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霍蘭德.諾魯吉翁。
每一個懵懂襁褓中的孩童,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這個存在時,便是“自我”概念的起點。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他們叫我“殿下”的一刻,我第一次意識到,那是我的稱呼。他們告訴我,我是陛下的兒子,我是神的子孫。我天生尊貴。
是從什麼時候,我眼中的世界改變瞭呢?
從小到大,在用稚嫩的面孔觀察一切時,我一度也那樣認為。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瞭一個怪物。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開始,它永遠伴隨在我的人生裡。不管我走到哪裡,似乎總是有一個如影隨形的鬼魅,飄忽縈繞,永遠讓我瑟縮在陰影中。
應該是幼時已不可追的一天。那一天,我看到瞭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孩童。
不,在我已不再清晰的記憶裡,那是一個僅有外表的皮囊,某種不可名狀讓我戰栗的東西。乃至在我的回憶中,那一刻天真笑著的面容,都似乎隻有一片扭曲的混沌。當我畏縮地退後時,身後一向對我畢恭畢敬的仆人們卻告訴我,我應該向他行禮。
我瑟縮遙望著他,那一刻我仿佛感到,自己自己記憶中本就模糊的剪影,似乎黯淡消解在瞭空洞的宮殿輝煌中。
他的背影矗立在我的身前,他描龍的袍服燦爛輝煌,他的身高明明與我相似,卻仿佛一座不可攀的山。
我很像他,我追逐他,我身體裡的血甚至也和他一樣,但我無論如何也成為不瞭他。
我拼命地追,奔跑啊,奔跑啊。但那黑影沉默地在前,我拼命地追趕它,但無論如何竭盡全力,那面前的背影卻仿佛也在隨我同步飛馳,那感覺令人戰栗。我甚至覺得,自己不像是追逐前方的人,而是被它粘在瞭一起,如同掙脫不瞭的鬼影般,始終罩在我的前方,隨著我徒勞奔跑一起向前。
不管我做出什麼,不管我如何努力追逐。四周戴著假笑面具的木偶們,稱贊著他,頌揚著他,如同攘攘的群鼠,擁擠膜拜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仿佛隻是他的一個影子。
“太子殿下又長高瞭呢。”
“太子殿下又被老師誇獎瞭。”
“太子殿下小小年紀,已經熟練幾國語言瞭!”
“太子殿下,好帥氣的劍法!您長大一定是文韜武略的一代聖君!”
“太子殿下處理起政務,比陛下也毫不遜色啊!”
“太子殿下,這是附屬國的朝拜賀表……”
後來,我明白瞭,那是其名為“太子”,最終在這金殿裡被異化的權力怪物。
所以我選擇和他爭。哪怕我明白,我隻是神母教制約太子的一顆棋子。哪怕我知道,我隻是太子失控後她們的備選。哪怕與太子的黨爭中,自己幾次幾乎身陷萬劫不復,我依舊選擇這麼做。
如果跨不過他,我會永遠顫抖在他的陰影下。
霍蘭德呼出一口冰冷的空氣,從漫長的回憶中重新睜開雙眼。目光緩緩掃視過面前一幅幅肅殺凝重的的臉,站在面前整裝待命的,是禁衛軍所屬嫡系的所有精銳軍官。不知怎的,明明曾無數次想象這一刻的場景,但此時卻覺得恍惚仿佛身在夢中。來自神母教的使者,身段嫵媚地立在他身後,遊刃有餘地微笑望著眉頭深鎖的他。霍蘭德冷冷背對著她,來自身上的隱隱約約的幽香鉆進鼻子,那魅惑般婉轉的聲音,誘惑似的縈繞著他。
“太子已無再起機會,九皇子此時正忙著召集接手宮內官員餘黨。帝國千秋大計,如今隻在你兄弟二人之間。這皇帝你不當,難道讓給他做?”
