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燕歌行-第一章 屠龍之術- 完结

作品:六朝燕歌行|作者:紫狂&弄玉|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3-12-18 20:03:38|字数:9178

  賈文和一個玩陰謀的,突然間客串瞭一把熱血刺客,效果立竿見影。一萬個道理都未必能說服的廖群玉,被一把錯刀給說得心服口服,當即趕到宋國館邸,通過官方渠道傳訊臨安,以自己的身傢性命作保,順利說服賈師憲,由其舉薦寶鈔局主事,工部員外郎程宗揚為唐國正使,通問昭南事宜。

  宋國行事向來拖沓,但賈太師親自出面,自是不同。更何況昭南的戰爭威脅正打中宋國的軟肋,在臨安造成的震蕩比外界想像得更加劇烈。有道是病急亂投醫,宋國上下一片惶恐,正情急間,突然有人挺身而出,主動為國分憂,朝廷百官無不額首稱慶,根本無人質疑程宗揚僅僅隻是個寶鈔局主事,能不能擔當起如此重任。

  剛過午時,童貫便趕到程宅,口傳聖諭:寶鈔局主事,工部員外郎程宗揚忠敏勤敬,可當重任,特授禮部侍郎,差赴唐國,充任通問計議使,全權處置對唐國事務,及與昭南交涉各項事宜。

  代宋主傳完口諭,童貫立馬趴下來,規規矩矩地叩首施禮,“恭喜程主事,升任禮部侍郎!”

  程宗揚打趣道:“沒跟你商量,就搶瞭你的正使職位,抱歉抱歉。”

  “小的豈敢!”童貫爬起來道:“不瞞程侍郎,聽聞昭南起兵,小的魂都快嚇飛瞭,要不是程侍郎出面接下重擔,小的早就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童貫一邊奉承,一邊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正使符印、節杖等物,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小貫子如此知情識趣,讓程宗揚省瞭不少事。不過童貫也不是全無所得,在新的任命中,他被正式任命為副使。雖然由正轉副,但他的正使原本隻是應付唐國的權宜之計,這個副使卻是實打實被朝廷認可的。這次與昭南的談判如果順利完成,更是一份天大的功勞。因此童貫不僅毫無怨言,反而愈發殷勤,隻盼著能抱緊程侍郎的大腿,好分得一份功勞。

  從工部轉到禮部,品級由七品的員外郎直接升到從三品的侍郎,可謂一步登天。不過這玩意兒在宋國沒個卵用,禮部侍郎隻是官稱,具體差事還要看差遣,自己的差遣就是個臨時設置的通問計議使,差事辦完也就沒瞭。

  不過升官總算好事,起碼不再被人稱為程員外瞭,程宗揚心懷大暢,當即由賈文和草書一封,致函昭南正使申服君,邀其在唐國的鴻臚寺舉行正式會晤,對雙方關心的一系列事務進行深入坦誠的探討,在確保和平的前提下,盡雙方一切努力解決目前存在的糾紛,達成共識。

  廖群玉沒有留下來等待談判的結果,得知聖諭已至,他便與劉詔一道離開長安,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臨安。

  高智商帶著富安將廖群玉送到灞橋,鄭重其事地把那份皇圖天策府的錄取通知書交給他,讓他轉告自傢便宜老爹,往後這就是高傢的傳傢寶,務必找最好的書畫聖手,不惜錢銖,按最頂級的檔次把它裝裱好,掛在祠堂裡,好讓高傢列祖列宗都高興一下,看看自己這個便宜得來的子孫有多爭氣。

  順便讓高俅寄一份傢產的賬目過來,高智商要檢查一遍,看老爹有沒有趁自己不在傢,偷偷把自己要繼承的傢產給敗光。

  城外已經雪深尺許,廖群玉身披蓑衣,懷揣著那隻關系到自傢主公的生死榮辱,乃至大宋興衰存亡的錦囊,絲毫不覺寒冷。

  在灞橋的望天犼下,廖群玉向著長安城遙遙一拜,然後翻身上馬,拱手對高智商道瞭一句,“衙內保重!”然後冒雪沖風,打馬而行,與劉詔一道,消失在漫天風雪中。

  ◇    ◇    ◇

  正月初七,辰時。

  長安,皇城。鴻臚寺,禮賓堂。

  大堂上設著茵席、漆幾,東西各一,相距五步,形制、方位完全相同,以示雙方地位對等。

  鴻臚寺少卿段文楚居中而坐,作為雙方的見證,他面前未設幾案,隻手持笏板,正襟危坐。

  新授的宋國正使坐東朝西,背後是降為副使的童貫等一眾宋國官員。宋人起居慣用高背胡床,但此時眾人一律席地跪坐。畢竟今日會晤的昭南人慣於跪坐,他們若是還用座椅,雙方會面時一高一下,一坐一跪,那場面……大夥兒就不必談瞭,直接開打便是。

