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學裡的批鬥會還在聲勢浩大地開著。
楊磊落為瞭躲開認識他的屯子裡的人,就躲到其他生產隊的社員的人群裡去,就算這些人當中有個別認識他的,他們也不會知道他現在是被通緝的逃犯,在這些陌生人當中還是比較安全的。楊磊落躲在人群裡,他的眼睛卻一直盯著臺上,他看著自己的爹被五花大綁著在臺上被批鬥,他的心裡就刀割一般難受。他甚至有幾次因為臺上人打罵侮辱自己的爹,就想沖上臺去狠狠地揍那些人一頓,但理智還是讓他忍住瞭。
信二嘎子安排的那幾個人輪流上臺去揭發楊北安的罪行,此刻在臺上揭發控訴的是一個本屯子的社員,他揭發的所謂罪行,無非是楊北安平時說的一些話,做的一些事兒,經過篡改或者斷章取義的就變成瞭反動言行。漢語的豐富性總讓一些別有用心的,雞蛋裡挑骨頭的人有機可乘,中國語言總是蘊含著多層意思,如果把一句話,一件事牽強附會地和某個特定的意思掛鉤,總是能找到依據的,這就是所謂的罪行。
這幾個社員都是夾皮溝屯的人,平時見到楊北安都是點頭哈腰的,此刻楊支書變成瞭階下囚,他們的態度就來瞭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進行批判的時候充滿瞭冷漠和憤怒,就像楊北安和他們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一般的敵對。楊磊落看著爹被那些原本沒仇沒恨的人肆意侮辱批判,心裡就充滿瞭淒涼,他真正感覺到瞭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滋味兒。 他更真切的體會就是墻倒眾人推的那句話。
這四五個社員輪流上臺控訴楊北安的罪行,最後一個社員從臺上下去以後,好半天再沒有人上臺來揭發瞭,一陣沸騰的打倒批判的口號過後,臺上出現瞭冷場的局面。這個時候,已經下去很久的孫大包又來到臺上,趴在曲海山的耳邊嘀咕瞭幾句什麼,曲海山點瞭點頭,就盯著臺下,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又過瞭一會兒,突然從臺下上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是大胸大臀的容顏也很姣好的四十左右歲的女人,另一個是身材苗條面龐俊秀的二十幾歲的姑娘。上來的這兩個女人沒幾個人不認識的,原來是小白鞋和她的女兒青草。小白鞋母女雖然上臺來瞭,卻是滿眼的惶恐,有些不知所措,低垂著眼神不敢去看臺上的楊北安。後來小白鞋扭過頭去,和坐在主席臺上的柳桂枝和曲海山的目光相遇瞭。
曲海山明知故問:“小白鞋,你和你女兒上臺來,一定也是揭發楊北安的罪行吧?啊?那就快說吧!”
小白鞋慌亂地點瞭點頭,但她還是有點猶豫不決的樣子,一點也不敢去看正用驚愕的眼神看著她的楊北安。柳桂枝知道小白鞋母女是曲海山事先安排好的,一定是替柳桂枝的父親柳奎翻案來的,心裡一陣得意,就看著小白鞋母女,鼓勵說:“小白鞋,你不要怕,有什麼話你盡管說,你貧下中農,無產階級,要勇於和反動階級做鬥爭,楊北安有什麼罪行,你就要毫不留情地去揭發,你站到麥克風前面去,要當著革命群眾去揭發檢舉控訴!”說著,柳桂枝就一指旁邊的桌子上的麥克風。
小白鞋狠瞭狠心,低垂著眼神走到麥克風跟前,顫抖著聲音,說:“我……要揭發楊北安的反動罪行!”
小白鞋母女上臺來揭發楊北安,這讓臺下大多夾皮溝的人有些吃驚。誰都知道小白鞋和楊北安傢的親密關系,小白鞋和姚麗娟是關內的老鄉,還有點親屬,更主要的是當初小白鞋就是投奔姚麗娟來東北的,還是楊北安和姚麗娟做媒把小白鞋嫁給二豆包的,最最主要的是這些年楊北安和姚麗娟對小白鞋一傢的關照是有目共睹的,在人們的感覺裡姚麗娟和小白鞋就像親姐妹一般相處著。兩傢這樣的關系,小白鞋怎麼會就突然來揭發楊北安呢?難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這樣脆弱嗎?翻臉就可以不念及其他嗎?
