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安回到自傢巷口,疲憊地嘆瞭口氣,懶洋洋地邁步進瞭傢門。
妻子柳敏白瞭他一眼,母親竇氏對他也是不冷不熱,就連女兒葉靈都沒多看他一眼。
葉小安木訥窩囊沒什麼本事,隻是一個普通的獄卒,因為不會幫牢裡犯人們跑腿辦事,隻有獄卒那點可憐的薪俸,所以傢裡生計艱難。雖然他現在也算得上是傢裡的頂梁柱,可是就連傢裡人也都看不起他。葉小安也習慣瞭,訕訕地湊到桌子邊,悶頭吃飯。
明天就是小年瞭,北京城居然下起瞭鵝毛大雪。熊偉敞著胸懷,迎著漫天大雪叉腰向天一望,便走出瞭院門兒。他有世襲的仵作身份,同時自己傢裡還開著肉鋪。
熊偉站在門口往遠處瞅著,就見巷口忽地出現一大片人影,看服色,都是些雜役力工,這些人居然是掃雪的。隨著走近,更可以看到每隔五六步,路邊就會相對站定兩人,這兩人系著披風,腰胯長刀,熊偉不禁有些吃驚。天子腳下,世面見得多,熊老漢就見過一位皇妃回傢省親時貌似就是這般排場,有侍衛武士關防戒備。
這巷子裡都是老鄰居,誰傢的情況大傢都清楚,哪有誰傢祖墳冒瞭青煙,出過皇妃娘娘?沒有啊!這可是天子腳下,就是大學士們也不可能這麼擺譜,一乘轎子,十餘隨從,那排場就夠大瞭,更不要說還得清掃街道、安排防務,真是莫名其妙。
一排華麗闊綽、珠光寶氣的大車駛進巷子,兩旁是高頭大馬的武士護擁,前方還有勁裝佩刃的武士開路。熊老漢正瞅著,就見一輛車子掀起瞭簾兒,探出一張面孔來,一個女娃兒穿著奇異的服飾,頸上頭上俱都是銀光閃閃的飾品。要說銀飾遠不如金釵耳珠項鏈顯得尊榮,可也不知這位姑娘是怎麼搭配的,清一色的銀飾,卻襯得那張面孔嬌媚俏美,不可方物。
如此一張宜喜宜嗔的俏美面孔乍現於漫天大雪之中,把見多識廣的熊老漢也給震住瞭:“仙妃!仙妃啊!這樣俊俏的閨女,除瞭皇爺,還有誰有資格享受?我的老天,莫非咱們這巷子裡真有誰成瞭皇親?”
熊老漢瞪大一雙牛眼,正無比艷羨地想著,眼神兒直勾勾地追著那位姑娘俏美的模樣。面前忽地又行過一輛車子,熊老漢又想:“俺滴個娘唷!也不知道是誰發瞭大財,不是撿到瞭沈萬三的聚寶盆吧?怎麼就這麼大的排場……”
車子在熊老漢傢的院墻邊停住瞭,因為旁邊就是葉傢。院門前都清掃完畢,雇來的雜役力工們已經退到一邊領工錢,十幾個魁偉有力的大漢按著刀,頂著鵝毛大雪站在四周。
一個眉目如畫的小丫環掀開轎簾,那個渾身銀飾、俏美無雙的姑娘就輕輕巧巧地從車裡躍出來,小丫環馬上轉身取過一身白色狐裘為她披上。仙妃般的美人兒扭過頭,快活地叫:“小天哥,這就是咱傢?”
“小天哥?葉小天?原來是葉小二撿到瞭聚寶盆!”熊老漢的嘴張得老大,驚愕地看著葉小天從車裡走出來。沒有腳踏,就見一個按刀大漢走上兩步,雙膝跪地,雙手撐雪,極其虔誠恭敬。葉小天足尖在他背上穩穩地一踏,便走到瞭地上,旁邊馬上有人湊上去,將一襲銀光閃閃的皮袍披在他的肩上。
葉小天披著皮袍,目光一轉,看到熊老漢,馬上笑著打聲招呼:“熊大爺,好久不見啊!”