  好在會晤地點是在唐國的鴻臚寺,席、椅兼有,雙方共同采用唐國的坐具,倒是回避瞭座席制式可能引起的紛爭。

  “君上。”宋國正使,禮部侍郎程宗揚首先開口致意。

  申服君頭戴高冠,寬大的長袖羽翼般鋪開,腰背挺得筆直,猶如一柄高古樸拙的長劍,寒氣逼人。

  見申服君冷著臉沒有開口的意思,程宗揚笑容不變,繼續說道:“昭南與宋國是山水相連的睦鄰,雙方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友好而密切的交往,是彼此可以充分信任的好鄰居,好夥伴。我方每年都要花費巨額資金,從昭南,尤其是君上的封地采購大量物品。”

  程宗揚拿出一疊寫滿字跡的紙張,“我這裡有一份數據,單是去年,僅筠州等地的糧行,就向貴方采購糧食超過三百萬石,交易額達七十萬金銖以上。可以說,我們雙方的交往和友誼源遠流長,根深蒂固,建立在平等互利基礎上的貿易往來同樣源遠流長,彼此有著共同的利益和……”

  申服君蒼老而冰冷的聲音響起,“交出張亢的人頭。不然則戰。”

  “我想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程宗揚誠懇地說道:“聽聞貴方境內出現的流寇傷人事件,我方表示極度震驚,對此高度重視,嚴重關切,同時向遇難者表示沉痛的哀悼和誠摯的慰問。為解決雙方可能存在的誤會和矛盾,維護來之不易的和平,朝廷特命我為通問計議使,全權負責與貴方的交涉事宜。第一步,我建議,雙方立即成立聯合工作組,對發生的一系列事件進行徹查。我方將秉著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盡一切努力查明真相,決不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冤枉一個好人。”

  申服君冷冷道:“汝等虛言堆砌,拖延時日,隻是癡心妄想。我昭南六軍齊發,不日便當揮師北上。”

  說著申服君拂袖而起,談判尚未開始,便宣告破裂。

  “君上暫且留步!”程宗揚起身叫道:“我這裡有個一攬子解決方案!無論事後證明事件是否與我方有關,都能最大程度保障貴方的利益……”

  ◇    ◇    ◇

  “身兼兩國正使?”李昂放下書卷,笑道:“這位程侯也是奇人。”

  鄭註道:“聽聞他是宋國太皇太後的外甥,素有理財之能,宋國如今推行的紙鈔,就是由他一手打理。”

  李昂道:“他既然是宋國外戚,為何又成瞭漢國諸侯?”

  另一位宰相李訓笑道:“外界有傳聞說,這位舞陽侯實為漢國陽武侯之子,漢武皇帝嫡傳血脈。洛都之亂,他以一己之力匡扶漢室,討平劉建、呂冀諸逆,扶立定陶王為天子,有安邦定國之功。定陶王登基時,他被授為輔政,引來金龍降世,怒摧殿宇,為之不平。”

  李昂皺眉道:“金龍降世朕倒是聽說過,所謂不平,又是為何?”

  鄭註道:“漢國私下裡有傳言,說那位駕崩的天子血統不正。這位程侯身為武皇帝嫡脈,本該繼位天子,卻被百官所阻,最後隻受封為侯爵,甚至不得改姓歸宗,列位諸王。漢室護國真龍才因此在登基大典時現身,震懾百官。”

  李昂恍然道:“漢室嫡脈,宋國貴戚,怪不得呢……”

  鄭註道:“那位程侯根基越深厚,對我大唐好處越大。此乃聖上之福,社稷之福。”

  李昂笑道:“先別拍馬屁瞭。他們與申服君談得如何瞭?”

  李訓道:“開始剛說瞭兩句,申服君就拂袖而起。後來被程侯開出的條件打動,一直談到此時還未結束。”

  “昭南人出兵之意甚決,有何條件能打動他們?”

