許福和許飛瓊陪伴,不至異常寂寞。他與許飛瓊相處日久,已是情深無限,隻不過雙方年齡均小,所以還沒有更進一步。這天午後,嚴曉星隻覺心頭煩悶,種種不可解之謎,不知哪日才能真相大白?不知不覺中來到瞭後花園,如今許府內不過區區十數人而已,此刻雖是午後,但偌大的後花園竟然冷冷清清,杳無人跡,更顯淒涼。嚴曉星心有所感,信口吟出瞭易安居士的“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
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
也擬泛輕舟。
隻恐雙溪舴艋舟,
載不動、許多愁。”
突然背後傳來許飛瓊的溫柔的聲音:“星弟,憂能傷人,你自己要多保重身體,真相終有一天會大白於天下的。”
嚴曉星轉過身去,不是溫柔多情的許飛瓊是誰?嚴曉星喟嘆一聲:“瓊姐所言小弟不是不明白,但是……”
“星弟,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你光著急也沒用啊,目前當務之急,還是要先練好武功再說,否則即使找到仇人又能如何?”許飛瓊打斷瞭嚴曉星的話。
嚴曉星道:“小弟明白,瓊姐不用為我擔心。”
許飛瓊也微嘆一口氣道:“你這個樣子,我怎麼能不擔心呢?”隻言片語,卻包含瞭無限深情。
嚴曉星心頭一熱:“瓊姐,你對我真好。”
許飛瓊走到他面前,幽幽地道:“你知道就好,別讓我擔心。”
嚴曉星定定地凝視許飛瓊半晌,突然一伸手,將許飛瓊摟入懷中,頭一低,向她的櫻唇吻瞭下去。許飛瓊還來不及掙紮,就已經癱軟在嚴曉星的懷中,這是兩人相識以來第一次親蜜接觸,兩人都是初嘗異味,兩顆心第一靠得這麼近,跳得這麼猛……
嚴曉星就像一個貪嘴的孩子發現瞭蜜糖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親吻著那誘人的香唇。半晌,許飛瓊才滿臉通紅地推開嚴曉星,嬌羞道:“你真饞,還沒夠?”
嚴曉星意猶未盡地道:“這麼美的滋味,我一輩子都不會夠。”
許飛瓊嘆道:“當你遇到別的女孩子後,就不會這樣想瞭,到時候隻怕早就忘瞭你的瓊姐。”
嚴曉星心中一驚道:“瓊姐,小弟永遠也不會忘瞭你,如若小弟心口不一,願遭天雷打……”
“別……不要發誓……”許飛瓊伸手捂住瞭嚴曉星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
“瓊姐,你……”嚴曉星不解地望著許飛瓊。
許飛瓊轉顏笑道:“星弟,瓊姐剛才是跟你鬧著完的,你別當真。你放心,瓊姐不是醋壇子,姐姐信得過你,相信星弟不是薄情之人,不管星弟日後有多少女人,瓊姐但能其一足矣。”
“瓊姐,你真好……”嚴曉星心中感動,重又將許飛瓊摟入懷中,兩人相偎樹下,喁喁情話不絕。
上元燈節,大名府鼓樂喧天,城開不夜,但許宅內卻冷清清地,似一幢荒宅,顯得淒涼異常。蒼穹如墨,雪花在飄,朔風怒吼狂嘯,隱隱傳來鼓樂囂聲,刺破瞭這幢大宅門如水沉寂。嚴曉星一連三日未與許飛瓊相見,連老傢人許福亦未見蹤影,暗感納悶。他獨處室中百無聊賴之際,忽聞無名老叟呼喚,急急而去。隻見無名老人面色沉肅坐在椅上,身旁放著一個青佈包袱,道:“賢侄,你該走瞭,再不離去有性命之危。”
多日過從,使他們兩人親如師徒父子,但無名老人堅不願改過稱呼,嚴曉星僅以老前輩相稱。此刻嚴曉星聞言不禁一呆,道:“晚輩藝業未成……”
無名老人右掌一搖,笑道:“你不要依依不舍,須知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老朽已為你準備一包換洗衣衫,一封書信前往雁蕩山大龍湫附近尋一位鄔先生為師,此人胸羅奇學,你若能拜他為師,復仇定然有望。”說著取出一隻木球,大如鵝卵,紋理細密,光澤黃中帶烏,亮可鑒人,似久為人摩挲,再一仔細察視,隱隱可見紋理天然形成一幅山水人物鳥獸圖。
隻見無名老人端詳瞭木球一眼,又道:“此為稀世之珍,乃武林中一位前輩高人信物,可救你性命之危,宜慎重珍藏,不可輕易炫露,信在包袱內,並有數十兩白銀,你走吧。”嚴曉星熱淚盈眶,淚珠如斷線般淌下。
無名老叟含笑伸手撫摸嚴曉星頭頂,目中泛出慈祥神光,柔聲道:“孩子,你走吧,從後門出去,不得留連。”嚴曉星含淚向無名老人拜瞭三拜,硬著心腸遁出許府後門。
大雪紛飛,撲面如割,嚴曉星戴著一頂護耳氈帽,背著包袱望南門外奔去。突然,面前人影一橫,隻聽一聲輕笑道:“星弟,隨我來。”
嚴曉星抬目望去,隻見是許飛瓊,不禁大喜,道:“為何這多日未見你影蹤?”
