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諤從沉睡中悠悠醒來。
她已不記得自己在量子之海中經歷瞭多久,在無數的世界泡中輪回,經歷瞭平常人數十上百倍的人生,學者的心早已沉著而冷漠。隻是,不久之前,那兩位來自自己所在世界的旅者,天命的現役女武神的到來,給予瞭她重返故鄉的希望,學者才訝然發現,埋藏在最深處的夙願,歸鄉這件事,從未磨滅。
也許幽蘭黛爾和麗塔真的是自己命中的貴人吧?在她們離去後不久,與她們相識的來客,便再度出現在瞭自己身旁。那個男人在女人的事情上分外荒唐,但其餘時間卻是遠超年齡的冷靜,宛若一把尖銳的手術刀一般,血淋淋地將一切切開,計算著得失。隻有當利益相符時,他才是值得信任的同伴。於是她不惜耗費大力氣肯為他用崩壞能構造肉體,這雖然會大大降低他們在世界泡中行進的速度,卻是對合作者釋放出的最大的善意,雖然沒有挑明,但薛定諤與艦長都明白,這番所獲得的東西,究竟價值幾許。
然後,薛定諤便感覺到瞭,詭異而微妙的氣氛。
聖痕空間是獨立的個體,原本宿主的一切都不應當對其產生任何幹擾。然八重櫻是一個特例,不知是出於對宿主的眷戀,還是擬似侵蝕律者與持有著真正侵蝕律者核心的神之鍵主人之間的微妙反應,在這個空間中,能夠些許感受到艦長的心理變化,雖然隻有些許——本應隻是些許,然而過於劇烈的情緒波動產生的變化大幅幹擾瞭聖痕空間,縱使隻是借宿在這裡的居住者,薛定諤也能窺得一二:
「究竟發生瞭什麼事?這種強烈的負面情緒?」……
胃中劇烈翻滾著,男人瞪大瞭眼,捂住嘴,幹嘔著發出哀鳴與呻吟。漆黑的牢籠內,噩夢般的場景,將他自幼最為痛苦的回憶一瞬間重新勾上心頭,身子猶如篩糠般顫抖著,大腦仿佛炸裂一般抽搐:「第二次崩壞……巴比倫實驗室……我的病房。」
男人從未預料到,符華所開啟的通道後,會是這樣的世界。耳中隱約回蕩著少年少女們慟哭著的呻吟,深呼吸本欲平復下心情,然而消毒水混合著血漿的味道令人作嘔,他顫抖著直起身子,捏緊瞭拳頭,卻發覺,數年的軍旅生活鍛煉出的身體已然不復存在,孱弱的力氣與瘦小的胳膊嘲笑著他,一切都回到瞭從前,在男人,還是少年的時刻。
「西琳……」
少年茫然伸出手,鐫刻在記憶的最深處,不自覺的呼喚著他在這裡唯一所見的光,隻是這一次,紫色的身影沒有出現。耳畔傳來似笑非笑的奇妙呼聲,他驀然清醒過來,猛地回頭。空無一人的漆黑牢籠斑駁的墻壁上,早已幹涸的暗紅色血跡似乎組成瞭一個身影。沒有瞳孔,卻在註視著自己的眼睛,沒有嘴唇,卻在嘲笑著自己的聲音。不可名狀,超出人類理解范疇外的玄妙圖形仿佛將少年吸入其中,然後將他的意思大力扯出身體外。彌漫在周身的光源明亮,但縱使瞪大瞭眼睛,少年也什麼都看不到,隻剩原本孱弱的身軀,卻宛若充滿氣的氣球一般,渾身說不出的力氣不知何處發泄。那超出人類理解范疇之外的聲音愈發響亮,但卻又靜若蚊吶。不知是剎那,還是永恒,少年的意識終於復歸身體。那無法理解的聲音,逐漸匯聚成幾個字:「毀滅……結束……」實驗室內,監控中心。
監控著崩壞爐的研究人員臉色驀然大變。擦瞭擦眼睛,確信一切都沒有看錯後,他驚訝得喊出聲:「報告值班室,崩……崩壞爐動力正在劇烈流失,有什麼東西正在崩壞爐中!監控顯示是個人類?!他正在吸收崩壞能?!」周身從來都沒有過如此舒適,數百倍與性愛的快感。少年意識恢復,體內原本廢瞭好大的力氣才通過和符華學習房中術聚集在丹田的崩壞能此時宛若自己的手臂一般乖乖順從著自己的驅使,孱弱的身體逐漸成長,甚至遠比當初的自己還要來得強壯健碩。一揮手,流螢劃過,空間被自己肆意揉捏,組合。少年睜開瞭眼,燦金色的眸子,燃起瞭熾熱的火焰。
「S-026?不對,這個崩壞能反應,是律者?!」