  李訓道:“段文楚段少卿原本在座,但雙方開始商談條款的細節,段少卿就被勸請回避瞭。”

  鄭註道:“以微臣想來,若要讓昭南滿意,無非割地賠款,或是兼而有之。就看昭南人胃口有多大,而宋國經歷江州慘敗,晴州反目之後,到底還剩下幾分底氣。”

  “割地自是不可。無非是賠多賠少罷瞭。”李昂笑道:“當初那位程侯得理不讓人,將段少卿逼得幾欲白頭,如今被昭南人抓到短處,倒要看他如何跟古板執拗的昭南人講道理。”

  “聖上。”一名穿著黃衫的內侍匆匆進來,低聲說道:“宋國與昭南的談判條款剛剛出來瞭。”

  李訓笑道:“弘志果然敏捷。他們這麼快便談妥瞭?”

  “尚未談妥。”李昂的心腹太監魚弘志拿出一份抄錄的文牘,“宋國堅持條款不能公開,所有內容均屬於雙方密約,若有泄漏,立即作廢。”他笑著小聲說道:“看來宋國這回吃瞭大虧呢。”

  鄭註不假辭色地喝斥道:“你一介閹人,豈得妄談國是!”

  魚弘志連忙躬身俯首,雙手奉上文牘,“小的不敢。”

  鄭註冷哼一聲,拿過那份內侍省宦官私下抄錄的文牘,隨手拆開。

  宋國與昭南的談判再隱秘,終究是在大唐的地盤上,怎麼可能瞞過那些宦官的耳目?

  李昂道:“申服君隻是昭南封君,又是出使大唐的使節,即使與宋使締約,又有何用?昭南大軍北上,哪裡要聽他的號令?”

  李訓道:“聖上說得極是。他們兩邊怎麼談,其實都於大局無補。多半是彼此試探……”

  “不是試探!”鄭註抬起頭,帶著一絲驚愕道:“宋國如此屈辭厚賂,難怪是密約!”

  雙方的條款說簡單十分簡單,宋國為瞭避免與昭南開戰,不惜付出重金,提出與昭南簽訂一份每年賠償十萬到三十萬金銖,一共五年,累計五十萬到一百五十萬金銖的巨額賠償條約。

  說復雜,宋國賠償的方式又十分特殊。宋國采取的支付物不是金銖,而是紙鈔,賠償方式也不是直接付款,而是宋國的寶鈔局每年保證授予昭南不低於一百萬金銖,且不高於三百萬金銖的兌換額度。

  在此額度內,昭南人可用錢銖九折兌換宋國通行的紙鈔,並且允許在宋國境內交易。也就是說,昭南人可以用九十萬金銖兌換面值一百萬金銖的紙鈔,然後拿這一百萬金銖的紙鈔在宋國境內任意使用。

  宋國允許以紙鈔等值繳納賦稅,紙鈔的價值與錢銖等同,為瞭打消昭南方面的疑慮,宋國正使在條款中向昭南方面保證,宋國將指定程氏商會對這批紙鈔進行兜底。也就是說,昭南人拿著紙鈔,不管怎麼使用,最後都可以確保在程氏商會按照面值花出去,或者直接兌換成金銖,而不用擔心手中的紙鈔貶值或者變成廢紙。

  李昂和鄭註都猜到宋國會采取賠償的方式,卻沒想到宋國的讓步會這麼大。五年,累計一百五十萬金銖,昭南人即使像他們宣稱的那樣打到臨安城下,也不一定能搶到這麼多錢。不!是一定搶不到!出動大軍,需要給軍隊提供給養、物資,打完仗還要犒賞三軍,撫恤死傷將士,算下來打贏都不一定掙錢。萬一打輸就更別提瞭。那比得上安安穩穩坐在傢中,讓宋國拱手獻上一百五十萬金銖的巨款來得輕松?

  五年一百五十萬金銖,昭南六大封君,再算上昭南君長熊氏,平均下來,每位封君也能分到二十萬多金銖,而且這筆錢不用分給部屬族人,完全屬於封君個人所有。李昂覺得,即使把自己換成申服君,肯定也要心動。說白瞭,幾個流寇能殺幾個人?能值一百五十金銖嗎?

  李訓嘆道:“打不起來瞭。”

  李昂也是遺憾不已。他剛才還在質疑,申服君隻是出使唐國的使節,即使與程侯談妥,對昭南也沒有什麼約束力。但在這份密約中,宋國表示隻提供不超過每年三百萬金銖的兌換額度,具體分配由昭南自行決定。作為締約方,申服君毫無疑問會拿到大頭,熊氏作為君長,份額當然是最大的。如此一來,剩下的部分就需要其餘五部彼此爭奪,誰還有心思出兵?

