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瞭出色、圓滿地完成奶奶交給姑姑的,非常艱難的照管我的光榮任務,姑姑憑借著少女那難以想象的暴發力,做著常人根本無法完成的工作。
同時,為瞭能夠說服媽媽,將我順利接回故鄉,認祖歸根,姑姑在孤傲的媽媽前面,永遠都保持著一種不卑不亢的低姿態,有時,活像是頭任人宰割的、逆來順受的羔羊,默默地忍受著媽媽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苛刻和刁頑。
當然,也是為瞭照管好我,當姑姑看到喜怒無常的媽媽在我的面前,偶然母狼般地發作時,這頭一貫溫順無比的羔羊,便會火山噴射般地爆發起來,並且,迸發出義奮填膺的、令媽媽膽寒的怒吼之聲。
宿舍樓下又驟然響起高音大喇叭剌耳的叫喊聲,伴隨著雄壯有力的樂曲聲,宿舍樓裡的大人們,一人手中拎著一把大鐵鍬,在寬闊的宿舍樓院子裡,甩開臂膀,熱火朝天地挖掘起來。
而我則和眾多的小夥伴們不知疲倦地在緩緩堆積起來的泥土上,你追我趕地跑來跑去,突然,玩興正濃的我失足摔進深深的溝底,啪啦一聲,我頓時被摔得滿臉血污,小夥伴們見狀,一個個嚇得驚惶失措,慌慌張張地跑上樓去喚來姑姑和媽媽。
看到我的慘相,姑姑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深溝抱起我高高地舉過頭頂:“嫂子,快,你在上邊接著,趕快把他拽上去!”
“該!活該,叫你不好好在傢裡呆著,整天東跑西顛!這回可好,怎麼沒把你摔死啊,嗯!”
媽媽一邊沒好氣地嘀咕著,一邊伸出手來,毫不客氣地擰掐住我的耳朵。
“嫂子,你幹什麼呢,他都摔成這樣瞭,你咋還掐他啊?你還是不是人,哪有你這樣當媽的?”
姑姑在溝下大聲吼叫起來。
姑姑將滿臉血污,一身泥漿的我背到樓上,媽媽陰沉著冷冰冰的臉,一聲不吭的躲進裡屋,沒好氣地、惡狠狠地摔打著屋門。
姑姑沒有理睬她,牽著我的手走進廚房給我洗去臉上的血污,我的傷口已經痛疼難忍,一經姑姑的手指觸碰痛感愈加嚴重,我因疼痛而不得不加大哭喊的音量:“疼啊,疼啊,好疼啊!”
看到我的痛苦之狀,姑姑也情不自禁地陪伴著我一同哭泣起來,黃豆粒般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地掉落到我的腦袋上,溜進我的脖領裡。
洗凈臉面後,眼眶裡掛滿淚水的姑姑,發現我的鼻孔下面裂開一道長長的傷口,姑姑把我到醫院,鼻孔下面被醫生毫不留情地縫上三針:“小朋友,以後可別再淘氣啦,摔得臉上盡是傷疤以後可怎麼找對象啊,嗯!”
為瞭減輕我的痛感,轉移我的註意力,胖墩墩的醫生一邊在我的鼻孔下面穿針引線一邊興災樂禍地挖苦著我,這塊疤痕至今猶存,可是,令胖醫生無比失望的是,我並沒有因為這塊傷痕而打瞭光棍。
“還疼不疼啦?”
在傷口拆線之前的幾天裡,姑姑每天都要這樣關切地詢問我,問得我都有點不耐煩。
“不疼!”
我機械地搖搖頭,然後繼續埋頭玩耍。
“唉!”
姑姑緊緊地將我抱在她那溫暖的懷抱裡,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發:“唉,要是讓你奶奶知道啦,一定得罵死我,罵我沒有照看好你!”
“不,姑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這沒有你的事啊!”