他皺眉背對著她,並不說話,這聲音讓他隻覺得反感。他冷著臉取下嘴邊的煙鬥,在桌角磕掉燃燒的餘燼,冷聲回答。“我自己有數。”
“很好。至於皇宮之內情況,自有神母聖教替您抹除一切障礙。殿下自己,專心提調城外禁衛軍,準備入城的一錘定音即可。神母教醞釀至今的籌劃鋪墊大計,如今將會把皇宮內的一切塵埃落定。我們會替您效勞,鋪平通往寶座的長階。”
霍蘭德淡漠回答著,對那誘惑力十足的話語並不為所動。悶聲的話語中,絲毫不掩飾流露出的對她們的厭惡。他早就明白,從來在這些口蜜腹劍危險無比的美貌蛇蠍心裡,自己本來隻是一顆用於挾制太子的棋子罷瞭。可能兩方都心知肚明,然而即便如此,那神母教使者的誘惑聲音依舊甜美如初,似乎並不在意那流露出的抵觸,而他也還是耐著性子冷聲回答著。他厭惡她們,此時卻也離不開她們,而使者似乎也對他的情緒瞭然於胸。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戒備著的雙方,此刻雖忌憚卻還是達成瞭微妙的平衡。
“在您的親衛護衛您登上長階之時,該有的阻礙,會悉數拔除。”
冷面沉默的霍蘭德猛然轉過身來,刷地抽出雪亮的寶劍,劍鋒前指,對準瞭使者雪白精致的面龐。
“我警告你們,別的事我不管,隻有他。記住瞭,別動我九弟一根汗毛。”
無視他冷峻鐵青的臉,仿佛對距離鼻尖近在咫尺的那雪亮劍鋒視若無睹一般,使者咯咯地笑起來。
“怎麼?這時候,殿下心軟瞭,比起縈繞你二十多年的東西,現在更顧及那感人的兄弟情瞭是嗎?”
“……”
“……至少,我要親手打敗他。”
霍蘭德的劍尖微微顫抖,顫抖在使者淡定微笑的面龐寸許之間。他喘息著仿佛在平息翻湧沸騰的心緒般,許久才重重呼出一口氣,說出瞭這句話。
“我自會調禁衛軍提前準備。待城外局勢穩定,帶三千精銳士兵從北門入城,包圍皇宮直奔黃金塔。”
使者挑弄著頰邊發絲。“殿下在城外的禁衛軍駐軍兵馬,足有上萬之眾,隻帶這三千人,不要緊嗎?”
“我有考量。”霍蘭德皺眉喃喃自語。“我畢竟無陛下命令,若進城聲勢騷動過大,事後難以收場。再說……上次皇宮兵變之後,父皇便撤換瞭城防軍元帥戈賓,現在的城防司令尼德瑞斯,此人一向傾向模糊,站隊態度曖昧,我也拿不準面對我調動大軍,他是否敢提兵介入。總之……盡量避免刺激到他。你們籌劃既無疏漏,對方全無防備,三千精銳對付皇宮現有守衛,綽綽有餘瞭。”
“是麼……不過,也的確有必要知己知彼。反正南丁格爾大人的執行小隊已經出發瞭,皇宮內的一切,在拂曉時分都會塵埃落定。”使者微笑著躬身。“那麼,我們會在黃金塔恭候您的鑾駕。”
她的背影從營門離開,霍蘭德目送著那背影逐漸消失在雪點逸散的迷蒙昏夜,百感交集地收劍回鞘,抬頭望著濃墨般不可見的天空。在和艾瑟亞仰望頭頂同一片天空的一刻,在感知到仿佛即將迎來裁決一切的終局對峙時,他似心有所感地同樣長長深呼吸。他曾做夢都未曾想過,自己會有這一天真的離那裡如此之近。但在親眼看著那陰影毀滅的心中大快中,他卻又落寞在心中孤獨地喃喃發問。
太子,大哥。你為什麼會這麼做呢?
明明……你擁有我夢寐以求的一切啊。
“快!快!抓緊出發收攏衛隊,重新召集官員!”
在軍官們緊張的大聲催促下,皇傢親衛們急促的靴子聲雜亂響著,冒著風雪向著已一片混亂的皇宮四處火速出發。艾瑟亞裹緊鬥篷,面沉似水地看著衛隊的緊張調動。父皇留給自己的皇帝親衛,和自己的貼身親衛,數量不多,但至少他們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相比太子此前看似掌控皇宮,卻被神母教一旦出動便徹底煽亂失控的眾多衛隊相比,是不是也算塞翁失馬吧。
他沉默地這樣想著。這一夜,他仿佛想瞭很多,仿佛想的是更久更久。那高聳輝煌的宮殿,映照著他幼時玩樂的身影,留下的是父親與兄弟之間的言談笑貌。而現在不存在瞭,面前那見證著他的親情與童年的宮闕,在剛剛被他自己親手付之一炬。焦黑的殘垣斷壁,滿地的厚厚黑灰,與還在劈啪作響的餘燼升騰,把猩紅的火星伴著寒風雪點卷入漆黑夜空。身後的衛隊長官,表情振奮地快步上來報告:“九殿下,剛剛經探查確已證實,太子隨身衛隊已徹底潰散瞭。太子本人不知去向,可能已死於亂兵之中。”
艾瑟亞輕輕點瞭點頭,太子最信任的貼身衛隊都已土崩瓦解,足以意味著太子勢力確切的徹底崩潰,不管他本人死活,大勢都已塵埃落定瞭。雖然宮內情況仍一片混亂失控,但這已算是渡過瞭最驚險的形勢。回顧一路至此,這短短幾天時間真有如一場噩夢。他像是才想到什麼要緊的事,忽然一驚地抬頭問道:“父皇的遺體呢?”