“啊~~~啊~~~”熊老漢發出的聲音就像葉小天的回音似的,可憐的熊老漢不管是殺豬宰羊還是驗看何等恐怖的屍體,從不曾如此手足無措,如今卻被葉小天這派頭給震住瞭。
葉小天親親熱熱地沖他叫著熊大爺,他卻有種雙膝發軟、跪下沖葉小天叫大爺的沖動。
葉小天笑嘻嘻地向他走過來,握住瞭他尚未洗凈,還帶著血腥的粗糙大手:“熊大爺,我是小天吶,我回京瞭!”
“啊~~~啊!你……你回來瞭啊!”
葉小天笑道:“是啊!幾年不見,熊大爺一點兒都不顯老。哈哈哈……先不多說瞭啊,小侄才回來,急著去拜見娘親,回頭再去熊大爺傢拜年!”
熊偉機械地點頭:“喔,好,好好好!回頭聊,回頭聊!”
葉小天轉身向那娉娉婷婷、俏立雪中的小美人兒走去。熊偉這才發現,葉小天披的一襲皮裘是黑色的,黑得發亮,可剛剛看明明是白的……熊老漢突然明白過來,人傢穿的這就是傳說中的“海龍銀針”吶!
海龍皮做的皮袍本就價值連城,海龍銀針質料更是海龍皮中的上上品,從不同的角度看,這種皮袍可以在銀白色、銀黑色和銀灰色之間不斷變幻。老天爺,光這一件袍子就得多少錢?
眼看著葉小天挽住那仙妃般的小美人兒走進瞭鄰傢,熊大爺如夢方醒,跌跌撞撞地就往院子裡跑:“老婆子!老婆子!快出來看小天!快出來啊!”
熊大娘拎著一截晃晃悠悠的豬大腸從後邊跑瞭出來,納罕地道:“老頭子,你說啥?”
熊大爺指著院子外頭,吭哧半天,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瞭。
葉小天拉著哚妮溫熱的小手,一推院門兒,便踏進瞭院子。
葉小安瞧著桌上飯菜,不高興地道:“馬上過年瞭,還吃這樣的飯菜,就不能多點葷腥?”
竇氏不滿地道:“明兒就是小年,有好東西不得攢著明兒吃?現在就靠你那點薪水,還能天天胡吃海塞不成?”
柳敏冷嗤一聲:“你弟弟當初才多大,就混到牢頭瞭,那錢掙得少嗎?你沒那本事掙錢,還有臉說三道四!”
靈兒雖然年紀不大,可是傢裡拌嘴的事兒已經見多不怪瞭,忽一抬頭,就見院門一開,呼啦啦進來一大幫人。
小女孩馬上扯開嗓子叫起來:“奶奶,娘,你們倆別吵啦,咱傢來客人啦!”
竇氏和柳敏扭頭一瞧,就見院中站著五六個漢子,中間一雙璧人,男的華裘罩體,氣度雍容;女的足蹬鹿皮小靴,身披雪狐皮裘,頭戴秋板貂的昭君暖套,肌膚潤玉,俏美無雙。
竇氏顫抖著嘴唇走向門口,院裡的男子身影熟悉又陌生:他是自己的寶貝兒子,是跟她有過一夕之歡的男人,是自己女兒的生身父親,她每天都惦念他……
她還沒說出話來,院中那身披華裘的青年已經大步迎瞭上來,眼含熱淚,“卟嗵”一聲跪倒在地,顫聲叫道:“娘!不孝兒小天,回來啦!”
大雪紛紛揚揚,一傢人坐在堂屋裡親熱地聊著天,各種禮物堆滿瞭屋子,院子裡眾侍衛肅然而立,不一會兒就成瞭一個個雪人。
葉小安抬頭看見,頗為不安,趕緊起身道:“哎呀!院裡還站瞭這麼多人,這房子小,可怎麼招待得下?可是這麼大的雪……”
葉小天笑著拉他坐下:“哥,我的人可不隻院子裡這一點兒,外邊還有一百多號人呢,房子再大個十倍,也未必裝得下。我手底下有人給我們安排住處,你就別操這個心瞭。”
竇氏多想把兒子抱在懷裡,甚至還想今晚就鉆進一個被窩,聞聽此言不悅道:“兒啊,你走這幾年,可知娘有多想念你。你這才剛回來,就不在傢住?雖然傢裡窮破瞭些,可你那西屋一直給你留著呢……”
葉小天趕緊道:“噯!娘,你這麼說,兒子心裡可不安瞭。不是兒子不想在傢住,實在是這西屋長久不住人,缺東少西的。你看你這嬌滴滴的兒媳婦,你舍得讓她挨凍?”