「我原本以為,我早已做好瞭在任何世界中行進的準備,卻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個世界,成為空之律者的,不是西琳,而是我嗎?」漂浮在崩壞爐中,少年無需任何行動,周遭的崩壞能便自行匯集到自己身邊。
十數倍與以往的思維速度,在他眼中,仿佛一切都變得緩慢。淒厲的警報聲響起,駐紮防守的女武神部隊適時出現在眼前,然而少年懶得看她們一眼,隨意揮揮手,亞空之矛自虛數空間呼嘯而出,撕裂瞭現實空間,將這些循聲而來的女武神們落腳處轟得粉碎。
「那就是「神」嗎?溫暖,熟悉,仿佛……」
「夠瞭,不要再想下去瞭。」一聲鳳鳴驟然響起,回蕩在少年腦中。如蒙重擊。少年臉色一白,胸口一陣翻湧,險些嘔出一口鮮血。眼前,素色禽翎的女子負手而立,一臉警戒,死死盯著自己。
「那一個我的記憶如果是真實的話……但無論如何,我們的他是不可能任由你來……抱歉瞭,艦長,律者的力量對你來說太危險瞭,還請你配合下,讓我幫你解決眼下的危機。」
「這不是危機,赤鳶仙人,這是機會,我朝思暮想,改變過去,改變一切的機會。而且,僅僅是個記憶體,你又能做到什麼呢?」歪歪頭,少年咧嘴輕笑。赤鳶搖頭:「你的思維模式已經被扭曲瞭,艦長,崩壞在篡奪你的意志。」
「祂隻是在加速我的思維,赤鳶。我的意志至始至終,從未發生改變。隻是當初我軟弱怯懦,如今我擁有瞭力量,足以改變一切……」實驗室的負責人臉色很差。就在不久前,他確認瞭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那些廉價的實驗體中,出現瞭第二律者。將這一事實報告給天命總部,得到瞭增援即將到來的回復,他懸著的心,也不曾放下。
「雖說來的是雪狼小隊,總部最精銳的部隊,但在他們到來之前,我也必須做點什麼。各部門註意,現已經認定,第二律者出現在巴比倫實驗室內。試驗資料加速備份,人員迅速撤離。為避免第二律者繼續吸收崩壞爐內的崩壞能強化自身,現決定,引爆本實驗室內的崩壞爐。你們隻有十分鐘的時間,加快速度!」
「你瘋瞭?引爆崩壞爐?」
一片嘩然。自幾十年前的第一次崩壞發生後,天命重要的實驗室都配備瞭完整的防空洞等應急措施,並不太擔心引爆崩壞爐所產生的可怕後果,眾人所擔心的,一是這些費盡心血的器材與建築,二則是擔心後續來自總部對這獨斷專行決定的處罰。
「我的朋友們,仔細動動你的腦子,第二律者正在吸收崩壞能強化自身,從源頭上切斷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還需要我贅述嗎?一切責任由我來承擔,加快備份資料,不要的東西全都留下,快速往防空洞轉移,哦,現在隻剩九分鐘瞭。」
於是眾人沉默不語,加快瞭手上的速度。引爆崩壞爐會產生怎樣的後果,身為研究員的眾人心裡十分清楚,實驗室周圍方圓百裡怕是保不住瞭,就算是躲進防空洞,能不能確保無虞,也是一個未知數。
但與就這樣任由律者覺醒強化自我相比,一切都是值得的。這群衣冠楚楚的禽獸並不曾保有太多的人性,對於實驗體們的孩子,他們絲毫沒有同情,從不手軟,就仿佛人類不會認同小白鼠和他們是同一個物種一般,幾乎不存在任何的心理負擔。但諷刺的是,在面對律者的誕生時,這群失去瞭人性的惡魔卻展現出來超乎尋常的決斷力和心理素質。這已然不是普通的壯士斷腕瞭,甚至可以說,是做好瞭同歸於盡的準備。
「看吶,赤鳶。你猜猜,他們接下來要怎麼做?平日裡守衛著他們的女武神部隊他們有一絲一毫準備去救援的打算嗎?恐怕還期待著這些人接下來會再站起來,拖住我的行動,好給他們爭取時間吧?保存好實驗的數據,然後將這裡銷毀,等待總部來的支援,我比任何人都要瞭解他們的打算。你說,我該怎麼辦,赤鳶?」凌空而立,少年的臉色異常的平靜,甚至可謂充滿瞭憐憫。心臟異常有力的跳動著,周遭的崩壞能聚集於此,閃爍著熒光,律者核心給予瞭他從未擁有過的強大力量。他本是個不折不扣的弱者,此時卻宛若神明的使者,隻需抬手,便能審判一切。