許飛瓊不答,一把拉著嚴曉星進入一撞矮屋內廳堂坐下,沏過一杯熱茶道:“你就走瞭麼?”
嚴曉星點點頭,道:“你早就知道?”
許飛瓊忍住心頭酸楚,強笑道:“敖武師與西席賬房和我爺爺去鄉間收租,把我送往姑母傢暫住,因此料知你在此時必然奉命離去另投名師。”
嚴曉星註視著許飛瓊,她雖年幼,卻長得秀麗玉立,更聰明過人,忍不住微喟一聲道:“原來如此,我隻以為你們不辭而別。”
許飛瓊鼻中輕哼一聲道:“無名老前輩選擇良機令你離去,這一切都有著慎重安排,你知道他老人傢為何不讓你拜師麼?”嚴曉星搖首茫然不解。
許飛瓊道:“他老人傢身受伏建龍上代大恩,許下心願答報三次伏府危艱,並隱居在伏府不問武林恩怨是非,他要收你為徒豈非又涉身武林是非中麼?”
嚴曉星慨嘆一聲道:“我不知伏老爺子為何迄今末回,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不告而別,似有不妥。”
許飛瓊笑道:“有他老人傢與你擔當有什麼不妥。”說著取出一隻鋼制五寸長短管弩,徑隻一寸,隻有暗掣,說道:“此暗器可恃以防身,遇有強敵不得已時按掣發射,一筒廿五發……”並詳細說明用法,嚴曉星接過連聲稱謝。
許飛瓊眸中一紅,淚光流轉,道:“我也不留你,隻望你藝成後來瞧我一趟就是。”
嚴曉星道:“我一定來瞧你。”
許飛瓊淒然一笑道:“隻怕那時我已不在大名伏府中瞭。”
嚴撓星劍眉一軒,笑道:“不論天涯海角,隻要你仍活在世上,我必然將你尋到。”
許飛瓊芳心愉悅異常,杏靨一紅,含羞嬌笑道:“我不耽誤你行程,快走吧,我已為你準備一匹乘騎。”拉著嚴曉星到得後院馬廟中,隻見一頭黃鏢馬已鞍巒齊全,並準備得幹糧、水壺及一件披風。嚴曉星內心之感激無以復加,不禁回面註視著許飛瓊,當真是無言勝有言,萬千情意均在默默無言中。
許飛瓊忍不住珠淚滿面,掉頭哽咽道:“你快走吧。”話聲末落,掩面奔向屋內而去。
嚴曉星呆立一陣,油然泛起莫名感傷,急急伸出右臂帶出乘騎,穿好披風,一躍上鞍,風馳電掣奔去。
徐州府東大街天祥客棧外一片銀白積雪,天寒地凍,行人稀少,鸞鈴響處隻見一匹健馬飛馳而來,在客棧門外猛然剎住。店內搶出一店夥,一把拉住絲韁,口稱:“大爺……”爺字出口,店夥不禁呆住,吶吶說不出口來。
嚴曉星僅十四五歲,身材頎長如十六七歲少年,然稚氣末脫,店夥目光銳利,一眼瞧出嚴曉星尚未成年,這大爺稱呼似有末妥,不禁怔住。隻見嚴曉星揭下風帽,笑道:“小爺要住店,不成麼?”
