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媽的,”
我重新握住方向盤,想起昨天的遭遇,鐵蛋恨恨地問道:“他媽的,如果不是封路,咱們何必遭這份洋罪啊!”
“嘿嘿,”
我則興致勃勃地說道:“嘿嘿,凡事,有壞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啊,這叫辯證法,嘿嘿,此番出門,因為趕上瞭修路,咱們隻好繞道走,的確平添多瞭許多麻煩。不過,想一想,也是蠻有趣的啊,呶,”
我向車窗外呶瞭呶嘴:“瞧,如果不是繞道,咱們哪會有閑心到草原深處的大監獄來逛逛吶!嘿嘿,……”
“唉,”
鐵蛋嘆瞭口氣:“力哥啊,你總是不知道愁,這一折騰,眈擱時間瞭,牛,可就趕不上好價錢嘍!”
灰頭灰臉的汽車,在坑坑窪窪的泥濘路上突突地顛簸著,向著草原深處,緩緩地駛去,駛過一片大荒野,一望無際的稻田映入視野,嫩綠的稻苗整齊有序地排列著,好似園丁精心修飾過的草坪,美妙得無法形容。
我懷疑自己可能闖進入瞭童話世界裡。
一座座高大雄偉的建築物盤踞在這無比美麗的草坪上,那是關押犯人的監獄,頭戴鋼盔,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拎著長槍站在瞭望塔上,凝視著高墻裡面失去自由的犯人。
這些建築物與這童話般的美景極不協調,簡直大煞風景。
每座監獄的周圍都雜亂無章地隨意搭蓋起許多破破爛爛的住宅,那是監獄職工的住宅。
白天,他們在監獄裡嗲聲嗲氣地教訓著犯人,晚間,則在這些破房子裡,吃著老婆燒好的飯菜,喝下二兩燒酒,然後安然入睡,如果有興致,也興許幹些別的其他什麼事情!
每戶住宅的四周都有大塊的菜園,種植著各種鮮嫩的時令蔬菜,據當地人講,蒔弄這些菜園子,根本用不著傢庭主婦們操心,大墻裡面的犯人,都爭先恐後地為管教精心蒔弄菜園。
“力哥,看,”
鐵蛋興奮地手指著前方:“縣城,縣城!”
我舉目望去,一座冷冷清清的小城,默默地出現在正前方的荒草地上,鐵蛋精神抖擻,欲奪過方向盤:“力哥,給我,穿過縣城,就進入中旗瞭!力哥,給我,你歇歇!”
“啊哈,縣城到瞭,”
鐵蛋歡天喜地的坐到駕駛位置上:“終於看到希望瞭!”
當鐵蛋興沖沖將汽車駛進小縣城裡時,小縣城正在遭受據說是百年不遇的,洪水的騷擾,流經城內的一條大河,翻騰著洶湧的濁浪,無路可走的河水,向著堤壩發起猛烈的攻擊,不可阻擋的河水隨時都有可能漫過橋面。
橋上有很多人手忙腳亂地企圖將一根根水泥樁柱,捆綁到橋墩上,借以抵禦洪水猛烈的沖擊。
橋頭的路邊,堆積著一排排沙袋,抵擋著漫過堤壩的洪水,路基下面的電線桿,可憐地浸泡在汪洋之中,很多電線桿隻露出一個小腦袋瓜,並且,隨時都有滅頂之災。
“鐵蛋,快跑,”
望著路邊連著天際的洪水,我驚恐地喊叫起來:“我的天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旦洪水沖上橋面,咱們又得困在這個地方!”
“對,”
鐵蛋應道:“趕快跑吧!”
話音未落,洪水已經漫上橋面,所有的車輛均被警察攔截住,鐵蛋絕望地松開瞭方向盤:“晚瞭,過不去瞭!完瞭,又困住瞭!”
“鐵蛋,”
我翻開地圖:“鐵蛋,這,還有一條出路,來,”
我搶過方向盤,調轉汽車,駛向縣城的另一條出路。
深夜,車外下起瞭更加可怕的暴雨,雨水象是用巨大的鐵盆潑撒著,在汽車的風擋前面,形成一道湍急的瀑佈,任由雨刷器拼命地搖動,依然無濟於事。
閃電象是一把利劍,那窮兇極惡的樣子,似乎要把大地劈成兩半,而震耳欲聾的響雷,要把大地,炸個粉碎。
路邊孤零零地佇立著一棟民房,窄小的木窗裡射出昏暗的燈光。
“鐵蛋,咱們進屋躲一會吧,這雨太大啦!”