無人回答,在場的每一個人,聽到此話的一刻都面色蒼白地低眉屏息垂首著,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一片寂靜,隻有蕭瑟的風聲與廢墟梁柱間中餘火的噼啪聲回答著他。他意識到瞭事實,頹然地獨自站在已化為焦土的寢宮廢墟前,一言不發。在這一刻,他似乎終於刻骨銘心地親身體會到,克洛夫臨終前的那句“舍棄一切”需要的覺悟與承載的分量。
以艾瑟亞本來的心性品行,若如往日,此刻應該是淚流滿面地崩潰哭拜於地,但隻有今天他沒有動。他獨自站在那裡,失魂落魄地空對著焦黑的倒塌梁柱間未熄的餘燼。所有人大氣不敢出地跪伏在地,目送著他一瘸一拐地緩緩走近寢宮的廢墟。那散發下的蒼白面容微微顫抖,仿佛浸瞭冰水,一身頹喪的愴然中,隻有那被寒風吹亂的散發間深邃眸子裡,卻透出凝聚著執念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許久許久,喃喃自語。
“父皇,我終於體會明白你讓我能夠舍棄一切,是什麼意思瞭。”
他陰沉著臉一步一步向前,旁若無人地撲通一聲跪在漆黑的宮殿廢墟裡,哪怕手掌被厚厚黑灰中未熄的餘燼灼傷,卻仿佛渾然不覺,咬著牙像是與看不見的人對話般,繼續自言自語。
“我推垮瞭太子。我逼死瞭我的大哥。為瞭贏,我燒毀瞭您最後的寢宮。我連同您的遺體,都付之一炬瞭……現在我明白瞭,就是因為已經走到瞭這一步,我現在才必須得走下去。”
“我已經做到瞭這份上,我已經不惜付出瞭這些,我已經不能輸瞭。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一定要贏。”
他緊繃著面龐,用幾乎咬破出血力道緊咬嘴唇,撲通一聲重重將頭磕進廢墟的黑灰塵埃裡,額頭灼紅地向著殘垣斷壁砰砰砰三拜九叩。渾身顫抖著,如同向那裡告別一般,喉嚨裡擠出最後一聲痛苦的嘶吼。
“兒臣……不孝!”
在團團親衛的跪伏環繞,在籠罩寢宮殘垣的漫天風雪中,他向著被親手付之一炬的廢墟告別。那裡有他父皇的痕跡,那宮殿映照著他童年言笑的身影,現在,他向著被自己焚毀的那裡做最後一次告別的一瞬間,終於完成瞭走向長階最後一步的蛻變。
眾人瑟縮著跪伏環繞,戰戰兢兢地仰望那背影。不知為何,明明眼前的景象從來未動,他們卻不約而同地感到,那孤獨立在那裡的矮小身影,這一瞬間似乎變瞭。
變的像一條龍。
周圍跪伏著鴉雀無聲的下屬們,大氣都不敢出地埋頭在地,直到耳聞遠處傳來的隱隱車馬聲打破難熬的寂靜,才紛紛如釋重負地抬頭轉向那裡。馬車緩緩停下的地方,匯報的士兵快步跑來,報告情況。
“是宰相大人來瞭。”
馬車吱呀呀地在急促響動中遠處停下,貌似急切的胡澤,在仆人的攙扶下顫巍巍下瞭車趕到這裡,周圍的衛兵官員們忙出瞭一口長地紛紛圍上去行禮。胡澤提著長袍下擺,慌忙地被攙著往前走近幾步,探頭看著沉默獨立雪中的艾瑟亞,急切張口卻欲言又止。艾瑟亞的身影,獨立站在那裡,並未像以往那樣殷切笑著跑上來拉著他的手,喊一聲“先生”。他如同視而不見般漠然側對站著,衣袍被風吹的瑟瑟鼓蕩。
“九殿下……”
胡澤急切說出的話欲言又止瞭。不知怎的,明明看上去一點都沒有變,但胡澤竟下意識地感到,站到那裡的九皇子,這一瞬間已再不是那個懵懂活潑的少年瞭,仿佛換瞭一個人,仿佛換瞭一個靈魂。北風鼓蕩起少年的金紋黑袍,他獨立在迎接行禮的人群之外,並未看向胡澤,依舊沉默對著燃盡的廢墟。那深邃的眸子淡漠沉著,在那孤立風雪中的矮小稚嫩身影上,胡澤感受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壓迫感。
這一刻,胡澤顫抖瞭。面對著此時仿佛陌生的艾瑟亞,即使以他經歷過的無數朝堂刀光劍影,也未如此刻般讓他感到一股猛然蔓延上後背的不寒而栗。他反應很快,猛地伸手推開兩側仆人,一甩兩袖“呼啦”跪伏在地。
“老臣參見皇帝陛下,萬萬歲!”