最吃驚的還是要署躲在人群裡的楊磊落瞭,楊磊落做夢也不會想到小白鞋母女會上臺來揭發父親。楊磊落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瞭,他當然記得自己的父母這些年對小白鞋傢的關照有多大,在小白鞋傢挨餓的時候,自己的媽媽時常把自己傢的口糧背去給她們解燃眉之急。難道人都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嗎?
楊磊路心裡充滿瞭冬天裡的寒意和對小白鞋母女的憤怒,他倒是要聽聽小白鞋說些什麼?
小白鞋雖然已經站到麥克風前面,但她還是沒有勇氣去看楊北安一眼,就如同此刻接受審判的是她自己一樣,可是她還是咬著牙開始發言:“我……今天要揭發的是,四清的時候,楊北安怎樣強迫我和我女兒去陷害原來的大隊支書柳奎的……那是六四年的時候,楊北安帶著工作組來大隊搞四清,有一天晚上,楊北安和袁麗娟就來到我傢,他們讓我去揭發大隊支書柳奎的罪行,我當時就說,我也不知道柳奎有啥罪行啊,怎麼去揭發?楊北安就教給我他事先編造好的一個故事,說在六零年挨餓的時候,柳奎利用當大隊支書的職權,用威逼利誘的手段,強奸瞭我和我的女兒,之後又長期霸占我們母女!我當時就說,人傢柳支書根本沒做那樣的事,我不能無故地去冤枉好人啊?楊北安就威脅我們說,如果你不按我說的去揭發柳奎,那你們傢以後就別想有好日子過瞭,以後也別想我在關照你們什麼瞭!我就怕以後楊北安給我們小鞋穿,沒法安穩地過日子,無奈之下我就答應他去陷害柳支書,後來在批鬥會上我就誣陷柳奎強奸瞭我和我女兒……現在我才醒悟過來,原來楊北安是在制造一場陷害柳支書的反革命陰謀,今天我就是要揭發他的反革命陰謀,也正式聲明,當初我說柳奎強奸我和我女兒的事,根本不存在,那都是楊北安強迫我這樣說的!”
小白鞋控訴完,她的女兒青草又走到麥克風前,她沒像小白鞋說的那麼多,主要是證明她娘說的都是實情,她和她娘根本沒有被柳奎強奸過,那些謊言都是楊北安逼迫她們捏造的,就是為瞭陷害柳奎。
楊磊落在下面聽著小白鞋母女對自己爹的陷害,氣得差點暈過去。他的拳頭賺得嘎嘎直響,恨不能沖上臺去,把小白鞋母女打個稀爛,但最後他還是忍住瞭,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毫無意義地沖動瞭,隻要自己的爹還沒受到啥傷害,就隻有忍著瞭。但此刻楊磊落心裡對小白鞋母女的恨怨已經銘刻在他的心裡瞭。
小白鞋母女下臺之後,曲海山不失時機地把麥克挪到自己跟前,大聲說:“廣大貧下中農同志們,廣大的革命師生們,你們這回該徹底認清楊北安的反革命嘴臉瞭吧?他不僅一貫的鼓吹走資本主義道路,還策劃蓄謀瞭陷害柳奎同志的反革命陰謀,我們要對他進行堅決徹底的鬥爭,直到摧毀他的反革命陣營!”
下面的口號聲又響起來:“打倒楊北安,徹底清算他的反革命罪行!楊北安不投降,就讓他滅亡!”
這陣聲浪平息以後,曲海山又對臺下鼓動道:“貧下中農同志們,還有誰上臺來揭發楊北安的罪行?”
話音剛落不久,就從臺下走上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來,人們凝神看的時候,更有些吃驚,這個女人竟然是馮冬梅的媽媽劉桂琴。誰都知道,馮四海傢和楊北安傢從小就給兩傢孩子定瞭娃娃親,這些年兩傢一直像親傢一般相處著,難道馮冬梅的媽媽劉桂琴也要批判楊北安?夾皮溝的人幾乎都糊塗瞭!
楊磊落心裡也是一陣戰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已經走上臺去的劉桂琴,心裡颶風一般地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