葉小天這樣一說,哚妮的俏臉頓時紅瞭,羞答答地低下頭不說話。
竇氏可是稀罕極瞭這位天仙般的兒媳婦:“說的也是。這麼嬌滴滴的兒媳婦,我哪舍得她遭罪?隻是,你去客棧裡住,可不能走太早瞭。明兒一早,還得回來!”
柳敏看到小叔子也很激動,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兩人做過多日地下夫妻,葉小天在她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此時面對英俊挺拔、氣度不凡的小叔子,柳敏心潮澎湃,她端瞭茶水過來,殷勤地遞給葉小天,道:“二叔喝茶,不是啥好茶葉,你可別嫌棄!”
葉小天雙手接杯,笑道:“大嫂,見外瞭不是?我可打小兒就生活在這兒。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傢貧,你看我這麼擺氣派,那不是替咱葉傢長臉麼!進瞭傢門還擺譜,那算什麼東西?”
葉小天這麼一說,一傢人都笑起來。
柳敏湊到哚妮身邊坐下,羨慕地看著她嬌美無儔的模樣,道:“哚妮呀,你生得可真俊!瞧這小模樣兒,多招人疼。以後啊,咱們就是妯娌倆,可得好好親近親近。”
哚妮飛快地瞟瞭葉小天一眼,羞澀地說道:“大嫂,您可別這麼說,人傢……人傢隻是小天哥哥的妾室,不敢跟您稱妯娌呢。”
柳敏大吃一驚:“什麼?你……”
竇氏對兒子嗔道:“你小子,真長本事瞭啊!這麼俊的閨女,你還隻當妾。看把你拽的,人傢還不配做你媳婦咋的?”
葉小天還沒說話,哚妮已搶著道:“婆婆,不怪小天哥的,人傢……人傢心甘情願跟著小天哥,什麼名分都無所謂。再說,小天哥已經有未過門的妻子瞭呢,不但身份高貴,而且模樣比我要美上十倍呢。”
竇氏一聽哚妮說小天要娶的媳婦出身高貴,不禁忐忑起來:“小天啊,那閨女是誰傢的孩子啊,莫非是什麼大官傢的姑娘?咱們葉傢,能配得上人傢嗎?可別……”
葉小天還沒說話,一旁蘇循天開口瞭:“老夫人,您別擔心。你那兒媳婦,天仙一般的人物,俊著呢,而且溫柔賢淑,特別聽葉大人的話!至於說出身,嘿嘿,本來呢,咱葉大人就算是一府推官,那也是配不上人傢的。可是咱葉大人,現在成瞭土司老爺,不是官瞭!”
竇氏從未聽說過土司這個稱呼,她還以為相當於員外老爺,所以登時急瞭:“這話怎麼說的?我傢小二被朝廷免瞭官瞭?”
葉小天哭笑不得,道:“娘,不是免瞭官,我是做瞭另一種官,一種更大的官……”
竇氏聽得兩眼放光,忙道:“有多大?不會有知府那麼大吧?”
蘇循天把嘴一撇:“知府?比不瞭!”
竇氏放瞭心,笑道:“我就說呢,小二再本事,還能躥上天?這要是比知府老爺官還大,簡直是不像話!”
哚妮“噗嗤”一聲笑瞭,趕緊掩住小嘴,靈動的眼神兒往婆婆一瞅,瞧她沒生氣,這才解釋道:“婆婆,蘇先生說的比不瞭,是說知府老爺比不瞭小天哥。”
她這麼一說,就連柳敏都呆住瞭。眼見小叔子這麼有本事,整個葉傢都要雞犬升天,柳敏不知何等開心,畢竟葉小天跟她不是普通的叔嫂。
此刻一聽小叔子比知府老爺還厲害,柳敏都快坐不住瞭,總覺得要起身肅立一邊,心裡才踏實。她瞪圓瞭杏眼,驚訝地道:“比知府老爺還厲害?”
也許血緣使然,靈兒天生就對葉小天打心眼裡親近,再加上這位二叔又帶來這麼多好吃的、漂亮的禮物,她就更歡喜瞭。隻是葉小天久居高位,氣度自然養成,雖然在自己傢人面前他沒有擺架子的意思,可那不怒自威的領袖氣質卻是自然而發,小孩子直覺強烈,就有些敬畏。現在聽到這裡,好奇心起,終於忍不住問道:“叔……叔父,那你究竟是多大的官兒啊,比八府巡按還厲害嗎?”