“宰相大人,請起吧。我還未正式登基。”面對跪伏在地的胡澤,艾瑟亞終於開口淡淡回應。他像是整理內心般抬頭深呼一口,才不緊不慢地轉身,向著胡澤抬手行瞭一禮。
“如今情況未定,亞倫餘黨仍遍佈皇宮,更有邪黨借勢作祟。人心不安之際,接下來勞煩宰相替我安撫官員,重召群臣。”
“這是臣分內之事。”胡澤慌忙行禮回答。
艾瑟亞微微點頭欲語,他的目光轉向遠方的隱約的黃金塔,人群又騷動起來,遠處卻有幾名驚恐萬狀的士兵撥開瞭人群,連滾帶爬地擠上來撲倒報告:“九,九殿下,不好瞭!剛剛發現,連接寢宮通後花園黃金塔的一段暗道,被炸塌瞭!”
艾瑟亞猛然轉過身來,睜著眼睛快步走上前,看著他們驚恐的面容又抬頭端詳一眼遠處,終於儀態也操持不住地臉色大變起來。聞聽消息的人群同樣大驚失色,個個不安地討論不止。艾瑟亞壓制著紊亂呼吸,努力保持著鎮定,他知道此刻更是考驗之時,如果自己沉不住氣,很快就會和亞倫一個結果。想到這裡,他的頭腦仿佛冷靜瞭些許,是的,本來也根本不是可以歡欣鼓舞的境地,皇宮內形勢依舊嚴峻難測。不如說隨著亞倫的倒臺,劍拔弩張的各方勢力將更加失控,真正的生死挑戰才剛剛到來。真正價值萬金的,是這大難未死的梅拉尼拼著性命傳達來的消息。這才讓他比所有人都警醒地意識到,自己即將面對的,是比篡位的太子黨更嚴峻的生死大敵。現在,通往黃金塔的暗道被毀,很可能也是皇宮內出動的神母教所為,想要直趨黃金塔繼位一錘定音,已經做不到瞭。更糟的是二皇子獨領禁衛軍在外,恐怕很快就會大舉入城,就算知道瞭他們企圖,力量懸殊之下又能如何呢?
他閉著雙眼,白凈面龐在風雪中微微顫抖,冷風吹撩起發絲,小小的手掌輕輕撫上胸口,在那裡緩緩一道又一道地劃起十字,仿佛有比任何時候都洶湧的感情鬥爭磅礴欲出。在內心的極大壓力與如臨深淵的緊張肅殺中,他再一次仿佛求助般向夜幕群星中祈禱。而那冥冥中的聲音,仿佛也如逝去的皇帝一般,回應著他的召喚。
艾瑟亞,你要什麼呢,艾瑟亞?
那聲音從夜幕中來,從風雪中來,似乎隻有他一個人聽的真切,卻如同雷聲一般振聾發聵地隆隆回響。
是財富嗎?
是贊頌嗎?
是友情嗎?
是美色與愛人嗎?
不,我想如果我為瞭這些而來,那麼我一開始就已經輸瞭。
在選擇走上這條路之前,就應該早有為它舍棄一切的覺悟。為瞭得到它,你會失去很多東西,但你甚至連權衡它們孰輕孰重的機會也不會再有。因為在第一步踏上這條路的剎那,就已經再也回不瞭頭瞭。選擇前進,你會失去很多。選擇回頭,你會失去一切。
舍棄小我,成就無限。舍棄人間,成就真龍。
現在我問你,你要什麼?!!
