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天齊拿著一張紙箋微微沈思:那蓮華閣的媸妍姑娘邀他去茶樓敘舊。
敘舊?他不記得自己認識她。
待到瞭茶樓,被小二引上二樓,才發現整座茶樓已經被包瞭場,這裡清靜又隱蔽,倒是一個極好的說話的地方。
媸妍見他上來,後頭還跟瞭位女弟子,那女弟子文靜秀麗,腳步虛浮顯然根基尚淺,難免多看瞭兩眼,這卻看出來瞭,那女子同蒺藜長得是有幾分相像的,但卻不如蒺藜那般以假亂真。
原來竟是她?
想不到她以這種身份偷生。
媸妍心中又恨又痛,這下當年的事似乎都明白瞭。
她觀察之間,田天齊也在觀察她,見她雖蒙瞭面紗,卻生的一雙秋水含露般的眼睛,他自忖從未見過這般美麗的女子,但那眼中的冷意又是那麼明顯,不由疑惑道,“媸妍閣主,不知田某何時與你有舊?”
媸妍笑道,“田大人,你與我自然不相識,可是我這裡收留四海孤苦無依的女子,難免有一兩個被人追殺通緝、別有來歷的,沒準就跟你有舊瞭,你說是也不是?”
田天齊心中一驚,突然轉向一邊使瞭個眼色,“這裡說話,你先出去吧。”
媸妍卻是彈起一枚葡萄攔在女子跟前擊上門扉,嘻嘻笑道,“別呀……她也不是外人。”
田天齊見那門竟穩穩關上,心中大駭,他記得武林中內力能壓得過他的恐怕也就是嶽洛水瞭,白雲寺的普覺大師雖內功深厚卻是方外之人。而這個女子看著才不過雙二八的年紀,卻能有如此驚人的造詣,讓他大大敬畏,再加上她方才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心中竟泛起不祥的預感。
媸妍的內力倒也沒有那般唬人,但是比較特別,因為和小川的內力相生交替,而綿力十足。
媸妍見他緊張,笑得格外開心,“明人不說暗話,田盟主,你對那位叫甘草的舊識,該不會陌生吧……”
她笑咪咪的逼近田天齊蒼白褪色的臉,“甘草偷聽到的事,我早已知道,包括你與朝廷勾結的事,還有你如何欺辱她,我都再清楚不過。”
田天齊瞳孔收緊,心中獨自醞釀如何將她擊殺──很明顯室內的呼吸聲隻有四個人,而那女子的幫手並不十分高明。
“田盟主,你說,如果我把這些事散佈出去,你這二十年的盟主豈不是白做瞭呀?還要落得一個老鼠過街的下場,嘖嘖嘖嘖……我記得你可是最為緊要你的名利……我倒是挺期待,能看到你如何再以難堪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面前。”
田天齊退後兩步,緊盯著她,目露精光,“你知道瞭又怎樣,這些年誹謗在下的人多瞭,又有誰真的翻天?空口無憑,誰又會相信你?恐怕我這個任勞任怨的盟主比你這個妖女更加可靠吧。”
媸妍突然拍拍手,隻見屏風後走出一個紫衣少女一手解開面紗,嚇得那女弟子掩口跌倒在地。
田天齊眼裡一片慌亂,面上流汗,不久便平靜下來,眼神復雜看向蒺藜,“沒想到你竟然投瞭靠山,當初我走瞭眼,真是不該放你生路,枉費我對你一番大好情誼!”
那女子眉目間帶著被男子負心蹂躪後的冷情和死水般的韌性,絕對不是尋常人傢單純的姑娘所能模仿出來的,不是甘草又是誰?
他當初感念甘草年輕的身體,確是存瞭心思放她一馬,也因為篤定她翻不起風浪,當時對她,也有那麼些模模糊糊的特殊感情,是以現在猛一看到甘草來意不祥,竟覺得自己被欺瞭。
媸妍實在忍不住大笑瞭數聲,指著蒺藜,“田盟主,還要多虧瞭你的‘大好情誼’,我收到這徒兒的時候她走投無路,又被逼到走火入魔,還毀瞭容貌,若不是我,她恐怕沒有命在這裡同你敘舊瞭,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
蒺藜沈靜的眼神忽閃瞭一下,若有所思。
田天齊臉色陰晴不定,雖然心驚瞭一下卻是平定,沒有什麼比他自己更為重要。
媸妍挑眉,“廢話少說,我要是把她帶出去,估計你們盟主府很多人都會記得當年的三師妹吧?”
田天齊眼中晦暗不明,卻聽她道,“你不承認也行,我今天可是看見瞭塵師父瞭呢,你說我若是把這些事推到他身上,他會替父默認背黑鍋呢,還是會否認辯解呢?”
