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爸爸所言,爺爺果然拖著重病糾纏、老邁虛弱的身體,遷裡迢迢、氣喘籲籲地來到我傢,欲接他直到目前為止,唯一的孫子回歸故鄉。
而媽媽不允許我回歸故鄉的借口隻有一個,但卻是相當的有效,簡直無懈可擊:“爹,陸陸已經上學瞭!”
“可是,”
爺爺則心有不甘:“他還小哇,還沒到上學的年齡啊!”
“爹,早點上學,對孩子是有好處的!”
媽媽冷若冰霜地說道,爺爺隻好無可奈何地咧瞭咧嘴。
爺爺的身材要比爸爸矮小許多,也沒有爸爸長是那麼壯實。
他那枯槁的面容,泛著病態的蠟黃色,因過於幹瘦,顴骨略顯突出,好似一對行將坍塌的小山丘,極不合諧地扣在刀削般的臉頰上。
對於爺爺的不邀而來,媽媽心裡盡管一百二十個不歡迎,而在表面上,還是不得不裝出一副誠慌誠恐的樣子。
同時,為瞭表示對爺爺的敬重,媽媽規規矩矩地交出財政大權,畢恭畢敬地把爸爸還有她的工資全部如數上繳給爺爺,由爺爺來主管傢裡的日常開銷。
爺爺讀過私塾,能寫出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
爺爺對這份臨時性的會計兼出納工作相當地認真,為此,還特意準備一個小本本,把每天的花銷一筆不漏地記錄在上面。
當媽媽和爸爸下班後,爺爺便端著小本本,一筆一筆的向媽媽和爸爸報帳,啊,真是一個合格的傢庭好會計啊!
“大孫子,”
爺爺無比愛憐地撫摸著我的腦袋瓜,語重心長地教誨著我:“你既然上學瞭,就要好好地學習,把知識學到手,將來一定會有你的用武之地的!”
爺爺珍視知識,這是有其刻骨銘心的緣由的,知識,曾經給予爺爺以第二次生命,因此,爺爺對知識的珍視,絲毫也不亞於對生命的珍視。
“大孫子,”
爺爺深有感觸地講述道:“爺爺要是沒有知識,早就死掉瞭,早就看不到我的大孫子啦。唉,偽滿那咱啊,為瞭防備老毛子,日本鬼子到處修碉堡,這就需要大量的勞工,為瞭拉到勞工,日本鬼子將勞工的名額分攤到每一個村子,爺爺傢的村子當然也不會例外的。勞工名額就攤到瞭爺爺的身上,可是,爺爺有病啊,幹不得重活。如果不出勞工,就得出荷,爺爺傢窮啊,哪有錢出荷啊!”
“出荷?”
我茫然地問爺爺道:“出荷,爺爺,什麼叫出荷啊!”
“這是鬼子搞得那一套,你小,不懂,說白瞭,就是出錢!”
爺爺繼續講述道:“爺爺拿不出足夠的錢出荷,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跟著大夥出勞工,我們這些勞工被日本鬼子塞進一節大悶罐裡,火車一叫喚,便鉆進瞭無邊無際的老林子裡,唉!愛咋咋地吧,爺爺隻好等待著命運的安排嘍。
火車不停地開啊、開啊、開啊。
半路途中,又上來幾個日本鬼子,說是要在我們這些勞工裡面找一個能寫會算的、有文化的人。
嘿嘿,出來做勞工的,哪有幾個念過書的人啊。
日本鬼子找瞭老半天,也沒有一人勞工敢報名,最後,日本鬼子問到瞭我的頭上,你爺爺我就說:我還行吧,多少還會寫點什麼!
那幾個日本鬼子一聽,便拿過紙筆讓爺爺寫幾個字,試試,爺爺便順手寫上自己的姓名,日本鬼子一看,一個勁地點頭:喲嘻,喲嘻!
最後,火車停在一處叫做虎林的地方,日本鬼子將我叫下火車,指派我到辦公室裡,當什麼、什麼記工員。
就這樣,爺爺便沒有去做苦工,飲食上也要比做苦力的勞工們好出許多,還能洗上澡。而勞工們,可就慘瞭,全都住在四下漏風的地印子裡!”
“地印子!”
我再度打斷爺爺的話:“爺爺,什麼叫地印子啊?”