葉小天聽她連官職裡本來沒有、隻在戲曲中出現過的八府巡按也搬瞭出來,不禁失笑,親昵地捏瞭捏她的臉蛋兒,笑道:“那哪兒比得瞭?人傢可是有尚方寶劍,是欽差大臣呢。”
蘇循天道:“小丫頭,你這叔父,可是比八府巡按還要厲害!我就這麼說吧,就是當朝首輔宰相老爺,皇上的親兄、親弟那些王爺,都比不瞭你叔父!”
此言一出,葉小安和竇氏,還有柳敏全都驚呆瞭。竇氏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會吧?蘇先生,你別哄我。這個……我們傢小天,怎麼可能當這麼大的官兒,不可能、不可能啊……”
葉小天笑著擺手,想要謙遜幾句,蘇循天已搶著道:“老夫人,您有所不知。要說呢,這首輔大臣確是厲害,幫皇上管著整個天下呢,這個呢,葉大人是比不瞭。要說那些王爺們,皇親貴戚,論身份之貴重,葉大人也確是比不瞭,可我為什麼說葉大人比他們都要厲害呢?”
蘇循天說得興起,把板凳搬近些,道:“咱葉大人管的人不及首輔大學士多、管的地盤不及首輔大學士大。可咱葉大人當瞭土司,那就是世襲罔替,父傳子、子傳孫,代代傳承,千秋萬載,大學士比得瞭?
再說那親王。王爺就藩,有封國、有子民,可他管得瞭嗎?他們連自己居住的城池都不敢踏出一步,唯恐被人說他有謀反之意。地方上的大臣們對他們也是敬而遠之,要避嫌嘛!天天隻困在自己王府裡的王爺,有多大的權利?
可葉大人,跟他們一樣世襲罔替,但是在他的領地之內,那就是無法無天、為所欲為啊,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那些王爺敢這麼霸道?出點小錯,都得防著有人到皇上那兒彈劾他。可土司老爺,那是皇帝都允許的特權,你說比王爺厲害不?”
蘇循天壓低嗓門道:“這裡沒外人,我再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貴州那兒的土司老爺們,一個個都是傳承瞭五六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人傢,最久遠的要從漢朝算起。明白瞭吧?皇帝可以換人,天下可以換人,可土司人傢,千百年也難得一換,比當皇帝坐江山還要穩當呢!”
蘇循天說到這裡,葉小安和竇氏已經驚得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瞭。柳敏驚羨地望著這個曾跟她有過數次魚水之歡的小叔子,心裡歡喜得要爆炸瞭。
自從嫁到老葉傢,她一直覺得委屈瞭自己,可是成親那麼久,也隻能認命,現在她忽然覺得自己前世也不知積瞭多少德才能嫁到老葉傢。看著葉小天帥氣十足的英俊模樣,她心中也不無遺憾:人傢再有本事,終究是自己小叔子,比不得是自己男人……
葉小天直至傍晚時分才離開西曲子胡同,冬天黑得早,他離開的時辰不算太晚,但外面已是漆黑一片。百餘人燈籠火把,護著車隊長龍招搖過市,那場面當真既壯觀又震撼。
京城自有金吾衛巡城,不過他們老遠看見這等囂張的場面,隻道是哪位極貴重的王公出行。雖說既未見到官幡,也未見燈籠上標明何方姓氏,可時辰本就未到宵禁,卻也不敢上前攔住詢問自找沒趣,竟容他一路張揚地到瞭客棧。
李秋池包下瞭距葉傢極近的一整座高檔大客棧,又親自去禮部遞帖子確定東翁前往報到的時間。一切安頓妥當後,葉小天一行人正好趕到。
“大人,這可是天子腳下。咱們如此張揚,會不會太過瞭?”蘇循天有些忐忑。
葉小天微笑著低聲道:“你以為作為一方諸侯,我進瞭京,皇上隻會等我覲見?錦衣衛的密探、東廠的番子,隻怕早就盯上我瞭,一舉一動都要報到皇上面前。”
蘇循天一驚:“那咱們不是更應該……”
葉小天意味深長地道:“我所做的,正是皇上希望看到的呢。”
……
葉小天走後,葉傢人聚在油燈下,召開瞭傢庭會議。
葉小安興沖沖地道:“娘,你一直擔心老二在外面混得並不如意,隻是拿好聽的話回來叫你安心,現在你相信瞭吧?老二在銅仁,那可是一方土皇帝呢!”