艾瑟亞如冷水淋身般激靈靈顫抖一下,茫然地抬起驚慌與迷惑交織的目光。那渙散目光在惶恐搖曳中逐漸重凝,仿佛找回瞭指引般,緩緩凝聚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堅定,在心跳幾乎沖破胸膛的慌亂喘息中,他一直深埋內心的欲念,終於顫抖著脫口而出。
我要……天下,我要天下!
“看那裡,通過太子寢宮守衛要道的衛兵,果然撤瞭!”
米芙卡把圍巾拽下一點,指著雪夜混沌處一片迷蒙的宮道振奮說道。身邊率領著城防衛隊重回皇宮的莉莉安和瑞貝卡,聞言見狀也終於看到一點曙光般地為之一振。胡澤佈置攔截她們的衛兵悉數撤走,這證明太子勢力確切的崩潰無疑,他已不再需要做忠心的表面功夫給亞倫看瞭。
她們急匆匆的靴子聲,踩著青森森的步道踏上長階。慌亂中的的太子寢宮早已人去樓空,仆人和衛兵都作鳥獸散,隻剩蕭瑟寒夜照著這已失去主人的的寂寥深宮。這輩子可能是第一次有資格踏入這裡的城防兵們,一開始尚且心有忌憚不敢進入,但隨著米芙卡下瞭搜查後可任取太子宮財物的承諾後,重賞之下的眾人瞬間沸騰瞭,不用多命令便蜂擁湧入宮殿,明火執仗地大肆橫行起來。瑞貝卡沒有阻止,她知道事態緊急下免不瞭些非常手段,不如說,她有些佩服米芙卡的行事果斷瞭。
火把明暗攢動間,士兵們翻得宮殿底朝天,米芙卡三人站在大門簷下看著他們搜查,邊緊鎖眉頭討論著。唯一讓米芙卡心中稍定的是,從莉莉安口中得知瞭艾瑟亞此時的處境。多虧瞭在攔截滅口的神母教殺手下僥幸幸存的梅拉尼,把這價值萬金的消息帶給瞭艾瑟亞,這簡直是上天保佑!想到這裡,她又難過地暗暗自責,自己真是不爭氣,偏偏在這十萬火急的關頭被太子黨擒獲,耽誤瞭寶貴的時間。如果不是萬般僥幸中的梅拉尼,等到二皇子和神母教裡應外合,她們這些蒙在鼓裡的人將全部萬劫不復。
可知道瞭又能怎麼樣呢?米芙卡心亂如麻地飛速思考,但心裡隻是越想越絕望,以如今尚且未定的皇宮內他們能調動的勢力,在二皇子的上萬禁衛軍面前完全實力懸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對方恐怕很快就要大舉入城,在這絕對的優勢面前,似乎任何計謀準備都顯得無力,難道真就隻能這麼坐以待斃瞭嗎?
“大人,這兒有一個女人!”
遠處傳來瞭士兵們大呼小叫的鼓噪,一群人簇擁著饒有興趣地圍的裡三層外三層,七手八腳地拖抬著一個人影近前來,夾雜著的還有低聲垂涎的議論,對著裹挾在人群中心的胴體上下其手。嘈雜中傳來鐵鏈的雜亂響動,米芙卡終於註意到,他們推搡著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走上前來。不,不完全叫赤裸,那已經被無數次媚藥蒸熏得粉嫩透亮的誘惑身材上,從頭到腳處在嘩嘩作響的無數金屬拘束中,鎖縛身體各關節的鐐銬無比堅固地束縛全身,就連頭部也鎖在全包裹的金屬頭套中,看不見容貌,隻能聽見隔著金屬發出隱隱約約的誘惑喘息,與模糊辨認不出的囈語,米芙卡認出瞭那是自己在地牢裡看到的女人。此刻,太子宮已在她們的占領中瞭,地牢的翻板敞開著,守衛們早已一哄而散,裡面關押的人被搜查的士兵們一個個架出來。瑞貝卡吩咐下去,手下們使盡瞭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用刀撬開瞭結實的金屬頭套。呈現出來的那張嫵媚卻迷離的臉,已然喪失神智,在長久不見天日的監禁與調教中沉淪失魂瞭。此時,雙眼迷離透著粉紅的面龐上,肌肉都已無法控制地癱軟扭曲,晶亮亮的舌尖探出嘴角,發出誘惑的嬌喘不止與難耐的呻吟,即使這樣,那口齒不清的紅唇間,依舊在斷斷續續發出下意識的詛咒。
“亞倫,你……死……神母教,不會放過……”
“是神母教的人。”瑞貝卡奇怪道。“她為什麼被囚禁在這裡?”