“哦,就是,就是,”
爺爺筆劃起來:“就是在地上挖個深坑,上面用草席一蓋,就算是房子啦,勞工們白天幹完活,晚上便睡在裡面,跟個地窖似的,又濕又潮,一下雨的時候,就慘瞭,地印子灌得處到是臟水。而到瞭冬天,則更慘,地窖變成瞭冰窖,有好多壯勞力,做苦工沒有把他們累死,到瞭冬天,卻被活活凍死在地印子裡!”
爺爺嘆息道:“大孫子,如果沒有文化,就爺爺這身子骨,這把老骨頭哇,早就給扔到萬人坑裡去瞭,跟我一起出勞工的鄰居們,哪個身子骨不比我壯實,可是,又有幾個能活著回來的?”
“爹!”
爸爸下班後走進傢門,躡手躡腳地走到爺爺的面前,像個小孩子似地,板板正正地站在那裡,看得我直想笑。
“哦,下班瞭,你有什麼事嗎?”
爺爺停止瞭對過去的講述,嚴肅地瞅瞭瞅爸爸,爸爸立刻回以謙卑的微笑。
看得出來,爸爸極其敬重爺爺,並且,敬重之中帶著幾分畏懼,在爺爺的面前,爸爸永遠都是堆著卑微的笑臉,唯唯諾諾,甚至連大氣都不敢隨便喘。
每天下班後,爸爸便站在爺爺的面前,請示道:“爹,咱們今天晚上吃什麼啊?燉條魚吧!”
“算瞭吧,算瞭吧,”
爺爺則不耐煩地揚瞭揚手:“你們剛剛參加工作,能掙幾個錢啊?別亂花啦!吃啥還不行啊!燉什麼魚的,又費事又麻煩,我看廚房裡還有不少的土豆子,放在那裡總也不吃,都快幹巴瞭,你看這樣好不好,簡簡單單地炒點土豆絲吧,蒸屜饅頭不是挺好的嗎?”
“哎,好的,我這就去做!”
爸爸和媽媽聞言,立刻溜進廚房,爸爸削土豆皮,媽媽燒水和面。
“哼,”
爺爺沖著爸爸的背影一臉不屑地對我悄聲嘀咕道:“一個大男人下廚房做飯,幹起瞭女人做的事情來啦,哼,真沒出息!”
從爺爺的言談和神情之中,我發覺爺爺最不滿意自己的兒子在媳婦面前低聲下氣,沒有一點男子漢的氣魄,爺爺對此感慨萬分:“唉,沒辦法,我看你們這棟樓裡的這些大知識分子們,都是這個樣子,個保個地,全是妻管嚴啊!”
爺爺最喜歡、最痛愛的人,當然非我莫屬,我是爺爺正宗原裝的長孫,理所當然地倍受爺爺的寵愛。
爺爺每天都要笑吟吟地拉著我的手,到商店裡買我最喜歡吃的食物,當然,用掉的都是爺爺自己的錢,爺爺從來不用爸爸和媽媽的工資給我買食物。
吃飽喝足之後,能量無處散發的我,便在屋子裡興風作浪,把個好端端的屋子搞得叮當作響,到處是一片亂紛紛。
如果是媽媽在傢,我可不敢這般造次,媽媽會毫不客氣地訓斥我,甚至會擰擰我的耳朵,掐掐我的鼻子。
而爺爺在傢時,我會受到他老人傢毫無原則的縱容,任由我為所欲為,而爺爺則站在一旁“嘿、嘿、嘿!”
地微笑著,嘴裡愛憐地佯罵道:“嘿嘿,這個淘氣包,小兔崽子!”
旋即,爺爺開始著手拾綴被我搞亂的屋子,可是,他剛剛把裡屋收拾停當,外屋又被我搞得一塌糊塗。
爺爺默不作聲,面帶微笑地又開始收拾外屋,於是,我便跑到裡間屋繼續胡作非為。
晚上,我和爺爺同睡在一張木板床上,爺爺每天晚上臨睡之前,都要給我講述一些有趣的故事和笑話,一直講述到我困倦不堪,腦袋一歪,睡死為止,這似乎已經成為一種制度。
有時,爺爺講著講著,突然痛苦萬狀地咳嗽起來,來勢又急又重,仿佛行將斷氣,憋得滿面腫脹。
每當此時,我便急得手足無措,木然地張著大嘴巴,呆呆的望著拼命掙紮著的爺爺。
片刻之後,爺爺的痛苦得到一些緩解,他雙手捂著前胸,哎呀哎呀的呻吟著:“哦呀——哦呀——哦呀——……”
“爺爺,”
我伸出小手幫助爺爺擊打著脊背:“爺爺,你好些瞭嗎?”
