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不是合乎禮制,沈靜姝都不得不和李衿同坐鳳輦。
需三十二人抬的步輦,珍貴香木雕制,雅香陣陣,上鋪綢緞,頂有幔帳輕垂,流蘇風動。
簾紗薄如蟬翼,端坐裡面神清氣爽,視野開闊,左右皆有衛士隨行,好不氣派。
長公主班師回朝,隊列排開,如長龍擺尾,浩浩蕩蕩綿延數裡。
端的是皇威浩蕩,沈靜姝同坐鳳輦,難免覺得僭越,此番距離洛陽越來越近,定有群臣出外相迎,到時可會非議李衿?
心中惴惴不安,沈靜姝垂眸咬唇,雙手不自主地用力捏緊衣角。
“卿卿可是擔憂?”
李衿見她坐態僵硬,便伸手握住她的,報以暖暖一笑,安慰道:“莫怕,有我在。”
沈靜姝感動於她的心細,卻仍是憂慮。
“我一無誥命,二無官勛,如此堂而皇之地與你同乘鳳輦,若叫百官見瞭,悠悠眾口,恐怕要生出不必要的非議。”
李衿知她關心自己,不過還是那句話:“莫怕,有我在。”
她稍用力握瞭一下沈靜姝的手,又笑道:“卿卿莫要小瞧瞭我。”
“欲冠之,必承其重也,我自小長大,所見所受的非議何止二三,若都錙銖必較,豈非要英年早逝。”
李衿說得平常,她望著沈靜姝,一雙黑眸熠熠生輝,其中飛揚神采,乃是執掌蒼生的天之鳳女的疏狂瀟灑。
“卿卿在我身邊,無需顧慮,盡管直道而行,我予你的,你都受得起。”
此言霸氣非凡,沈靜姝忽而想起幼時,比她還小三歲的李衿,也是這般護她。
那年好似是母親娘傢有一旁系的親戚來瞭長安,便登門拜訪,想在沈傢暫住幾日。
當時李衿跟武皇後耍賴出宮,也在沈宅,找沈靜姝玩耍。
沈靜姝生性安穩些,但畢竟才九歲,禁不住李衿纏鬧,便跟著她和泥巴捏小人兒玩。
兩個人蹲在樹下玩得不亦樂乎,不知那旁系親戚的孩子如何進來的,見著沈靜姝,便出言譏她“滿手臟泥,猶如街邊乞丐,大失儀度”。
沈靜姝還沒來得及反駁,便聽李衿反唇相譏:
“臟泥?萬物生靈,民之憂患,無不指望這區區一方泥土,上天垂憐饋贈,爾等食泥土耕種所得之糧,穿泥土耕種所得之物,卻反說臟?”
“君為天,後為地,且說天下莫非王土,你這滿口臟泥,究竟是瞧不起我大唐王土,還是瞧不起當今帝後?”
那小孩驚得啞口無言,李衿抬出公主身份,喚來隨行的壯婦,讓她們強灌三碗泥給膽敢藐視當今帝後的小孩吃瞭。
若不是謝宓和親戚來這邊尋人,那小孩可能當場就被灌泥撐死瞭。
那親戚再三謝罪,又自打數十耳光,抽得鼻青臉腫,言教子無方,才勉強得瞭寬恕。
後來那親戚趕緊帶著半死不活的孩子灰溜溜走瞭,竟然連夜出瞭長安。
當時李衿雙手都還糊著泥巴,卻不忘挺起胸膛,微微仰著頭,傲然地對比她高的沈靜姝說:“莫怕,有我在。”
如今時光流轉,昔日的小長公主變成瞭鎮國輔君的大長公主,也足足比她高瞭一頭,對她的愛護之心卻始終如初。
“衿兒。”
沈靜姝情念一動,便想要去親李衿一下。
可不待湊近,便遙遙聽見雄渾的長鳴。
沈靜姝扭頭望去,原來不知不覺已到瞭應天門外十裡。
長空如洗,且見正前方,主門樓拔地而起,巍然聳立,左右三出闕,重簷鬥拱,與門樓飛廊相勾,宛若空中殿堂。
應天門後,是那位悍然稱帝的女皇,尊號則天大聖皇帝的武則天,令人修築的明堂。
高樓入雲,三層翻疊,頂端一隻金鳳昂首仰天嘶鳴,氣象威懾。
鼓聲雷動,應天門下,最前的宗親當先跪倒叩首,身後百官軍士呼應,齊齊跪拜。
頃刻山呼海嘯:“恭迎長公主殿下。”
百官迎拜,鳳輦徐徐前行,幔帳墜下流蘇輕搖,紗簾細細款擺。
李衿端坐其中,鳳眸傲睨群臣,不言而威。
她的左手依舊握著沈靜姝的手,沈靜姝突然安心下來,回握李衿,定神與她一起接受洛陽百官的叩拜。