“大人,怎麼處置她?”隊長請示道。
米芙卡聽著那神志不清的囈語,心中猜想時本來已有的輪廓,在這一刻逐漸愈發清晰起來,她大概猜到在阿泰倫節之後,亞倫一反常態行事大變的真相瞭。米芙卡輕呼一口氣,淡漠地冷冷俯視著。目睹至今眼前的一切,她如今對神母教徹底無情,此時此刻看著這幅景象的蘭草,連同那最後一點憐憫也早就熄滅瞭。她把頭抬起來,冷冷回答。
“這個淫婦,留著她有什麼用?殺掉。”
眾人不敢大氣地頓在寂靜中,空氣裡隻剩下蘭草斷續的喘息聲。士兵架著癱軟的蘭草想要拖出去,恰逢米芙卡回頭望向身後巍峨的太子宮大門,她像是想起瞭什麼,在那裡,在阿泰倫節叛亂的夜,她被太子黨扒光鎖在上面示眾的事。她冷哼一聲,像又想到什麼地轉過身去。
“算瞭,把這傢夥也吊在太子宮門外,給馬上要來的他們看看。”
神志不清持續嬌喘著的蘭草,被拖拽著出去。項圈後的鐵鏈鎖在柱子頂端,一時間窒息讓她渾身抽搐兩眼翻白,吐著舌頭涎水橫流,被鐵鏈節節綁縛的雪白長腿蹬直瞭,渾身抽動中高潮不止。但隨後腰箍後的鎖鏈也被拉起鎖上去,分擔瞭重量使得不會徹底窒息,但引來一波波持續的呼吸困難,反而讓長久寸止間的身體反應更大瞭。那乳枷中肥碩腫脹的碩大雙乳酥脹顫動著,翹臀不斷挺動,在恍惚中探著脖子發出騷媚的浪叫。
“嗯……啊啊啊……!”
長久封閉感官囚禁調教中,已不知道寸止瞭多少次的蘭草,早已變成瞭無法思考隻會在快感中做出發情的高潮反饋,除瞭重復的嬌喘,呻吟,扭動之外別無意識的物品。皇宮內倉促調動往來奔走的衛隊,將這一幕悉數盡收眼底瞭。蘭草已然意識不到任何事,隻是徒勞地繼續擺著極度發情的阿黑顏,隨著在窒息中的渾身痙攣下再一次高潮,雪白的長腿夾住瞭柱子,一陣顫抖浪叫下,又一股晶瑩的水跡順著柱子流下來。她不斷挺動著身子,摩擦著粗糙柱子。
“啊啊啊!……啊啊啊……”
瑞貝卡若有所思聽著傳來的隱約呻吟,她像是明白瞭什麼:“給神母教看的?”
“是啊。”米芙卡答道:“在二皇子到來之前,她們的先頭部隊會全部出動瞭吧。”
她輕聲咬緊牙關。
“就算希望渺茫,我也要和她們死拼到最後一刻。”
幾乎言出法隨,門外,蘭草的呻吟戛然而止瞭。她的身體癱軟掛在鎖鏈纏繞的柱頂,眾人看到一支長箭插在她的胸口,鮮血如遊蛇般劃過赤裸的雪白胸脯,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下。米芙卡一行人奔出宮殿,隻見遠處皇宮內火把晃動人聲鼎沸,各處兵馬攢動不止,更看不出是誰放的箭。他們打著二皇子的旗號緊張調動著,開始向著皇宮中心緊張地整隊進發。
“以二皇子勢力為旗號招攬調動衛隊,看來果然是神母教出動瞭。這規模,她們的潛伏佈置,居然這麼大……”瑞貝卡咬著嘴唇吃驚說道,即使她也覺得觸目驚心,她緊張地握緊瞭腰間挎刀。四周的士兵紛紛集結整隊,緊張地觀察遠處忐忑等待命令。“這種緊張關頭也要殺瞭她,看來是視為奇恥大辱瞭,的確給她們的挑釁夠大。”米芙卡觀察著遠處情況,冷靜說道。
“這樣也好。讓這些傢夥自己跳出來,省的混在我們之間成為隱患。讓所有能聽令的部隊,放棄一切崗位,火速集中至九皇子處待命!”
