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鋪裡,大亨津津有味地向葉小天介紹著他的生意經:“直接買塊大的店面?那需要很多錢啊大哥。我把兩個小店鋪拼起來,店面一樣夠大,但是我分別買和直接買一個大店鋪價錢可差瞭許多。再說,這條街上那麼大的店鋪肯出售的人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葉小天微微瞇起眼睛,仿佛才認識似的盯著眼前這個死胖子:“所以,你就故意要在雜貨鋪旁邊開雜貨鋪?”
“噓……”羅大亨趕緊四下看看,忸怩地擰著手指道:“當時人傢還沒喜歡上妞妞嘛,要不然怎麼也不會打她們傢主意的。”
葉小天籲瞭口氣:“你從一開始就想開一傢這樣的‘雜貨鋪’?”
羅大亨攤開雙手,無奈地道:“不然怎麼辦?難道真開一傢小雜貨鋪?那能賺什麼錢吶,一個月賺來的錢還沒我的零花錢多。可是客棧、酒樓、妓院、賭館,全都有人開瞭,最賺錢的當然是驛路,那時它又屬於齊木。我沒辦法賺過路商賈的錢,就隻好賺他們的錢瞭。”
葉小天佩服道:“好主意!他們開設各種產業,都是為瞭賺過路商賈的錢。可他們賺來的錢怎麼花呢?於是你就開瞭這麼一傢專供本地富人光顧的‘大雜貨鋪子’,賺他們的錢?”
大亨拍手道:“不錯!兄弟這主意如何?”
葉小天摸挲著下巴,緩緩地道:“我以前聽說過一個故事,說是山裡發現瞭金子,於是許多淘金客都跑到山上淘金。可是淘金子辛苦不說,還有生命危險,最後還未必能淘到金子。這時就有一個精明人,在山腳下開瞭個鋪子,專門賣東西給淘金的人。後來許多淘金人並沒發財,甚至送瞭性命,這個開雜貨鋪子的人反而發瞭大財。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黃澄澄的金子上時,他偏偏盯住瞭那些人的口袋。大亨啊,你跟他可有一拼啊。”
大亨的店鋪的確是一傢“雜貨鋪”,因為他不專賣絲綢,也不專賣茶葉,更不專賣珠寶,但他什麼都賣,這不是“雜貨鋪”是什麼?但他隻賣最稀罕、最貴重的東西,他的“雜貨鋪”不是開給普通人的,而是專向富人兜售奢侈品,暴利也就成瞭必然。難怪他生意這麼冷清,原來幹的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買賣,一天哪怕隻做成一筆生意,也比別人苦哈哈地幹一個月賺得多。
葉小天靜靜地看著他,忽然微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管怎麼說,你已經證明瞭你的價值。你可以拿著賬本告訴你爹,你是天才,隻不過不是體現在讀書上,而是在經商上,你爹會開心的。”
……
洪百川開心極瞭,從大亨小時候起,他就按照大亨他娘臨終的遺願,一門心思要讓兒子當個讀書郎,將來出仕入相,建個書香門第。可是這個兒子實在不爭氣,洪百川心裡的標準早已一降再降,低到不能再低瞭。
這幾年,他唯一的心病就是兒子這麼不中用,萬一自己死瞭可怎麼辦?就算給他掙一份天大的傢業,也禁不起他胡作非為地敗啊。兒子這麼渾渾噩噩,就是被下人哄騙,萬貫傢產也能旦夕之間化為烏有,到時候兒子可怎麼活?
萬萬沒想到,兒子居然有經商的天分。洪百川給兒子的條件是小有盈餘,其實他心中的底線是別賠得太多。那麼自己百年之後,給兒子掙下的萬貫傢財,怎麼也能撐到兒子老去的那一天,卻不想……
洪百川欣慰地看著兒子,說道:“這是從你出生以來,爹聽到的最開心的事,大喜事啊!今兒爹要設宴,請典史大人作陪,好好慶賀一下。大亨啊,你說,想吃什麼?”
“嗯……”大亨咬著手指頭很認真地想瞭想,突然興奮地道:“桂花糕!”