望望姑姑那愁容滿面的小圓臉,我真誠地安慰著她。
“好孩子,姑姑好喜歡你!”
說完,姑姑深深、長久地親吻起我的小臉蛋。
終於到瞭拆錢的日期,胖醫生非常麻利地拽出兩根黑乎乎的絲線:“哈哈哈,小傢夥,好啦,你的傷疤被鼻孔蓋住瞭,沒事,不能耽誤你找對象,嘿嘿,回傢去吧,以後別淘氣啦!”
“大侄,”
姑姑樂顛顛地抱著我走出瞭異味剌鼻的醫院,她猛一抬頭看見大街對面有一傢照像館:“大侄,咱們倆個照張相吧,讓我們永遠記住這一天!”
“姑姑,”
我依在姑媽的懷裡,喃喃地說道:“媽媽有照像機,媽媽有一個非常漂亮的照像機,讓媽媽給咱們照吧!”
“不,”
姑姑搖搖頭:“不用,你媽媽的照像機再好,姑姑也不希罕,姑姑還沒窮到照不起一張像的地步!”
說完,姑姑興沖沖地跑進照相館的大門,照像館的老師傅、一個極其敬業的老爺爺不厭其煩地擺弄著我和姑姑:“嗯,這麼站,哦,不行,應該這麼站著,嗨,不對,不對,應該這樣的,對,這樣的,好,好,別動,別眨眼,我要照啦,……”
卡嚓一聲,老爺爺終於按下瞭快門線,一張姑姑抱著我的大相片從此成為我堆積如山的影集裡最為珍貴的藏品,每當我翻出這張照片時,望著姑姑那慈祥的面容,我頓時百感交集,不知不覺間一滴激動的淚水漸漸地模糊瞭視線。
在我摔傷的那些天裡,姑姑再也不跟媽媽說話,媽媽似乎也感覺到自己做得有些過份,為瞭緩和與姑姑的矛盾,媽媽常常沒話找話地主動與姑姑搭訕,希望和解,而姑姑則極不情願地應付著:“芳子,你看,我給你買瞭雙鞋,來,你試一試,看看合不合腳!”
“嗯,”
姑姑冷冷地答道:“我手裡有活,你先放在那吧,等會我再試!”
“嗨,不行,芳子啊,你馬上就得試,如果不合腳的話我好趕緊去換啊,時間長瞭不去,商店就不給換啦!”
“好吧,”
姑姑很不自然地接過媽媽遞過去的新皮鞋!
與宿舍樓裡那些自命不凡的知識分子們所不同的是,姑姑非常願意與宿舍樓北面那些棚戶區的散民們接觸,極其友善地與之交談,這些散民也非常真誠地邀請姑姑到他們傢中做客,每次應邀去做客時姑姑都要帶領著我和姐姐一同前往。
我對姑姑說:“姑姑,媽媽說,那些人沒正式工作、沒有文化、缺乏教育、為人粗野,他們的孩子都是很壞很壞的“野孩子”媽媽不準我跟他們一起玩,我們樓裡的孩子都不跟他們在一起玩,他們總欺侮我們,用帶釘子的大棒子追著我們打!”
“大侄啊,這是因為你們瞧不起人傢,人傢很生氣。”
姑姑耐心解釋道:“大侄啊,可不能隨便亂叫人傢的名號啊,什麼叫“野孩子”你知道嗎?
嗯?
這是隨便說的嗎?
告訴你吧,隻有不知道爹是誰的孩子那才叫野孩子呢,我們那裡管那樣的孩子叫“野種”這是罵人話,誰聽瞭誰都會生氣的,所以,你們張嘴閉嘴地喊人傢“野孩子”、“野孩子”人傢聽瞭能不生氣嗎,能不打你們嗎?”
“我看啊,那些人可比你們樓裡念大書的人強多啦,他們都非常好接觸,誰也沒有什麼臭架子,他們的屋裡隨便進,我跟他們在一起很談得來!”