米芙卡凝重地深吸一口氣,目光觀察著遠處情況,頭腦飛速思索著眼下紛亂又緊急的局勢。神母教以二皇子為旗號調動衛隊叛黨,現在她們等於陷入瞭和先前亞倫同樣的境地,如今勢孤力薄,皇宮各處衛隊不知有多少在神母教掌控中,更不要說二皇子很快就要揮軍入城,這真是火燒眉毛瞭!她拼命告訴自己保持冷靜,這就是亞倫失敗之處,萬不可步其後塵。此刻身處絕境之中,想方設法尋求對方破綻,才可能捕捉到能翻盤的一線生機。
“現在我們兵分兩路。瑞貝卡派可靠長官率現在能調動的主力,火速直趨皇宮中心支援九皇子,攔截神母教打著二皇子旗號的衛隊亂黨。最重要的便是保護住九皇子,若他遭遇不測,那直接便萬事皆休!”米芙卡勉強思考著,硬著頭皮苦思冥想對策。“能控制住宮內局勢,這才隻是第一步,如何應對二皇子入城叛軍……我們幾人扮作亂兵沿路探聽消息,摸清對手宮內動向,著手平定內亂後再設法抵禦禁衛軍。時間緊迫,我們立刻行動,在九皇子起居的偏殿會合!”
瑞貝卡快速點瞭點頭,她知道事態嚴峻,不敢遲疑地立即去調遣衛隊瞭。米芙卡裹緊鬥篷,冷風中喘著白氣壓制紊亂呼吸。“隻能寄希望於二皇子輕敵,若他不知宮內底細,輕率未帶主力入城,我們提前佈置,才有一線生機……”她看著遠處皇宮各處人聲鼎沸攢動的部隊,像是猛然想到什麼地驚慌回過頭來,問莉莉安:“梅拉尼呢?梅拉尼在哪兒?”
“梅拉尼……”愣瞭一下的莉莉安,聽到米芙卡此話也嚇得驚叫一聲,才反應過來地花容失色,結結巴巴地說。“糟,糟瞭!她受瞭傷被包紮過後,艾瑟亞把她留在外面的醫療室休息瞭!”
米芙卡臉色狂變。莉莉安驚駭地意識到瞭,她的表情確實變瞭,並且不隻是單純的恐慌。呈現在米芙卡臉上的,是另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陰沉。莉莉安嚇得不知所措,面色蒼白地安慰著米芙卡:“不,不會的,艾瑟亞應該會早就派人把她接到身邊瞭,不會有危險……”
“不……”米芙卡充耳不聞地自言自語著,仿佛著瞭魔一般跌跌撞撞往前走過去。不明所以的莉莉安,此刻也感覺到一股毛骨悚然的陰冷爬上脊梁。她一路小跑著跟上去,隻聽到米芙卡面色恐怖地低聲喃喃自語。米芙卡顫抖著,低聲自語著心中的猜想。她想到瞭。威脅到梅拉尼的危險,恐怕不是神母教,不是叛軍。
而是如今的艾瑟亞。
她們已經窮途末路瞭。如今,死裡逃生的梅拉尼帶來的消息,是現在九皇子唯一的翻盤可能。以為梅拉尼已被滅口的敵人,唯一不可能想到的是,九皇子已從梅拉尼口中洞悉瞭二皇子即將帶隊入城裡應外合的計劃。這一份對手一無所知的情報,將是她們最後的機會。
但此時,叛黨集結而來,失去瞭皇宮外圍控制的九皇子,已經沒有保護並隱藏梅拉尼的能力瞭。不管是派兵保護還是將她救走,都會被遍佈各處的神母教發現。隻要發現她還活著,意識到自己意圖已經泄露的二皇子,一旦改變計劃直接集結大軍入城,所有的人將再無幸免可能。
此時此刻,已經別無選擇瞭。
聽著米芙卡靜靜描述,莉莉安驟然覺得一陣寒意刺骨,在這一刻,她仿佛感到不論是眼前的米芙卡,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艾瑟亞,此時都似乎變得陌生瞭,陌生得她隻覺恐怖。
“他……艾瑟亞,不會做這樣的事吧……?”莉莉安嚇得臉色蒼白地問著,“梅拉尼……一直都是對他最忠心的啊……?”
米芙卡沒有回答,隻有自顧自地邁著急促腳步踩著薄雪路面,心臟狂跳地向前方走去。她感到心亂如麻,不隻是因為想到這個猜想,更讓她止不住地心跳的是,如果這猜想是真的,自己該以何種選擇面對這一切?
他會不會這樣做呢?不如說,面對這一刻,自己希望他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呢?
如果有一天,面對著這一切的不是梅拉尼和艾瑟亞,而是莉莉安和自己呢?