聽到我的建議,鐵蛋推開車門,跳下車去,向著民房狂奔而去,屋內有個女人趴著窗戶,審視著我們,發現鐵蛋跑過去,立刻將燈火熄滅,四周頓時一片可怖的黑暗。
鐵蛋象個落湯雞,垂頭喪氣地溜回車裡:“他媽的,看我跑過去,那個臭娘們把燈關上啦!”
“人傢害怕唄,”
我悵然道:“也難怪,世道太亂,人傢不能不防啊!啊——”
我突然驚呼起來:“土堆,他媽的,咋又冒出個土堆來!”
一堆高高的泥土橫在公路中央,無情地擋住去路,汽車隻好吱嘎一聲,停歇下來。
“怎麼回事,好好的道,怎麼給堵上啦!”
鐵蛋疑惑地自言自語著。
後面駛來一輛農用拖拉機,裝載著一車蔬菜,裹著雨衣的青年農民,從土堆旁駛到路基下,繞過土堆後,重新爬上公路,繼續前進。
“豁豁,”
我立刻受到瞭啟發,也仿佛著拖拉機的樣子,將汽車溜到路基下,一邊在積滿雨水的泥溝裡艱難地爬行著,一邊東張西望著,張於找到一處平緩一些的地方,將汽車爬上公路。
可是,還沒走出十餘裡地,迎面又出現一個大土堆。
“他媽的,操,”
我隻好將汽車再次滑下路基,可是,這次卻怎麼也爬不上公路,任憑汽車如何拼命地掙紮著,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讓我絕望透頂地從陡坡上滑落下去。
在這困獸決鬥般的窮折騰中,駕駛室內的香煙、啤酒、礦泉水以及各種食物,在劇烈的顛簸之中,紛紛飛出車外,拋向荒野。
“完啦,爬不上去瞭,”
我汗流滿面,精疲力竭地松開方向盤:“完啦,上不去瞭,鐵蛋,看來,隻好在溝裡蹲一宿啦!”
“唉,隻能這樣瞭!”
鐵蛋不得不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喃喃道:“力哥,別折騰瞭,等天亮瞭,找一輛拖拉機,往上拽吧!”
“隻有這樣瞭,再折騰下去,車也受不瞭的!”
在這風雨交加、陰森可怖的深夜裡;在這荒無人煙的草原上;在這積滿雨水的深溝裡,我們這一車人,活脫脫地一群無傢可歸的流浪者。
沒有食品;沒有飲用水;沒有借以澆愁的燒酒;沒有用來消磨時光的香煙;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隻有無盡的煩惱和憂傷。
空空的胃袋,需要美味佳肴來充填;幹渴的咽喉,需要清甜甘美的清水來滋潤。
而這一切的願望,突然變得那麼遙遠,那麼侈奢,那麼不切實際,但又是那麼的強烈,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強烈的讓我倍受煎熬。
啊——我愁苦著面龐,在漆黑之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汽車玻璃,雙手倒背,默默地倚著椅背,我想啊,想啊!
我首先想到瞭三叔:年輕時代的三叔,為瞭生計,走南闖北,尤其是頻繁出入於內蒙各地,販運牲畜。
那個時候,我年齡尚小,卻充滿瞭獵奇之心,每當三叔裹著油漬漬的棉大衣,拎著白酒瓶,嘟嘟地拽開汽車門時,我心上也像長瞭野草似地,躍躍欲試:“唉,他媽的,還得掙命去啊!人,不死,就得幹啊,可到是的!”
三叔這種顛波流離的生活,我感覺非常地剌激,而對於內蒙,便是充滿瞭好奇心和無限的憧憬,我曾悄悄地攤開地圖:啊,內蒙,內蒙,遼闊的內蒙古大草原,呈長長的弧形,鑲嵌在祖國的版圖上,她的東端,連著黑龍江,她的西部,鄰近新疆,好似一輪彎月,懸掛在祖國的正北方。
不,她不應該成為一個彎月,她更大應該是一輪圓月,她本來有個一奶同胞的兄弟,被我們的強鄰,無情地割裂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破鏡重圓,變成一個幸福的滿月。
啊,望著地圖上的內蒙古大草原;望著那充滿神秘感的色彩,我幼小而又稚嫩的心靈,努力地想像著:我親愛的蒙古族同胞們,他們一定是住在色彩斑藍的蒙古包裡,喝著濃濃的奶茶,穿著長長的旗袍,揮舞著卡卡作響的馬鞭,自豪地馳騁在廣袤的大草原上。
他們勇猛;他們頑強;他們豪爽;他們灑脫;……
他們把整隻、整隻的肥羊,懸掛在熊熊的篝火上——熏烤,然後,手撕半生不熟,甚至還在滴血的羊肉,大碗、大碗地豪飲,他們……哇,我想起來瞭,在那美麗的大草原上,還有一對讓我總是在夢中意淫的蒙古族小同胞:《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龍梅和玉榮!
