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色似乎快要下雨瞭。
葛黃蜆把面包車停在明安寺外的停車場,他抬頭看天。因為職業關系,他挺關註天氣的,刮風下雨,會影響他的買賣和收入。
「一會也拜拜菩薩,求個好天氣把!」
葛黃蜆匆匆跑進明安寺裡。
明安寺位於C城的市中心,近些年是城裡香火最旺的佛寺。每天進寺廟燒香拜佛的客人都絡繹不絕。
早二十年C城香火最旺的是三才宮,是一座道觀。幾十年裡也不知道是經營不善,還是不懂營銷,被明安寺搶瞭香火。
當然,三才宮比建在天藏山上的虎走觀還是滋潤太多,甚至不是一個賽道的。
說是新年燒頭柱香的功德最大,所以每年都有大富豪搶著燒頭香。明安寺今年開年的頭香是和興會祁老頭燒的,具體香火費不詳,反正是天價。
C城老三巨頭裡,祁老頭和鄒老虎,包括鄒安仁都燒過明安寺的頭香,梅校長因為身份的緣故,不適合太引人矚目地燒頭香,但他也沒少給明安寺私下捐贈。同樣,明安寺自產的各類情趣藥物也沒少提供給這些大人物。
C城老百姓生活在天地之鑰的天藏山腳下,祖祖輩輩都很信奉這一套神神鬼鬼的迷信,他們不管信佛還是信道,總歸要信一個,哪個火就信哪個咯。
這個原本叫葛木嶺的小老板,就是因為燒瞭明安寺的香,才旺起來的。
葛木嶺是個魚販子,早年從江邊漁民手裡買魚和水產,再拿進城裡賣,但生意一直做得不溫不火,勉強度日。他就覺得奇怪,為什麼別人的買賣就很順,自己卻攢不下錢。
有個懂行的就跟他說,「你這名字和你的生意犯沖,你看你名字三個字,都是和草木山石有關系,但你偏要做水裡魚的買賣,這買賣和你犯沖,要麼你改名叫葛江海,要麼改行去做木材生意。」
葛木嶺大罵瞭那人一通,「媽的老子的名字是父母取的,你幾句話叫老子改名?你雞巴算個逑!」葛木嶺也舍不得自己花錢買下的魚缸和水泵等等,這些設備都花老錢瞭。
他既不改名,也不改行,但尋思萬一那孫子說的有道理呢?於是葛木嶺就去瞭明安寺燒香拜拜,求菩薩保佑自己的水產買賣能紅火起來。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真的明安寺菩薩靈驗,拜過菩薩後沒兩個月,C城老百姓突然流行起吃黃蜆,而葛木嶺恰好有條門路,能進到好品質的黃蜆,短短一個月就賺到一筆錢。
此後葛木嶺的河鮮買賣上瞭軌道,也不做小販瞭,而是在熱絡市場裡租下個好攤位,成瞭水產小老板。有知道他怎麼發傢的,戲稱他為「葛黃蜆」,他也不生氣,還樂呵呵的。
所以葛黃蜆是內心深信明安寺菩薩的,自那一年開始,他每年新年都去明安寺燒香。近十年,更是年年燒第一爐香,求菩薩保佑生意興隆。
在明安寺燒香,除瞭祁老頭花天價燒頭香,還分前十柱香、前百柱香以及第一爐香、第二爐香……價位各自不同。隨著明安寺越來越火,燒香價格也在逐年上行。
以葛黃蜆的經濟實力,燒第一爐香已經是他的極限瞭。他相信盡力而為,菩薩是不會怪罪的,將來還有機會燒更前柱的香。
葛黃蜆不光在新年燒香,平時也時不時來明安寺,虔誠地給菩薩們上柱香。
今天他讓夥計看著攤位,又來到明安寺,固定上香。一是為求財,二是求姻緣,葛黃蜆現在手頭也賺瞭些錢,他年紀上去瞭,去年剛買瞭套房子,就想再討個老婆。白天能幫忙攤位上照看下生意,晚上麼,能日個屄生個娃。隻是葛黃蜆長得其貌不揚的,沒啥自信,特別怕女人是圖他的錢,所以今天順帶拜拜菩薩,希望能遇見個好女人,幫葛傢傳宗接代,將來水產鋪的生意也能傳下去。
暮夏至西風起,葉落而知秋。明安寺裡已黃葉遍地。葛黃蜆在兩座大殿裡分別拜過兩位菩薩,誠心發願。他覺得菩薩們應該已經認得自己這個熟人瞭,一定會照顧自己的。