一桌盛宴,水陸八珍,各色美味,盡皆齊備。
洪百川算是放開瞭胸懷,杯到酒幹,喝得好不暢快。
葉小天淺酌著相陪,大亨雖未成年,可洪百川今天高興,特意破例允許他也喝點兒酒。奈何大亨隻喝瞭一口,覺得難喝之極,於是他就專心致志地對付他的桂花糕瞭。
桃四娘又端著一盤桂花糕上來,見羅大亨正狼吞虎咽,便柔聲勸道:“大亨少爺,你不用急,你要喜歡吃,四娘再做便是。”
葉小天忽然想起一事,見桃四娘氣色還挺好,便悄聲問道:“四娘,你傢相公……沒有再為難你吧?”
桃四娘神色一黯,向葉小天福瞭一福,低聲道:“還沒謝過大人仗義相助。徐伯夷他……已經和奴傢和離瞭。”
“哦……”葉小天眉梢一挑:“恭喜四娘!”
桃四娘聽瞭頓時一愣,自從她傷透瞭心,終於跟徐伯夷和離之後,但凡聽說此事的人莫不對她好言寬慰。一開始聽著她還覺得熨帖,聽久瞭耳朵都生繭子瞭,現在最膩歪的就是再聽安慰她的話,卻沒想到葉小天竟是這般反應。
葉小天道:“四娘與此等畜牲和離,從此再不必受他欺凌,此為一喜。女兒傢一生中最重要的就是選擇一個好丈夫,嫁人無異於第二次投胎,不幸四娘所托非人。如今四娘正當年輕貌美,再尋一個合適的夫傢不難。若拖延日久,再被徐伯夷想方設法休棄,那時豈非更加淒慘?所以我說,離得好!離得正當其時!所以要恭喜四娘你啊!”
桃四娘聽瞭葉小天這番高論,發瞭半天怔,心裡不知怎的,忽然就敞亮起來,原本鬱結的心情豁然開朗,遂向葉小天福禮再拜:“多謝典史老爺良言相勸,奴傢茅塞頓開瞭!”
大亨嚼著桂花糕含含糊糊地問道:“對瞭,四娘,你們兩人和離之後,可是被那混賬趕出瞭傢門?”
桃四娘心情已經開朗,倒是再無黯然神色瞭,隻是平靜地答道:“房子,那徐伯夷留給奴傢瞭。他醜事敗露以後,鄉鄰無不輕視,縣學中人也是個個鄙棄,在本縣實在待不下去瞭,便卷瞭傢中細軟,去水西瞭。”
葉小天暗想:“李秋池那刁嘴訟師此番無功而返,是被我得罪狠瞭。不想徐伯夷這個對頭也去瞭水西,這水西都快成瞭我的冤傢集中地瞭。幸好我不去水西,否則這偽君子、真小人濟濟一堂,還不把我啃得渣都不剩?”
葉小天自然不會想到他一語成讖,這水西還真成瞭他將來必去之地……
孟縣丞死在獄中,而殺人兇手逃逸無蹤,原因竟然是因為犯人太多把牢墻擠破瞭,這個荒唐的理由氣得花知縣當場昏倒。
但他事後去大牢查看,牢墻確實太單薄瞭些。貴州冬天不太冷,所以即便是磚石的房舍也不像北方墻壁厚重。不過大牢這種地方本該格外加固的,但是……縣裡沒錢。
花知縣痛定思痛,決定等朝廷再撥下銀子,無論如何也擠出一部分徹底修繕一下大牢。不過,亡羊補牢是以後的事瞭,眼下的事還是要解決。
此事報到朝廷,他的考課上有個污點那是在所難免瞭。好在孟縣丞此時已是待罪之囚,而殺人者又是被他勾結地方豪強欺壓迫害過的百姓,仇殺的性質再加上孟縣丞罪囚的身份,遠不及一縣典史剛剛赴任便被強盜加害嚴重,這個黑鍋花知縣也就捏著鼻子認瞭。
可是另一件事他卻很上心,那就是葉小天瞭。葉小天是假典史,按照孟縣丞原本的計劃,是要等他上任一段時間後再悄無聲息地把他幹掉。沒想到葉小天太能折騰,孟縣丞還沒把他幹掉,就先被他幹掉瞭。
如今大事剛瞭,風波才息,就算想按照原定計劃行事,也該再等一段時間。但是花知縣等不瞭啦,因為他剛剛接到消息,艾傢已經有大隊人馬上路,直奔葫縣來瞭。
艾傢聽說艾典史上任路上遇險,本人幸而未死,但傢人護衛盡皆遇難,頓時大驚。雖然那時出遠門很不便利,但是艾典史的弟弟還是親自趕來探望,並且帶瞭一些遇難護衛的傢屬。
