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3年“非典”鬧騰得最兇那會兒,網上流傳著一個笑話,號稱是“非典的最早記載”說是曹操在宛城之戰中被打得大敗,幸虧大將典韋舍命相救,才得以逃脫。事後,曹操感嘆道:非典,吾命休矣!
這個笑話當然編得比較拙劣,反映出作者的古漢語知識不咋的。曹操在那種情況下稱呼典韋,可能稱為“韋”、“典將軍”、“典氏”卻不大會單稱一個字“典”不過,說起那場敗仗,確實是曹操少有的慘敗。
作為三國時期的頭號軍事傢,曹操一生打瞭多次敗仗。最著名的當然是赤壁之戰,被周瑜一把火燒得焦頭爛額,統一全國的夢想也隨之破碎。但即使在這樣的大敗中,他部下那些著名的文臣大將也基本沒什麼損失。
唯獨宛城這一戰,不但戰死瞭軍中頭號猛將典韋,死瞭侄兒曹安民,連自個兒的長子曹昂也掛瞭,這可稱得上是老曹最為慘痛的一次經歷。
而引發這慘痛經歷的,竟然是一個女人。
曹操生性好色,一生中拈花惹草,接觸的女人沒三位數也有兩位數。唯獨這一個,給萬花叢中過的“風流浪爺”帶來瞭最大的傷痛。
那是在東漢建安二年(公元197年)的春天,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率軍討伐宛城(今河南省南陽市一帶)的軍閥張繡。張繡見曹操兵力強大,又奉有天子的號令,便接受賈詡的勸告,向曹操投降。
原本預計要血戰一場,誰知竟然這樣輕輕松松地不戰而勝。曹操當然非常高興,便帶瞭侄兒曹安民,上街溜達觀望,也算是考察民情。溜達之間,不經意看見一位女子,頗有幾分姿色。曹操心中一動,回到館舍,便叫曹安民前去打聽,這是誰傢的美人。曹安民這機靈鬼,早知道伯父的心思,沒多久就回來報告說,那美女是張繡叔叔張濟的遺孀,也就是張繡的嬸娘鄒氏,如今正守寡呢。曹操滿腔的情趣,被兜頭潑瞭一瓢冷水,不禁連連嘆息:這事兒咋這麼不巧呢!曹安民卻道:伯父啊,這事哪裡不巧瞭?自古寡婦再嫁,天經地義,何況做侄兒的,又怎能幹涉嬸娘的婚事呢?老曹原本就是一個不按常規出牌的人,聽瞭這話,大為欣慰。當晚,曹安民就把鄒氏接到帳中。情。欲上的需求終於戰勝瞭政治上的理智。在《三國演義》中,這一段被描寫得更加繪聲繪色:一日操醉,退入寢所,私問左右曰:“此城中有妓。女否?”
操之兄子曹安民,知操意,乃密對曰:“昨晚小侄窺見館舍之側,有一婦人,生得十分美麗,問之,即繡叔張濟之妻也。”
操聞言,便令安民領五十甲兵往取之。須臾,取到軍中。操見之,果然美麗。問其姓,婦答曰:“妾乃張濟之妻鄒氏也。”
操曰:“夫人識吾否?”
鄒氏曰:“久聞丞相威名,今夕幸得瞻拜。”
操曰:“吾為夫人故,特納張繡之降;不然滅族矣。”
鄒氏拜曰:“實感再生之恩。”
操曰:“今日得見夫人,乃天幸也。今宵願同枕席,隨吾還都,安享富貴,何如?”
鄒氏拜謝。是夜,共宿於帳中。
在這中間,曹操被完全寫成瞭純粹的好色之徒,根本沒有去考慮可能的風險。而且見到鄒氏以後,就是一番威逼利誘的陳詞濫調。這一點,倒是和一千多年後法國皇帝拿破侖征服各地貴婦人的手段頗為相似。雖然略帶貶損之意,倒也把曹操寫得分外直爽。
總之,不管是威逼利誘也好,兩情相悅也罷,鄒氏是被操哥帶到瞭臥室。
要說曹操雖然個矮點,畢竟是三國第一流的英雄,言談氣度頗為瀟灑;他又是著名的詩人,想必嘴巴也甜。更何況,堂堂司空大人,手握朝廷大權,那可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大款啊!