“成。”“成。”店夥連聲陪笑答道:“小店上房寬敞,價錢公道,您快請下鞍吧。”那年頭,店夥眼力最尖,一眼看出嚴曉星身蘊武功,目中威凌迸射,是個不好惹的主顧。
嚴曉星一躍下鞍,提看包袱跨入客棧,一進門就是一座院落,已系著幾匹乘騎並停著幾輛滿載貨物的推車。二進門垂著一張厚重門簾,擋避風雪侵入。店夥搶先掀開門簾,讓嚴曉星跨入,嚴曉星隻覺一股熱風撲面,但見炭火熊熊。
原來二進門內是一間寬敞的川堂,擺著十幾張桌面,原來這傢客棧兼營酒飯,已有三匹張桌坐滿瞭食客,當中生著一隻火盆,炭火燒得甚旺,一室生春。嚴曉星亦未註意食客,隨著店夥進入上房。店夥哈腰笑道:“公子是否需用酒食,小店酒菜久已膾炙人口……”
嚴曉星不待店夥話瞭,即道:“好,我去前面比較暖和些。”說時人已跨出門外。到得川堂內擇一靠壁方桌上座下,換瞭一小壺酒及幾樣炒菜,另要瞭一碗燴餅。
嚴曉星目光微抬巡視瞭一眼,隻覺這川堂內氣氛有點異樣,右鄰這一席坐著三個中年漢子,均穿著一身勁裝,外套大羊皮襖,肩頭插著一柄連鞘薄刃鋼刀,默默喝著酒,低語竊談,神色似有重憂。另外一張桌上坐著三角小眼老者,目光陰森,嘴角噙著一絲笑容。還有一位面色淡黃,略帶病容的中年儒生,身著一襲狐皮長袍,雪白狐皮在袖口襟底露出,三絡黑須,闊肩寬背卻又顯得軒昂不群,隻手擎著酒杯,面色沉肅。嚴曉星暗暗詫異道:“這三張桌面分明都是江湖人物,氣氛異樣,看來莫非有甚麼事故發生。”
須臾,酒食卻已送上,嚴曉星雖然好奇,但根本不存著絲毫多管閑事之心,隻管飲食。嚴曉星在伏建龍府內僅四個月,卻在此短期內紮好一身武功基礎,無名老人昔年在武林中乃一卓著盛名怪傑,身負曠絕奇學,傳授嚴曉星的均是上乘武功心法,又在嚴曉星睡眠間暗中貫輸真氣打通穴脈,故嚴曉星成就已是不俗。
突然那中年儒生鯨飲瞭一杯酒後,哈哈大笑道:“憑你這塊糟料,也敢動人傢金鷹鏢局的暗鏢,硬把雞蛋往石頭上砸,不怕江湖中人笑掉大牙嗎?”笑聲如雷,聲震瓦屋。
嚴曉星不禁悚然一驚,暗道:“此人好雄渾的中氣。”三中年漢子泛出一絲驚喜之色,敢情他們三人是金鷹鏢局護暗鏢的鏢師。
那三角小眼老者霍地立起,勃然色變,向中年儒生冷笑道:“朋友委實目光凌厲,竟瞧出老朽為瞭金鷹鏢局暗鏢而來,不過老朽卻是此次劫鏢的通風跑腿無名小卒,正點子還在身後,奉勸朋友,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別把一條性命白白賠上未免不值。”
中年儒生目註老者淡淡一笑道:“尊駕膽敢承認,足見還有幾分豪氣,在下孟逸雷敢出頭把事全攬在身上,天塌下來也敢接著。”
三角眼老者面色一變,道:“原來是名震江南的病金剛孟大俠,老朽古平失敬瞭。”說著轉面一揚手,疾如電光石火投擲一物,叭的一聲落在金鷹鏢局之鏢師桌角,冷笑道:“放開今日不談,明日黃河故道上見,那價值連城的暗鎖定要帶在身旁。”說罷身形如風,搶出厚重門簾外不見。那三位鏢頭面無人色,六道目光駭然註視著古平擲到桌角之物,原來是一隻通體青藍,小截百足娛蚣,並有短短飛翅,雖然是鑄作之物,卻栩栩如生。
孟逸雷走瞭過來,端詳瞭一眼,捏起武功托在掌心,冷笑道:“孟某隻道是誰吃瞭豹子膽,敢動金鷹鏢局暗鏢,原來是橫行齊魯劇盜百足飛蜈皇甫炎,孟某與貴局總鏢頭金刀孟嘗鄧嚴曉星肝膽至交,這檔事既然讓孟某撞上,怎能撒手不管。”他口中雖是這麼說,卻暗感此事異常棘手,這隻百足飛蜈就是皇甫炎的閻王帖子,非見個生死真章,永遠沒完沒瞭。