“三叔,”
我越想越興奮,我要去內蒙,找夢中的情人:龍梅和玉榮!
我一把拽住三叔有力的手腕:“三叔,我也要去內蒙,三叔,帶我去內蒙吧!”
“得,得,”
三叔擰緊剛剛沏好的茶杯,一隻手按住我的小嘴巴:“閉嘍,閉嘍,你給我閉嘍,小兔崽子,你以為內蒙是公園啊,你以為三叔去內蒙,是逛公園玩啊?去,一邊玩去!”
“哼,可惡,”
望著漸漸遠去的車影,我心中恨恨道:“三叔,再也不跟你好瞭!”
“大侄,”
每次從內蒙歸來,三叔都是破衣爛衫,蓬頭垢面,正如新三嬸所言:力,大侄,你看,嘿嘿,你的盲流叔叔回來瞭,咱傢的叫化子,回來瞭,嘿嘿!
“大侄,”
盡管折騰得狼狽不堪,三叔還是首先拽住我的小手,或是塞進一袋冰糖,或是塞進一袋餅幹:“呶,這是三叔販牛,掙來的!”
啊——想起冰糖,想起餅幹,我禁不住地咽瞭咽即將漫溢而出的口涎:好甜的冰糖啊,好香的餅幹啊!
現在,如果能有一塊,即使是很小很小的一塊,含在嘴裡,那也會倍感幸福的!
啊,三叔販牛掙錢,真不容易啊,三叔那樓新落成的樓房,凝聚著三叔多年辛苦奮鬥的血汗啊!
通過這趟非同尋常的內蒙之行,我對三叔的敬畏之情,愈回強烈瞭。
“鐵蛋,”
從座椅的後面,傳來仁花姑娘關切的話語:“呶,天好涼啊,別凍著,把我的外衣,壓在你身上吧!”
“不,仁花,”
鐵蛋拒絕道:“不,給我壓上瞭,你不得凍感冒啊!”
“沒事,我沒事,我是土生土長的內蒙人,我已經習慣瞭。”
鐵蛋推辭不過,突然說道:“那,給弟弟壓上吧,他太小,不經凍的!”
“嗯,好吧!”
昏昏沉沉之中,我依依稀稀地聽到仁花姑娘沙沙地給小石頭壓蓋衣服的細微聲響,以及小石頭推讓的話音:“嫂子,我不冷,我不冷!”
“別動,呶,”
仁花姑娘即嚴厲又親切的話語:“聽嫂子的話,好好蓋上!”
聽到背後小嫂叔倆的話,我心頭一熱,隻罵自己太粗心,光顧著胡思亂想,全然忘記瞭年齡尚小的兒子,正在饑寒交迫中掙紮,我狠狠地拍瞭一拍腦門:笨蛋,沒心沒肺的蠢貨,你的兒子正挨餓受凍吶,你,趕快去幫幫他啊!
我輕輕地脫掉外衣,轉過身去,鐵蛋和仁花緊緊地相擁著,發出均勻的鼾聲,小石頭,蜷縮在長椅上,身上壓蓋著仁花的外衣,我伸過手去,將自己的外衣,壓蓋在仁花的外衣上面:兒子,好好睡吧,天,會亮的,面包,會有的!
啊,望著香甜甘酣睡著的兒子——小石頭,我不禁又百思歸一地想到瞭老姑,啊——老姑!
老姑的房間,老姑的床鋪,老姑的胴體,那是多麼幸福而又溫馨的安樂窩啊!
“力!”
疲倦和饑餓使我近乎虛脫,迷迷茫茫之中,我似乎感受到老姑突然出現在我的身旁,正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肩膀,芳香四溢的臉蛋輕輕地貼在我的右腮上:“力,你餓瞭吧,想吃點什麼啊?”
“姑姑,我想吃魚,我想吃咱們傢旁邊小池塘裡的鯽魚!”
“好的,嘻嘻,”
我餓得直泛綠光的眼前,果然出現瞭三條香氣撲鼻,油水橫溢的大鯽魚。
“哇,太好瞭,太好瞭,謝謝姑姑,”
我正欲抓過香酥的鯽魚,老姑沖我嫵媚地一笑,一隻亮閃閃的啤酒瓶,變魔術般地出現在老姑細嫩的手心上:“大侄,呶!”
“哇,啤酒,姑姑,快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