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哥·拉古斯的住所在風都城北部,門牌號碼是菲爾路七十五號。三層高的一幢樓房,從外面看去,高墻圍欄和森嚴的守衛是他最鋪張的裝飾。而隔壁的七十六號,正是帝國最臭名昭著的,被人喻為“惡魔的娛樂場”的奧格萊監獄,奧格萊是城中之城,墻高壁厚不輸於風都的外圍城墻,守備森嚴,裡面關押著許多特殊的犯人,這也是黑鷹騎士團的總部。小時候我四處惹事,母親教訓我時就常常用“再不聽話,就把你關到奧格萊去”這樣話的來嚇唬我。菲爾路七十六號,被關進這裡的人,即使僥幸被放出去瞭,也是非殘即瘋,生不如死。
這裡和黑鷹騎士團一樣聲名狼藉,若不是被我和小克裡斯汀阻止,今晚雅格麗就會被送進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和看上去陰森可怖、不見天日的奧格萊截然不同,弗朗哥·拉古斯的住所宛如人間仙境。穿過戒備森嚴的門崗以後,代替鐵柵欄的是綿延不絕的鬱金香,雖然不是花季,但是煥發著昂然生機的綠色和點綴其中的古老的水杉,把園墻外的所有陰霾和痛苦屏蔽得無影無蹤。花園中心是一座巨大的漢白玉雕像群,在萬千綠意之中,一道清泉從一座浴女雕像肩頭的水甕中潺潺流下,水池中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跳動閃爍。
在我來拜訪之前,守衛們就事先得到瞭通知,我還沒有開口表明身份,早已在門口等侯的兩個年青女仆主動地開門迎接我進去。一條用五彩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由大門直達主人的住處,在她們的帶領下,我終於進入到這位帝國最神秘的人物的居所深處。
進入屋子後,兩個女仆識趣地退下,鑲金橡木大門無聲地合上。雖然才過中午,但由於屋子所有的窗戶都被厚厚的天鵝絨窗簾遮著,屋內透不進一絲陽光。屋子裡有四盞照明用的魔晶燈掛在墻壁的四角,茶色的玻璃燈盞又過濾掉瞭大部分的光線,從光線到裝飾,整個客廳的佈置風格都偏於陰暗。正對門的墻上掛著一隻雪白的巨大鹿角,成為整間房子裡唯一明快的色調。客廳中央擺著一張灰色大理石桌,桌子邊是一圈黑色的胡桃木扶手椅,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的文件袋和一個薄薄的信封。
屋子的主人身著一身黑色的衣裳,站在屋內中央,雙手負在背後,正用他那一雙湛藍的眼睛凝視著身邊的一座黑甲騎士雕像。一個帶著面罩的重甲騎兵駕馭著一匹前蹄高高躍起的黑色駿馬,高舉著鋥亮的軍刀,仿佛正在向敵人發起凌厲的沖鋒。
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他緩緩轉過身來。
“侯爵大人,你的麻煩已經夠多的瞭,今天的事情實在不應當插手啊。坐吧!”
冷漠的口氣,冷淡的表情,我實在無法想象,這樣一個人,居然會是父親的好朋友。
我和弗朗哥·拉古斯隔著張桌子坐下。
“我答應過比利亞叔叔,要照顧他的女兒,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我都不會放手不管的。”
開門見山地表明瞭來意,我閉口不再說話,而這個間諜頭子,也依然保持著故有的冷漠,淡淡地看著我。
不知對方的底細,我試探地遞出一根橄欖枝。
“我該怎麼稱呼你?拉古斯先生?還是拉古斯叔叔?”
父親在世時,和拉古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這位帝國最神秘的人物,卻從未來我傢裡的做過客。我是在飯桌上聽父親和母親閑聊時,常聽他們提起過這個人。
“還是叫我拉古斯先生吧,地區執政官和間諜頭子走得太近,會有人說閑話的!”
對方毫不客氣,不留情面的一句話,一下子就把橄欖枝砍斷瞭。弗朗哥的冷淡令我非常尷尬,但為瞭雅格麗的安危,碰瞭個橡皮釘的我唯有再次厚起臉皮。
“這次的事情,該怎麼瞭結?不管怎麼說,雅格麗也是陣亡軍人遺孀,傳出去不太好。逮捕令是你簽的,抓或放,還不是您一句話?”