病金剛孟逸雷目光望瞭望三鏢師一眼,微笑道:“三位想必是鄧拜兄面前得力臂助“遼東三鳥”鄭上燕、梁鐘北、徐化義老師吧。”
梁鐘北忙抱拳浮起一絲苦笑道:“不敢,在下三人在總鏢頭口中得知孟大俠義舉俠行,傾慕已久,隻是無緣拜見,今日不期而遇,幸何如之,在下等雖用計瞞過皇甫炎耳目通過魯境,不想在此仍被綴上……”
孟逸雷笑道:“梁老師不必再說,孟某已知百足飛蜈皇甫炎兇殘狠毒,一經伸手,恐非善瞭,我等四人似嫌力薄,似除瞭硬接一著外別無良策。”說著哈哈一笑道:“連鐵手無常古平也甘心與皇甫炎賣命,可見皇甫炎這些年來勢力漸增,門下網羅的多半俱是黑道知名巨邪。”
忽聞門外隨風飄送入陰惻惻冷笑道:“孟逸雷,幸虧你有自知之明,現在放手還來得及,皇甫當傢可饒汝一次不死。”這語聲顯非鐵手無常古平,無疑金鷹鏢局暗鏢已成網中之魚。
病金剛孟逸雷面色一變,身形疾竄瞭出去。梁鎮北三人面色恢復鎮定,此刻更現堅毅之色,鄭上燕冷笑道:“咱們飲酒吧,明晨在黃河故道口與皇甫炎見個真章。”
徐化義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話雖是這樣說,明日之事定然兇多吉少,就算我等把性命豁出去瞭,這暗鏢切不可落在皇甫炎手上……”說著語聲一低,杳不復聞。
孟逸雷一揭門簾,閃身而入,面現苦笑道:“魑魅魍魎今日到得不少,覬覦金鷹鏢局暗鏢者除皇甫炎,恐尚另有其人,究竟是何物,現在何處?”
梁鎮北目光向孟逸雷暗示謹防被嚴曉星聽到,道:“我等食用既飽,不如回房商議,孟大俠睿智遠謀,必有萬全對策。”
病金剛孟逸雷哈哈一笑,陡然一個翻身,撲向另一席坐定一雙商賈模樣五旬老者而去。隻聽一藍袍老者冷笑道:“孟逸雷,別有目無珠,我等既非覬覦暗鏢而來,亦非皇甫炎門下,與你一般路經偶過,正好撞上此事,你說該怎麼辦?”
孟逸雷倏地身形沉住,似為老者的話僵住,淡黃臉色上泛現赧紅羞愧之色,怒道:“就憑你們兩位偷天雙鼠,焉有不動心之理。”
那藍袍老者桀桀怪笑道:“就憑你孟老師這句話,老朽兩人明晨亦在黃河故道上相見,但老朽絕不趁人於危,俟皇甫炎過後再行動手。”說著偷天雙鼠丟下一塊白銀,揚長外出。
梁鐘北暗暗責怨道:“他為何多附強敵,豈非徒增困擾麼?”
孟逸雷已察知梁鐘北心意,淡淡一笑道:“孟某若不將雙鼠激走,恐三位身懷暗鏢今晚難保,不翼而飛。”
遼東三鳥不禁暗暗慚愧,差點錯怪瞭人傢,徐化義道:“今晚我等必須謹加提防,說不定……”
孟逸雷手掌一搖,笑道:“雙鼠生平隻有說話算話的好處,不但必不來偷,而且暗中須防護落在別人手中。”說完同著遼東三鳥走入內面而去。
嚴曉星暗暗納悶,忖道:“究竟金鷹鏢局所保的暗鏢是何珍異寶物,值得江湖兇邪如此大動幹戈。”不禁動瞭好奇之念,換來店夥,取出一錠白銀,道:“先存櫃上,我出去探望友人,不久必回。”店夥喏喏稱是。
嚴曉星慢步踱出,冒著狂風湧雪,走出大院往左順著街簷而去。地凍天寒,街市冷落淒清,幾乎全關上店門,隻有些絲燈火從門隙中射出。他意欲前往黃河故道口探視,料定賊黨必留有伏樁,仗著細小靈巧身形便於隱蔽,或可在賊黨口中竊聽真象,走出未十數步,忽見街小現出兩條身影,迅快如風疾掠而來,心中一動,閃向壁角隱住。
隻見來人正是方才離去的偷天雙鼠,兩人一進天祥客棧,身形立時放緩,聽瞭下來。嚴曉星在乾坤八掌伏建龍府中無意聞知偷天雙鼠來歷,暗中註視一雙來人,青袍老人名天丞鼠呂鄯,灰袍老人名地靈鼠薑大年。他們兩人擁有神偷之名,相中之物,從無失手,性情雖乖僻,行事介乎正邪之間,卻劫富濟貧,一諾千金,從無更改,故白道中人對二鼠多半並無惡感。