走出明安寺,葛黃蜆一身輕松,就等著發財和姻緣。
還沒走下明安寺臺階,隻見迎面走來一女子,葛黃蜆一眼看去,再第二眼看去,便站在原地,嘴巴微張,忘瞭呼吸,整個人不禁看癡瞭。
難道這緣分這麼快就來瞭?這女子怎麼長得就像自傢中畫冊上的菩薩那樣美麗,莊嚴,神聖,就長在他心坎上,夢中的女人。
葛黃蜆是誠心許願的,所以他深信這就是明安寺菩薩給自己的姻緣,菩薩發來的姻緣那一定要接的。
葛黃蜆見那女子就要走過自己身邊,便上前一趕,攔在她身前,說出瞭水產鋪老板的專屬搭訕詞。
「這位女菩薩,你愛吃魚嗎?」
房晴初看瞭他一眼,搖頭回答道,「我不吃魚。」
這兩人的對話像是地下黨的秘密接頭暗號。葛黃蜆說道,「不吃魚沒事,我店裡還有螃蟹、蝦和貝類,總有你愛吃的。」
房晴初問道,「你有什麼事嗎?」
「因為你長得美,長得像菩薩一樣好看。我剛許瞭願,出門就遇到你……我想請你吃頓飯。」葛黃蜆搓著手,僵硬地笑。他雖然信菩薩發的姻緣,很敢說,但這輩子還沒談過戀愛,難免還是緊張的。而且這個女的不光好看,身材也嘎嘎好,個子和自己一般高。葛黃蜆雖土包子一個,不領行情,卻也有個模糊認知:在如今這現實社會裡,這樣的超級大美女應該是那種超級大富豪才能討來做老婆的。
不過葛黃蜆信菩薩,信命,所以無所畏懼,敢上去搭訕。
這個男人身上散著一股魚腥味,看上去三十來歲樣子,皮膚黝黑,個頭普通,搭訕方式土得離譜,文化程度較低,按眼下的市場相親條件,一半的女方隻看他照片就不來瞭,另一半看他勉強算個小老板,來瞭坐下三分鐘也得走。
房晴初隻是淡淡說道,「謝謝你的好意。抱歉,我還有事。」
房晴初從不以貌取人,也不討厭有話直說的人,隻是今天確實有要緊事要辦。
葛黃蜆不知該繼續說什麼,隻能訕訕地讓開路,讓房晴初進明安寺。看著她的背影,葛黃蜆一拍腦門,糟糕!忘記問女菩薩要聯系方式瞭。
葛黃蜆心想她應該也是去燒香的,自己在這裡等她出來就好。
葛黃蜆心中一寬,便站到寺門一角,靜靜等著女菩薩出來。
房晴初走入明安寺,這裡比山上冷清的虎走觀不知熱鬧多少倍,且也是現代化的設施建築,如果不是還特意留有幾座古舊的大殿,都看不出這是一間佛寺。房晴初感嘆明安寺已經淪為一個收香火錢的公司瞭,會出現大晦禪師這種好色卑鄙的住持也就不奇怪瞭。
她沒有走進遊客燒香的收費廳,而是問瞭一個在邊上掃地的小沙彌。
「小和尚,請問你怎麼能見到弘能大師?」
「弘能大師?我不認識。」小沙彌摸摸頭,他剛進寺廟一年,自然不知道寺裡還有這位大師。不過眼前這位女施主出塵般的標致,連小沙彌都動心瞭。
所以說,大美女走到哪裡都有優待,小沙彌也願意和房晴初多說幾句話。
「女施主,我帶你去問問施經理吧。」
「好,有勞小和尚瞭。」
小沙彌帶著房晴初來到一棟建築前,「你去辦公室找施經理,寺裡的事他都知道的。」
小沙彌愣愣地望著房晴初離去的背影,忘記還有掃地的工作。
房晴初進到建築,找到施經理的房間。如今的寺廟都企業化瞭,有職業經理人打理,運作模式,是房晴初這樣的舊式敗落的小觀掌門無法理解的。
她敲門進去,施經理正在打電話,本想罵人轟她出去,一抬頭見是門口站著個絕色大美女,就轉怒為喜,讓她進來,坐沙發稍等一下。
施經理匆匆掛掉電話,笑瞇瞇說道,「女香客,有什麼能幫到你的嗎?」
「我想見弘能大師。」
「弘能大師?」施經理都不知道明安寺有這號人物,「我們的住持是大晦禪師,他很有名。」
「不,我就想找弘能大師。」房晴初暗自皺眉,最討厭的大晦禪師居然是明安寺的明星,這地方果然臟污納垢。
弘能,弘字輩?施經理盤算瞭一下,這可是比大晦禪師要高三個輩份,最年輕的也至少80歲瞭,這美女看起來才20出頭,怎麼認識這輩分的老和尚?