「你並沒有殺死那些女武神,你隻是炸掉瞭她們的落腳點,把她們從上層的崩壞爐室摔瞭下去,這是你還保有理智的證據。艦長,不要進行任何思考,放空大腦,我來幫你保持自我……」
「我拒絕,赤鳶。我有一個一直想做,卻做不到的事,現在,機會來瞭。」
兩人凌空對峙,看向彼此的目光格外相似,憐憫與堅持,沒有絲毫妥協的可能。赤鳶終究還是敗下陣來,她僅僅隻是記憶體,潛伏進少年的大腦,安撫,操作他的意志已經是如今的仙人所能做到的極限,根本沒有物理上對他進行幹涉的可能。隻見少年隔空一抓,赤鳶便被抓在瞭脖頸,凌空提起。端詳著這已經有些許陌生的臉,仙人表情微微一變,旋即男人貼近瞭她的臉旁,在她的耳畔輕聲道:
「接下來,你需要見證,空之律者的誕生……以及消亡。」出乎意料的對話令赤鳶瞪大瞭眼睛,她正欲說些什麼,就被一股怪力強行塞進瞭聖痕空間。少年舒展瞭下身子,臉上掛著盈盈笑意,溫煦得仿佛無憂無憂的鄰傢男孩。
崩壞爐內溫度急劇上升,他早已註意到瞭這種異常。很容易就能猜到,這是即將被引爆的征兆。自幼視為惡魔的研究者們如今卑微得仿佛螻蟻,然而螻蟻們的反抗卻實打實擊中瞭少年的軟肋。本應為此而暴怒,但艦長卻絲毫沒有不悅,反倒出乎尋常的歡喜。被引爆的崩壞爐足以毀滅周遭百裡范圍內,研究者們已經避難完畢,躲進瞭防空洞內,但他們絕沒有好心到將眾多實驗體的孩童們帶走。
少年自半空落下,腳踩在地上,帶著歡愉的笑意,他一層層走過,將關在牢籠中的同伴們放出:「大傢,快出來,我們終於,自由啦!」羸弱的少年少女們臉色麻木,他們循著少年的話,一步步挪著走出病房。聚集在中央,無聲看著少年臉上掛著令人艷羨的單純笑容,張開雙手,好像要將眾人全都攬入懷中一般。
「S- 026……」
紫發的少女瞪大瞭眼睛,她來得最遲,內心中的燭火尚未完全熄滅。她眼睜睜看著那位在實驗室中第一位見到的同齡人,心臟劇烈的抽搐跳動幾下,眼角劃過淚水:「自由……我們,自由瞭?」
然後,少年豎起手指,做瞭一個噤聲的手勢。和赤鳶交談以及將眾人帶出,十分鐘已然耗盡。孩童們聽不到的倒計時,在艦長的耳中,卻聲若雷鳴。他面朝著眾人,背對著崩壞爐,張開雙手,下一刻,死寂般的沉寂持續瞭不到半秒鐘,震天的轟鳴,將這棟實驗室,徹底從地圖上抹去。
劇烈的白光持續瞭良久,久到西琳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失明,耳中雖然不知為何聽不到多麼強烈的響聲,卻依舊有種煩躁惡心的感覺,幹嘔幾聲,少女終於漸漸恢復瞭視力與聽覺,周圍倒塌的建築令她心裡一愣,漫天的風雪席卷而來,狠狠打瞭個噴嚏,她環顧四周,同伴們麻木的臉色逐漸變化,不可思議與難以置信的表情終於逐漸出現在眾人臉上。西伯利亞的寒風與卷雲吹拂著眾人羸弱的身軀,卻是不折不扣的告訴他們,自己確確實實從實驗室中逃離出來這件事。
嗚咽與哭號開始響起,少年少女們抱做一團,用最原始的本能,發泄著心中的恐懼,委屈,與喜悅。西琳瞪大瞭眼,找尋著艦長的身影。在他們的身前,少年半倚在殘垣斷壁上,看到少女,嘴角掛著血,眼神出奇的溫柔。他是尚未成長完成的空之律者,若不是他曾在自己的世界中和第二律者有過太多親密的接觸,根本就還不能學會空間的掌控能力。他本可以將眾同伴藏到虛數空間內躲避爆炸,但這並非他的本願,舍近求遠,費勁全身的力氣,全力催動尚未成熟的律者核心,將崩壞爐的爆炸能量轉移走,保護著眾位同伴不受傷害,幾乎透支瞭他全部的力量。但少年並不在乎,他拭去嘴角的血,緩緩伸出手,想要握住西琳的手。