另外就是花知縣看到瞭重新掌權的希望。
葉小天扳倒瞭孟縣丞,幹掉瞭齊木,原本由孟縣丞掌握的司法這一塊,現在是水潑不入、針插不進,對葉小天唯命是從,王主簿也沒機會把手伸進去。如果趁此時機把葉小天幹掉,他就有極大可能接手孟縣丞和“艾典史”相繼死亡後留出的這塊權力真空。
於是,花知縣秘密召集當日曾參加密議的各首領官、佐貳官,商量如何盡快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花知縣坐在堂上,左手邊一連三個位置,隻有中間一張坐瞭人,那是老學究似的王主簿。孟縣丞的位置空著,艾典史的位置也空著。
其他如本縣儒學教諭顧清歌、訓導黃炫,巡檢羅小葉,驛丞、稅課大使、縣倉大使等不入流的雜官們全都坐在那兒,一個個沉默不語,堂上氣氛十分壓抑。
這其中有些人這些日子已經和葉小天有瞭很深的交情,自然不想動殺心,比如羅巡檢。還有人是把葉小天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全都看在眼裡,心生贊賞,因此不忍暗害於他,比如縣學的顧教諭和黃訓導。
其他人就是各有考慮瞭,比如王主簿考慮的是:此時讓葉小天消失會不會這最大的好處就要落入花知縣的腰包?另外有些人則是不想冒頭,率先提出殺人的建議。
花知縣在葫縣三年,肩上擔著孟縣丞和王主簿兩座大山,頭上騎著齊木這個太歲,背後還有山中部落不時給他搗蛋,弄得他焦頭爛額,漸漸怯懦怕事起來。如今一條肩膀上的重負突然去瞭,頓時輕松瞭大半。
眼見眾人都沉默不語,一向怯懦的花知縣居然咳嗽一聲,很威嚴地看向王主簿:“艾傢的傢人已在路上,很快就會趕來。隻等他們一到,事情馬上穿幫,你我眾人誰也難逃幹系。當務之急是盡快解決這件事,王主簿以為如何?”
王主簿打心眼裡不願讓葉小天現在死,但是想到艾典史的傢人,王主簿也心中作難。他微微蹙瞭蹙眉,卻沒有說話,倒是羅小葉按捺不住瞭,開口道:“大人,當初共議由葉小天冒名頂替,本是孟慶唯的主意。如今想來,下官覺得也有不妥。葉小天就一定要殺嗎?不如放他離去,對外便聲稱艾典史重病不治而死。此事幹系重大,葉小天難道還會自己對外張揚?如果我們給他一筆重金……”
花知縣瞪起眼睛,呵斥道:“羅巡檢,你能保證他絕對保守秘密?得意忘形的時候,人是會吐露秘密的。酩酊大醉的時候,也是會吐露秘密的。來日他若生計艱難,難說不會以此秘密作為挾制向我們索取種種好處,而且無止無歇!”
顧教諭道:“縣尊大人,顧某觀此人種種作為,不像是那種人。”
花知縣聽瞭這句話,心有戚戚焉地嘆息道:“人,是會變的啊……”
這一來,顧教諭也無話可說瞭。
蘇循天出瞭後宅,繞過花知縣議事的三堂,剛剛過瞭二堂門口,就見李雲聰跟丟瞭魂兒似地在那裡一步一踱。
今日議事,花知縣派瞭不少人手封鎖瞭三堂入口,就連二堂處也加派瞭人手。不過蘇循天和李雲聰都是知情人,而且是被他們派去監視葉小天的人,所以倒不防著他們。
蘇循天嘆瞭口氣,喚道:“李吏典。”
李雲聰愣瞭愣神,回頭見是蘇循天,臉色立刻又垮下來。
蘇循天低聲道:“我姐夫……正召集人馬商議如何對付他。”
李雲聰道:“我知道。”
蘇循天看瞭他一眼:“李吏典,我蘇循天沒服過人,就是服他。孟縣丞那麼陰險的人,齊木那麼囂張的貨色,都被他扳倒瞭。如果他最後反被這種……這種……”
蘇循天咬瞭咬牙:“卻被這等小人伎倆所害,我不甘心!”
李雲聰的眼睛亮瞭起來:“要不,咱們把這件事知會與他?”