  魚弘志道:“不然的話……把這份密約泄露出去?”

  “荒唐!”鄭註道:“損人不利己,反而得罪瞭宋國和昭南,何苦來哉?”

  魚弘志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一百五十萬金銖……”李昂對這個數字仍糾結不已,搖頭嘆道:“宋國還真是舍得。”

  “宋國也是無奈,剜肉補瘡,飲鴆止渴罷瞭。”李訓道:“拿出一百五十萬金銖買個平安,總好過三面皆敵。”

  “到底是一百五十萬。”李昂道:“我倒想看看宋國能不能真拿出來。”

  鄭註看著抄錄的文牘笑道:“宋國也是煞費苦心,明明花錢買平安,卻不肯說賠償,隻說是優惠提款額度——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李昂道:“朕現在反倒奇怪,昭南人為何還不答應?”

  ◇    ◇    ◇

  “如果這份協議沒能簽下來,就是我們程氏商會有史以來最大的失敗!”

  程宗揚揮舞著協議草案,對著下面的祁遠、石超、賈文和、吳三桂、敖潤、韓玉、高智商等人說道:“推行紙鈔、金銖回流、貨幣變相貶值、壟斷金融、指定出口商行、單一采購來源……每一項都是暴利!我們一次全做瞭!這份協議一旦簽下來,將是我們程氏商會騰飛的起點!”

  敖潤道:“程頭兒,他們拿九個銅銖換我們十個銅銖,我們不是虧瞭嗎?”

  祁遠和石超行商多年,都是懂行的。祁遠笑道:“這相當於九折賣貨,數量這麼大,肯定是不虧的。”

  “何止啊。”袁天罡撇著嘴道:“一次性巨額充值,就給個九折優惠?連個充值大禮包都沒有?策劃也太黑瞭吧!沒有當場返現,超值紅包,我連眼皮都不夾。”

  “你給我住嘴。”程宗揚警告道:“你當是垃圾網遊充錢呢?這是真金白銀的生意!”

  “得。我住嘴。”袁天罡嘀咕道:“你當昭南人是傻子啊?長得不咋樣吧,想得還挺美……”

  自從抱上紫媽媽的大腿,袁天罡的氣焰越來越囂張瞭,程宗揚也不慣著他,吩咐道:“老敖,你看緊瞭,再囉嗦就給他塞馬糞!”

  把袁天罡這攪屎棍的嘴堵住,程宗揚道:“昭南人隻要不傻,就能看出來這優惠是實實在在的!我們的誠意也是實實在在的!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昭南人有沒有達到額度上限的能力?或者退一步講,假如他們連下限都滿足不瞭,我們應該怎麼幫助他們提升支付能力?”

  石超道:“加快資金流轉?他們用錢銖換成紙鈔,再拿紙鈔買東西。我們換來的錢銖也不能就放在庫裡,可以拿來買昭南的出產。他們手裡有瞭錢銖,再來兌換。有來有去,這錢流起來,就成瞭活水。”

  “說得好!擴大貿易范圍,加快周轉!幹脆,我們在昭南設個結算中心,小額付現,大額的直接劃賬,免得把錢銖搬來搬去。”

  賈文和道:“若是昭南不答應呢?”

  “呃……”

  吳三桂提醒道:“主公,我們能想到的,昭南人未必能想到,但晴州的商賈未必想不到。”

  晴州商賈的經商理念不一定比自己更先進,但肯定更符合這個時代,尤其是他們無孔不入的關系網,遠不是自己這個根基不深的穿越者所能比的。

  “有晴州商賈插手也好!”程宗揚道:“我們正好能從昭南人的態度中,看出晴州對昭南的影響究竟有多大。至於昭南人答不答應,關鍵要看我們程氏商會拿出的誠意能不能打動昭南人。”

  程宗揚並沒有等太久,鴻臚寺的談判結束後僅僅半個時辰,昭南人便作出回復:堅決反對宋國方面提出的一攬子解決方案!

