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在眾人面前,尤其是在媽媽的眼前,老姑盡力控制著既興奮又悲切的情緒,抬起細白的小手,以一個長輩關切而又愛憐的目光,輕柔地擦抹著我眼角的淚珠:“大侄,坐瞭大半天的飛機,你一定很累瞭吧,快點坐到車裡去吧,二姑在傢裡,正忙著給你做飯吶!”
“菊子,”
媽媽一掃往日對老姑的輕蔑之色,臉上堆著極不自然的微笑,殷勤地走到老姑的面前:“菊子啊,真得謝謝你瞭,這麼多年來,小力買的土地,多虧你一直幫忙照應嘍!”
“嫂子,”
老姑聞言,鼻子一酸,再也抑制不住,嘩地淌出一滴無限感傷的淚珠:“嫂子,謝什麼謝啊,我跟力,大侄,什麼說的也沒有!唉——咦——……”
“哥們,”
看到悲悲切切的老姑,以及面面相覷的我和媽媽,為瞭打破這讓人過於沉悶的氣氛,三褲子啪地甩掉煙蒂,一邊用錚亮的皮鞋哧哧地踩踏著,一邊沖我嘿嘿一笑:“哥們,還認識我麼?”
“當然認識嘍,三褲子,”
我轉過臉來,友好地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三褲子有力的大手掌:“嘿嘿,你就是扒瞭皮,燒成灰,我也認識你!嘿嘿,喲,”
我突然發現,在三褲子粗壯的手腕著,掛著一條碩大的、光燦燦的金手鏈:“豁豁,好大的金鏈子啊,哥們,多年不見,聽說,你混得不錯,發瞭大財啊?”
“沒,什——麼,”
三褲子肥實的面龐露出勝利者既自信又得意的微笑,而嘴上,卻假惺惺地謙虛道:“還行吧,天老爺照顧,趕上瞭好時機,撈瞭幾個圖鱉紙!可是,跟你比,我就差得遠嘍,哥們,你現在可是咱們鎮上名符其實的地主哦!哥們,還是你有遠見啊,十幾萬置下的地皮,如今,跳著高往上漲啊,都伍佰萬瞭,還是不肯賣!嘿嘿,……”
“呵呵,”
我沖著三褲子會心地一笑,望著他那亮閃閃的、又粗又長的金鏈子,又瞅瞭瞅他那臉十足的暴發戶、土財主相,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瞭難忘的童年時代。
啊,想當年,三褲子這隻掛著金鏈子的大手掌,骯臟得簡直無法形容,並且,穿得破衣爛衫,赤著黑腳,到處亂跑。
當他的屠夫爸爸結果一頭笨豬的性命之後,哧啦一聲,用尖刀兇狠異常地割開豬蹄的根部,然後,沖著三褲子虎哧哧地瞪瞭一眼,三褲子心領神會地跑到死豬旁,臟手拽住臭哄哄的豬蹄,小嘴對準被尖刀割開的裂縫,腮幫子一鼓,便呼哧呼哧地吹灌起來。
隨著三褲子小肚子不停地起伏,可憐的死豬尤如氣球般地膨脹起來,身旁的屠夫滿意地笑瞭笑,順手拽過一條細麻繩,將豬蹄系緊。
然後,爺倆一起用力,嘿喲、嘿喲地將脹大如球的死豬,投進熱氣翻滾的黑鐵鍋裡,開始刮毛!
我在故鄉生活過一段時光,雖然也能心驚膽顫、笨手笨腳地殺死蠢豬,可是,吹豬這套手藝,由於嫌臟,我卻始終也沒有學會,如今想來,真是遺憾啊,手藝沒有學到傢喲!
而今天,我從兒時起就對之不屑一撇的三褲子,非常意外地發瞭橫財,為瞭顯示他的成功,為瞭炫耀他的財富,便堂而皇之地,當然,也是理所應當地戴上一條沉甸甸的金鏈子。
不僅如此,當我的目光移向三褲子的面龐時,又有瞭新的發現,在他那粗短的脖頸上,還有一條更為碩大的金項鏈。
望著眼前這位意滿自得的土財主,我心中暗暗菲薄道:哼,沒文化,就是沒文化;缺涵養,就是缺涵養!