蘇循天臉上現出痛苦掙紮的神色,說道:“可是,那是我姐夫啊。”
“那又怎樣?咱們告訴他,讓他早早逃走也就是瞭,難道他還有本事對付你姐夫?”李雲聰拳掌相交,咬牙切齒半晌,頓足道:“走!咱們找他去!”
二人匆匆走出縣衙,剛拐過一條街,就見葉小天從遠處走來。
此時葉小天微有醺意,隨意地漫步街頭,認識他的人都畢恭畢敬向他施禮。葉小天也是微笑頷首,一路行來頗為愜意。
蘇循天和李雲聰馬上快步迎瞭上去,一左一右將他挾住。蘇循天低聲道:“大人,請借一步說話。”
葉小天見二人神色詭異,不覺有些奇怪,當下也不多問,跟著他們拐進瞭一條行人稀少的胡同。蘇循天和李雲聰立即你一言我一語地把事情經過說瞭一遍。
葉小天聽瞭頓時怔住,他有想過這些官員的黑,卻沒想到他們的心有這麼黑,膽子有這麼大!也許水西訟師李秋池的那句話說得有道理:越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官員膽子越大;越是小官小吏,越是狂妄跋扈。
李雲聰催促道:“你快走吧,除瞭我,還有人受命盯著你的。不過你放心,有我倆幫忙,你離開不會被人發現。其實你現在如果想走,就算大搖大擺地走,相信也沒人敢攔你。”
蘇循天急道:“是啊,你就別發愣瞭,這就收拾行囊,馬上走!”
葉小天深深地看瞭他一眼,問道:“那我妹子怎麼辦?”
蘇循天想到葉小天一走,那可人兒便也要跟著離開,心中好生不舍,可是難道他能把人留下?隻得咬牙道:“我去幫你接她。我就不信,後宅裡頭有人敢攔我!”
葉小天搖瞭搖頭:“我從靖州到這裡,一路被人追殺,我不想再一路被人追殺著離開!”
李雲聰急得跺腳:“那你想怎麼樣啊?”
……
縣衙三堂裡,原本肅靜的大堂又變成瞭菜市場,持不同意見的官員們你一言我一語爭得面紅耳赤。花知縣沒有一言而決的魄力,隻能坐在上首無奈地看著大傢激辯。
這時,緊閉的大門忽地轟然一聲被人推開瞭,一束金黃色的光映進來。
堂上頓時一靜,眾人齊刷刷向門口望去,就見葉小天披著一天晚霞,笑吟吟地走瞭進來,拱手說道:“大傢好,在商量讓我怎麼死嗎?我來送死啦!”
葉小天夷然不懼地闖進縣衙三堂,大門一推,血色夕陽灑入,堂上的魑魅魍魎立即如同雪獅子見火,再也濟不得事瞭。
他們商量的事本就見不得人,哪受得瞭正被陰謀暗算的人突然這麼堂而皇之地闖進來?就不提這些日子以來這個不是官的官帶給他們的強大心理沖擊、樹立的莫大威望,他們也要考慮既然葉小天已經知道這個陰謀,是否還留瞭後手,又有哪個還敢打主意再置他於死地?