媸妍又拍手笑道,“差點忘瞭,那位瞭塵師父也不算背黑鍋……”
田天齊心中一慟,汗如雨下,猶如被揪住瞭死穴,“不要……不要去找單兒,一切都該報在我的身上。”他說完,像是抽幹瞭全身的氣力。
媸妍大為快意,原來他還有最為在乎的東西,那樣可是會更好玩呢。
田天齊心中絕望起瞭困獸之鬥,殺心一起,方才還對蒺藜念著些舊情,現在竟是運起全部的內力一爪攻向蒺藜。
媸妍美目一凜,胳膊水蛇般靈巧的一繞,明明看不出什麼力氣,卻是意外躲不過去,好像眼花瞭一般,田天齊大駭,閃電般抽出手去,心念電轉,內力瞬間轉換到另一隻手依然鎖向蒺藜的喉嚨。
蒺藜對他奇怪的笑瞭一眼,手腕也藤蔓一般繞上他的,令他不得不伸出左手。
田天齊沒有想到,當初徒有招式的女子現在竟然奇跡般的有瞭充沛的內力瞭,還是如此奇特的陰柔之力,看似無力,卻又能阻住千斤萬鈞。
蒺藜的功夫還差得很,又未安排雙修之人,其實接不過田天齊二十招。
可媸妍惱怒他狗急跳墻,鎖住他的手臂廣袖一揮,一雙美目鎖住他時竟然讓他分神無覺,也不知用瞭怎樣奇怪的姿態,竟然纏上瞭他的左手。
那種感覺驚出瞭他一身冷汗,你分明看見對方並不十分高明的纏將上來,卻偏偏躲都躲不開。
田天齊臉色青白交加,對著媸妍一人還行,這樣被前後夾擊下來,他完全討不瞭好去!他狼狽不堪的躲開,驚魂不定的看著手臂,方才若不是他反應快,隻怕那主仆二人便要折瞭他的胳膊。
尤其這二人詭異聯手又心意相通,竟像一個人施展幻影大法分裂成兩個,他竟然隻能處於下風!
他忍不住後怕的看著蒺藜和媸妍,在想是不是什麼傀儡術,但是蒺藜的神情是完全正常的。
媸妍見他已經有瞭計較,道,“皇帝是不是要你蠱惑人心召集那些門派,大魚吃小魚,然後吃掉芙蕖門,這樣明面上是教派之爭,暗地裡朝廷就能坐地將鄂南收回來瞭?”
田天齊眼神閃動,心下越來越沈重,“你都知道瞭,還問我做什麼?”
媸妍嬌聲道,“那麼,攻下鄂南,便好再出兵定蒼山瞭是不是?”
田天齊冷笑,“孫大隻一味的靠著極樂谷的逍遙散過活,此番平定芙蕖門,極樂谷隻是順手的事,逍遙散一斷,還需要攻麼,定蒼山唾手可得。”
媸妍驚道,“逍遙散?是你們引他……”她知道:就如同在芙蕖門隨處可見的春藥一般,逍遙散是極樂谷的主要進項,因此這事她不好插手。逍遙散會引發癮癥,一旦嘗試再難戒斷,她前世的未婚夫邱白路便是做的毒品生意。
田天齊呵呵涼笑,“你錯瞭,是皇帝的意思……不過沒等我們安排人手,他卻自己染上瞭。”
媸妍心中針刺一般,手足身死、賬冊失落,所有責任一力擔下,而她又……孫大那麼驕傲的人,到底算是自暴自棄瞭吧。
她心中不爽,回敬道,“田盟主,明人不說暗話,你一生所為不過是名利而已,可是現下出瞭我這個異數,你總得付出點代價吧!當瞭婊子還要立牌坊,你以為那麼容易嗎?”
田天齊咬唇不語,半晌才道,“不知姑娘所圖何為?是江湖,還是朝堂?”
蒺藜見媸妍皺眉,便直接上前,“啪”一聲甩瞭田天齊一大耳光,“放肆!尊主也是你這樣直接說話的嗎?不過奴才而已。”
田天齊暴怒,繼而眼神復雜的看著蒺藜──確定她眼中對他連恨意也沒有,隻有完完全全的冷淡之後,突然覺得心中失落莫名:他知道他當初所為不過是禽獸之舉,可是她怎會連恨都沒有?!
這簡直是對他的侮辱!
他終於隱忍面向媸妍低頭,“敢問宮主有什麼吩咐?”
來日方長,他心中對甘草的仇恨已經遠遠超過瞭其他,他相信,自己的價值必定比甘草的價值大,這個宮主看起來是個做大事的人,怎會放過他這些年的經營?她對甘草頂多是憐惜,對他卻不得不仰仗,等他做瞭些得體的事,這個賤丫頭還不是手到擒來?
所以,他有十足的把握這蓮華閣主對他本沒有惡意──人的“一步錯,步步錯”往往都是源於最初預判失誤。
媸妍方才皺眉其實是在走神。她本來隻不過想讓田天齊身敗名裂而已,可是方才他的話提醒瞭她:那個幕後的皇帝似乎更為可惡呢!
從她踏上流亡的厄運開始,那個該死的小皇帝就似乎無處不在!每每用幕後之手在她遭殃之際推一把,她相信他對她沒有什麼仇恨過節,但是她真的不介意好好回敬一下他!