真是底蘊不足,狗肚子盛不下二兩酥油啊。
可是,轉念又一想,這,也怨不得三褲子,這,似乎是故鄉小鎮上一種不成文的傳統,或者說是一種通病。
故鄉的許多人們,對於日常生活、柴米油鹽、一日三餐,不甚講究,很不願意在這方面耗費過多的時間和財富,隻要能填飽肚皮,維持最基本的體能消耗,便認為達到瞭飲食之目的。
如果哪一戶人傢、或哪一個人,總是熱衷於大吃大喝、滿足於口腹之欲,鄉親們便滿臉不屑地暗暗罵道:你瞅那傢人吧,真他媽的沒出息,有錢不知道幹點正經事,一天到晚就知道沒完沒瞭地陷屁眼子!
那,什麼才是正經事吶?
錢,應該用在什麼地方才是辦瞭經正事吶?
故鄉的人們一致認為:一個成功者,他的成功之處應該體現在擁有一座豪宅,這第一件正經事,並且,這是小鎮的鄉親們終身為之奮鬥的目標,他們信心十足,不管遇到任何困難都契而不舍;其次便是衣著穿戴,一個成功者,絕對不能沒有高檔的服裝及大量的金銀手飾,否則不能被認為是一個真正的成功者。
而對面的三褲子,不正是這樣的成功者,辦瞭正經事麼!
“力哥,”
我正與掛金戴銀的三褲子握手寒喧著,小鐵蛋邁進一步,笑嘻嘻地橫在我和三褲子中間:“力哥,你還認識我麼?”
“你,哼,”
我松開三褲子的大手掌,咚地捶瞭小鐵蛋一拳:“你呀,不就是小鐵蛋麼,哼哼,想當年,我跟三褲子彈溜溜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吶、還抹大鼻涕吶,……”
“哈哈哈,”
“力啊,”
老姑依然以長輩的目光深情地凝視著我,同時,柔情蜜意地攙起我的手臂:“快別鬧瞭,有話,回傢再說吧,”
然後,老姑沖大傢建議道:“大傢快上車吧,二姐正等著咱們回傢吃飯吶!”
“嘿,”
三褲子自豪地拉開車門,正欲坐到駕駛位置上,我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哥們,來,讓我開吧!”
“呵呵,”
三褲子順從地溜到一旁,我樂顛顛地鉆進車裡,美滋滋地握住方向盤:“哈哈,我一看見好車,手就癢癢的不行!不好好地擺弄擺弄,就像缺少瞭點什麼似的,……”
“嘿,”
三褲子坐到的身旁,提議道:“哥們,喜歡好車,就買一個唄,你又不是沒有錢,買不起!”
“力哥,”
小鐵蛋以懷疑的態度問我道:“你還認識回傢的路麼,你知道往哪開麼?”
“廢話!”
還沒容我作答,老姑充滿自信地替我答道:“當年,你力哥開車回故鄉的時候,你還上學吶!”
“哼哼,怎麼,瞧不起我啊?”
車外揚起陣陣暖風,我深深地呼吸一下:“哼,小鐵蛋,不是我吹牛哇,故鄉,我太熟悉瞭,我不用睜眼睛看,就用鼻子聞著車外的氣味,也能把汽車順利地開回故鄉的小鎮裡去!哈,哥們,廢話少說,還是開路吧!”
午後的斜陽呈著老氣橫秋的黃紅色,散散慢慢地揚灑在波浪翻滾的稻谷上,一望無垠的大地,升騰著灼人面頰的氣浪,從飛速的車輪下,無孔不入地溜進車廂裡,摻裹著故鄉特有的糞肥氣味,像個撒嬌的孩子,極為調皮地撲打著我那風塵樸樸的面龐。
我一邊操縱著方向盤,一邊全神貫註地凝視著正前方。
車輪每轉動一周,我對故鄉的思念之情便增添一分!
啊,故鄉,我可愛的故鄉,我熟悉這裡的每一棟房屋、每一條街道;即使是路邊那微不足道的一草一木,都能讓我心潮起伏,感想聯翩。
“嗯,這是怎麼回事?”
當我興奮地將汽車駛下高速公路時,面對著眼前一條條新開辟的、縱橫交錯的街路,不禁茫然無措地嘀咕起來:“嗯,這,是從哪冒出這麼多路來,這,應該怎麼走哇?”