而美麗的鄒氏,新近寡居,寂寞難耐也可以理解。所以,順理成章之下,鄒氏與老曹如膠似漆起來。
兩人這短暫的同居日子,想必是甜蜜而幸福的。按照《三國演義》的描寫,曹操甚至專門吩咐大將典韋守住中軍帳的門,其他文官武將,不經召喚,不得進來!可是,沉溺於溫柔鄉中的曹操,又怎麼想得起召喚誰呢?於是,竟然連軍務都荒廢瞭。正是軍帳中其樂融融,不知歸期何在。
誰知,這事卻傳到張繡耳朵裡。張繡頓時大怒:曹操,你怎麼得寸進尺,逼我投降瞭還不算,竟敢勾搭我的嬸娘,給我故去的叔叔戴綠帽子!這不是往我臉上吐口水麼!
於是乎,張繡“沖冠一怒為紅顏”準備跟曹操豁出去拼瞭!
憤怒之下,張繡也沒有完全沖昏頭腦,而是采取瞭周密的計劃:他首先向曹操請示,說因為我新近投降,部下的士兵軍心不穩,有很多逃亡瞭,希望能把我的部隊搬遷到您的營寨中駐紮,以穩定軍心。沉溺在溫柔鄉中的曹操想都沒想就同意瞭。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張繡派大將胡車兒混入曹營,偷走瞭曹操心腹猛將典韋的如意兵器——一雙80斤重的大鐵戟。接著,張繡調動全部兵馬,向曹操的中軍大營發動突襲。曹軍大亂,頓時土崩瓦解。
在這場戰鬥中,典韋表現得可歌可泣:從酒醉中驚醒的他,獨自一個人守在營門口,面對著潮水般湧來的敵人,死命抵擋。大鐵戟被偷走瞭,就用腰刀砍;刀刃砍缺瞭,就抓起兩個士兵當肉錘掄。張繡的千軍萬馬,被他一個人擋在門口,愣是沖不進去!直到敵軍從側面沖入營中,四面圍攻,典韋才力竭倒下。死後好久,敵軍都不敢從他身邊經過。
靠著典韋斷後,曹操匆忙從後門逃走。途中,他乘坐的寶馬“絕影”中箭而死,幸虧大兒子曹昂將戰馬讓給父親乘坐,曹操方才脫險。曹昂自己卻被亂箭射死。這起桃色事件的“罪魁禍首”曹安民被追兵砍成肉泥。而孤苦伶仃的鄒氏,更是無從走脫。可憐春。宵苦短,一縷香魂,殞於烽火。鄒氏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首先來說,她當然是一個美人。要知道曹操雖然好色,畢竟閱人無數,不至於到饑不擇食的地步。
能吸引曹丞相的眼光,以至於冒如此大的政治風險,承擔如此大的軍事損失,想必鄒氏的美麗也應是超凡脫俗的。
可惜在中國古代,漂亮的女人往往被當做紅顏禍水加以貶斥,哪怕是那些迷戀她們容顏和肉。體的男子,在享受之後,也多半會毫不留情地拋棄一邊。相反,在西方文化中,美女雖然常常同樣是男子爭奪和玩弄的對象,但這種爭奪和玩弄將是心口如一的重視,比如引起瞭特洛伊戰爭的美女海倫。
據古希臘傳說,特洛伊王子帕裡斯來到希臘,與斯巴達國王墨涅拉奧斯的妻子——希臘第一美女海倫相戀,將其拐帶回國。墨涅拉奧斯聞訊大怒,找到哥哥阿伽門農,組織希臘各邦十萬大軍,殺奔特洛伊城。雙方展開瞭長達十年的戰爭,英雄們死傷無數。最後,希臘人依靠“木馬計”攻破瞭特洛伊城,將其滿城屠殺殆盡。而美女海倫也被墨涅拉奧斯帶回。