姑姑很快就得到散民們的好感,她們經常在樓下仰著頭大聲地呼喊姑姑著的名字:“芳子,快下來啊,到我傢嘮咯來啊!”
“哎,”
正在刷碗的姑姑一把推開廚房的小氣窗沖著樓下答應道:“范嬸啊,別著急啊,等我一會,我收拾完這就下去!”
“唉,”
姑姑與樓下的散民們頻頻接觸,媽媽對此很不滿意:“芳子啊,別理她們,你看她們都是些什麼人啊,全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傢庭婦女,一天到晚盡知道嘮嘮叨叨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沒知識,沒教養,就會罵人!”
可是,姑姑對媽媽的話卻不以為然,依然頻頻地光顧於樓下的散民傢裡,媽媽沒有辦法說服姑姑,至從發生那次有關我的摔傷事件以後,媽媽開始懼怕起姑姑來,這使我感到很欣慰,媽媽終於懼怕一個人啦,而這個人正是我最敬愛的姑姑。
在棚戶區裡,姑姑光顧最頻繁的一戶范姓人傢,范嬸有一個膚色黑沉的小女兒,我們很快便成為好玩伴。
“咱倆玩過傢門,我當媽媽,你當兒子!”
當姑姑與大人們聊天時,小孩女便牽著我的手溜進裡間屋裡去玩過傢傢。
“我不要媽媽,我憑什麼給你當兒子啊?”
我氣鼓鼓地嚷嚷起來。
“媽媽不好嗎?你不喜歡媽媽嗎!”
小女孩不解地問道。
“嘿嘿!”
我猶豫不決地嘀咕道:“不知道,我也說不清楚,有時,我喜歡媽媽,有時,我非常非常地喜歡媽媽,可是,有時,我又不喜歡她,有時,我特別特別的討厭媽媽,唉,我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我也是,”
小女孩贊同地點點頭:“你這一說,我也想起來啦,我的媽媽也像你說的那樣,有時好,有時不好,我也是有時喜歡她,有時不喜歡她。有一次,媽媽把包好的餃子藏起來不給我吃,我沖她要,她說:你們吃的日子在後頭呢,我和你爸已經老啦,這麼大年紀啦,吃一點得一點。你想吃餃子,等以後長大瞭,自己掙瞭錢再吃吧!”
“哦,”
小女孩的媽媽,也就是那個獨眼的、不給自己的小女兒餃子吃的老太婆相中瞭我的姑姑:“這個姑娘太好啦,穩重、大方,手針活做得好,將來給我做兒媳婦吧!”
什麼,正在與小女孩玩耍的我聽到老太太的話心裡頓時深深地一震,怎麼,這個老太婆想讓我敬愛的姑姑給她做兒媳婦,也就是讓我的姑姑嫁給那個握著掛滿鐵釘的大木棍追著我的極其可惡的男青年,這,這,這可不行,我不同意!
“不行,我是農村戶口!”
姑娘平靜地說道,聽到姑姑的拒絕的話,我心裡終於坦然起來,心裡嘀咕道:對,姑姑,不要嫁給他們傢,他們傢不好。
“啊,哎呀,真可惜,真可惜,這麼好的姑娘怎麼是農村戶口呢,唉,真可惜你這個人啦,姑娘啊,農村戶口那可不行啊,以後沒法子找工作啊,生個孩子也落不上戶口,成瞭黑人。”
聽瞭老太太的話,我卻糊塗起來,怎麼,一本薄薄的戶口竟然具有這等讓人難以想象的巨大威力,把人生硬地分成瞭三六九等,持紅色戶口簿的是城裡人,總是自以為高於農村人一等,在可憐的農村人面前永遠自我感覺良好。
而持白色戶口簿的則是農村人,在傲謾的城裡人面前,心裡總是酸溜溜的,自感低城裡人一等,其實,他們的確低人一等,永遠都是二等公民,尤如印度的賤民。
“姑姑,……”
回到傢裡,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在被窩裡,我依在姑姑的懷裡悄悄地問道:“姑姑,你願意嫁給那個獨眼老太太的兒子嗎?”