隻聽呂鄯道:“覬覦金鷹鏢局暗鏢的,並不止百足飛蜈皇甫炎,尚有甚多黑道知名兇邪意在趁火打劫,我等原定明日動手,看來非改弦易轍不可。”
“你想今晚動手麼?”薑大年搖首道:“我倆既向孟逸雷聲稱明日動手,豈可與你我一諾千金,從無改悔大相違背。”
呂鄯輕嘆一聲道:“薑老二,你道我真個欲得手這宗暗鏢麼?鄧嚴曉星雖與我有過節,但君子絕不乘人於危,即使我倆不出手,這趟暗鏢也不能保全,不如由你我先下手為強,將暗鏢偷去,將風聲放開,遼東三鳥可幸免殺身之禍。”
薑大年怔怔地望瞭呂鄯一眼,道:“原來你是想藉這宗暗鏢,清償多年的宿怨過節。”
呂鄯點點頭道:“回憶前塵,愚兄與鄧嚴曉星均是意氣用事,說不上誰對誰不對,這些年來鄧嚴曉星掙得金刀孟嘗之名亦看著不易,我等如推井下石,廢之一旦未免可惜。”
薑大年目中神光閃動,道:“就依你吧。”
呂鄯道:“你我得手後,分途而逃,在雲龍山下草亭會面,不見不散。”
隻見雙鼠倏地潛龍升天拔起,落在天祥客棧內屋面上,風雪茫茫,月黑無光,隻見兩條身影閃得一閃,便自不見。嚴曉星想瞭一想,隻覺無能為力,自己奉命投師,途中不能生事,但一股好奇之念猛然泛起,便向街頭走去,遇上過往路人,問明雲龍山方向路徑後,身影漸漸消失。
四更將殘,雲龍山下風狂怒號,大雪紛飛,草亭外積雪沒徑,這天氣又是深夜,別說人蹤已無,就是鳥獸也是絕跡。驀地,風雪濃密中隻見一條飛鳥般身影疾掠入亭,隱隱可見正是地靈鼠薑大年,左臂殘破一處,微微見血,又伸手探囊取出一粒丹藥吞下,默默運功調勻真氣,顯然偷竊暗鏢遇上攔阻負傷。約莫一盞熱茶時分過去,薑大年長籲瞭一口氣,目光炯炯似在等候呂鄯返回。
須臾,隻聽一個悶音喚聲傳來道:“薑老二。”
薑大年神情一振,道:“老大,得手瞭麼?”
呂鄯身形奇快地躍入草亭內,揮拂身上積雪,笑道:“愚兄施展聲東擊西之計,甩開瞭追蹤之人,並留下書信與孟逸雷及遼東三鳥,囑他們天明之前趕來此處見面。”
薑大年神色一驚道:“老大,這不是畫蛇添足麼?”
呂鄯搖首笑道:“追蹤黑道兇邪無不知你我偷天二鼠已將暗鏢劫去,風聲已是傳開,此刻必送入皇甫炎耳中,遼東三鳥與孟逸雷必然無虞。”
突然雙鼠隻覺身上一痛,同時耳邊傳來陰冷聲音道:“二位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老夫亦趕來此地麼?”
珠光一閃,隻見一四方臉膛,濃眉虎眼,領下一綹濃須老者,氣宇標悍英鷙,手執著一顆雀卵大小明珠在亭外樹叢中走瞭出來,跨向亭中。偷天二鼠不禁色變,已知中瞭暗器,但不知何物,急忙中阻氣閉住穴道,右臂蓄勢待敵。
皇甫炎含笑道:“老朽此次劫鏢,意在向鄧嚴曉星討回昔年一場過節,再則此物於老朽有莫大用處,二位既然得手,老朽絕不願強行索取,此物譬如瓜果之生,摘者不適於口,於二位已有何取焉?”說著又是一笑道:“老朽以掌中明珠向二位換易,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呂鄯淡淡一笑道:“皇甫當傢,此物呂某亦有大用,何不待呂某用過後交回鄧嚴曉星,閣下再行出手劫取也還不遲。”
皇甫炎神色一冷,沉聲道:“二位中瞭老朽的絕毒暗器天蜈針……”說著面色一變,臉朝亭外喝道:“讓他們過來。”
珠光映照下,亭外不知何時多瞭七個手執兵刃皇甫炎手下高手,各守方位封住草亭,隻見人影紛紛疾閃,風雪茫茫中掠出病金剛孟逸雷及遼東三鳥,怒容滿面跨入草亭。孟逸雷冷笑道:“兩位為何言行不一,將金鷹鏢局暗鏢竊去瞭?”