所以,鄒氏的結局也自然會很不幸。在曹操的宏圖霸業中,她隻不過被人當做一塊絆腳石,而她和曹操的一夜。情也是作為醜聞來加以嘲諷的。假設一下,如果在宛城戰役中,曹操運氣再差一點,死在鴛鴦帳中,那麼,後世在指責他貪戀美色而喪志喪生的同時,說不定還會有人感嘆,曹孟德不愛江山愛美人,堪稱情聖呢。
可惜,曹操是梟雄,不是情聖。
從宛城逃脫後,曹操驚魂稍定,開始處理後事。他專門哭祭瞭大將典韋,還說,我的兒子曹昂和侄兒曹安民死瞭,都不算最深的痛。唯獨典韋死瞭,讓我痛徹心扉啊!部將聽瞭,都很感動。
曹昂,字子修,曹操長子,為救父親而死於宛城。他的弟弟曹丕因而得以繼位。有人認為,如果曹昂得以幸存並繼承曹操,或許曹魏篡劉漢的事件不會發生。從這個角度上看,鄒氏對歷史的進程產生瞭極大的影響。
然而,鄒氏呢?這個委身於曹操,並因此喪命於亂軍中的女人,連提都沒被他提到。後來,曹操第二次征討張繡,路過舊地,再次設下祭壇,先祭祀瞭典韋,然後祭祀曹昂、曹安民和戰死的將士,連那匹被射死的寶馬都祭瞭一遍。卻依然沒有鄒氏。在曹操的心中,這個曾經伴隨他幾多銷魂之夜的美女,或許早已如他曾飲過的美酒、曾穿過的衣服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曹操潛意識中可能還會怪罪她,認為是她害得自己色令智昏,葬送瞭猛將和大軍,因此懷恨在心呢!
高高在上的曹操,對鄒氏是始亂終棄瞭,而底層的老百姓也不肯放過口誅筆伐。
其實,在三國時期,寡婦再嫁相當普遍,毫無可指責之處。但在後世的民間輿論看來,鄒氏不曾為丈夫守節,更對奸雄曹操投懷送抱,似乎就該作為無節無恥處理瞭。
更何況,曹操因貪戀鄒氏的美色而兵敗,也完全符合“紅顏禍水”的傳統說法。
在宛城這一戰裡,作為失敗方的曹軍,有典韋震撼人心的壯烈、曹昂舍身救父的犧牲,這些完全掩蓋瞭鄒氏香消玉殞的悲戚。甚至,他們的忠勇反襯得她更像一個禍國殃民的妖女瞭。
於是乎,在傳統戲劇《戰宛城》中,鄒氏被塑造成一個蕩婦,濃妝艷抹,對曹操嫵媚逢迎。當張繡兵馬已經打進中軍時,她還在床上招呼曹操,不要去管外面的閑事,快活幾時算幾時。
在京劇中,曹操一路敗逃時,原本還想帶著鄒氏一起,卻被鐵面無私的大將許褚嚴詞拒絕:軍中不許帶女人!
鄒氏被拋在路旁。隨後,張繡拍馬殺到,挺槍便刺。鄒氏驚呼:張繡你莫非瘋瞭,連我都要殺?
隻見張繡怒目圓睜,牙關緊咬:嬸娘,你壞我張傢門風,留你不得!
端的是義正詞嚴,鏗鏘有力。
於是手起槍落,嬌軀仆地。鄒氏在戲曲中的下場,比小說裡死於亂軍之中的含糊,更添瞭三分懲戒的味道。
然而,寡婦再嫁,確實天經地義;嬸娘婚事,侄兒何從幹涉?鄒氏的委身曹操,或者是弱女子面臨權勢壓迫的屈從,又或者,就算心甘情願,何嘗不是在寂寞的寡居生活裡追求屬於自己的感情?她到底傷害瞭誰、侮辱瞭誰,以至於要遭到這種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懲戒?