“我隻負責捉人,捉誰,是上頭的意思,我隻要簽個字,然後吩咐下面的人去辦就行瞭。”
“上頭?皇帝陛下嗎?他會註意這種小事嗎?難道是格萊姆親王吧,可是他管得瞭你嗎?”
“你這話很可笑,秀耐達侯爵!格萊姆親王?他是陛下的親弟弟,是親王啊!要對付誰,對我使個眼神就夠瞭,我沒有必要為瞭一個平民和他翻臉。”
一句話我就明白瞭,要害雅格麗的人,果然是那個討厭的親王。似乎覺得剛才的話有些過瞭,略微的沉默之後,他對我淡淡一笑道:“當然瞭,如果侯爵大人您看哪個平民不順眼,也隻要使個眼色,我一定會在最快的時間內讓他人間蒸發,永遠不見!畢竟,你是侯爵大人啊!”
弗朗哥·拉古斯的意思很明顯瞭,他隻服從於權力,此路不通。談話已陷入僵局,就在這時,先前的兩個女仆端上兩杯咖啡,畢恭畢敬地放在大理石桌上,我趁機端起杯子,以喝咖啡來掩釋眼前的尷尬。弗朗哥·拉古斯看著我身後的某個地方,很有節奏地用手指敲擊著座椅的扶手,海藍色的瞳仁裡陰晴不定,如同黑暗中閃爍的貓眼。
“候爵先生,你的禮服破瞭,外袍上還有幾道裂縫,想必剛剛在神龍廣場和滄海龍打完架,還來不及換衣服吧?”
“你這麼快就已經接到報告瞭?”
弗朗哥·拉古斯微挪瞭一下身子,把腰挺得筆直。
“雖然說大事不拘小節,但這種小節不是指那些會帶來嚴重後果的不謹慎,你個人的小事,還是多註意點的好。”
語氣依然是那麼拒人於千裡之外,卻多瞭一重教訓的誤氣,話語中的含意卻更加耐人尋味。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以長者的身份,還是其它的?”
“你很聰明,應當明白我的話。今天這件事情,我勸你還是少插手。”
我不禁啞然,對方的眼睛象鷹隼般地盯著我,讓我難以開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知過瞭多久,弗朗哥長嘆瞭口氣,垂下眼皮,合上瞭那雙令我有些發寒的雙眼,又習慣性地敲瞭敲扶手,緩緩地說:“算瞭,就這樣算瞭吧,既然有兩個龍戰士肯為她出面,有這麼大的後臺,我也隻好暫時放過她瞭!不過,就這一回,叫她好自為之吧!”
在我不抱希望時,對方的態度的突然來瞭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讓我心中一陣狂喜,但同時又感到有些錯愕。
“她的事瞭瞭,你還是多關心一下自己的事情吧!”
剛剛放低瞭語氣又猛地拉高,再次讓我不知所措,我還以為他是暗指我衣裳不整就來拜訪他的事情。
“我的事情?下次我會註意這些小節的……”
“不是指這個!”
弗朗哥直起腰,一手抓過桌子上的文件袋,遞到我面前,臉上的表情也隨之變得刻薄凝重,語氣裡透著一股森森的寒氣。
“我是說,你應該多關心一下自己身邊的女人!”
“我的女人?這次我不在的時候,飯店的事你幫瞭我,非常感激你。”
“感激?哼哼,我不是指那事!我的意思是,秀耐達侯爵,你的那個小情人,希拉,你對她又瞭解多少?”
突然提到希拉,有如在我身上猛紮瞭一針,一直努力保持平靜的我終於止不住跳瞭起來。
“這又關他什麼事?你想幹什麼,拉古斯先生!”
我在第一時間的本能反應,就是立刻沖出去,回到傢裡,去看看希拉有沒有遇到什麼危險。
“我隻是想問問,你對這個很有可能為你生下孩子的女人,她的身世,你又知道多少?”
“你這是什麼意思?拉古斯先生,請說明白一點。”
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弗朗哥·拉古斯以一個很優雅的動作輕輕抿瞭一口,然後沖著我露出一個很紳士的微笑:“沒有別的意思,秀耐達侯爵。我隻是想問問你,你的咖啡要不要再加點糖。”
※※※※※
我打開文件袋,隨手翻瞭翻裡面的文件,發現這是一份個人的數據文件,內容全是關於希拉的。她的。出生年月日,父母是誰,傢庭背景,成長的經歷,在哪些地方生活過,一切都記錄錄得清清楚楚。
“這,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要說的話剛才已說過瞭,我隻是想提醒侯爵大人多關心一下自己的枕邊人而已……”
“你話裡有話,說清楚一點!”