「我們寺中弘字輩大師都已年老,恐怕無法見女施主瞭。有什麼要求可以告訴我,我們明安寺得道高僧很多,開光,做法事等,我都可以為你引薦。」
「麻煩請傳達一下,天藏山虎走觀第六代掌門房晴初,請見明安寺弘能大師。」房晴初正式表達瞭意願。
施經理一聽她這頭銜,嚇一跳,雖然沒聽過什麼虎走觀,但還是挺唬人的,像是和明安寺能和平起平坐的大道觀。
施經理說道,「那好,我打個電話幫你問一下。」
施經理打給明安寺的養老部,裡面安置瞭一些老和尚,果然有一個法號叫弘能的。
他告訴瞭房晴初怎麼去養老部,隨後問道,「女香客,我們留個聯系方式,將來你有什麼需要,盡管來明安寺找我。」
房晴初現在已太熟悉這種男人虛假的笑,看一眼就知道他們是什麼貨色,肚子裡藏著無盡的色欲,她隻冷冷說道,「沒有這個必要。」隨後就離開瞭辦公室。
所謂養老部在明安寺的後側,其實就是一個舊院子,安置這些沒工作能力的老和尚。
房晴初走到院子裡,見幾個中年和尚在挑水,摘菜,修補椅子,她找瞭其中最年長的和尚問,「老師父,請問這裡有位弘能大師嗎?」
那老和尚一驚,抬頭看瞭看,「小姑娘,你找弘能師叔?」
「是的。」房晴初也有點吃驚,弘能大師居然還是這老和尚的師叔?
老和尚手一指,「師叔他一般這個時候在後院裡曬太陽。」
房晴初從小徑走入後院,果然有個老和尚睡在大躺椅上,搖動蒲扇,氣若遊絲,又好像閑然自得。房晴初看一眼便知這老和尚的修為一定深不可測,隻可惜生命力已經凋零。
「您是弘能大師?」
「誰啊?」
房晴初走近幾步,行禮道,「晚輩天藏山虎走觀第六代房晴初,拜見弘能大師。」
那老和尚移開蒲扇,瞇著眼看瞭眼房晴初,「虎走觀?第六代?唔……你師父……叫啥來著,他可還安好?」
「師父他多年前便已身故瞭。」
「哦,我記得他還有一位師弟。」
「師叔他也早就還俗下山,結婚生子,不再修道。」
弘能定神看瞭看房晴初,「小女娃,隻剩下你一個瞭?那你很不容易。」
房晴初心頭一顫,想著虎走觀凋敝,本來還有師弟,如今確隻有自己一人,若非在外人面前,隻怕眼眶就要紅瞭。她看這位弘能大師,眉毛都已純白,面頰凹陷,骨骼瘦小,年紀不上百歲也有九十大幾。
「你來找老僧有事嗎?」
「晚輩求高僧出手相助,虎走觀的職責是封印住一隻千年淫魔的魂體,如今快要被他脫困,晚輩學藝不精,力有不逮,身邊也無幫手,隻能來求明安寺大師指點迷津。」
「老僧知道是有這回事,虎走觀有氣節,老僧很佩服。可惜老和尚身體癱瘓已久,命不長矣,幫不到你。你若是再晚一個月來,怕是都見不到老僧瞭。」
房晴初感覺弘能大師身體虛弱,時日無多,且似乎隻有半邊身子能動,這樣的老者病體實在不能要求他做什麼。
房晴初站在光影之下,呆立良久,不知所措。師叔宋天璣讓她來找弘能大師,可大師也病入膏肓,她還能去找誰?