“嗯,嗯,好多瞭,沒事,沒事,咱們睡覺吧!”
“大傻子,”
媽媽不喜歡爺爺住在我傢,卻又不敢過於露骨地表現出來,於是,就把滿腔的怨氣狂泄在無辜的姐姐身上,每當媽媽討厭爺爺到瞭無法忍耐的時刻,便沖著姐姐無端地吼叫著:“你還傻站在那裡幹什麼呢,還不下樓打水去!”
“嗯呢!”
一聽到媽媽的吼叫聲,姐姐孱弱的身體就因恐懼而微微地顫抖起來,一對充滿驚賅的大眼睛從來不敢對視媽媽陰森可怖的目光,在媽媽的吼叫聲中,姐姐茫然地走向廚房,在經過媽媽的身旁時,姐姐活像是老鼠見到貓似地溜得遠遠的,仿佛一不小心便會被鋒利無比的貓爪子一把拽扯住,然後被無情地撕個粉碎。
姐姐走進廚房,木然地拎起那把黑乎乎的舊水壺,默默地走出瞭房門。
可憐的姐姐隻長我三歲多,比林紅大瞭不多少,在媽媽的驅趕之下,拖著稚嫩的身體,像小毛驢拉磨似地一次又一次攀爬著樓梯,用她那細如枯柴的手臂將全傢人的生活用水一壺又一壺地拎到頂樓的傢裡。
姐姐拎著沉甸甸的舊水壺,邁著艱難的腳步走到水缸旁,水缸又粗又高,姐姐必須使盡全身的氣力,將盛滿清水的大水壺高高的舉過胸脯,才能順利地把水傾倒進水缸裡,姐姐抹瞭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咬緊瞭牙關,緩緩地將水壺舉瞭起來。
突然,啪啦一聲,姐姐高舉著的水壺不慎碰翻瞭媽媽剛剛放在缸沿上的一個去污粉盒,頓時,白森森的去污粉嘩啦一聲滾落到黑漆漆的水缸裡,頃刻之間便將姐姐辛辛苦苦拎上來的幾壺清水給污染掉,從而再也無法食用。
“這個大傻子,該大死的!”
正擦拭著灶臺的媽媽見狀,啪地一聲扔掉手中的抹佈,像頭發狠的母狼,一頭撲向無辜的姐姐,媽媽把可憐的姐姐死死地按跪在濕淋淋的廚房地板上,那隻非常肥實的、極其熱衷於撫摸我的、給予我無限溫暖和幸福的手掌,此時此刻,卻無情地抽打在姐姐嬌嫩的臉蛋上,並且非常滿意地左右開弓,發出一陣又一陣令我膽顫心驚的脆響。
“啪——啪——啪——”
“嗚——嗚——嗚——”
“啪——啪——啪——”
“嗚——嗚——嗚——”
“……”
“不許哭,不許哭,”
更加悲慘的、更加讓我終生難以忘懷的,同時,卻又是永遠也不堪回首的一幕,從那幾乎停滯下來的一刻裡,深深地映射在我童年時代的腦海中:媽媽一鼓作氣把姐姐的臉蛋抽打得又紅又腫,但她似乎還嫌不太過癮,又令我瞠目結舌地把肥手掌伸到姐姐的胯下,她那尖厲的手指像隻鐵鉗,惡狠狠地掐擰在姐姐大腿內側的嫩肉上,姐姐痛苦萬分地哀號起來,而媽媽則若無其事地繼續擰掐著,擰掐著,擰掐著,……同時,媽媽的另一隻肥手掌高高地舉起,在姐姐的眼前示威般地搖過來又晃過去:“不許哭,不許哭,憋回去,憋回去!——”
“你,”
聽到姐姐的哭喊聲,爺爺怒不可遏地沖進廚房,看到媽媽竟然如此虐待姐姐,爺爺氣得渾身劇烈地顫抖著:“你,你,你,你可真下得去手哇!”