  代表申服君前來的卿士囊瓦嚴辭表明態度:昭南的尊嚴不可污辱!君上的尊嚴更不可污辱!張亢的作案范圍主要是在申服君的封地內,給君上的子民帶來無比沉重和慘痛的災難。考慮到兩國之間多年的友好來之不易,同時考慮到兩國百姓的福隻,君上表示,宋國既然願意和談,如今懸崖勒馬,時猶未晚,但必須將元兇張亢交給昭南處置!同時將兌付的折扣降為八折,每年優惠提款的額度提高到五百萬金銖,期限延長為十年。

  總而言之一句話:得加錢!

  “獅子大開口啊!”祁遠摸著下巴說道。

  童貫作為副使,雖然沒有參與程氏商會的內部會議,但與昭南人談判時少不瞭他。看到昭南人開出的條件,童貫掰著指頭一算,不由倒抽瞭一口涼氣,“八折,五百萬,十年,這就是一千萬金銖!天爺啊……”

  “怕什麼?”程宗揚道:“昭南人既然肯來,就說明有的談!至少申服君對條款是動心瞭。”

  “程侍郎,”童貫小心提醒道:“這條款雖然是用宋國的名義,但說白瞭,都著落在寶鈔局和程氏商會頭上,裡面的折扣可都要侍郎大人擔著。”

  “為國分憂還在乎這幾個錢?”程宗揚慷慨說道:“我自己擔著就是!”

  “侍郎三思!”這會兒沒有外人,童貫也是豁出去瞭,“侍郎的高義,小的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感佩得五體投地。可小的深受太後娘娘的恩典,總不能看著侍郎為國事背上這麼大的虧空——朝中官員幹出來的事,總不能讓侍郎自己擔著吧?”

  真是個小機靈鬼啊,幾句話表明瞭立場,表達瞭忠心,表示瞭關切,更刻意提醒自己,這是國事,私人分擔一些,還能說忠義,自己全扛瞭,那可是要犯忌諱的!

  “提醒得好!”程宗揚贊許地看瞭童貫一眼。

  “這樣,我們把預計會出現的損失統計一下,請朝廷承擔大頭。當然,朝廷財政一直吃緊,不可能拿現錢出來,我們可以準備幾個替代性的方案:比如由朝廷支付鹽引、給予商稅減免、開放行業準入,或者提供經營場所等等。總之我吃點虧,朝廷面子上也過得去。”

  童貫道:“程侍郎義薄雲天,一心為國,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行瞭,這會兒就別拍馬屁瞭。”程宗揚笑道:“老四,你在筠州待過,商會的事也是你在負責,趁這會兒跟童副使商量一下,怎麼向朝廷報備。記住,堅決不向朝廷要一文錢,寧願我們自己吃虧,也不給朝廷添負擔。”

  祁遠應瞭一聲,與童貫一同退下,商量怎麼向朝廷討價還價。

  賈文和道:“昭南人的開價如何應對?”

  “昭南人要折扣,要額度,還要期限。其實要緊的隻有折扣,額度和期限都是虛的,隻要他們肯兌換紙鈔,一百年我都敢簽!”

  賈文和思索片刻,然後嘆道:“原來如此。”

  程宗揚笑道:“以文和你的才智,都要尋思一下,昭南人肯定轉不過這個彎來。”

  “主公所列條款,看似曲意求全,令昭南大獲其利,但仔細思量,字字都有深意。其中的道理精深幽微,玄奧非常,推衍下來,竟是一篇大學問。難怪主公稱為屠龍之術。其微妙之處,屬下亦是難解,真不知主公是如何想出來的。”

  這話讓秦會之來說,保證情真意切,言辭磊落,擲地作金石聲,把馬屁拍得光明偉岸。可賈文和是什麼人?平常看自己的眼神都跟關愛智障一樣,也就是奉自己為主公,才湊合著給點面子,能說出這種話來,程宗揚不禁老懷大慰。

  “這就是代差瞭!”程宗揚笑道:“不過話說回來,若不是宋國生產力遠在昭南之上,有能力進行傾銷,我也不敢這麼玩。”

  程宗揚身為傢主,但極少專斷獨行,行事通常集思廣益,唯獨這份密約完全是他自出機杼,即使在商會內部,都沒人敢相信這份密約是對商會的巨大利好,一切都是他力排眾議,以一意孤行的姿態把這份密約放到昭南人面前。對於目前的狀況,程宗揚足以自傲。

  賈文和道:“主公既然胸有成竹,想必已經考慮周詳。”

  “昭南人願意談,這事就成瞭一半。接下來我們咬定折扣不放,在額度和期限上給他們讓步——不能讓昭南人覺得這錢拿得太容易瞭!”