下一刻,金色的鎖鏈自少年的身後迸發而出,將他死死的勒住,西琳瞪大瞭眼睛,眼睜睜看著少年被捆在瞭一人多高的十字架上,咫尺內的手,終究不曾觸碰。隨後,稚嫩的女聲,卻攜帶著莫名的威嚴與莊重:「離這群孩子們遠點,惡魔!」
……
佈洛尼亞做瞭一個夢,夢見瞭一片怎麼走都無法觸及的海,夢見瞭一隻指引著自己前進的蝴蝶,夢見瞭一片花海,那裡的花,全部都是記憶最深處的味道。
那種味道愈發真實,真實到她醒來後也未曾消逝。腦後枕著柔軟的肉體,近距離的俏面,是她這輩子永遠無法忘記的樣子。少女伸出瞭手,縱然是一個夢,她也不願失去觸摸著摯愛之人的機會:「希兒……」手中的溫熱帶給她的反饋格外真實,佈洛尼亞瞳孔驟然收縮,半晌的茫然後,少女終於反應過來:「這,這不是夢?希兒……希兒?!」
「這不是夢,佈洛尼亞姐姐,希兒,希兒終於見到佈洛尼亞姐姐瞭。」少女怯懦的聲音中掩飾不住的歡喜,佈洛尼亞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魂牽夢縈的人,就這般,沒有任何征兆,出現在自己面前。少女猛然起身,將希兒攬進懷裡,再三確認這不是一場夢,旋即,有百般苦楚,卻說不出口。
「咳咳咳……」
身旁男人的咳嗽聲打斷瞭兩人久別重逢的喜悅,佈洛尼亞一轉頭,身材高挑的粽發男人正坐在一旁,看不清臉色:「很抱歉打擾你們,不過有些事,我頗為迫切,外來者。」
「瓦爾特……」
逆熵盟主,瓦爾特·楊,男人眼看佈洛尼亞收拾好情緒,便直起身。
「量子之海外的訪客,我能感受到你身上與我相似的力量。沒有想到,量子之海的世界泡理論還未得到證實,便已經有瞭其他世界的來訪者……」
「佈洛尼亞在尋找回去自己世界的路,和佈洛尼亞的同伴一起……好像沒有見到佈洛尼亞的同伴啊,希兒,有見到艦長嗎?」希兒欲言又止,臉色變得分外微妙,想瞭想,搖瞭搖頭。
佈洛尼亞抿著嘴,她從艦長口中聽到瞭希兒和他的沖突,她不願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受到傷害,卻尚未找到解決的辦法。希兒的情緒她看在眼裡,短時間也不知如何應對。
瓦爾特歪頭思忖片刻,開口:「我並未在兩位的附近見到任何外來者的跡象。唔,說來,外來的物品倒是有,這個是你們那個世界的東西吧?」說著,瓦爾特掏出瞭一個亮晶晶的東西,丟給瞭佈洛尼亞。
佈洛尼亞接住後定睛一看,頓時一愣:「渴望寶石?是可可利亞媽媽丟進來的……原來掉進瞭這個世界嗎?」
「律者核心,卻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它的存在,間接證明瞭世界泡理論。我可以將它還給你,但眼下當務之急,有件事,需要你幫我去做。」
「什麼?」
佈洛尼亞並未拒絕,渴望寶石牽扯甚大,她並不希望這個東西留在世界泡裡。
真是完美的世界,除瞭和艦長走散瞭外,希兒,寶石,哪個都可謂是重中之重。
「我們的檢測器反應以及穿插在天命的線報告訴我們,西伯利亞,有一位律者誕生瞭。小姐,不,或者說,另一個世界的第一律者啊,我需要你的幫助,幫我,守護我的世界……」
……
西琳幹癟的嘴唇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她愣愣得看著少年被死死釘在十字架上。
周遭不知何時,已經出現瞭眾多女武神組成的小隊,她們警惕的看著少年,用最快的速度,將眾位孩童們抱起,遠離少年。與自己身高相仿的少女卻是她們之中看起來領頭的那個,十字架正是由她所催動。縱然少年已經被死死釘住,她也沒有絲毫松懈。