呂鄯面上一熱,赧然笑道:“呂某有不得已苦衷,日後定然明白,即使我倆不出手,今晚暗鏢必不能保全,待呂某與皇甫當傢印證後再說如何?”
皇甫炎哈哈狂笑道:“二位絕動不瞭手,老朽那天蜈針厲害無比,二位雖然強行封閉穴道,但天蜈針在兩個時辰後即化,慢慢滲入肌膚,使全身筋絡逐漸麻木僵硬而死。”
呂鄯冷笑道:“暗算偷襲,豈能算得英雄行徑,此物並不在呂某身上,皇甫當傢豈非枉費心機心?”
皇甫炎冷冷一笑道:“有兩位在還怕此物找不出麼?看來兩位敬酒不吃吃罰酒,莫怨老朽心辣手黑瞭。”
陡然偷天二鼠雙掌一出,同施一招“推波助瀾”劈向皇甫炎胸前。皇甫炎面色一變,單掌封接迎出。兩股暗勁方接,轟然大響,皇甫炎雙肩撼搖,偷天雙鼠卻倒出一步,喉頭發甜,眼中金花亂湧。顯然雙方均施展瞭十二成真力,但二鼠卻被“天蜈針”傷,妨礙瞭真力不能勻聚,威力與平時一比無疑相差懸殊。
皇甫炎哈哈大笑道:“兩位孤註一擲,無異自速其死,奉勸二位,連領老朽去往藏處將此物取出,決以掌中明珠相贈。”
驀地,亭外諸匪徒發出慘嚎,紛紛倒地氣絕斃命。皇甫炎面色大變,暴喝道:“是哪位朋友,何不現身出見?”
隻見樹叢中走出蒙面少年,一步一步向草亭走來。病金剛孟逸雷及遼東三鳥均目露驚異之色,瞧出這少年雖以紗巾蒙面,但從看上去辨識出是同住天祥客棧的嚴曉星。皇甫炎亦瞧出嚴曉星年歲甚輕,目露駭然神光。隻聽嚴曉星用生硬水冷語聲道:“皇甫當傢何不高抬貴手,放開金鷹鏢局這趟暗鏢,如蒙賜允,在下不勝感激。”
皇甫炎不禁一怔,猛然哈哈宏笑道:“老朽生平吃軟不吃硬,就憑朋友這兩句話,本應放手賣個人情,無奈朋友傷瞭老朽兩名手下,這筆債該如何清結?”
嚴曉星道:“暗算皇甫當傢兩手下之人並非在下,被在下驚退,但昏夜之間,恕在下無法辨識此人貌相來歷。”
皇甫炎目中精芒一閃道:“這話老朽如何能信?”
嚴曉星淡笑瞭一下,探囊取出一物,道:“就憑此物,皇甫當傢應該相信在下之言是實。”
皇甫炎凝目望去,隻見嚴曉星手中是一隻木球,面色駭驚,漸轉肅然。這時偷天二鼠及病金剛孟逸雷、遼東三鳥倏地面色嚴肅無比。隻見皇甫炎抱拳躬身道:“原來少俠是神木尊者傳人,令師可好。”
嚴曉星正欲恭言,忽瞥見呂鄯目中泛出憂急神光,心中一動,微笑道:“皇甫當傢請不必多問,就憑神木尊者當年信物,皇商當傢不知可否賣個交情。”
皇甫炎心頭一凜,道:“老朽怎敢不遵神木令。”當即取出兩粒丹藥遞與偷天雙鼠,道:“此乃天蜈針解藥,望二位見諒。”
嚴曉星又道:“今晚之事,在場諸位不得泄露半點風聲,在下希望在場諸位日後仍然健在武林。”在場諸人都是老江湖,哪還聽不出嚴曉星弦外之音,均感凜然震驚。
皇甫炎抱拳一揖,道:“老朽尚要召集手下速返原處,以免風聲外泄,少俠保重,日後容再相見。”身形穿出亭外,沖空騰起疾杳。
嚴曉星向偷天二鼠抱拳笑道:“望二位將暗鏢璧還金鷹鏢局,在下不勝心感。”說時身形疾閃出亭外,杳失在漫天風雪、沉沉夜色中。
呂鄯忙喚道:“少俠暫請留步。”
孟逸雷忙道:“這位少俠孟某已知,暗鏢暫由二位保管,我等將計就計引開群邪註意……”說著低聲向二鼠密語。
呂鄯道:“老朽遵命。”雙雙撲出亭外而去。
孟逸雷與遼東三鳥亦返回天祥客棧,佯裝一臉懊喪之色,放開風聲暗鏢已為偷天二鼠竊去,除瞭傳訊總鏢頭鄧嚴曉星外,慢慢查訪二鼠去向下落,再行設法索回暗鏢別無良策。覬覦暗鏢兇邪,今晚均參與天祥客棧劫鏢,親眼目睹二鼠搶出門外,並與群邪格鬥並負傷遁去。
風雪載途,茫茫一片銀白。嚴曉星控著一匹黃騏,正行在茫茫雲野中,忽聞道旁發出一聲呻吟,忙勒住絲韁,目光四巡,發現一具軀體倒在道側一株禿樹旁,半身已為雪掩埋,忙一躍而下,分開那人埋身厚雪扶起。隻見那人是一幹枯瘦小老叟,氣息微弱,忙道:“老丈醒醒。”眺目四望,隻見距道旁不遠隱隱現出一幢茅屋,屋頂升起一縷炊煙,暗道:“送至人傢先用熱湯喂服,看這老丈似為凍餓交加倒在路旁,隻需飽食後方可漸漸復元。”他略一沉吟,將老者伏在馬鞍上,牽著馬匹一步一步走向茅屋而去。
一扇破舊木門虛掩著,嚴曉星喚道:“有人在麼?”