葉小天也知道大傢的心思,直截瞭當地向他們提出:艾典史的傢人既然很快就要到瞭,他這個典史也就做到頭瞭,他會離開,絕不會把他冒充典史的事情張揚於世。
事已至此,花知縣等人已經沒有別的選擇,隻能相信葉小天的這個承諾。
葉小天也不難為他們,把自己一路上考慮成熟的計劃和盤托出。花知縣等人聽瞭不住地點頭,答應依計行事、全力配合……
一切都在暗中緊鑼密鼓地進行,葉小天跟水舞商定瞭具體的安排,知道自己留在葫縣的日子不多瞭,明天將是他在葫縣公開露面的最後一天。
踏著夕陽的餘暉,葉小天來到瞭羅傢。
葉香蘭察言觀色,看出自己的小情郎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地將他迎進傢中。
葉小天心情很復雜,在葫縣的經歷仿佛一場夢,終於到瞭夢醒時刻。在這個魚龍混雜、暗潮洶湧的地方,他幾乎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跟各路人馬勾心鬥角、鬥智鬥勇,一身疲憊,獨力支撐。
是這個傢,還有這個女人,給瞭他溫暖、親情和激情。在這裡,他能得到片刻的喘息;在這個女人身上,他能得到暢快淋漓的發泄,少年的雄性激素得到徹底的釋放。
來之前,羅小葉偷偷找過他,這個巡檢司的長官當然知道葉小天要離開葫縣,從此天涯永隔。他暗示葉小天應該去跟母親道個別,給這段感情畫個句號。
葉小天忽然明白,他跟葉香蘭的這段孽緣,之所以得到羅小葉的支持和配合,是因為羅小葉早就知道他們會無疾而終。自己的母親偷人,他還樂見其成甚至參與其中,隻因為這是露水情緣,對羅小葉和他的母親不會產生長遠的影響。
明天,“艾典史”將從世上消失。今晚,將是葉小天和葉香蘭的最後纏綿,羅小葉不會摻和,會讓他們好好道個別。
這一夜,葉香蘭心中隱隱不安,小情郎忽而瘋狂如虎,忽而溫柔似水。
葉香蘭做小伏低、百般逢迎,隻為能讓葉小天盡興……
兩人幾乎一夜未睡,隻是在天光將亮時小憩瞭片刻。
葉小天離開時,戀戀不舍地頻頻回頭。別瞭,這個雅致的小院。別瞭,這個風情的女人。
葉小天也曾想過,在這段感情中到底誰吃虧誰占瞭便宜,是他占有瞭葉香蘭,還是葉香蘭俘虜瞭他?他是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比羅小葉還小瞭幾歲,而葉香蘭比他的母親還年長,典型的“老牛吃嫩草”……
可就是這樣一位成熟的風韻婦人,知冷知熱、善解人意,無怨無悔地付出瞭自己的全部,讓葉小天這個流落天涯的孤獨浪子擁有瞭一份世間難得的真情。既如此,何談吃虧?
……
葫縣驛路一段險崖再度因雨水沖刷而坍塌,艾典史親自帶人前往搶險。在施工過程中,懸崖碎石滾落,艾典史躲避不及,被巨石壓得稀爛,為國捐軀。
艾典史死瞭,而且死得如此……悲壯!就算艾傢的人起瞭疑心,他們也休想查出什麼瞭,一具稀爛的屍體,誰有本事復原?
至於葉小天的兩個“妹妹”,官府裡參與其謀的人才知道那是他妹妹,對外界可是聲稱因為救過艾典史,被艾典史知恩圖報帶回縣城的兩個村姑。而且這兩個村姑受知縣夫人賞識,已經留在縣衙後宅瞭。艾傢人就算對這兩個村姑感興趣,又哪知道這兩個自從到瞭葫縣就住在縣衙的女人長什麼樣兒?
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行過長街,最前頭是兩個“開路鬼”,每人手中各撐著一桿銘旌。其後是一對大鑼,一班穿號衣的吹鼓手吹吹打打的十分熱鬧。
接下來是幾對官銜牌,一頂返魂轎。轎後是僧、道、尼弟子,念經的念經,招魂的招魂。之後又有白色旗幡無數,紙錢兒撒得雪片兒一班。長街上不少百姓望棺大哭,伏地祭拜。
一口上好的棺材,是洪大善人捐贈的。抬棺杠的全部是縣衙捕快或皂隸,共計三十二人,其中周班頭和蘇班頭扛首杠。這已經是出葬的最高標準瞭,再往上是四十八扛,那得有爵位的人才行。
棺木前邊李雲聰腰系孝帶,手捧靈位,上書“葫縣典史艾楓之靈位”。
因為艾典史是外鄉人,等他傢人趕到還要起出棺木運回本籍,此時入土隻是葫縣上下的一片心意,所以埋葬地就選在城外十裡的黃大仙嶺腳下,青山溝旁一處青山綠水環繞的地方。
葬坑早已挖好,埋棺,填土,立碑,獻祭果,點香火,和尚、尼姑、道士們又繞墳走瞭三圈,口中念念有詞。當上百個紙人紙馬燒成熊熊大火的時候,王主簿扶著哭得泣不成聲的縣太爺走上前,淚流滿面地宣讀起悼詞來。
陪祭的人群中,一個打招魂幡的“小鬼”杵在那兒,聽著花晴風抑揚頓挫的悼詞,輕輕嘆瞭口氣,對旁邊的大頭鬼低聲道:“你說,將來我真的死瞭的時候,有沒有現在這麼風光?”