「女娃子,你擋住我的太陽瞭。說說看,你的苦衷。我還有力氣聽一聽。」老弘能笑著說。
房晴初疑惑地抬頭,分明是大陰天,哪有太陽?但她還是讓開位置,站到一側。她說起淫欲老魔,自然也說到瞭大晦禪師的密宗淫紋。
「原來是大晦那小子害瞭你。明安寺如今成瞭這個樣子……我們都有責任。歡喜佛的淫紋雕蟲小技,並不難解,你去找乾德,他能幫你解開。」
「乾德?」
「乾德是我師兄的關門弟子。與你年紀相仿,他是明安寺最後一個有佛性的僧人,悟性也高,外面都在傳他是明安寺三十年來辯經佛功第一人。他或許能幫你,去找他吧。」
「他在哪?」
「聽說乾德早幾年出寺雲遊歷練去瞭,此刻在哪,那就不知道瞭,老僧在這養老部一待好多年,安心赴死,早就不管外面的事瞭。」
雖然老弘能又舉薦瞭明安寺一位年輕和尚,可又不知道他在哪,那等於沒說。
房晴初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她現在丹田被封,無法使用虎走心法,最珍貴的【翡翠心境】也被老魔的淫能污染,已是一無是處,走投無路的狀態。
「小女娃,你天資很好,縱在困處,也不必焦急,世上沒有絕路,從來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僧今日冒昧想問問你,虎走觀為什麼起名叫虎走?」
這問題房晴初早就想過,不假思索說道,「天藏(Cang)山,虎走觀,都是暗合『無』的概念,追求空靈澄明的道傢境界。是以得名。」
老弘能點頭,「不錯,大抵如此。佛傢的空,道傢的無,自有相通之處。但隻為空無而空無,並非最高境界,什麼時候修行者能連空與無都忘卻,方是悟道之時,真正無往而不利。每個人都有心中之虎,便是欲望,調訓心中猛虎是吾輩修行者的必經之路。人在,而心虎遁走,固然已是極高修為,但老僧以為那還隻是淺表的空無。什麼時候能領悟到——人虎皆無,才是真正的雙泯之境,物我兩忘。你害怕淫欲,強行把它藏起來封閉住,裝作虎走之態,其實那頭心虎在你心中反被飼喂得更加強壯兇猛,終有一天,你會控制不住它。」
這段話房晴初似懂非懂,覺得有理,但又無從做起。
「請問大師,如何能做到人虎皆無?」
老弘能搖搖頭,「這不是能言傳的,你還年輕,需要自己領悟。也許明早就得瞭,也許此生都不得,既看經歷也看悟性。」
老弘能又想到一點,忽而笑著問道,「女娃子,你聽過野狐禪的故事嗎?」
房晴初搖頭。
老弘能便與她說瞭野狐禪的故事。大致是說一修佛的禪師因為回答錯一個關於因果的問題,而被懲罰墮入野狐之身輪回瞭五百年,後來被另一位禪師一語點化才得以解脫。
老弘能解釋道,「老僧未得大法,做不到『不昧因果』,如果亂說話教錯瞭你,恐怕也要在小貓小狗兒身上輪回個五百年,故而不可妄語,剛才隻說些自己心得,你姑妄聽之。女娃子,老僧的話已盡,希望你能得一好因果。」
房晴初點頭應允。
老弘能便搖動蒲扇,「老僧站不起來,就不送客瞭,女娃子,來世有緣再會吧。」
房晴初隻得與弘能大師告別。還未走出後院,便聽養老部那幾個負責照看的中年和尚喊道,「下雨咯!」
她望著三個和尚將弘能大師連人帶椅搬回屋中,自己則返身走入雨中。
房晴初向來悟性高,在心中品讀老和尚那些的話,暗自反思:從幼年時初學心法,後來瞭解到自身責任,就下意識給自己許下【心之誓約】,強制身體不會體驗到性快感,自己的確在畏懼心中這頭猛虎,多年來強行封閉住它,如今事情發展成這樣,不受控制,未嘗不是一種反噬。
求人不如求己,最終還要自行領悟。無論如何,虎走觀決不能滅失在自己手裡。
房晴初冒著雨,安步走出明安寺。她不喜歡明安寺,不想久留在這座寺內。
初秋的暴雨說來就來,雨勢轉大,這樣很快就會把她衣服淋濕透。
她隻得走到明安寺正門,站在門簷下躲雨,看著大雨瓢潑而落,每一滴雨點都像針一樣紮在她心頭。世界已變成一片灰暗色。大概這場秋雨過後,天氣就會轉涼。
一個男人撐著黑傘來到她身邊。
「女菩薩,我有車,你要去哪?我送你吧。」
葛黃蜆知道要下雨,去拿瞭車上的傘,特意還在等她。果然等到女菩薩瞭。
房晴初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對方眼中倒沒有施經理那種想要把自己一口吃掉的淺薄情欲,不那麼令人討厭。感覺是個真誠的男人。
雨很大,世界很大,房晴初感覺自己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