隻聽一個宏亮語聲答道:“少俠請進。”
嚴曉星矍然一驚,隻見屋內閃出病金剛孟逸雷,笑容滿面,目露冀求之色。接著又紛紛閃出遼東三鳥,神態虔敬恭謹。伏在馬鞍上老者霍地挺身而起,屹立於地。孟逸雷含笑道:“孟某絕無惡意,少俠請進一敘。”
嚴曉星道;“原來孟大俠在雲龍山草亭中,已識破在下行藏。”說著人已往門內走去。
屋內立著偷天雙鼠呂鄯薑大年,笑道:“少俠別來無恙?”
嚴曉星神態從容,微笑道:“兩位前輩好?”
偷天二鼠忙同聲答道:“不敢,少俠請上坐。”
一張方桌上已擺設雞鴨魚肉,並暖著一壺酒,嚴曉星知他們有意引自己上門,微微一笑,泰然往下首板凳上坐下,道:“在下年幼,請序齒而坐。”
須臾,那倒臥雪中老者走入,孟逸雷為嚴曉星引見道:“這位是淮上隱叟祝秋帆,隱居於此,是祝兄設計,不然無法引少俠上門。”
嚴曉星忙抱拳躬身道:“拜見祝老前輩。”
祝秋帆連聲謙讓,催諸人就座,呂鄯道:“咱們武林人物,不必執泥俗套,就依少俠之言吧。”
祝秋帆往廚下走去,端出一大海碗牛肉滾湯,熱噴噴地香味四溢,笑道:“饅頭就牛肉湯,白酒就紅蝦,其味無窮。”
酒過三巡,呂鄯道:“少俠昨晚此舉無異救命大恩,不知少俠可否賜告來歷姓名?”休看嚴曉星年歲甚輕,卻極有知人之明,他瞧出呂鄯等人均是義薄雲天的漢子,受人點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遂不隱瞞,將自身來歷說出,毫不隱瞞。
祝秋帆大驚道:“原來少俠竟是威震西北道上紫霞莊主嚴大俠後人麼?唉,看來老朽等應該重出江湖,為少俠查覓仇蹤……”
嚴曉星道:“這個在下不敢。”
“少俠提及,尚未知令尊遭人暗害。”祝秋帆神色莊重道:“令尊是老朽多年舊交,皆因老朽隱居淮上,武林之事甚少耳聞。”
呂鄯詫道:“此事呂某亦未有耳聞,如不出所料,主謀者必心懷叵測,三兩年後武林定有巨變。”
祝秋帆忽向嚴曉星正色道:“乾坤八掌伏建龍此次以退隱之身重出江湖,雖說是為代令尊復仇查覓主兇,但其神態曖昧,一切安排似有可疑……”
嚴曉星詫道:“什麼可疑?煩請前輩賜教。”
祝秋帆長嘆瞭一聲道:“伏建龍改名許南興隱居大名,以富紳自居,似未有妻兒傢小,此可疑者一;倘說趙振藩在死前那秘笈已為人竊去,而趙振藩卻死在他府內,此可疑者二;少俠投奔於他,接待冷淡,更末真心傳藝,大年夜竟未趕回大名,此可疑者三。最令人起疑的是,那晚南天三魔、崆峒七煞鄭、酆都雙判投柬約在三更見面,索取那本秘笈,他竟末現面,令秦琪隻身對敵,老朽心想秦琪死前才知受愚,但悔已莫及,伏建龍留在府內,而匪徒來報乾坤八掌伏建龍在千裡之外正做震驚武林之舉,若非預謀,豈能如此巧合?”