我重重地把文件袋摔在桌上,希拉是我不能觸碰的逆鱗,拉古斯突然把事情扯到她身上,頓時令火冒三丈。
“侯爵大人,這麼聰明的人,怎麼還聽不出我話裡的意思呢?是的,我們一直監視著你,確切地說,是保護著你!”
我嗤之以鼻,自己一直被監視,這點我早就清楚瞭。
“保護我?真是好感激你啊!”
我話裡帶刺,他卻隻是輕輕地笑瞭笑。
“不光是你,其實帝國每一個龍戰士,我們都一直保護著他!每一個靠近你的人,和你接近的人,我們都在暗中調查他的身份,來歷,勿必要查個水落石出才能放過。”
“怕有人暗殺我嗎?”
“是啊!一百多年前你的先祖裡特的事後,這就一直是我們的任務。你的先祖裡特,他的妻子波莉婭就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如果我們當時有把她的情況調查個清楚,後來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瞭。”
“那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的身體開始發冷,弗朗哥很顯在暗示著我:希拉的來歷,有很大的疑點。但我不想再聽他說下去瞭,一口打斷弗朗哥的話:“希拉的來歷我清清楚楚,她來自斯特蘭省的省會巴拉市,父親是位低級騎士,母親是個普通的教師,聽說她和朱雀學院的老校長克萊爾還是遠房的親戚關系。幾年前她的父母相繼去世,無依無靠的她就投靠到她身邊來,寄宿在朱雀學院內,一直到遇見瞭我。這些都是她告訴我的,和你那個檔案夾裡寫的是一模一樣,又有什麼可疑之處?”
“是沒有什麼可疑之處……”
“那你還說這些幹什麼?”
我憤然火起,強壓著不發作,先前是對付雅格麗,現在又輪到希拉瞭,這些可惡的貴族們!
“她的父母相繼去世,你知道中間隔瞭幾天?你知道她的父親是怎麼死的?”
“……”
我沒有說話,隻是斜著眼睛盯著弗朗哥看,似乎這樣就可以刺穿他的心靈,掀出隱藏在裡面的秘密。面對著我越來越兇狠的眼神,弗朗哥·拉古斯大刺刺地坐著,搭在一起的兩根食指輕輕地對敲著,面帶著高深莫測的冷笑,仿佛一切都胸有成竹。
又冷場瞭一會兒,他才緩緩地開口。
“你可能對我有誤會瞭,看來你很看中她,不然以你的性格不至於方寸大亂。”
“把話說明白點,我不喜歡拐彎抹角,我的耐性快到頭瞭!”
“她的父親喝醉瞭酒,墜馬折斷頸骨而死的,幾天後,她的母親也服毒自盡瞭。”
我的心微微一顫,這件事希拉確實沒有告訴過我。
“這麼傷心的事,希拉不說也很正常,有什麼奇怪的?”
“是沒有什麼奇怪的,不過你再看看這個?”
弗朗哥用兩根夾起那個信封,擲給瞭我。我打開一看,發現這是一份驗屍報告。
“頸骨受外力攻擊,第二根,第三根脊椎骨完全粉碎,頭蓋骨無破損,疑為被強力猛擊後頸……”
“第二根,第三根脊椎骨完全粉碎?你應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人的骨頭是很硬的,如果是墜馬折斷頸骨,絕對不會是粉碎的!你的女人的父親,其實並不是死於意外,而是謀殺!”
當弗朗哥·拉古斯從嘴裡吐出謀殺兩字時,我的心微跳瞭一下。同樣引起我註意的是,驗屍官的簽名日期,竟是帝國302年5月,也就是說,這份驗屍報告,是幾個月前做出的!死瞭快十年的人突然冒出一份與他有關驗屍報告,那隻有一種可能瞭……
我頓時大怒。
“什麼,你們竟然,竟然掘瞭希拉父親的墳墓!”
