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院,如玉迎著道:“范公子,老管傢,回來啦,見過堡主瞭?”
李嘯天因她年紀和自己差不多,他從未和女孩子打過交道,看她笑靨相迎,隻點瞭點頭。范義則是雙眉微攏,好似懷著什麼心事,回入小客廳,自顧自的在椅上坐下,裝瞭一袋煙,打起火石吸煙。如玉看兩人沒有說話,也不便多問,轉身倒瞭兩盅熱茶送上。
范義心中隻是思索著王老實怎會到夏傢堡來的?他從六七年前,王老實搬去金牛村落戶,偏偏又住在范傢隔鄰,一直想到昨晚自己酒後發現翟開誠口音、身材,和十年前夜間范傢的為首黑衣蒙面漢子,十分相似。再想到前日林前那一夥蒙面漢子,好像是沖著自己而來,這幾件事,經他這一連貫,就覺得事情並不單純,一時就有如坐針毯的感覺,隻是捧著旱煙管狂吸。
李嘯天看他半天沒有說話,不覺抬目道:“老管傢,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累瞭,還是進去休息一會吧。”
范義噴瞭一口煙,點頭道:“是,老漢告退。”
他提著旱煙管往裡行去。
如玉望望老管傢背影,悄聲機道:“老管傢怎麼啦?”
她眨著一雙又亮又圓的眼珠,一付黠慧而又淘氣的模樣。
李嘯天不敢看她,隻是微微搖頭道:“不知道。”
如玉咬著下唇,問道:“小婢看他好像有什麼心事。”
李嘯天道:“老管傢一向是豪爽的人,心裡放不住話,不會有什麼心事。”
如玉認真的道:“小婢看得出來,老管傢心事很重。”
李嘯天笑道:“老管傢天天嚷著要去金陵,方才更伯伯要留我們多住幾天,故他心裡就開始悶悶不樂瞭。”
如玉哈的笑道:“既然來瞭,總該多住幾天再走,這樣就悶悶不樂,不就成瞭小孩子瞭?”
這一天傍晚,東花廳上,燈火通明,擺上瞭一席豐盛的酒菜,兩名青衣俏婢,一個手捧銀壺,侍立斟酒,一個卻忙著從花廳後端上一盤盤熱騰騰的菜肴,但主客卻隻有兩個,主人是堡主夏雲峰,客人是李嘯天。今晚這席酒,是堡主替世任接風。
另外前廳的一座側屋裡,這時同樣燈火點得很亮,屋中也擺上瞭一席酒菜,菜肴和花廳上同樣的豐盛,同樣的精致。席上也隻有兩人對酌,一個夏傢堡總管翟開誠,一個則是老管傢范義。這席酒是堡主賜的,因為堡主替李嘯天接風,人傢是叔侄,老管傢自然不能和堡主同席,因此改由總管作陪。
這兩席酒也同樣的賓主盡歡,等到兩邊散席,李嘯天沒有醉,那是他不會喝酒,夏伯伯當然不會勉強他喝;但老管傢范義和翟開誠可是棋逢對手,兩個都喝得醉醺醺的,已經差不多瞭。回到東院,如玉早已替范公子、老管傢徹好濃茶。范義坐下來抽瞭一簡煙,也就回房歇著去瞭。
李嘯天喝瞭口茶,站起身來,如玉款步走近,垂手伺候道:“小婢已經準備好浴湯,范公子要沐浴麼?”
李嘯天道:“不用瞭,你也去休息吧,哦,老管傢今晚好像多喝瞭幾杯,待會如果要茶水,就煩勞姑娘多加照顧瞭。”
如玉道:“這個不勞公子吩咐,小婢省得。”
說罷欠身退去。李嘯天回到房中,隨手就掩上瞭房門,脫鞋,盤膝坐定,運氣調息,做瞭一會功夫,才脫衣就寢。就在他朦朧入睡之際,突聽有人叩著房門,叫道:”
范公子,范公子……”
那是如玉的聲音,門雖然叩得不急,但聲音卻十分惶急。
李嘯天翻起身坐起,問道:“如玉姑娘,有什麼事麼?”
如玉道:“公子快請開門,老管傢他……”
李嘯天急忙披瞭長衫,一面扣著衣鈕,一面開門出去,問道:“老管傢怎麼瞭?”