嚴曉星面色微變,道:“莫非伏建龍與先父之死有關?”
祝秋帆領首道:“老朽有此疑慮,”接著長嘆一聲道:“那隱居在伏府中之無名老叟,與少俠有傳藝之德,無師徒之名,有師徒之實,他為何不收少俠為徒,恐另有隱情,諒無名老人已知少俠大仇是誰。”嚴曉星默然不語。
祝秋帆忽笑道:“我等何能引起少俠不快,此次少俠投師恐非一年半載。”說著在嚴曉星面前斟瞭滿滿一杯酒,擎杯相敬,接道:“祝少俠一路順風,藝業有成,大仇得報。”
嚴曉星緩緩起立,一飲而盡,淒然笑道:“在下恭謝諸位前輩指點,感激猶來不及,怎敢以為忤,那無名老前輩待在下恩深如海,倘老人傢縱有所知而隱忍不言,恐有不得已苦衷,在下以為憂者,卻是那雁蕩奇人鄔先生,恐不得其門而入。”
諸人不禁動容,呂鄯太息一聲道:“雁蕩奇人鄔先生我等均不知其名,其實少俠就憑這隻神木令便可召合武林,殲滅大仇。”
嚴曉星搖首道:“在下要手刃大仇。”面現毅然之色。
病金剛孟逸雷一翹拇指,道:“少俠豪氣,令人心折,那晚在雲龍山草亭驚退百足天蜈皇甫炎,雖說仗神木令之助,但非少俠過人智慧焉能奏功,好,我等暫不提此事,隻求少俠在此稍作羈延如何?”嚴曉星驚問其故。
祝秋帆笑道:“老朽等絕無惡意,隻求少俠賜允。”嚴曉星略一沉吟,當即應允。
這晚遼東三鳥離開茅屋趕往江都,這趟暗鏢算是到瞭地頭。翌日清晨,偷天二鼠呂鄯薑大年提出願以小巧之技相授,略以報德。淮上隱叟祝秋帆精擅點穴之技,亦願傳藝,嚴曉星大喜,一連三日,嚴曉星獲益良多。就在第三日傍晚,遼東三鳥趕回,祝秋帆下廚烹治一席豐盛酒菜,與嚴曉星餞行。
食用既飽,嚴曉星突然感血行有異,四肢生出脹裂感覺,心中大驚,突然祝秋帆疾如電光石火,伸指點在嚴曉星將臺穴上,嚴曉星眼中一黑,昏睡過去。
第二日清晨,嚴曉星睜目醒來,隻覺神清氣爽,空靈無比。淮上隱叟祝秋帆、偷天二鼠呂鄯、薑大年、病金剛孟逸雷、遼東三鳥鄭上燕、梁鎮北、徐化義等人均含笑立在榻前不遠處。嚴曉星矍然坐起,驚道:“祝前輩,這是何故?”
祝秋帆飄然走前,道:“少俠,此次遼東三鳥所保的暗鏢共是三件,其中兩樣價值連城珍寶,在我等武林人物眼中無異塵土,但有一副參王,功能起死回生,脫胎換骨,遼東三鳥將暗鏢送至物主後,乞求相贈一截。”說著微微一笑道:“昨晚在少俠酒中摻合參漿,故少俠感覺血行有異,老朽點睡少俠後,助少俠打通任督二脈,生死玄關,日後習武,可事半功倍。”
嚴曉星聞言,不禁熱淚奪眶而出,霍地拜倒在地,道:“諸位前輩宏恩,雖粉身碎骨亦難報於萬一。”
祝秋帆忙扶起,道:“老朽等怎敢當此大禮,少俠有所不知,令尊生前曾有大恩於老朽,此亦不過聊表老朽寸衷。”
薑大年接道:“神木令重現江湖,皇甫炎必不甘心,必與黑道兇邪追蹤少俠下落,我等決定暫行退隱,不以真面目現身江湖,望少俠藝成後再出相助。”嚴曉星聞言忽醒悟一隻神木令,為他們引來殺身大禍,面現愧疚之色。
孟逸雷哈哈大笑道:“少俠不必如此,藝成後望先至此處,祝大俠必傳訊我等趕來重聚。”嚴曉星領首應允,便要告辭。
祝秋帆已備酒食粗餞,飽食後嚴曉星含淚登騎辭別。彤雲密佈,大雪紛飛。隻見嚴曉星一人一騎漸漸消失在風雪茫茫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