大頭鬼答道:“照理來說,不可能!你以後能當官麼?不能!你將來會有全縣官民為你操辦喪事麼?不能!所以,你的喪事隻能辦得跟平民百姓一樣!”
大頭鬼看瞭他一眼,又安慰道:“不過大哥盡管放心。兄弟我現在會掙錢瞭,等你死瞭告訴我一聲,我一定幫你辦個比這還要風光十倍的葬禮。”
這個小鬼自然就是葉小天,大頭鬼就是羅大亨瞭。
這件事兒葉小天沒瞞著大亨,原本他是想偷偷溜走的,既然要走得如此“正大光明”,多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也就無所謂瞭。
花知縣念到最後一句,張開雙臂,放聲大呼:“嗚呼!艾公溘然長逝,登其堂不聞其聲,入其室不見其人,此情此景黯然神傷,愴然心痛也哉。聊備微儀,以伸微忱,靈其有知,來格來歆,尚饗!”
大亨扶著銘旌,長長地舒瞭一口氣,對葉小天低聲嘀咕道:“有朝一日我若死瞭,一定囑咐後人隨便刨個坑把我埋瞭瞭事。”
葉小天奇怪地道:“這是何故?”
大亨道:“這般折騰,會累死我的。”
葉小天:“……”
大亨沉默片刻,突然道:“大哥,你這一走,還會回來嗎?”
葉小天也沉默瞭一陣兒,輕輕地道:“此一去,恐怕沒機會再回來瞭。”
大亨伸出一隻手,搭在葉小天手上,動情地道:“大哥,我會想你的。”
葉小天看到大亨眼中閃閃的淚光,也反手抓住瞭他寬厚的大手:“習慣聽你說不著調的話瞭,這一走,我還怪想的。我是沒機會再來葫縣瞭,等你生意做大瞭,想走出去的時候,記得來看我。你到瞭京城,一打聽刑部街老葉傢,那兒的人都知道!”
大亨用力點瞭點頭:“嗯!”本來想忍住的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流瞭出來。不過,此際傷感莫名的大亨萬萬沒有想到,葉小天這個禍害會回來得那麼快,而且是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身份。
花知縣、王主簿等人愧見葉小天,煞有介事地主持完葬禮,便紛紛回城瞭。全程參與瞭自己葬禮的葉小天和大亨、羅小葉、李雲聰、蘇循天等人灑淚告別,踏上瞭趕往銅仁的路。
一輛輕車正等在路邊,車轅上,水舞和瑤瑤正向他歡快地招手。
“我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蹺!”楊三瘦站在高山坡上一片密林中,看著送葬人群陸續散去,看著“水落石出”的葉小天連聲冷笑。
一開始他還沒認出葉小天,但是當他看到站在車轅上的水舞和瑤瑤,如何還猜不出那個扮招魂小鬼、唇上貼瞭兩撇小胡子的男人是誰。
楊三瘦帶著兩個跟班,在葫縣頑強地生存下來瞭。他打聽到艾典史上任時遇瞭賊,傢人盡皆遇難,幸被村姑兩姐妹搭救,艾典史知恩圖報,把她倆帶進瞭城,現在縣太爺府上做事。
楊三瘦問過那對村姑姐妹的大概年紀後,疑心便更重瞭。因此聽說艾典史死在驛路修整現場後,他對這件事便存瞭很大的疑慮,於是立即盯緊瞭縣衙。
楊三瘦獰笑道:“這廝好大的本事,不曉得用瞭什麼手段,居然冒名頂替,當瞭這麼久的典史官,如今又假死離開……這一回看他還往哪裡逃?”