撫著綾羅綢緞、兩眼放光的柳敏戀戀不舍地回身走過來,親昵地對竇氏道:“小安說的是呢。娘,您就別猶豫瞭,咱們就跟二叔去銅仁吧!”
以前一傢人都有些猶豫:竇氏擔心兒子其實混得沒那麼好,信上的話誇大其詞。葉小安是聽信瞭別人謠言,真以為銅仁是窮鄉僻壤、不毛之地。至於柳敏,不曉得二叔那裡究竟情況如何,又舍不得離娘傢太遠,所以也不大同意。
如今見瞭葉小天的氣派威風,還有什麼可擔心的?竇氏知道自己的小兒子不是凡種,卻也沒想到短短幾年竟然一飛沖天,不由得欣然道:“小天說過也不止一回瞭,方才還又跟我提起呢。咱老葉傢,祖宗保佑出瞭頭啊!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去銅仁吧。”
竇氏抬頭對柳敏道:“你撿些娘傢好用的禮物,明兒就和小安回去一趟,跟你爹娘說說咱們一傢人的意思。”
柳敏一聽,歡歡喜喜地答應下來。
李國舅府上,李玄成擁著波斯國的金絲絨毯,懶洋洋地坐在紅泥小焙爐旁,慢條斯理地道:“剛才,葉小天已經回京瞭!你應該明白,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如果不能置他於死地,一旦放虎歸山,以後天高皇帝遠,可就難辦瞭。”
徐伯夷身子一震,瞿然看向李玄成。
李玄成微微抬起雙眼,冷冷地盯向徐伯夷:“你好好想一個計策,務必一擊中的。”
徐伯夷擦著額頭冷汗,陪笑道:“是是是,奴婢想想,好好想想……”
徐伯夷垂首想瞭許久,慢慢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副詭譎的笑容:“國舅,我有一計,不隻可令葉小天死,而且可以讓他滿門抄斬、雞犬不留!”
……
葉小天一大早便送哚妮去陪老娘,日上三竿時分才去瞭禮部。
禮部清吏司主事陶希熙一見葉小天便滿面春風地迎瞭上來,他昨天被李國舅深夜召見,面授機宜,此時的任務就是跟葉小天拉近關系,方便之後依計行事。
葉小天沒想到這位陶主事竟如此客氣,彎腰剛要行禮,就被陶主事攙起來瞭。
寒暄過後,葉小天隨口提起林侍郎,陶主事便領他去瞭侍郎的簽押房。
葉小天見林侍郎,是有意重續舊誼。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貴州但凡數得上字號的大土司,在朝裡其實都有關系。不要小瞧這份關系,關鍵時刻就能起大作用。葉小天現在也有心培養自己在朝中的關系,要說是利益代言人現在還言之過早,不過隻要對他有些好感,適當的時候肯為他說句好話,就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林侍郎正站在案後揮毫潑墨,葉小天向前三步,就欲拜倒,雙臂正好被從案後繞過來的林侍郎架住:“免禮,哈哈,葉推官,你我葫縣一別,好像也沒多長時間呀。想不到你步步高升,順達如此,我看用不瞭幾年,本官要向你參拜啦!”
陶主事在門外無所事事,便倚著紅漆廊柱想起瞭心事。李國舅交待給他的任務,說起來確實並不難辦,而得到的回報卻是成為主客司郎中……這個險,值得冒啊!
簽押房內,賓主盡歡。想跟人傢攀交情,有些話有些事也得點到為止。若是賴著不走,沒完沒瞭的,惹人心生憎惡,那就起反效果瞭。
葉小天起身告辭,隻走出兩步,仿佛想起瞭什麼,輕輕一拍額頭,回身道:“大人雖然正當壯年,還是應該多多保重身體呀。下官這兒有對玩物,送與大人,閑暇盤玩,有益身體。”
葉小天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對核桃,林侍郎一瞧這對核桃呈朱紅色,晶瑩剔透,是個稀罕物件兒,便笑吟吟地接過來。那對核桃入手頗沉,清涼沁骨,觸之光潤如玉,果然是盤玩出來的上等文玩。葉小天又向林侍郎拱一拱手,這才告退。
林侍郎揉著核桃回到案後坐下,目光一垂,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急忙把那對核桃湊近瞭看,登時大吃一驚:這哪裡是盤玩出來的核桃,分明是真正的紅玉雕刻而成啊!
