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氣候不同於北方,無法體驗到二十四節氣裡四時分明的景色,每年夏季後短暫的秋風拂過,轉眼就進入陰冷潮濕的冬季。
鳴夏雖是出生於蟬鳴的炎夏,卻不喜那撩人的燥熱,每年夏冬交接間的金秋才能讓他每夜舒適無比的入睡,尤其是秋天時滿山火紅的楓葉,四季峭拔挺直的竹林,如潑墨入色的遠山,在鳴夏眼裡都是一幅幅賞心悅目的江山美色。
然而今年的冬季仿佛來得比往年早,濕冷刺骨的綿綿細雨,隨著北風撲打在行人的臉上,就算是披上厚厚的一層羽絨服,鳴夏依舊能感受到骨子裡透出的那股冷氣,每夜在床上翻覆良久,他才能在昏昏沉沉中勉強睡去,偶爾醒來,卻發覺整個人沒瞭倦意,隻能望著窗外斑駁的燈光,直到慘白的晨光從厚厚的雲層中漏出,他才瞇上眼補個回籠覺。
新學期已經過去幾個月,鳴夏卻記不起到底做過什麼,仿佛依稀間每天都是課室,飯堂,宿舍三點一線地來回打轉。他打電話回傢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打回去母親依舊會順勢埋怨幾句,他也隻能在電話裡傻笑。
宿舍裡墻角邊,鳴夏的花梨木吉他混在一堆書中,佈滿灰塵,鳴夏每次看著它,總有種沖動要帶著它去流浪,帶上一條老狗,在無人的角落裡哼唱動聽的歌曲,可是要唱什麼歌,往哪個地方去,想起這些,鳴夏心裡又是一陣荒涼,也就不去看它瞭。
恍惚之間,高二第一學期就這樣過去瞭,鳴夏的功課並未落下,但是奇怪的是,回想起來半年裡的時光,學過什麼,做過什麼,腦海裡都是一片空白,似乎恍然間已經在時間長河裡漂泊瞭很久,但夏天仿若又是昨天才過去,在各式矛盾中,鳴夏機械地收拾起包裹,買瞭張回傢的車票,在春節前十天回傢瞭。
臨近春節,車裡躍動著歸傢的喜悅,甚至有人用收音機播放起戲劇,幾個上瞭年紀的老人隨著唱曲哼上幾句,周圍的年輕人報以善意欣賞的微笑,小孩子在過道跑動,被隨行父母扇上一巴掌才安靜下來。這溫馨的一切未能暖化鳴夏心中那團鬱結的寒意,隨著長垣鄉透過窗戶依稀浮現眼前,鳴夏呼出一團白霧,雙眼瞇起,心底知道有些事情終究還是得去探個清楚。
下車後,陰沉沉的烏雲依舊鬱結未散,但雨勢卻已漸漸停歇下來,鳴夏並未走大路,而是翻過一座小山坡,從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小徑沿著兩側的竹林蜿蜒向著傢裡的方向走去,雨後凝結的雨滴從竹葉尖垂落,剔透晶亮的水珠子打在水窪中,「滴答滴答」在雨後空山裡濺出幾分生氣。鳴夏踩過一片落葉,在傢門前站瞭一會,才推開門進去,返身合上門那瞬間,臨近的大伯傢一片寂靜,慢慢消失在兩扇門間。
父母早就知道鳴夏今天回來,然而進門時卻隻有母親蹲在廚房地上擇著菜葉,聽到聲響時,鳴夏已經進瞭大廳,她隻是抬頭笑著:「哎呦,這麼快,我還想著你回傢剛好吃上晚飯。」
「路上車少,司機開得快,就早瞭些。」鳴夏脫下鞋,稍作收拾,就又來到廚房,倚在門梁邊,問道:「媽,我爸呢,還是在茶莊麼?」
問起這個,母親似乎有點小怨氣,語調稍高:「對啊,你爸還真是個坐不住的主兒,開個茶莊也就三分鐘熱度。你開學後沒幾天,他又不知道聽誰的建議,現在又玩起瞭古董,隔一陣就跑去外地,說是鑒賞,估計就是個冤大頭,被人騙個沒完。這不,三天前又去瞭河南,估計過兩天才回。現在茶莊完全就是你大伯的麻將館,整日裡烏煙瘴氣的。」
說起大伯,鳴夏不自覺地捏緊拳頭,下意識低頭看向母親,母親卻一直低著頭擇菜,沒有發現鳴夏在端詳著她。
因為蹲在地上的緣故,隻能從側後方看到母親狹長的後背,母親可能比較喜歡裙子,即使是冬季裡,下身也是一條厚實的黑色長裙,腳上卻不倫不類地耷拉著一雙粉色拖鞋,上身一件白色的針織毛衣,緊實的衣服並未遮掩住她的好身材,反而勾勒得玲瓏有致,母親身子不像一般南方女性那樣矮,估摸有一米六左右,高挑的身子配上白皙的皮膚,四十來歲卻依舊如三十出頭般,黑色的長馬尾垂落在背上,卻是微卷的,鳴夏記得以前母親是直發,就開口問道:「媽你去做卷發瞭?」