「咳咳咳,來得比我記憶中早多瞭啊,雪狼小隊,德莉莎……」少年咳出一口鮮血,猶大的誓約緊緊束縛住自己,鎖鏈沒有給自己絲毫掙脫的空間。他連呼吸都無法順暢的進行,卻隻是溫柔的看著西琳:「這樣就好……人類需要戰勝崩壞,我從不認為,西琳被消滅,是一件錯誤的事。在她成為律者的那一刻,她的結局就已經確認瞭。但是,我也時常在想,為什麼會是她?為什麼,所有的不公平,都在我們身上?為什麼,最後隻有我,活瞭下來?現在,機會終於來瞭,改變一切的機會……」
「將我們的人生,交換……咳咳……這是她的結局,卻不是你所該承擔的未來……」
無法說出口的話,卻是他從不敢想象的夙願。西琳愣愣的看著少年嘴角勾起的笑,那是艦長模仿著初遇時所見的少女的模樣。他是惜命的膽小鬼,卻又是肯為瞭一個些許猜想便賭命的賭徒。在他認為自己應當做的事情上,少年遠超常人所能想象的,擅長孤註一擲與義無反顧。
「稍微放松點吧,德莉莎。」
些許放蕩與輕佻,卻訴說著不合常理的話,男子的聲音出現在耳畔。艦長艱難的轉過眼球,手持雙槍的銀發男人表情與聲音不符,格外的嚴肅。
「齊格飛,別開玩笑瞭。」
德莉莎皺緊瞭眉頭,她和齊格飛率領雪狼小隊奉命討伐第二律者,本已做好萬般覺悟的眾人,卻在來的路上,沒有接收到任何阻礙。這和律者覺醒,會引發崩壞獸與死士海的知識不符,眾人心中疑惑之際,已然到達瞭目的地。眼看著有著律者能量反應的男子對著寒風中嚎啕大哭的孩童們伸出來手,德莉莎也顧不得多想,全力催發神之鍵,堪堪束縛住瞭第二律者的行動,將無辜的孩子們保護瞭下來。
「沒有開玩笑,德莉莎,他現在還不能算是第二律者。」齊格飛無聲的嘆瞭口氣,他從一開始,便死死盯著艦長,少年任何的動作都不曾逃出他的眼睛。成瞭傢的男人,能夠看懂少年的眼神。雖然驚訝於律者持有的高度真實的人性,但男人的心頭,卻愈發沉重。
「我不知道你經歷瞭怎麼的人生,但既然將要成為律者,那麼很抱歉,我便要殺瞭你。」
點瞭點頭,艦長扯著嘴角,想要笑,卻笑不出來。
「有什麼遺言嗎?我會幫你傳達給那個女孩。」指著西琳,齊格飛表情嚴肅。
艦長搖瞭搖頭,兩人對峙片刻,齊格飛點頭道:「那就好。至少,要讓你作為人類死去。」
「人類嗎?你做好背負「殺死人類」的罪名的覺悟瞭嗎,從今往後,你將不再是英雄,而是殺人犯?」
少年終於開口。體內的崩壞能迅速流失,約束之鍵不愧是對崩壞能的最強兵器。
「名譽比起作為人類的尊嚴,一文不值。」
斬釘截鐵,擲地有聲。這樣就好,少年準備迎接著最後的時刻。火器逐漸喧囂,破壞之鍵,天火聖裁,縱然隔著很遠,也能感受到那足以將自己徹底殺死的威力。
寒冬中的西伯利亞罕見得停止瞭飛雪,並不算強烈的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照射在巴比倫實驗室的殘垣斷壁上。少年閉上瞭眼睛,不再看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腦海中,赤鳶的嘆息傳來:「你這又是何苦呢?」
「有些想做的事,當機會擺在面前的時候,便有點想不顧一切的去做一做。哈,抱歉瞭,赤鳶,把你拉下水瞭。」
「你什麼時候不把其他人拉下水,我才會覺得奇怪。」
「別這麼說啊,我已經盡瞭我自己所能,把其他人與我分離出去瞭。你也知道的,與我有關系的女人那麼多,她們大部分都將與我再無瓜葛……」
「但仍舊有人會在你身邊,會愛著你,為你快樂,為你傷心。」
「那就真的是對不起瞭,我不是一個值得托付情感的人。」
「道歉有用嗎?更何況你道歉的對象又不應該是我,琪亞娜,芽衣,佈洛尼亞,她們……她們實在是可笑,居然將一個一直住在監獄的小鬼視為摯愛。」
「……」
「你還要在這裡住多久?」
「我現在出來瞭,挺好的,從未有過如此愉悅。」