“嘻嘻,吹,吹,”
身後的鐵蛋終於抓住瞭把柄,不失時機地挖苦我道:“吹,吹啊,力哥,你不是說閉著眼睛,聞著氣味就能把車開回傢去嗎?吹啊,吹啊,誰也別告訴他,看他怎麼開,看他怎麼聞,嘿嘿,開啊,開啊,往哪開啊!”
“嘿嘿,”
我瞪大瞭眼睛,努力辨別著故鄉的方位,啊,天空中隨風飄浮的氣味,還是故鄉特有的氣味,可是,綠茵茵、平展展的大地上,卻發生瞭讓我料想不到的巨大變化,不僅僅是公路交錯縱橫,一棟棟高大的、嶄新的樓房尤如積木塊般地散佈在密如蛛網的公路兩側。
啊——彈間之指,歲月無情地流逝而去,隨著歲月的車輪的飛速旋轉,故鄉也發生瞭天翻地覆的變化,兒時那簡樸靜寂的景像早已蕩然無存。
啊——看來,昔日的故鄉,隻有到夢境中去尋覓瞭。
那綠水青山、那鳥語花香、那充滿田園風光的故鄉,已然成為歷史,已然成為永遠無法挽回的過去,如今,徒然僅剩美好的追憶。
“嗨嗨,力哥,錯瞭,錯瞭,”
我正癡迷地審視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故鄉大地,身後的鐵蛋又起哄似地嚷嚷起來:“嗨呀,力哥,不對嘍,錯瞭,錯瞭,往左拐,往左拐!”
“哦,”
我急忙轉動方向盤,汽車吱嗄一聲,拐進一條新近開辟的、筆直寬闊的街路上。
我一邊操縱著方向盤,一邊悄悄地環視一眼公路兩側,哇,竟是一傢又一傢正在忙碌著的小型工廠:“豁豁,這都是些什麼廠子啊,這是幹麼吶,咋忙得熱火朝天啊!”
“嘿嘿,哥們,這是俺們鎮上的釓鋼廠,”
三褲子自豪地介紹起來:“哥們,俗話不是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麼,俺們小鎮雖然沒有像樣的山可靠,也沒有值錢的水可依,但是,咱們的小鎮卻靠著全國最大的鋼鐵廠,於是,鎮裡許多人,就玩起鐵來瞭!怎麼樣,哥們,還是咱們故鄉好吧,啊,咱們故鄉,最富,錢,最好掙!”
這話,可不是三褲子一個人胡吹,故鄉的人們均無一例外地對此話達成瞭共識,他們堅定地認為:這世世代代生活的小鎮,才是全中國最為美好、最為富庶的地方!
並且,中國任何一個地方都不能與這裡相比!
闖蕩江湖歸來的遊子亦是如此認為。
外國他們尚沒有去過,如果有幸出回國,歸來後他們也必將認為自己的小鎮,乃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
不僅如此,他們還以各種貶損的言詞,歷數其它地方的所有缺憾,以至於把人傢說得一無是處,聽起來簡直就是一所人間的地獄。
因此,小鎮上的人們能為自己有幸生長於此而倍感驕傲、無比自豪!
“呶,”
鐵蛋接茬道:“呶,力哥,那傢最大的,廠房最高的釓鋼廠,是蒿姐開的!”
“啥,”
聽到鐵蛋的話,我幾乎停下汽車,雙眼呆呆地望著據鐵蛋說是表妹小蒿子開辦的小型釓鋼廠,身後的老姑則認真地補充著:“小蒿子,現在可瞭不得嘍,釓鋼廠不說,你看那大院子吧,跟生產隊的差不多啊!”
“哼,”
三褲子則很不服氣地嘟噥起來:“她,有什麼瞭不起的啊,還不是借她大哥的光瞭,沒有她大哥,她哪來這麼大的院子啊。還有,她開釓鋼廠,不用交電費,光這一項,每年就得多剩多少錢啊!……”
“蒿姐好像沒在廠子裡,”
鐵蛋扒著車窗,一臉羨慕地望著忙碌的釓鋼廠:“你看,她的車,沒在院子裡啊!”
“力啊,還楞啥吶,往右拐啊,”
在老姑的催促之下,我又慌慌張張地將汽車拐進一條狹窄的、彎彎曲曲的、砂漿橫泛的街路上,放眼望去,在公路左側,極不合諧地出現一處空曠的開闊地,一幅巨大的橫幅引起我的興致:“×××鎮經濟開發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