如玉臉有惶急之色,說道:“老管傢他好像……不大對……”
李嘯天聽得一急問道:“什麼不大對”如玉道:“你快隨我來。”
說罷,急匆匆走瞭出去。
李嘯天跟在他身後問道:“如玉姑娘,者管傢到底怎麼瞭?”
如玉急步疾行,一面說道:“老管傢方才嘔吐得厲害,後來……後來…”
李嘯天心頭一緊,追問道:“後來怎樣瞭?”
如玉道:“他……昏厥瞭兩次,口中喊著公子,小婢看他情形不對,才趕來請公子的。”
李嘯天甚是惶急,說道:“老管傢身體一向很好,怎會昏厥的呢?”
如玉道:“小婢也不知道,好像中風……”
幾句話的工會,已經奔到老管傢住的房門口,房門敞著,屋中燈光黯淡,不聞一點聲息。如玉腳下一停,側身讓李嘯天走上前面,自己跟著他身後走入。李嘯天心頭惶急,迅快沖入房中,隻見老管傢直挺挺臥在床上,定著兩眼,氣息十分微弱?急忙奔過去,叫道:“老管傢……”
隻叫瞭三個字,眼淚已經忍不住奪眶而出。
范義聽到「老管傢」三字,本來定著的眼睛,緩慢的轉動瞭一下,兩顆失去神光的眼珠,朝李嘯天望來,張瞭張口,極為艱難的道:“少……少……快……快……”
他幾乎已經不能成聲。
李嘯天道:“老管傢,你不可以多說話,我這就去找翟總管,替你請個大夫來給你瞧瞧,很快就會好的……”
范義眼珠沒有眨動,但他眼角卻滾落瞭兩行老淚,沒再說話。李嘯天話聲一落,正待轉身朝外行去。
如玉拭拭眼淚,低低的道:“范公子,老管傢他……”
聲音一咽,用手帕捂住小嘴,說不出話來。
李嘯天回身道:“如玉姑娘,你在這裡照顧一下,我找翟總管請大夫去。”
如玉悲切的道:“范公子,你瞧瞧老管傢,他隻怕已經不成瞭。”
李嘯天隻覺腦門「轟」的一聲,回近床前,定睛瞧去,老管傢臉如死灰,定著的雙目,似乎連微弱的氣息,都已停住瞭。死瞭,他已經溘然長逝瞭。
李嘯天呆得一呆,他幾乎不相信老管傢好端端的人,會這麼快離他而去,突然他一下撲瞭過去,抱住老管傢,嘶聲叫道:“老管傢……”
兩膝緩緩的跪瞭下去,失聲痛哭。
老管傢自幼抱他背他,把肩胛當馬騎,這十年來教他練功夫,他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一天離開過老管傢,如今老管傢忽然離他而去,教他如何不傷心欲絕,撫屍大哭。如玉看他哭得傷心,也陪著他流淚,過瞭一會,如玉拭著淚,低低的道:“范公子,俗語說,人死不能復生,老管傢已經去瞭,哭也沒有什麼用,……”
李嘯天突然好像想到瞭什麼,抬頭問道:“如玉姑娘,老管傢方才可有什麼話說麼?”
如玉機警的拿眼望望前院,低聲道:“好像有人來瞭。”
果然隨著一陣腳步聲,從前院傳來,隻見總管翟開誠急匆匆的走瞭進來,朝李嘯天拱拱手道:“范公子也在這裡,在下剛才聽巡夜的堡瞭來報,這裡隱隱有哭泣之聲,不知發生瞭什麼事。”
如玉急忙迎著,在門口欠身道:“小婢正要去稟報總管,老管傢死瞭。”
崔開誠一步跨入房門,問道:“老管傢如何死的?得瞭什麼急癥,你怎不趕快來報?”
走近床前,仔細的看著老管傢的屍體,泫然淚下,說道:“老管傢,你晚餐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這麼快就走瞭,在下真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表示敬意?”
舉手拭淚,一面朝李嘯天道:“老管傢走的時候,范公子可在場麼?”
李嘯天流著淚道:“如玉姑娘來叫我,說老管傢不對瞭,等我趕來,他已經不會說話瞭。”
翟開誠回頭問道:“如玉,老管傢可曾對你說過什麼遺言麼?”