想到這裡,她也覺得有些好笑:她真是越來越睚眥必報瞭。
“跪下說話。”媸妍平靜的看著他。
田天齊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對峙瞭良久。兩害相權取其輕,再說對方手中又握有他的把柄,這已不是他能抗拒的事。
他斟酌再三,“我要尊上答應我兩件事。第一:放過單兒,不要……牽連他……凡事沖著我來,我會為尊主盡最大的心力;第二,”他狠狠地看向蒺藜,眼神陰鷲,“事成之後,我要她!”
說畢認命跪下身去,腰身筆直。
他好多年前也是名噪一時的美男子,眼下雖然被剝掉瞭君子的外衣,可也算是斯文不失節氣,倒有幾分意思。
媸妍心中冷笑一聲:早晚,要把你徹底剝的沒有遮羞佈,看你拿什麼維持這好笑的氣度!
她自然不會盡信他的話,但是她卻因為發現他比名利更為在意的事而興奮。
“我要你該做什麼做什麼,明日大會照舊……我自有辦法勸走這些不速之客。”既然他是一個傀儡,那麼她就是當之無愧的武林盟主,倒也不急著殺他,“不過,到時對付芙蕖門還須手下留情,做做樣子即可,具體行動,我會叫逐波仙子與你傳書。既然要做,就做大一些,把武林盟都召集起來。”
“至於行動中,那些擋路的老螳螂,該怎麼處理,不用我教你吧?”
田天齊猶豫,“我本來有此打算,可是近年盟主府離心,隻怕要做這麼大的決定,並不容易。”
媸妍輕笑,“這好辦,你放心,我會想法子讓四大世傢站出來支持你的,他們也逍遙的夠久瞭。”
媸妍見他目不轉睛盯著蒺藜,不由冷笑道,“隻要田盟主幫我把事情辦妥,這個女使立馬奉上。隻不過,我也想問盟主大人先討個人呢。”說著,瞥瞭眼門口瑟瑟發抖的女弟子。
田天齊眼神越發陰暗熾熱,再說他自顧不暇哪裡顧得著他庇護下一隻小小螻蟻,隻深深看瞭面無表情的蒺藜一眼,想到日後能好生折辱她的感覺,心中更如同野草叢生,不由喜滋滋告辭瞭。
那女子不敢相信田天齊問都不問就把她扔瞭下來,本來想跟著出去,卻被媸妍又擋瞭下來。
“你不會不記得,花飛飛是怎麼死的瞭吧,素娥姑娘?”
“不!不怪我……不怪我的……”素娥驚慌的搖頭,涕淚交加,爬過去去抱蒺藜的大腿,“根本不怪我,我全心為他,可是他卻寧可要推我出去替別的女人犧牲,我怎麼肯?我怎麼肯?”
蒺藜腿晃瞭一下,看瞭眼媸妍,將那女人一腳踢開,媸妍逼近她笑道,“他推你去替死,你可以不去,假惺惺也就算瞭,你又何必把我們的行蹤都透露給田天齊呢?”她蹲下身子,看著縮成一團的素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的行蹤,應該是你在出發前就留下的吧,不然田天齊怎麼可能追的那麼快那麼準呢?”
“與其說你是懷恨在心,不如說是一早就嫉妒吧?”
龍霖全境隻有定蒼山盛產黑鐵,是以她當年曾在廂房留下一枚隨處可見的黑鐵小匕首。而一個艷妓的房中出現這樣突兀的物事,不能不引人追索。
素娥終於聽出她話語裡的詭異,“你……?”她看著滿臉恨意的媸妍,再看向一邊滿臉木然的蒺藜,再看向媸妍已經換上瞭滿臉的驚恐,“你……你是誰?”
媸妍揭開面紗,“是不是覺得我很美?你放心吧,死瞭的人很容易找到一副好屍體的,你也會的……”她詭異的笑著,向素娥步步逼近。
“啊──!”素娥後退不及,被迫觸到她伸過來的冰冷的手,驚恐到極點,竟是眼睛翻白,癲癇瞭幾下,活活嚇死瞭。
蒺藜深深的看瞭媸妍一眼,“宮主,田天齊此人恐怕不會安分,何不給他下蠱呢?要不,通知風雲使去尋小郎君回來吧?”
“田天齊這種十足的小人之心,他越是沾沾自喜拿捏住瞭我的心思,於我們行事越是有利,讓他先自以為是幾天,到時會輸的更慘吧,又何必浪費我的蠱毒呢。”
媸妍想起那不知所蹤的少年──沒瞭他,行事確有不便,原有的蠱也快要用完瞭。
依照她的性子,能利用的自然是利用到底,可是現在竟然扭著一股勁就是不願去尋他回來,隻覺得不管如何便利也不想再利用與他,卻不曾想:她究竟是為何這樣作想。
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也不知是為何,除瞭心頭微惱之外,竟破天荒的有些想他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