張繡這一槍飽含憤怒,我看他惱恨的,其實更多的是自傢實力不濟,被迫投降曹操,因此蒙受瞭種種屈辱。這會好容易抓住個機會反攻倒算,卻又被曹操亂軍中跑掉,想來等曹操卷土重來,今後少不得還要看人臉色,所以才這般歇斯底裡。
所謂嬸娘被霸占,壞張傢門風雲雲,不過是發泄的托辭而已。鄒氏與曹操的戀情,在這裡被張繡當做曹操欺人太甚的集中表現,雖然根子其實是在雙方實力地位的差距。於是,張繡在這一刻,也就把鄒氏當做瞭這種恥辱來加以消滅。雖然鄒氏的消滅絲毫不能對他以後的局面有所幫助,但這一刻的惡氣總算是找到瞭替罪羔羊。
男人把火氣撒到女人身上,也是傳統的風俗。
千百年來,鄒氏作為一個不入流的禍水,在民間藝人的口中和文學傢的筆下,遭受著批判與侮辱。這是她的不幸,其實也是中國女性不幸的縮影。
張紀中版的央視《三國演義》雖然為人詬病處甚多,但在一些情節改編上卻也不無亮點。戰宛城一節,便是典型例子。
在這一節中,鄒氏一反過去的放浪淫。蕩形象,被塑造為一位飽嘗命運顛沛,歷經滄桑的薄命女子。她與曹操的感情,毫無攀附權貴之意,而是純粹的美人愛英雄的路子。
甚至,她也明知在這烽火連天的時代,良宵自難久長,但又未嘗介懷。
一夕共度,求的是心心相印的默契。能與君相伴片刻,也足以慰藉短暫的餘生。
於是在劇中,渾身素白的鄒氏,端坐中軍帳裡撫琴低吟,臉上並無輕浮與妖艷,而純是恬靜與寧和。梟雄曹操擊節相和,歌聲悠婉,使殺伐無數的梟雄也為之動容。此刻,曹操臉上看不到猥褻與貪婪,而多瞭幾分欣賞與贊許。
當帳外殺聲四起,亂箭紛紛射入之際,鄒氏依然從容端坐,繼續她未盡的歌聲與琴聲,絲毫無視逼近的戰火。而曹操在部將的苦苦相勸下,戀戀不舍,躊躇良久,終於咬牙出帳奔逃。
這一刻,曹操與鄒氏的露水情感,不再如傳統作品中那段狼狽和猥瑣,而是在死亡的籠罩下、在戰火的摧折中,煥發出驚艷絕倫的一瞬。
甚至,編導還為鄒氏專門做瞭一首古風情調的《淯水吟》使得鄒氏與曹操、周瑜、趙雲、呂佈等人一樣,成為有歌相伴的角色。《淯水吟》也是我本人在央視三國中,最喜歡的曲子之一。
我本飄零人,薄命歷苦辛。離亂得遇君,感君萍水恩。君愛一時歡,烽煙作良辰。含淚為君壽,酒痕掩征塵。燈昏昏,帳深深,淺淺斟,低低吟。一霎歡欣,一霎溫馨,誰解琴中意,誰憐歌中人。
妾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親?薄酒豈真醉,君心非我心。今宵共娛悅,明朝隔遠津。天下正擾攘,四野多逃奔。須臾刀兵起,君恩何處尋。生死在一瞬,榮耀等浮雲。當君凱旋歸,能憶樽前人?燈昏昏,帳深深,君忘情,妾傷神。一霎歡欣,一霎溫馨,明日淯水頭,遺韻埋香魂。
正如歌詞所言,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親?曹操終究是要圖謀天下的人。他與張繡的交道,縱然摻雜瞭私人的情感與恩怨,終究還是離不開政治軍事的鬥爭與聯合。兩年後,張繡在賈詡的勸說下,再次歸降曹操,兩人結成兒女親傢。
過去的梁子自然煙消雲散。曹操表現出一代梟雄的胸襟氣度,對於愛將典韋、長子曹昂、侄兒曹安民的死,提都不提,更別說那個早已淡化的鄒氏瞭。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袁紹和曹操決戰在即。袁紹派人聯絡張繡夾攻曹操,謀士賈詡卻勸張繡投奔曹操。他說:雖然現在袁強曹弱,我們又先與曹為仇,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應該投奔曹操。首先,曹操奉天子以令天下;其次,袁紹強,我們投過去也不受重視,曹操弱,我們過去他們會很歡迎;其三,曹操有霸王之志,不會去計較私怨,他正想通過與我們結盟,來向天下顯示他的心胸多麼寬廣。於是在十一月,張繡率眾投降曹操。曹操果然握著張繡的手與他歡宴,還讓兒子曹均娶瞭張繡的女兒。
然而,在鄒氏而言,她應該是無怨無悔的。至少在那短暫的夜晚,她用生命為代價,給自己譜寫瞭一曲並不圓滿,但卻足夠美麗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