弗朗哥·拉古斯不以為然,搖瞭搖眉毛,滿不在乎地聳瞭聳肩:“還是那句話,我不想再說再三次!你是龍戰士,所有接近你的人,她的來歷,過去,我們必須都調查得一清二楚!當年如果我們事先有去調查你的曾曾祖母的過去的話,後來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那這次你查出瞭什麼?”
“沒查出什麼,隻是她的父母的死因,實在有些蹊蹺!”
輕描淡寫地回復瞭我的話,但我卻覺得他是在說謊。我把目光緊緊地停在拉古斯的臉上,希望看出點什麼,可是他卻端起瞭杯子,慢條斯理地喝起瞭咖啡。
“今天的咖啡,好象苦瞭點,不過苦咖啡最提神,我喜歡。”
望著好整以瑕喝著咖啡的間諜頭子,我突然覺房間整個房間的空氣鬱悶至極,這兒的光線太暗瞭。
我突然想起瞭一件事,我認識希拉也快十年瞭,可是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風都回傢鄉去看過,也沒有拜祭過父母。我說我很清楚希拉的過去,可是我真的清楚嗎?
“這不可能,別聽他的胡說八道!”
我在心裡猛搖著頭,為希拉辯駁道:“就算是真的死於謀殺,那又說明瞭什麼?帝國每天都有謀殺案發生,再說把謀殺偽裝成自殺意外,這樣的事情,你們黑鷹騎士團的人也沒有少幹過。這隻是一場意外罷瞭,難道我的女人都要祖宗三代清白無瑕才行?”
“是的,這很正常,是很正常,哼哼……”
順著我的口氣意猶未盡地應瞭我一句,聲音也是越來越低,但聽在我耳中,卻是越來越沉重。
“很正常那就別無事生非!”
嘴上仍然很硬,但我的底氣已經不足瞭。
“哦?無事生非?呵呵……”
弗朗哥·拉古斯放下杯子,放聲地笑瞭起來,在這昏暗的屋子裡,他的笑聲聽起來有些陰森。
“既然是這樣,那我就不多說瞭,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秀耐達侯爵,你是龍戰士,一子相傳的龍戰士,龍戰士的血脈在帝國隻有七條,你可是奇貨可居啊!”
弗朗哥·拉古斯的嘴角又似笑非笑地向上翹瞭翹,目光卻和我四目交投,雙方都在探自對方的內心思維。
“奇貨可居?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再追問清楚,他卻站起身子,做出要送客的姿態。
“你該走瞭,侯爵大人。雖然我是幹這一行的,不過我可不是那種喜歡無地放矢的人,好好體味我的話吧!小心,小心!千萬小心!”
意味深長的一句臨別告白,令我回味無窮。問題扯到瞭希拉身上,不但令我頭痛,更讓我有些後悔,後悔不該來這個鬼地方。
我的心裡有點害怕,安達死瞭之後,希拉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實在不能再經受失去她的打擊瞭。
※※※※※
“希拉的來歷清清白白,不可能有什麼問題的,再說她還有朱雀學院的那個老校長為證!拉古斯這個間諜頭子,幹這行太久瞭,看什麼人都是賊。”
我拼命地自我安慰著,然而送我出大門時,弗朗哥·拉古斯不以意間丟過來的一句話,卻又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稻草搶走瞭。
“有件事得向侯爵大人解說清楚!挖死人的墳墓,可是件非常誨氣的事情!幹我們這一行的,雖然一直都生活在黑暗中,但除非有非挖不可的理由,也不會幹這種事。而且,朱雀學院的老校長克萊爾,她確實是有一個叫希拉的遠房侄女,隻不過在投靠她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面。”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一定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說清楚點!”
“咣當!”厚重的鐵門重重地合上,把錯鍔萬分的我與陰森難測的間諜頭子分隔在瞭兩個世界裡。在鐵門後面,弗朗哥·拉古斯舉右手,食指對著腦袋畫瞭幾個圈,沖著我做出一個思考的手勢。
“為什麼非要我說破呢?以你的聰明,應當知道我想要說什麼。”
弗朗哥·拉古斯的話,讓我帶著一肚子的疑慮回到瞭傢中,“希拉是受人指使接近我,找準機會來謀害我?”
就算有一百個證據,我也不會相信希拉會做出這種事來。但拉古斯那傢夥的幾次暗示,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不管怎麼說,有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希拉是不會害我的,絕對不可能!”
我扇瞭自己一巴掌,狠狠地將剛冒起的可怕的念頭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