葉小天渾然不知楊三瘦帶著人正在暗中輟著他。他坐在車轅上,揮鞭趕著馬車,心裡別提有多暢快瞭。雖然說一路風波不斷,可如今總算是即將修成正果瞭,到瞭銅仁安排好瑤瑤,就可以帶著漂亮媳婦回京城瞭。
想到這裡,葉小天喜滋滋地大聲唱起瞭山歌:“不見瞭情人兒心裡酸,用心模擬一般般。閉瞭眼睛望空親個嘴兒,接連叫句俏心肝……”
車上水舞聽見這歌,登時羞紅瞭臉,暗暗啐瞭他一口。
歌聲在山谷間回蕩著,茂密的叢林中,正有一道人影形影不離地跟著他們,一張獵弓挎在那人肩頭,在蒿草叢中若隱若現……
葫縣距銅仁並不遠,可這裡山水環繞,道路曲折,就算乘坐馬車,也要用兩天半的時間才能趕到。
楊三瘦果然把葉小天追丟瞭,葉小天趕的是馬車,他們是甩開兩條腿步行。但是楊三瘦頗有一股韌勁兒,沿著往銅仁的路緊追不舍。
銅仁在大明朝建國初本隸屬於安宋田楊四大傢之一的田傢。田氏傢族從隋朝就成瞭該地的統治者,千百年下來,根基深厚,勢力龐大。
朱元璋建立大明後,貴州土司相繼歸附。但是這些土皇帝都是既不聽調也不聽宣的主兒,隻是隔三岔五給朱重八送點土特產品意思一下,表示我是你的臣民也就行瞭。
朱元璋做夢都想把貴州完全置於自己治下,這個突破口他就選在瞭田傢。當時田氏土司中勢力最大的是田仁智和田仁厚,根基之地分別在思州和思南,兩系爭得十分激烈。田仁智贖通大臣,爭取到瞭思州宣慰使一職,但思州的真正大土司是田仁厚。
田仁厚也向朱元璋爭取宣慰使的任命。老謀深算的朱元璋是何等人物,他的錦衣衛早把貴州情形詳細稟上,他卻佯作不知,把田仁厚也委任為思州宣慰使。
一山不容二虎,雙方為瞭爭奪正統地位,開始大打出手。不過老朱的佈局沒來得及收網就駕鶴西歸瞭,他那無能的孫子朱允炆坐擁整個天下,四年後就被隻有燕京一隅的燕王朱棣打瞭個落花流水,天下換瞭主人。
永樂大帝登基後,田氏兩大土司正打得不可開交。永樂是雄才大略之主,自然明白老爹當年佈下這一局的真正用意,就算不明白,眼見如此情形,他又豈會放過?
永樂皇帝笑瞇瞇地出面勸和瞭一陣,二田都不肯退讓,反而打得更厲害瞭。朱棣翻臉瞭,趁著二田爭鋒元氣大傷,悍然出兵罷黜瞭兩個大土司的宣慰使之職,將思州、思南兩地分割為銅仁、思南、石阡、烏羅、思州、鎮遠、黎平、新化八府,設貴州佈政司總轄之。
父子兩代,佈局十年,終於把朝廷的手插進瞭群山環繞的貴州。緊接著,永樂大帝就忙著掃北去瞭,還把京城從南京搬到瞭北京。他的子孫可沒有他那麼強大的本領,於是朝廷對貴州的控制,始終進展緩慢。
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當初永樂皇帝就算把精力放在貴州,也未必就能在他有生之年完全解決問題。他五征漠北,打得韃子望風而逃,可也隻是打敗,而無法有效占領和統治,實在是因為得與失之間不成比例……結果茫茫草原始終是遊牧民族的天下。
貴州情形大抵相似。田氏雖吃瞭大虧,銅仁也置於佈政司治下瞭,統治該地的卻是土知府,也就是世襲官,正式官名叫提溪長官司長官,元朝時稱為達魯花赤。
銅仁知府姓張,張氏土司起源於元朝初年的紹慶黔南道大元帥張恢之子張煥,統治銅仁已有三百多年。在張氏傢族世世代代的統治下,這裡成瞭一個相對封閉的獨立王國。
葉小天一行三人趕著馬車進城,發現這裡雖比葫縣大得多,也繁華一些,卻總給人一種比葫縣更古老、更蠻荒的感覺。
葉小天先去尋客棧住下。好在葫縣衙門歸還瞭當初收繳的全部財產,還額外贈有程儀,大亨也饋贈瞭一筆錢,路上花銷吃用倒是不愁,不至於像當初從靖州逃往葫縣時那般狼狽。
葉小天一傢三口入住客棧的時候,楊三瘦三人拖著疲憊的身子剛剛趕到銅仁城。
嶽明皺著眉頭,好象他的眉頭就從來沒有舒展過:“人海茫茫,到哪兒去找他們啊?”