  ◇    ◇    ◇

  一隻修飾整潔的手掌慢慢翻過紙頁,中年男子專註地讀著那份還未簽署的密約,一字都不肯放過。他讀得很慢,每讀一段都要凝神思索片刻。

  帶著濕氣的海風吹起窗後的白紗,幾隻海鷗正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飛翔。絢麗的晚霞下,一隊歸航的船隻正滿載著貨物,揚帆駛入晴州內海。

  一名文士恭敬地立在他身後,等他讀完最後一個字,才開口道:“昭南人目光短淺,一聽說能平白拿到上百萬的金銖,立時就昏瞭頭,怎麼也聽不進十九爺的勸說。”

  “昭南人不通商業,不正是我們想要的嗎?”中年男子道:“隻能說,那位程少主拋出的誘餌足夠誘人,我們棋差一著,怨不得別人。”

  “眼下申服君已經動心,若不是十九爺竭力勸阻,隻怕便與宋國簽署這份密約,弭兵休戰。”

  “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中年男子道:“既然無力回天,便讓十九收手吧,免得被昭南人記恨。”

  “可是一旦簽署這份密約,整個昭南就被那位程少主一碗端走,一年數百萬金銖的交易全落入程氏商會手中,行裡怕是連口湯都喝不上。”

  “那便讓他們獨占。”

  “是。”文士應瞭下來,又道:“宋國有意向商會借款一百萬金銖,以兩年為期,年付息三成。”

  “這也是那位程少主的主意?”中年男子道:“一手穩住宋國,一手攏絡昭南,還不忘以重利向我晴州示好,年紀輕輕便能屈能伸,後生可畏啊。”

  文士道:“宋軍江州大敗,朝廷虧空甚重,賈師憲強推方田均稅法,更是雪上加霜,今年以來,宋國各地州府田地拋荒,收成大減,總商會內部評估,減產數量不下五千萬石。如今宋國又在整頓禁軍,財力早已捉襟見肘,若拿到百萬金銖借款,恰是給他們雪中送炭,助其渡此難關。”

  “商會是求利,宋國大亂,甚至分崩離析,絕非商會的目的。”中年男子說道:“若非賈師憲不守契約,執意對晴州征收重稅,我們又何必與宋國交惡?這一點上,你要學學那位程少主。”

  中年男子放下那份密約,站起身道:“生意就是生意,一枚金銖無論在殺父仇人手上,還是救命恩人手中,都是一枚金銖,不會因仇恨變輕,也不會因恩德而變重。因為生意之外的事誤瞭生意,便是舍本逐末瞭。”

  他負著手,邊走邊道:“十三在秦國做的事,我很不喜歡。做生意是為瞭求財,無論做什麼,都是為瞭財利。十三上次說,他一句話就能調動成百上千官吏為其所用,為此自鳴得意。卻不知人情如網,他能指使別人,反過來別人又何嘗不是以他為用?熱衷操弄權勢並不為過,但被權力迷花瞭眼,就是愚蠢瞭。將來愈陷愈深,被這張網束住手腳,作繭自縛,便悔之晚矣。”

  文士道:“屬下這便傳訊咸陽,讓十三爺回來住些日子。那邊的事……”

  “交給十六吧。他在洛都做得不錯。先設計掏空呂氏的傢底,又趁著呂氏倒臺,一舉抹平賬目,從容脫身。明輕重,知進退,不戀權勢,不貪小利。讓他去安撫一下秦人也好。”

  “是。”

  中年男子赤足踏過光可鑒人的柚木地板,“回到宋國這筆借貸,我們需要考慮是不是有利可圖?宋國是否有足夠的還款能力?是以信譽還是實物抵押?存在的風險有多大?如果有利可圖,助宋國渡過難關有何不可?若是註定蝕本,即便以宋主為質,也不必理會。”

  文士道:“三成利息已經是穩賺不賠,不過以屬下之見,那位程少主多半會故技重使,設法用他的紙鈔來償還利息。”

  中年男子立在窗前,望著海面的景色,良久才喟然嘆道:“程氏這隻老虎,已經長大瞭啊。”

  一陣寒風卷起白紗,遠處的艦隊船帆鼓滿,船身被吹得傾斜,水手們匆忙奔上甲板,降下硬篷船帆。

  中年男子伸出手,一片晶瑩的雪花落在指尖,精致的六邊形猶如鉆石般閃閃發光。

  中年男子久久凝視著那片雪花,不由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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