常言道:“玉石掛紅,價值連城!”這對紅玉核桃何止是掛紅,根本就是艷若雞冠,油脂光澤,細膩溫潤之極。自古玉石分五色,以紅為最上等,蓋因品相最好的紅玉世間難覓。
這一對玉核桃……林侍郎掂瞭掂那對核桃,迅速估出瞭它的價值:在達官貴人雲集、寸土寸金的西城,可購五進院落的豪宅一幢,同時買美婢俏童百人,另還可在京郊購良田千畝。
林侍郎頓時倒抽瞭一口冷氣,這位未來的土司老爺,出手忒也豪綽瞭!
林侍郎趕緊回身從書架上翻出一隻盒子,把裡邊的名貴硯臺往桌上一倒,管它是否碰壞,馬上扯過那張宣紙,把一對核桃裹得嚴嚴實實,塞進匣子,這才如釋重負地坐下來。
“這個葉小天,真是有心瞭……”林侍郎撫著匣蓋,微微笑瞭起來。
葉小天在禮部三天,認真學習覲見天子時的禮儀和應用敬語,舉凡接受敕封、參加國宴、見到其他朝廷重臣,應該是什麼禮節、如何稱呼交談,陶主事都事無巨細,悉心教導。虧得葉小天腦瓜靈活,領會極快。
三天下來,葉小天和陶主事也成瞭關系極密切的朋友。
葉小天自幼在京城長大,但皇宮什麼樣兒,他還是頭一回見到。葉小天被一個太監引著,經過重重宮闕、道道門戶,最後來到瞭禦書房。
萬歷有些好奇地看著走進來的這個年輕人,這個人的歲數與他相當,眉眼很是周正。
那年青推官撩袍跪倒,重重一頓首,撅著屁股伏在那兒不動瞭。
萬歷扭頭看看自己的伴當太監,一臉詫異,伴當太監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引著葉小天進來的那個小太監緊張地往葉小天身邊湊瞭湊,低聲道:“說話啊!叩頭啊!你別不動啊!”
“啊?”葉小天恍然大悟,急忙拜瞭三拜,挺起身子,用鏗鏘有力的聲音道:“臣,銅仁府推官葉小天見駕!”
“不,不對!你先唱名,再行禮!”旁邊那小太監已經急得滿頭大汗。伴當太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瞭出來,萬歷皇帝也有些忍俊不禁,嘴角抽瞭抽,忍笑道:“免瞭,平身吧!”
“是!謝皇上!”葉小天如釋重負地從地上爬起來,臊眉耷眼地沖皇上解釋:“臣其實是記熟瞭禮節的,隻是臣第一次拜見天子,呃……皇上龍威莫測,小臣戰戰兢兢……”
葉小天失儀,萬歷皇帝也看出他是頭一回見皇帝,嚇的,所以心中也不免有些小小虛榮,並未生氣。待見葉小天起身,居然像嘮傢常似的跟他解釋,萬歷皇帝就覺得有些好笑瞭。
宮裡生活枯燥,正當青壯年的他,愛情本是枯燥生活中極好的調味品,但宮廷裡的女人又大多不合乎他的心意。宮女和後妃的選擇,美麗與否並不是最重要的標準,她們普遍來自北京和周邊省份,首要的是出身平民,傢世清白,有教養,相貌端正,牙齒整齊、身無疤痕……
過於苛刻且統一的標準,使得皇宮大內所充斥的女人,大多仿佛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個個說美也不美說醜也不醜、規規矩矩形同木偶且容貌相仿的女人,把萬歷皇帝的激情也消磨殆盡瞭。
在他年青的生命中,有趣的事兒實在不多,除瞭看戲時能找到一些快樂。此時見到這個明明有點笨拙,偏還賣弄小聰明的葉小天,也算是給他枯燥的生活提供瞭一點樂趣。
萬歷皇帝龍顏大悅,笑吟吟地吩咐道:“來啊,賜座!”