我對那個曾經毆打過我的男青年沒有一絲好感,真擔心姑姑會動瞭心嫁給他。
“嗨,大侄啊,聽她說可得瞭,我才不幹呢,城市裡有什麼好的,擠擠查查的,住的房子象個雞籠子,喘氣都費勁!”
姑姑的話又讓我松瞭一口氣。
“大侄啊,將來你準備娶一個什麼樣的媳婦啊?”
姑姑溫情地撫摸著我的小腦袋瓜。
“姑姑,”
聽到姑姑的問話,我想瞭想:“唉,金花走瞭,永遠也看不見瞭,李湘也回老傢,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現在,隻有林紅一個人瞭,姑姑,看來,我,我,我隻能娶林紅瞭!”
“哈哈哈,真有你的啊!”
姑姑聞言頓時仰面大笑起來:“大侄啊,你可真夠貪心的啊,又是金花,又是李湘,又是林紅的,一個媳婦還不夠,你還想娶幾個啊,哈哈哈,……”
“芳子,”
媽媽又在討好非常厭煩她的姑姑,她掏出兩張電影票塞到姑姑的手裡:“這是兩張電影票,單位發的,演的可是新電影啊,你帶路路去看電影吧!”
“嫂子,我沒空,我不願意看電影!”
姑姑拒絕道。
“不,……”
我急得一蹦三丈高,童年時代的我最大的愛好就是看電影:“不,姑姑,我要去,我要去,我要看電影,我要看電影!”
“唉,去,去,去!”
為瞭滿足我的願望,姑姑很不情願地放下瞭手中的活計:“好,大侄,別著急,姑姑收拾收拾就帶你去!”
跟姑姑看電影是最好的人生享受,姑姑拉著我的手,一面趕路一面快樂地跟我聊天。
“哎喲,大侄啊!”
走著走著,姑姑突然俯下身來關切地問道:“累瞭吧,是不是走不動啦!”
“不累,不累,”
為瞭能夠看到電影,我氣喘籲籲地回答道:“姑姑,我不累,我走得動!”
“你可得瞭吧,你瞅你累的,好象連氣都喘不上來啦,”
姑姑無比愛憐地蹲下身來:“來,大侄,爬到我的背上去,我背你走!”
姑姑背起我繼續趕路。
走過一段漫長的路程,姑姑亦呼呼地喘起瞭粗氣:“唉,好累啊,大侄,”
筋疲力盡的姑姑將我放到馬路邊的草地上:“時間還趕趟,咱們歇一會再走吧!”
“啊,姑姑,”
我一把捏住一隻正在草叢裡四處亂蹦的大飛蝗:“姑姑,你看,多好玩的大螞蚱啊,哎喲,姑姑,它咬我!”
絕望的大飛蝗毫不客氣地咬我一口,我咧著嘴將大飛蝗惡狠狠地遠遠拋開,姑姑抓過我的小手輕輕地按揉著:“看看吧,被蟲子咬瞭吧,別抓它們,會咬壞手指的,來,……”
姑姑順手從茂密的草叢中拔起一根嫩綠的青草然後非常嫻熟地擰搓起來,一眨間的功夫那根青草便在姑姑的巧手裡變成一隻極其可愛的草狗狗,姑姑頑皮地按住草狗狗的長尾巴輕輕地點瞭點,草狗狗立刻小雞搗米般地搖頭晃腦袋起來,我喜滋滋地望著姑姑手中的草狗狗,它沖著我非常可笑地又是點頭又是哈腰,那憨態之相真是有趣極啦。
“真好玩,真好玩,給我,給我,我要!”
我喜出望外地伸出手去,一把奪過姑姑那件妙不可言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