洛陽城主街已封,行人歸傢,商賈閉戶,左右豹韜衛金吾衛鎮守兩側。
饒是如此,鳳駕也行瞭許久才入宮城。
李衿非要抱著沈靜姝下來,然後才將她輕輕放下,交代管事的大太監,送沈靜姝去集仙殿休息,不得怠慢。
“香料要蘇合,莫要味道過於濃鬱的,衣被皆要蜀中貢來的綢緞,膳食要溫而清淡,忌腥燥之物……”
事無巨細,從衣食住行都交代宮婦,沈靜姝在旁都聽得咂舌,臉慢慢紅瞭。
對她的喜好,知曉得未免也太過詳細。
“卿卿,”一口氣說完,李衿轉身看著沈靜姝,“你且好好休息,我尚有幾件事需要處理,待回來再陪你。”
沈靜姝溫順地點點頭,登上步輦,先由宮人送去集仙殿。
李衿目送她遠去,直到沈靜姝的步輦掩沒在鬱鬱蔥蔥的宮廷花木裡,方才拂袖轉身,登上鳳輦,去往觀風殿。
早有禦前侍墨在外侯著,乃是從前便侍奉李衿的女官,韓七和趙九以換瞭金吾衛的官服,手扶劍柄,左右站定。
李衿一到,殿前又跪瞭一片,她下瞭步輦,眉目間已斂瞭柔情,隻餘威嚴的沉冷。
觀風殿歷來為處政機要,殿內禦座高居,檀木書案筆墨齊備,侍奉之人各居其位,肅穆莊嚴。
燭燈明亮,殿中一鼎海獸戲波爐生煙淡渺,熏得暗香浮動,燃的是進貢的龍涎香。
一切均妥當,李衿步上禦座,女官手捧金盤,將新送的奏折送在禦前呈覽。
依然是長安送來,經三省先行批閱篩過的奏章,各自按制分門別類,緊要急件標註,依輕重緩急呈放。
女官將金盤放於案頭,又另呈一份裝於封袋內的密件,稱:“殿下,這是侍禦史郭霸送來的密呈。”
李衿瞧瞭一眼,接過來。
侍禦史,屬臺院,職責糾察百官,也審理大理寺疑案或上所批要案,此次洛陽的行刺案件,便由侍禦史與大理寺共擔。
不過,這封密件,恐怕並不是關於行刺之案。
“君子懷刑,小人懷惠,然而為君者,自古兼用二者,君子樹德正風,引導天下萬民,小人則如惡犬,用之隨意,棄之不惜。”
武皇從來如此教誨李衿,而她從前為登基造勢時,便豢養幾條“惡犬”在禦史臺,如來俊臣周興之輩,專以鏟除異己。
如今時勢不同,李衿自不會明目張膽奉行母親的那套威壓震懾,不過“惡犬”不可沒有,這郭霸便是其中一人。
他上報的密件自然逃不過攀咬他人那套,李衿展開紙張,且見上頭密密麻麻,俱是揭發。
略過那些添油加醋的鼓吹,不出所料,李衿看見瞭豫王李旦的名字。
緊隨其後便是廬陵王李顯。
倒把皇室網得幹凈,李衿心中冷笑,隨即問自己的女官:“郭霸是否在殿外。”
女官拱手答曰:“已在等候殿下傳喚。”
李衿點頭,女官即刻示意負責傳喚的小太監,讓他去把人引來。
紙上餘下的長篇大論頗是顛三倒四,李衿是沒興趣看的,她先把密件放在手邊,又另拿瞭一份奏章,打開閱覽起來。
蘇鈺隻在奏本外做過著重的標註,裡面內容並無改動,乃是原文呈送。
比之郭霸的文墨不通,姚崇的奏章顯然漂亮太多,字跡工整悅目,獻藻彌煥。
李衿遂細心閱讀,不過心裡很清楚,姚崇此番上書為的是什麼。
此人大才,武皇當政時,便有意擢他為兵部尚書,隻因姚崇彼時是尚封相王的李旦府中長史,所以避嫌辭而不就。
自李衿輔政後,便將外放亳州刺史的姚崇征召回京,擢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不過,雖然已不再兼任李旦府中長史,侍奉之義總歸是在的,姚崇對豫王李旦是否參與刺殺多有關切,字裡行間暗點疑慮,言辭頗為誠懇,隱有求情之意。
李衿執過朱筆,正待批閱時,又突然一頓。
她將筆擱下,想瞭想,吩咐女官道:“命人去集仙殿,將沈靜姝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