每每想到這裡,她便瞬間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這是她從未想過的一切,明明這是自己一直想走的路,明明自己看著艾瑟亞走完瞭自己想做到的一切,但她之前從未想過此刻。現在她意識到瞭,這就是孤獨的頂點之人必須面臨的抉擇,並且這抉擇他一生中會經歷無數次。自己一直夢想著,從這恥辱的過去脫胎而出,在深淵中爬上所有人不敢仰視的頂點,可從未想過登上那裡的孤傢寡人,需要面對這樣的冷酷抉擇。那是作為王者必須付出的代價,必須心如鐵石,必須能夠犧牲一切。
我要變成這樣嗎?這是我一直想尋求的道路嗎?我夢想的,到底是什麼……?是為瞭身邊的人,還是那孤獨的頂峰?當我真的也走到那一刻不得不抉擇時,我該怎麼辦?
我想要走的前路,終點等待的究竟是什麼?
隨著心亂的快步,她們呼吸著冰冷空氣穿過飄雪的皇宮,在微光宮燈朦朧的雪夜裡,看到雪花紛飛中影影綽綽的宮殿輪廓。幾個裹著軍袍的高大親衛,挎著腰刀一言不發地守在那裡。那裡不是醫務室外。偏殿側面不起眼的一條小臺階,花壇掩映著一間窄小的簡陋書房。米芙卡看到瞭九皇子身邊的親衛長艾庫拉爾伯,此時提著劍鞘沉默地站在門前。一股不祥的預感蔓延上米芙卡的心,她三步兩步地奔上臺階,隻看到面前的艾庫拉爾伯輕輕讓到一邊,眼神復雜地淡淡說道。
“九殿下吩咐我。如果來的是您,願意的話,隻有您可以進去看一眼吧。”
米芙卡看瞭他一眼,心臟狂跳地輕輕邁步,伸手緩緩吱呀推開瞭門。狹窄昏暗的書房內,隻有一盞孤燈,燈火昏昏,昏黃地映照死寂的房間。火苗搖曳,漆黑的影子微微顫動籠罩著墻壁。書架前的一桌一椅,空蕩蕩的桌上,放著的一隻酒壺與酒杯,半杯殘酒中,依舊映照著孤燈的火苗搖曳。梅拉尼的身影獨自坐在桌邊,如同睡著瞭一般歪斜著身子,無聲無息地倚靠在椅背上。在這一刻,百感交集中的米芙卡,徹底防線崩塌地流淚奔到跟前。雖然一直與梅拉尼不和,但此時她卻感到自己酸楚的內心,仿佛比任何時候都痛苦不堪……
她流著眼淚抱住梅拉尼,感到懷中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梅拉尼流著一道血痕的嘴唇,在顫抖中又發出瞭艱難的喘息咳嗽,似乎還剩下最後的一點生命。她呼吸困難地咯咯噴著血沫,勉強睜開血紅的雙眼,怔怔地看著面前人影,又是一陣聽的人膽顫的咕咕喘息。她的雙眼已經充血失明,隻感受到面前的人影,這一刻仿佛又恢復瞭一點氣力,睜著空洞的雙眼徒勞望著,摸索著顫抖的兩手,僅憑著最後的生命掙紮起來。
“九,九殿下……?是九殿下嗎?……”
米芙卡的眼淚奪眶而出,即使她認為自己平日並不喜歡梅拉尼,但此時此刻,她看著這一切,仿佛感到自己的心臟都控制不住地絞痛起來。她手足無措抱著對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是流著淚,想要給對方最後一點安慰地大聲回答。
“是!我是九殿下!九殿下在這呢!”
“九殿下……你,你是皇帝瞭嗎……?”
“……是!我是皇帝瞭!……父皇剛剛已經傳位給我瞭!”
“呵……太……好瞭……”
鮮血沾滿嘴唇的梅拉尼,顫抖著。徹底淚流滿面的米芙卡緊緊抱著她,泣不成聲地勉強以他的口吻回答著她。梅拉尼那修長高大的身體,此刻卻仿佛軟若無骨。柔軟身體中傳出的顫抖,米芙卡能感到仿佛隨生命一起地愈發微弱。喘息著的梅拉尼,雙眼無神地空洞仰天,蒼白的手輕輕抬起,米芙卡哭泣著一把握住,這一刻,她僅剩的一點生氣仿佛又努力地聚集起來,拼盡瞭最後一點力氣,血淋淋的紅唇,氣若遊絲地發出最後的聲音。
“九……殿下,你……一定要……當個……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