「但你馬上就要死瞭,而且,你明明有其他的處理辦法,原諒我之前對你擁有瞭律者力量後的警惕,但我想你肯定能做得更好,不必搭上自己的性命。」
「有些事,至死方休。而且我不是說過瞭嗎,我的意志至始至終都沒有發生任何改變。赤鳶,你知道嗎?從我被救出巴比倫實驗室,見到天命總部的女武神們的那一天起,我便明白瞭一件事。」
「什麼?」
「弱者渴求力量,強者施舍善意,人類從古至今,便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巴比倫實驗室裡的我們比任何女武神都要弱小,這份弱小,是我們無法自保的原因,所以我渴求著力量,渴求著大傢……將女武神的力量,用盡卑劣的手段竊取在手中,我竊取的力量越多,就越是會想,倘若當初的我,擁有這些,是否,大傢就不會落得那樣的結局?」
「乞丐羨慕富翁的財富,不去努力工作,而是偷竊……因為自身的弱小,便心安理得的用盡卑劣的手段,將大傢聚集在你的身邊嗎?你的扭曲程度實在是超出想象。」
「沒錯。若是強大的大傢不肯施舍善意的話,我就隻好去竊取瞭……不過還好,我不曾忘記,當我真正有瞭力量的時候,將這份善意,施舍給其他人。真好啊,赤鳶,我還沒有改變……」
「人類走過來的方式嗎?縱使是與神明相遇,成為瞭律者,他的潛意識裡,還是會貫徹作為人類的生存方式,哪怕這種方式有多麼的卑劣,那依舊是人類的思維……符華,你的猜測,並不正確啊……」
赤鳶不再說話,少年也不再繼續。時間仿佛就這樣靜止瞭一般,不知過瞭多久,少年睜開瞭眼。明明知道下一刻,自己就要被天火聖裁所殺死,少年的內心卻依舊不知為瞭,沒來由的產生瞭一股悸動。
「這是,什麼?」
雪狼小隊,時雨綺羅喃喃道。厚重的積雲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席卷,聚集成劇烈的龍卷風。震徹天際的巨吼,下一秒,一頭美麗的令人窒息的亙古巨獸,自雲間,探下瞭頭。
「貝納勒斯……」
艦長愣愣道。熟悉的感覺,來自熟悉的人。他下意識的感受到,那頭巨龍,在呼喚著自己。
「是……西琳的眷屬,它在找我!」
齊格飛與德莉莎臉色均是一變,那頭巨龍出乎想象的迅捷,此時還在探頭,下一刻,便已然逼近瞭眾人,協雜著暴風與冰雪,不可一世。
「快,先把孩子們救走!」
德莉莎大聲喝道。齊格飛抱起西琳,以分外矯健的姿勢,躲開瞭巨龍的襲擊。
西琳被男人夾在肋下,她愣愣的看著艦長,看著少年勾起一絲微妙的笑,她下意識的感覺到,這是少年在和她道別,以後恐怕再也無法相見瞭吧?想到這裡,少女的內心,突然宛若刀割一般,說不出的痛苦。
「哈……哈哈……」
大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艦長已經做好瞭赴死的準備,卻完全沒預料到,會是西琳的眷屬,在最關鍵的時刻,救瞭自己。肺中宛若灼燒,那是迅速升空後,稀薄的空氣帶來的連鎖反應。
「你還真是敢啊……」
龍脖頸上,艦長勉強直起身子,身旁,薛定諤和八重櫻冷著臉。方才被猶大的誓約捆住,一點崩壞能都無法調動,兩人隻能眼睜睜看著艦長幾乎就要被殺死。
如今脫困,薛定諤還感到一陣後怕,她沒料到艦長會如此瘋狂,明明自己的世界近在咫尺,下一站就能回去,卻甘願就在這裡送瞭自己性命。
「抱歉,沒有提前和你商量。」
「我們的合作馬上就要中止瞭,艦長。你體內的崩壞能印記被律者核心所同化,你已經失去瞭作為坐標儲存的能力,我無法再跟著你回到我們的世界,艦長,我現在很想狠狠揍你一頓。」
「不要擔心,博士。事實上,我們還有備選方案。你當初不是說過嗎,我的律者印記僅僅隻是次選。櫻,把地藏禦魂給博士看看,你應該明白的,神之鍵才是最好的選擇。」