如玉驚然一驚,低首道:“小婢是聽到老管傢在嘔吐,才趕來的,小婢給他倒瞭一盅開水,一面把床前的嘔吐物打掃幹凈,忽然發現老管傢張口結舌,望著小婢,好像要說什麼,但卻發不出聲來,小婢看他情形不對,就趕去請范公子,老管傢並沒有遺李嘯天心中暗道:“如玉說的,並非真話,她為什麼要和翟總管撒謊呢?”
翟開誠沉吟道:“看來他是中風瞭。”
一面回身拱拱手道:“范公子,老管傢不幸過世,在下這就去稟報堡主,再來料理。”
說罷,轉身急步而去。
李嘯天回頭道:“如玉姑娘,老管傢真的設和你說什麼嗎?”
如玉走到門口,朝院子望瞭一眼,低低的道:“老管傢嘔吐的時候,小婢早就在這裡伺候,他吐瞭很多,最後連血都嘔出來瞭。”
李嘯天垂淚道:“他上瞭年紀,就不該喝這麼多酒。”
如玉道:“小婢也這麼說,老管傢聽瞭搖搖頭,說他酒沒喝醉,就算喝醉瞭,也不會嘔吐,這是他用真氣逼出來的。小婢問他吐出來瞭,是不是會舒服一點,他沒有說話隻是閉目養神,小婢不敢驚動,就把地上收拾幹凈,忽聽老管傢長長嘆瞭口氣,說道:「老漢隻怕不成瞭……」”李嘯天道:“你就趕來叫我瞭麼?”
如玉道:“不,老管傢說,這時候不能去告訴公子。”
李嘯天道:“那為什麼呢?”
如玉接下去道:“老管傢問小婢,肯不肯幫他一個忙,小婢點點頭說:老管傢是好人,你要小婢做什麼,小婢萬死不辭,老管傢說:他有一句很重要的話,要小婢轉告公子,但除瞭公子,不能告訴任何人。”
李嘯天道:“那是什麼話,一定很重要瞭?”
如王道:“老管傢說,這句話要等他死瞭以後,才能告訴你。”
李嘯天道:“姑娘現在可以告訴我瞭。”
如玉道:“公子先聽小婢把話說完,老管傢那時身子抖得很厲害,但他不準小婢來告訴你……”
李嘯天道:“那為什麼呢?”
如玉低聲道:“他說這是為瞭公子好,要等他不能出聲的時候,小婢才可以去稟報公子,就是方才小婢回翟總管的話,也是老管傢教的。”
“老管傢,你這是為什麼呢?”
李嘯天流著淚,忽然問道:“姑娘現在可以把老管傢的遺言,告訴我瞭吧?”
如玉說話之時,身子一直站在門口,這時忽然走近李嘯天身邊,低低的道:“老管傢要小婢告訴公子,這裡不可久留,要你到金陵去找盛記鏢局總源頭盛錦堂。”
李嘯天聽瞭一怔,說道:“此地不可久留?”
如玉柔順的輕輕頷瞭下首,低聲道:“小婢也覺得公子不宜在這裡久留,等料理瞭老管傢的喪事,還是聽老管傢的話,到金陵去的好。”
李嘯天道:“姑娘也認為我應該走麼?”