“哼,”
媽媽終於停下手來,在爺爺的怒視之下,她拎起小竹藍,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
“狼,狼,”
爺爺拉起癱坐在地板上的姐姐,沖著房門破口大罵:“狼,狼,簡直是一頭母狼!”
黑沉沉的夜幕將宿舍樓無情地罩裹起來。
屋子裡死亡一般地寂靜,蜷縮在爺爺身旁的我,依然沒有從傍晚那極其可怖的一幕裡掙脫出來,一想起媽媽那兇神惡煞的樣子,我便渾身直打冷戰,一想起姐姐那淒慘的號哭之相,我便怔怔發呆。
我偷偷摸摸地轉過身去,借著一點點可憐的月光久久地望著另外一個木板床上那受盡媽媽虐待的姐姐。
姐姐依然捂著那青一塊紫一塊的大腿內側嚶嚶嚶地抽泣不止,我餘悸末熄地跳下床去,溜到渾身顫抖不止的姐姐身旁,怯生生地問候道:“姐姐,你疼嗎?”
“去,”
姐姐沒好氣地翻轉一下受盡虐待的身體,將枯瘦的脊背沖向我:“去,沒你的事,用不著你管,我不疼!”
在慘淡的月光照映之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從姐姐那擒滿淚花的眼睛裡放射出堅強的、倔□的,但同時又是充滿哀愁的光芒。
我幼小的心靈搞不清楚,同樣都是媽媽的孩子,為什麼會受到這種截然不同的對待,媽媽對我比春天還要溫暖萬分,而對姐姐,卻比寒冬還要冷酷一萬倍。
姐姐的命運為什麼會如此的悲慘,小小的年紀便在媽媽惡聲惡氣的喝三幺四之下,笨手笨腳地做著繁重的傢務。
難道,就因為她是個女孩子,沒有雞雞嗎?
“大傻子,”
這是媽媽幺喝姐姐時永遠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大傻子,看把你笨的,什麼也不會幹,這桌子是怎麼擦的啊,嗯!”
媽媽一把拽住姐姐嬌嫩的小耳朵死死地搖晃著:“你瞅瞅,桌子擦幹凈瞭嗎,嗯,趕快給我重擦!”
姐姐一隻小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耳朵,另一隻手反復地擦試著已經積滿油漬、根本無法擦凈的餐桌,眼睛裡面擒著痛苦的、而又無奈的淚花。
“大傻子,給我下樓揀塊豆腐去!”
剛剛放下臟抹佈,姐姐又膽顫心驚地接過媽媽塞過去的小瓷盤蹬蹬蹬地跑下樓去。
我正坐在陽臺上疊紙片往樓下撒放,我倚著高高的鐵欄桿看到姐姐瘦小的身體在茂密的楊樹林裡疾速地移動著,望著她那漸漸遠去的背影,我的心裡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這是啥啊,嗯,”
當姐姐排著沒頭沒尾的長隊、臉上掛滿熱滾滾的汗珠,終於氣喘籲籲地端回來一塊小得可憐的豆腐時,媽媽指著瓷盤中央的豆腐塊沖著姐姐再次罵罵咧咧起來:“你瞅你,你還能幹什麼,嗯,這麼小的豆腐讓你給揀回來啦,這誰也不要的破玩意讓你給揀回來啦!”
“不,”
大氣不敢出的姐姐從喉嚨管裡發出蚊子般的聲音:“賣豆腐的阿姨說,排到哪塊就是哪塊,我,我沒有辦法啊!”
“滾,”
媽媽一把奪過姐姐手中剩餘的鈔票:“趕快擦地去,笨手笨腳的東西,大傻子!”
“我得走瞭!”
為瞭姐姐,爺爺與媽媽終於撕破瞭臉皮,在最後翻天覆地吵鬧一番之後,爺爺收拾好簡陋的行裝,向爸爸告辭:“快秋收瞭,我得回傢去瞭,公社還等著我記帳吶!”
“爹,”
媽媽躲在裡屋沒有出來向爺爺道別,爸爸則拽著爺爺幹巴的手掌,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爺爺沒有理睬爸爸,而是轉過身來,情深意切地撫摸著我的腦袋瓜:“大孫子,爺爺要回傢瞭,記住爺爺的話沒有,嗯,要好好地學習,……”
“嗯,”
望著慈祥的爺爺,我的眼睛突然濕潮起來,繼爾,便是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