死裡逃生,艦長也不願和薛定諤多糾纏什麼。他笑盈盈的命令八重櫻取出自己的底牌,卻發現,巫女臉色不善。似笑非笑著取出刀,八重櫻撫摸著劍刃,時不時撇幾眼少年,令他不禁打瞭個寒戰:「呃,似乎是太冷瞭,不要多想。博士,接下來,我隻需要找到佈洛尼亞,找到她後,我們就能啟程回去瞭。」
「佈洛尼亞很高興艦長還記得自己,佈洛尼亞還以為,艦長頭腦一熱,便自行去送死,忘瞭佈洛尼亞呢。」
龍頭處傳來少女冷冷的聲音,艦長臉色一僵,就見著藍色禮裙的少女,身後躲著一位怯懦的少女,正盯著自己。從外貌上來看,是希兒。但少女的發色並不相同,襲擊自己的是黑紅色短發的女子,卻並非眼前這個怯懦的人。艦長想瞭想,決定暫時先不開口。
「艦長以為,貝納勒斯是怎樣這麼及時的找到艦長的呢?都是佈洛尼亞將信息傳給瞭它,真是的,不是瓦爾特先生的說明,佈洛尼亞怎麼都想不到,它是來找你的,看來佈洛尼亞對這份力量的掌握還不夠熟練……」少女喃喃道。搖瞭搖頭,佈洛尼亞先將自己行為中的失誤之處先驅逐出腦海,當下,少女隻想對著這個莫名其妙就要自殺的戀人狠狠來上一炮。
「瓦爾特先生?」
艦長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是這個世界的逆熵盟主。佈洛尼亞點瞭點頭:
「總之,薛定諤博士,麻煩你先開啟通道吧,上個世界是符華幫我們開的門,你應該已經積攢夠瞭力量。聽符華說,我們已經離自己的世界很近瞭。」
「要開一個能讓這條龍也能進去的門我可做不到啊……你們這種有律者力量的傢夥不是能很輕易的打開世界泡間的通道麼?」薛定諤抱怨著,艦長和佈洛尼亞愣瞭愣。艦長雖然不熟練,但佈洛尼亞一路追過來,確實是她自己開的通道:「好的,不過這麼大的門,佈洛尼亞也是第一次開啟。艦長,不如趁機,學一學利用律者核心,開啟門的方式吧?」艦長點瞭點頭。貝納勒斯的體型太過於龐大,兩個尚未完全掌握律者力量的人,確實太過勉強的,隻不過集合二人之力,倒是可以。
學著佈洛尼亞調動崩壞能,成為第二律者後,艦長的身體便被崩壞能進行瞭徹底的改造,遠非之前那般沒有天賦,隻要有律者核心在,他便能輕易的驅使這份力量。雖然不怎麼穩定,傳送門終究是開瞭出來。
艦長與佈洛尼亞費力支撐著,薛定諤一馬當先,八重櫻緊隨其後,兩人在通道裡,就在貝納勒斯將要探頭進這個為它特地撐大的通道口時,異變驟生。
「咯咯咯」的嬌笑,艦長臉色一變,就見佈洛尼亞身子一歪,以一種不正常的扭曲方式,狠狠被甩出幾丈。艦長心裡一急,也顧不得維持傳送門,將佈洛尼亞抱進懷中,巨大的沖擊力令他後退幾步方才停下。
黑紅色短發的少女,正似笑非笑的盯著自己。雙手化作詭異的巨爪,隻聽得一聲悲鳴,貝納勒斯的脖頸處出現一道巨大的傷口,巨獸再也支撐不住,自半空墜落。
「終究還是你……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外貌,我還以為是不同世界的希兒……」
「希兒就是希兒,隻要完成瞭那位大人的任務,佈洛尼亞姐姐就會忘掉你,重新回到希兒身邊,隻陪著希兒……」
佈洛尼亞吐出一口血,雖然方才那一下攻擊極重,卻並未對她造成嚴重的傷害,隻是令她崩壞能的運轉停滯瞭良久,短時間內無法行動。艦長臉色鐵青,自高空墜落的巨龍眼看著就要砸在地上,他不得不全力催發律者核心,運用空間之力,堪堪將貝納勒斯停下。
然而他並未吸收完成崩壞爐的能量,更何況一個崩壞爐距離成長完畢的律者也相差甚遠。從轉移爆炸至今,甚至還不超過二十分鐘,他也完全沒有恢復。希兒又怎麼會放過這種機會,轉過鐮刀,爪子狠狠砸在艦長胸口,艦長全力催發停滯巨龍下墜亦是無力顧及其他,結實的挨瞭一下,頓時吐出一口鮮血,將希兒的臉染得血紅,看去分外可怖。