楊三瘦冷笑道:“這個傢夥這麼喜歡惹事,到瞭銅仁就會安份瞭?我才不信!他們一定跑不掉的,哈哈哈……”
可憐的楊三瘦,為瞭達成他的目標一路受盡苦難,從一個豪門大管事幾乎混成瞭叫化子。那完成夫人囑托殺死水舞和瑤瑤的念頭已經成瞭他心中的一個執念,弄得他都快魔怔瞭。
葉小天跟著店小二一進大堂,就見一個模樣標致、體態風流,隻是眼角高挑、眉梢斜飛、帶著幾分跋扈之色的美艷婦人面色不愉地指手劃腳,一個掌櫃模樣的人陪著笑在旁邊應付。
“看看你們這破店,要什麼沒什麼,還敢說是銅仁最好的店?早知道我就不該跟著老爺來這兒,真是寒酸死瞭。幸好今天我們老爺就要回來瞭,要不然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
葉小天看見那小婦人渾身珠光寶氣,一副暴發戶嘴臉,不禁皺瞭皺眉,對店小二問道:“這人是你們這裡的客人?”
那小二苦笑道:“可不嘛,是一個商人剛納的妾,新婚燕爾,不舍得分離,便跟著男人出來做生意。本來要去葫縣,聽說葫縣那邊出瞭事,男人便把她留在此處,獨自押著貨物去瞭。這一走就是半個月,這婦人整天嫌這嫌那,都快煩死人瞭。可她是客人,又奈何不得她。”
這時那婦人悻悻然地一轉身,看到瑤瑤走進來,一臉的鄙夷。
那掌櫃苦著臉道:“邵夫人,因為你的吵鬧,這都走瞭幾撥客人瞭。”
婦人不依不饒地道:“是你這店不好,難道還怪我不成?好,你不趕他們走,就讓他們住得離我遠一點兒。還有,他們住一天不是嗎?我住店的錢要扣一天。”
那掌櫃心中厭惡之極,可又不好對客人惡語相向,想到今天這刁蠻婦人的丈夫就要回來,或許明天就要走瞭,也犯不著忍瞭這許久此時才與她吵鬧,隻好點頭應是。
那婦人見他肯減店錢這才罷休,她滿面不悅地走過來,見瑤瑤還站在門口,厭惡地一推,喝道:“給我滾開!”
“哎喲!”瑤瑤一個屁墩坐到瞭地上,眼淚登時在眼眶裡打起瞭晃晃。
葉小天見狀氣往上沖,登時就要沖上前理論,卻被水舞一把拉住。
水舞搖瞭搖頭:“葉大哥,算瞭,好男不跟女鬥。”說完上前扶起瑤瑤,替她拍去屁股上的塵土,柔聲道:“沒事吧?”
瑤瑤懂事地搖瞭搖頭。
那婦人提出不許葉小天一傢與她比鄰,可是她整天咋咋唬唬的招人煩,住店的客人要麼走掉瞭,不走的也早要求調瞭房,剩下的兩間偏偏與她比鄰。於是掌櫃的就安排葉小天住在那婦人隔壁,水舞和瑤瑤住在葉小天隔壁,算是與那婦人隔開瞭。
葉小天三人住店時已近黃昏,沐浴更衣後又去店裡吃瞭些東西,再回到住處歇下時天色已經全黑瞭。葉小天剛躺到榻上,就聽隔壁發出一聲高分貝的尖叫:“啊!老爺,您回來啦!”
那婦人聲音極其刺耳,根本不考慮左右住客,一會兒說老爺黑瞭瘦瞭,一會兒又驚喜地贊美老爺給她帶回來的飾品,那嗓門兒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真有魔音穿腦之效。
好不容易捱到隔壁消停下來,葉小天松瞭口氣,剛想睡個踏實覺,就聽到隔壁又響起瞭“嗯嗯啊啊”的叫床聲,那婦人居然毫不抑制,浪叫聲驚天動地、鬼泣神嚎。
葉小天再也忍無可忍瞭,他怒發沖冠地跳起來,掄起拳頭“嗵嗵”地砸墻,大聲吼道:“你們這對狗男女,整整半個月瞭,天天晚上這麼折騰,還叫不叫人睡瞭,啊?”
隔壁靜瞭大約有一盞茶的時間,叫床聲就變成瞭怒罵聲、哭喊聲、摔打東西聲,如暴雨雷霆一般,半個時辰後又響起瞭嚶嚶哭泣聲。葉小天可是最喜歡在風雨聲中入睡瞭,於是他安然枕上,甜甜地進入瞭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