如玉低垂粉頸,輕聲道:“小婢覺得老管傢對公子忠心耿耿,他說的話,總不會錯的瞭。”
剛說到這裡,夏雲峰在前,翟開誠在後,匆匆趕來。
李嘯天急忙迎瞭出去,恭敬的作瞭個長揖,說道:“夏伯伯,老管傢他……過世瞭。”
提起老管傢,他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這真是意外得很。”
夏雲峰臉上也有愴然之色,接道:“老夫聽翟總管說,老管傢是中風死的,唉,若論年歲,他已是快八十歲的人瞭,也算是得享高齡,但事情來得太突然瞭……”
他邊說邊走,當先跨進房中。
如玉急忙單膝一屆,說道:“小婢叩見堡主。”
夏雲峰一擺手,筆直走近榻前,親自察看瞭范義的屍體,雙手一拱,黯然道:“老管傢,你是范傢三代忠仆,你的責任,到此已瞭,就好好的安息吧,范賢侄自有老夫會照顧他的,你隻管放心吧。”
說罷,一臉虔敬的拜瞭兩拜,才回身道:“賢侄,人死不能復生,老管傢年事已高,人生百歲,總會有撒手塵寰的一天,賢侄也不用難過瞭。”
李嘯天道:“夏伯伯說得是。”
夏雲峰道:“老夫已經告訴翟總管,老管傢是范傢的忠仆,要好好厚殮,好瞭,咱們到前面去,這裡自有翟總管會料理的。”
說完,舉步往外行去。
李嘯天跟隨他身後,到瞭前面客室。夏雲峰在上首一張椅子坐下,說道:“賢侄也坐下來。”
李嘯天應瞭聲「是」,才在他下首落坐。
夏雲峰藹然道:“咱們夏范二傢,誼如骨肉,賢侄在老夫面前,不用太過拘束瞭。”
李嘯天又應瞭聲「是」。
夏雲峰道:“本來老夫之意,讓你好好住上幾日,等你環境熟悉瞭,再看看你練的武功,是否已經入門?但老管傢突然去世,你如果長日無事,準會因懷念老管傢而傷心,故而老夫決定從後天起,賢侄每日早晨,到前面練武功去,老夫先看瞭你練過的功夫,就可傳你武功,你可願意。”
李嘯天聽夏伯伯說出要傳授自己武功,心裡自然願意,隻是老管傢臨終曾說此地不可久留,要自己投奔盛記鏢局的總鏢頭盛錦堂,這該如何是好呢?一時不禁臉上略現猶豫之色,說道:“夏伯伯肯指點小侄武功,小侄是求之不得的事,隻是……”
他不善詞令,「隻是」下面,就說不上口來。
夏雲峰雙目望著他,藹然笑道:“賢侄有什麼為難之處,夏伯伯和你爹情同骨肉,但說無妨。”
李嘯天俯首道:“小侄覺得老管傢在寒傢已有三代,他過世瞭,小侄想護送他靈樞回金牛村去,擇地營葬,順便把小侄跟夏伯伯學武之事,稟明傢母,也好讓傢母放心。”
他想回傢和母親商量,再作決定。
夏雲峰一手拂著黑須,呵呵笑道:“賢侄這就多慮瞭,老管傢的事,老夫已交翟總管厚殮,不過賢侄想得也是,老管傢是范傢三代忠仆,自該把骸骨葬在范傢祖墓之旁。此事何用賢侄跋涉往返,再說此事也不用煩勞令堂,老夫明日要翟總管親自護送老管傢靈樞到金牛村去。一切營葬之事,翟總管自會妥善料理,賢侄隻要修書一封,稟明令堂,賢侄住在老夫這裡,令堂自然放心的瞭。”
李嘯天不好再說,隻得點點頭道:“夏伯伯既然這麼說瞭,小侄自當聽夏伯伯的吩咐。”
夏雲峰滿意一笑,頷首道:“賢侄總該知道,我和你爹情同骨肉,你是我義弟之子,也是老夫的猶子,夏伯伯自然希望你能奮發上進,學業有成,也可成為夏伯伯一條有力的臂膀,所以夏伯怕要把你留在身邊,這點賢侄該明白吧?”
他說得極為親切,誠懇,極為感人。
李嘯天點頭道:“小侄明白。”
夏雲峰接著道:“至於你爹,一別十年,迄無消息,不是夏伯伯誇口,南七北六,江湖道上,和夏傢堡都有聲息相通。隻要一有你爹的行蹤,定可很快得到消息,賢侄住在這裡,豈不比你到處奔波,天涯尋父,更為有利,這點賢侄自是更可放心的瞭。”
李嘯天覺得夏伯伯說的,都是實話,何況師傅也這麼說過,這就抬目道:“找尋傢父之事,那就全仗夏伯伯瞭。”
夏雲峰呵呵一笑道:“這還用說?好瞭,時間不早,賢侄也該休息瞭。”
說罷站起身,舉步往外行去。
李嘯天急忙站起,垂手道:“小侄恭送夏伯伯。”
夏雲峰走出客室,回頭笑道:“把你教得太重禮數瞭,夏伯伯不是外人,不必拘泥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