葉小天暗暗松瞭口氣,知道這至關重要的第一關在自己的裝憨賣傻中已經算是通過瞭。
萬歷道:“你本流官,緣何會得到山中野民推崇呢?朕甚是好奇啊!”
葉小天便撿那迎合聖意地話,添油加醋地編排瞭一番。
萬歷皇帝饒有興致地聽瞭半晌,說道:“貴州地方,由土司們分別據地守土,為國治民。山中百姓出山,勢必需要從他們掌握的領地中分割,貴州地方的土司們願意麼?”
葉小天有些不服氣地道:“臣以為,普天之下,莫非王王,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區區夜郎之地,何能例外?隻是黔地山高路險,管治不便,所以天子委之於地方,可這並不代表黔地便可獨斷專行,不受天子管轄啊!”
年輕的萬歷天子聽瞭這話聖心大悅,這葉小天不愧是從京城走出去的人吶,看看這覺悟,就是比地方上那些傳承瞭千百年的土司們高啊!把他封為土司,那就是給那些聽調不聽宣的土司群裡扔進一根攪屎棍,好事!
葉小天先展露瞭自己粗鄙的一面,又稍露瞭狡黠的一面。畢竟他也清楚,皇帝不希望他野心勃勃,可也不希望他愚蠢無能。
萬歷沉吟良久,這才向葉小天微微一笑:“過瞭大年,朕才會升殿上朝呢。你的傢就在京裡吧?那你就留在京城過大年吧。初二晚上,到宮裡來,陪朕看戲!”
皇帝傢過年,最大的娛樂活動就是看戲,而有幸被邀請入宮看戲的臣子,那就是莫大的榮耀。參加皇室“春晚”吶!這等一票難求的情況下,葉小天居然順利拿到瞭一張!
大年初二晚,葉小天趕到宮門外,發現竟然有許多大臣已經先於他趕到瞭。葉小天一身推官袍服,站在盡著朱紫的大員堆裡顯得特別紮眼,誰也不知道這麼小的一個官怎麼也來瞭。
林侍郎其實已經看到他瞭,不過並沒有招手把他喚進自己的陣營,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還是隱秘一些好,沒必要宣揚得天下盡知。
到瞭皇傢戲園子,葉小天沒有認識的人,獨自幹坐瞭小半個時辰,禦駕才真正趕來。葉小天翹首瞧瞭瞧,見主看臺上隻有皇帝卻沒有皇後,心中便想:“帝後之間恐怕不甚和諧啊!”
這種場合,其實皇帝應該把皇後帶來,與眾皇親國戚、勛卿大臣們觀戲共樂。當今皇後王喜姐,長相一般,也沒給明神宗誕下皇子,給萬歷皇帝生下庶長子的是恭妃王淑蓉。
王淑蓉原本是萬歷皇帝的母親李彩鳳宮中的一個宮娥。
萬歷皇帝十八歲那年,一時動瞭性,把她給臨幸瞭,那年她十六歲。
萬歷皇帝隻是臨時起性拿她舒解一下欲望,對她並無情意。
誰料王宮娥爭氣得很,就這麼金風玉露一相逢,她便珠胎暗結瞭。過瞭幾個月漸漸顯懷,被李太後問出瞭緣由。李太後也是宮娥出身,對王淑蓉自然心生同情,而且她正想抱孫子呢,所以馬上把兒子找瞭來。
萬歷一開始還不肯認帳,可李太後把《內起居註》調來一查,上邊清清楚楚地記載著他臨幸王宮娥的時間和地點。萬歷實在無法否認瞭,這才捏著鼻子認下瞭王淑蓉,封她為恭妃。
萬歷十年八月,很爭氣的王恭妃生下瞭一個大胖兒子,就是後來的明朝第十四位皇帝,明光宗朱常洛。
朱翊鈞對正宮皇後王喜姐的感情實在一般,對誕下長子的王恭妃更是心生厭惡,外臣們對此也有所耳聞,因此見隻有皇帝出現也不驚訝。
皇帝一到,便開鑼唱戲瞭。葉小天坐在人堆裡發現皇帝興致勃勃地看著戲,根本就沒有理會他的意思,這才發現自己之前的自我感覺實在是太過於良好瞭。
戲臺上咿咿呀呀一番唱,萬歷皇帝聽得很高興,待一段戲唱完,便朗聲道:“今日朕與眾卿同樂,不知哪位愛卿擅於歌舞的,當眾展示一番如何?”