「對啊!」母親這才抬起頭,帶著一臉得意地說道:「你發現啦,這不是快過年瞭,我想著換個形象,跟你大嬸一起去做的,好看不?」
望著母親得意中帶著點期待的眼神,鳴夏下意識點點頭:「好看,挺適合你的。」
在廚房裡跟母親閑聊幾句,鳴夏心裡愈發陰鬱,忍不住起身,說道:「媽,我過去大伯傢打個招呼,好久沒見他瞭。」
說完就加快腳步往外走去,到瞭大伯門外,敲門,卻是大嬸開的門,許久未見,大嬸依舊是那副胖胖的婦人樣,圓圓的臉上透出幾分福氣與慈祥,與以後挺火熱的《傢有兒女》中的胖嬸極為相似。
鳴夏一向對這個厚道又不失精明的大嬸頗為敬重,忙上前打瞭招呼,大嬸樂呵呵地把鳴夏迎進來,噓寒問暖一陣,鳴夏才若無意地問:「嬸嬸,大伯出去瞭麼?」
說起大伯,大嬸似頗為無奈地回答:「你大伯在茶莊裡打麻將呢,這個不著調的,不過也好,省得每天到其他地方晃蕩。」
似乎又覺得在侄子面前說這個不好,又捂著嘴笑道:「鳴夏以前那麼小的人兒,轉眼間就這麼大瞭,我記得你還經常跟著我去買菜的。」
說完又有些感慨,鳴夏撓著頭傻笑一聲,應和幾句,眼光往樓上一瞄,不經意說道:「嬸嬸,怎麼沒看到弟弟們?」
大嬸這才一拍頭,說道:「哎呀,看到你太高興,忘瞭叫小傑他們下來打招呼,我去喊他們。」
鳴夏忙起身說:「還是我上去吧,大嬸我有點餓瞭,能給我熱點吃的麼?」
大嬸一聽,忙起身,似責備實關心地說:「咋不早說,剛好我中午做瞭餃子,等著,我去熱給你吃。」
等大嬸去瞭廚房,鳴夏才起身往二樓走去,到堂弟房間裡打瞭招呼,說沒幾句又藉口上次忘瞭本書在大伯房裡,起身往大伯房間走去。
手放在門把手上,冰涼的黃銅讓鳴夏顫抖的手稍稍穩定下來,深吸一口氣,他推門而入。
房裡一切未變,鳴夏半合上門,徑直走到書架前,一整排的嶄新書籍排列如初,鳴夏知道大伯不學無術,他兩個兒子遺傳瞭他的基因,看到書就頭疼,成績一個比一個爛,大嬸是恨鐵不成鋼,自己卻也是個睜眼瞎,不識字的。
所以一整排書就是個擺設,鳴夏站在書架前,伸手抽出那本《孽海花》,手卻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內心一陣陣波瀾,他循著書縫翻開,隔著幾頁就夾雜著一張照片,果然還是這樣。
他腳步有些踉蹌,扶著架子才站穩,看著那些照片,他閉上雙眼,眼淚卻沿著臉頰滑落。良久,他才合上書籍,深呼一口氣,把書放回原位,抬腳往外邊走去。
夜裡,母親跟鳴夏兩人吃瞭頓豐盛的晚餐,飯桌上鳴夏有說有笑,不斷說著學校的趣事,逗得母親一直哈哈樂個不停。
一直到將近十一點時,跟母親互道晚安後,躺在溫暖的被窩裡,鳴夏骨子裡那股寒冷的氣息才從角落裡散發出,他望著樓外八角燈下橘黃色的柔和燈光,想起白天裡的照片,有舊的,有新的,裡邊母親不著寸褸,或站,或坐,或臥,成熟誘人的豐腴身軀透出一絲絲魅惑,照片裡她面無表情,甚至帶著不耐煩,卻怪誕地搭配上赤裸嬌艷的軀體,反而襯托出冷艷迷人的淫靡氣息,鳴夏不敢再細想下去,不過裡邊好像有一張母親披散著卷發,雙眼迷離,臉頰桃紅,那應該是有人趁她不註意時拍攝的吧,那會是什麼時候的呢?
想著照片,不讓自己去回憶裡邊的點滴細節,鳴夏心中卻漸漸浮現出薇華老師的身影,好久沒聽到她的消息,不知她現在怎樣瞭,還有在學校裡教書麼?
腦海裡,薇華老師赤裸的身影浮現,那聲聲沉吟驀然響起,然而緩緩地她的身影與母親逐漸融合,兩人重疊到一起,恍然間已分不清誰是誰,鳴夏搖搖頭,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
伴隨著窗外靜謐的絲絲蟲鳴,鳴夏不由自主地輕聲哼起他向學校老師學過的唱段:「面對青絲我憤恨在心。難道我,願獻年華遍求學,匡時素志化支煙?難道我,剔透銀釭勤書史,詩箋文稿作柴薪?從今後,空教青春流逝,古剎隔斷六親……」念著唱著,想著呢喃著,鳴夏才在襲來的睡意中緩緩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