受此重擊,停滯巨龍下墜的力量也無法保持。震天的巨響聲中,貝納勒斯狠狠砸在地上,將冰封的大地砸出一個巨坑。一聲哀鳴,卻已是中氣不足。艦長抱著佈洛尼亞,用肉身進行緩沖,雖未傷到少女,卻令冷眼旁觀的希兒愈發憤怒。
憑空生出的黑紅色觸手將艦長舉起,緊握住四肢,隨著希兒冷笑,隻聽「咔嚓」一聲,渾身筋骨碎裂的聲響,艦長頓時面部抽搐,幾乎要為這渾身的劇痛昏厥過去。
「……好吧,給他個痛快,不折磨他瞭。」
希兒冷笑著舔著嘴角的鮮血,眼中一道殘忍的光茫閃爍著,就在艦長以為接下來就要遭受更為嚴重的折磨時,希兒臉色卻是一愣,不知和誰嘀咕瞭幾句,看向自己的的表情也變得有些可惜。
「嘿,呵呵,這是憐憫嗎?」
艦長劇痛之下,反而更為冷靜。筋骨的碎裂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並不算什麼不可挽回的創傷,薛定諤教他的崩壞能轉換為肉體的方式如今在律者核心對崩壞能近乎完美的利用下,幾乎是瞬間便能修復好身體,隻是這抓著自己四肢的觸手著實無法處理,希兒眼看著艦長幾乎是瞬間便修復好瞭自己的身體,抿嘴,笑道:
「不是憐憫,是認可喲。另一個我已經認識到瞭,艦長,你並不怕死吧?能夠將唾手可得的力量放棄,用來保護同伴,唔,似乎確實不應該折磨你瞭呢——」說話間,希兒用尖銳的巨爪,撫摸著艦長的臉頰,表情愈發溫柔,恍惚間,艦長正不知該如何作答,就見希兒臉色一變,狠狠砸在艦長胸口。
普通的捶打艦長咬咬牙便能忍受,但這股巨力卻又格外的陰柔,繞過周身百骸,對著方才形成不久的律者核心,重擊之下,艦長臉色劇變,隻有自己能聽見的響聲下,核心竟是被生生砸碎,分裂成瞭三瓣。
那已不是痛苦所能形容瞭,那是靈魂被抽離身體的感覺,又仿佛剃刀在剮蹭著頭顱。瞳孔放大,意識幾乎緩散。黑發的少女正欲繼續嘲笑,臉色突然一僵,撇瞭撇嘴,希兒無奈應承道:「是是是,隨你便吧。」
眼前的少女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藍紫色短發的女孩。溫熱的手拂過艦長的臉頰,仿佛哭聲般的呢喃:「對不起,對不起,希兒,希兒不想這樣傷害艦長的。都是希兒的錯,是希兒太懦弱,不敢和艦長爭佈洛尼亞姐姐,隻能交給另一個我幫忙……」
「事到如今,你覺得,我還會相信你的這番說辭嗎?」艦長勉強抬起頭,咧嘴露出苦笑。希兒一愣,她正欲辯駁,突然感覺有什麼不對。
沾染在自己全身的艦長的血液頓時發生劇烈的變化,如同黑紅色的觸手一般,將自己渾身包裹住,死死的纏繞著。符華所傳授的房中術,先為聚,再為發,他雖未學會後者,卻因為遭受重創,被動將搭載著自己崩壞能的載體「發」瞭出去。
學著希兒,化作萬千觸手將少女緊緊的纏住。
希兒頓覺不妙。下意識的揮動鐮刀,卻不是為瞭切開包裹著自己的觸手,而是打開瞭通道,就在這樣的場景下,占據瞭完全上風的少女,下意識的選擇瞭逃避。
「別想逃!」
律者核心被擊碎,艦長也絲毫沒有留戀,全力催動,將通道拉扯開來,失去瞭精準控制力的當下,竟是一人便撕開瞭足以將貝納勒斯都容納進去的通道。踉蹌之下,艦長追逐著希兒,連帶著巨龍,掉進瞭不知通往何處的通道。
佈洛尼亞咬緊牙關,幾番變故,她卻無法行動。黑發的希兒出手著實沒有輕重,她半晌都爬不起來,隻能徒勞的試圖直起身子。
身旁響起詭異的聲音,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少女勉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黑色的巨獸,絲絲吐著信子,令人本能感到恐懼的蛇臉上,竟是產生瞭好似人類的表情:「你是……世界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