萬歷見自己一句話落瞭地,竟然沒有人接,面子有些掛不住瞭。
葉小天一瞧大喜,機會終於來瞭啊!
他此番回京,是為瞭爭取合法的土司職位。一旦土司之位到手,他回去就可大展身手瞭!到時候很難說一點風聲都不會傳到皇帝耳中,這時候皇帝對他的觀感好壞,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皇帝未來將對他采取的態度。
討好皇帝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
葉小天馬上離席而起,向前迅速地沖出兩步,高聲叫道:“臣平日裡好唱唱曲兒,今日陛下與眾大臣共慶新歲,臣願唱上一段,博陛下與諸位大人一個樂呵!”
有人解圍,萬歷皇帝自然高興,見是葉小天,欣然道:“不錯!葉推官,你既會唱曲兒,那就上臺去,唱一段兒給大傢聽聽。”
葉小天領旨去後臺化妝,萬歷便也沉下瞭心思,耐心地等著。
又過片刻,臺角有人打瞭個手勢,萬歷知道葉小天就要出場,他不知葉小天要扮什麼,心中好奇,不禁微微地傾瞭傾身子。
臺側一陣梆子響,一個麗人姍姍上場。葉小天一開口,全場官員、國戚、太監集體惡寒,冷颼颼起瞭一身雞皮疙瘩。明知他是一個男人,偏偏眉眼風情這般妖嬈,聲音更是嬌聲瀝瀝,實在是要人命啊!
葉小天扮的人物叫陳子高,這出戲叫《男王後》,是依據部分史實加工後虛構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叫陳子高的男人,容貌艷麗如美婦人,被陳文帝深深愛慕,最後居然以男兒身,成為王後的故事。
這個故事是十幾年前一個叫王驥德的文人所寫,名氣雖不及據說是當代名士王世貞披瞭馬甲所寫的《金瓶梅》,卻也是轟動一時。在場的許多官員,包括其中一些道貌岸然、言必稱禮的君子,私底下都把這本書翻爛瞭,可現在有人當著皇帝的面唱出來,還是把他們驚得目瞪口呆。
翰林院一位老禦史怒氣沖沖地站起來,大聲道:“這個人竟敢對天子大不敬,唱出此等淫穢下流的曲兒來,臣請陛下嚴懲,以儆效尤!”
有人牽頭,登時站起一批人,眾大臣你一言我一語,把葉小天噴瞭個狗血淋頭。
李玄成見此情景,不由有些愕然:“什麼情況?葉小天這是要作死?是不是不用我施展手段,他就要完蛋瞭?”
葉小天此時已經唱完瞭,他站在臺上,笑瞇瞇看著眾文官氣急敗壞的模樣,心中很高興。
演戲的變成瞭看戲的,葉小天扮著戲裝,站在臺上看得津津有味兒。最早跳出來的那位老翰林眼見皇帝微微冷笑,就是不接話碴兒,便轉身把炮火對準瞭葉小天。
老翰林戟指一點,大喝道:“奸佞!媚君諂上,禍亂朝綱,把你千刀萬剮也難贖罪過!”
葉小天眨眨眼,忽然一提丹田氣,漫聲吟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眾女嫉餘之娥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
喧囂的現場頓時變得一片寂靜。葉小天吟的這段是《離騷》,屈原先生的大作,雅不雅?登不登得大雅之堂?隻是眾人都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吟詠楚辭,因此都有些愕然。
葉小天吟完瞭這段辭,向臺下一揖,肅然道:“請教老大人,這段辭中,娥眉指何人?”
老翰林怔瞭怔,道:“自然是指屈原自己!”
葉小天訝然道:“這首辭不是說一位深閨女子遭群美所嫉,失去丈夫寵愛麼?怎麼會指他自己,難道……啊!”
那老翰林沒明白他是在下套,大聲呵斥道:“混賬東西,你以為屈原和楚王有什麼不明不白的關系嗎?古人常以男女之情比喻君臣之義,用夫妻關系比喻君臣關系,懂嗎?如曹植的《閨情》:‘憂戚與君並,佳人在遠道。’白居易的‘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都是以女子自比,冀得明君相知,得君行道……”
“啪啪啪!”葉小天不緊不慢地鼓起掌來,慢條斯理地反問道:“屈原、曹植、白居易,他們都可以用女子自喻,表達對君主的忠誠,下官就不可以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