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是時候瞭,我想,要凡諾曉得,我對他的自誇沒多大興趣。而讓他自己發現,遠比我直接說出來要好一些。
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凡諾的沉默和臭臉竟然一下持續超過一分鐘──好像給一堆黏膠或冰塊固定住似的,不同於戴上面具,而比較像是整個人都化為一座極醜陋的石雕──這讓我感到很不安。
又過十秒,是我低下頭,而凡諾依舊維持原來的表情──讓我聯想到壞掉的鐘表──。這樣的他,雖顯得孩子氣,卻是仍個有能耐讓我難過的傢夥。
所以我剛才應該吐出違心之論,並表現得更加激動;這般拙劣的演技,我猜,反而會使他更為火大吧?比起看他張牙舞爪的樣子,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應該是更好;如此作結是有些隨便,但我們的相處關系通常就是如此。
已經快過兩分鐘瞭,凡諾還是完全不動。要不是我還聽得到他的心跳,我可能會以為他死瞭。這種不曉得是故障還是在醞釀什麼的情形,大概還會再持續個一分鐘左右;為避免胸悶,我乾脆說出更多感想:「你會做出更厲害的東西,這我不是完全沒料想到。但剛才的一些段落,聽起來簡直像是小孩在描述神話人物。」
終於,他的表變瞭;眉頭舒展、嘴巴拉平、臉上的皺紋立刻消失,簡直像是在眨眼間就戴上一層細節比面團還少的面具。這表示情況有所好轉,我想,松一口氣。雖然就常理來說,凡諾也不至於因為我的一次回話不夠精采就把我給怎樣。可我最好還是小心點,畢竟他不算是正常人;他甚至還被同類排擠,這事多少顯示他人格方面的不穩定早有太多先例。
而比起這些,最令我好奇的,是他剛才透露出某種野心;以其他國傢的軍隊為例子,雖可能隻是為方便我計算所做的比喻,卻還是讓我擔心到連口水都吞不下去。
又過約十秒後,我才抬起頭,問:「你會希望我們做什麼?」
「哼──」凡諾瞇起眼睛,說:「別以為我聽不出你真正好奇的部分。」
我垂下尾巴、豎起耳朵。凡諾的嘴角慢慢上揚,說:「哈,放心,我對搞垮幾個國傢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保險一點總是必要的,畢竟時代再進步,互相殘殺仍是我們人類的本性。」他在說這句話時,語氣中的自豪還遠低於厭惡;我猜,他很欣賞人類的各種負面傾向,或許還認為這就是文明進步的主要原因。而這樣的凡諾,又是個會主動抽去自己記憶和情緒的人;對自己的本性存有矛盾的情感,他似乎就是這樣的人。
見我一直盯著地面思索,凡諾又用右手食指按著我的腦袋,說:「嘿,這可是未雨綢繆,你可別以為我很神經質啊。」
我差點回答「太遲瞭」或「噢──你原來真的會在意這種事啊」;在趕跑腦中的各種嘲諷念頭後,我說:「當然不會啦,我很感謝你。」
聽起來像是為瞭我好,不過展示自身技術的意味仍然最為強烈;也許再過一百年,凡諾的這種個性也不會改變。就算大部分的召喚術士都離開地球,他還是很積極強調自身的存在;或許正是因為同行減少瞭,讓他更想突顯自身的偉大。
沒用法術調整情緒和記憶,很難有這麼多的熱情吧;我猜,他也不需要借助藥物來提振精神或保持心情愉快,應該有一堆法術能帶來不輸藥物的效果。
而最近,他身上一些地方令我感到非常不安;和半年前比起來,他的氣質又有些微妙的變化:多瞭幾分人味,臉上表情乃至心跳的起伏,感覺都比初次見面時要像個小孩。
他是否試著讓某些情緒回來?對於這種發展,我個人一直都是悲觀遠多過於樂觀。而無論事情最後的結果是好是壞,都不是我能影響;意識到這一點,讓我又在心裡嘆瞭好大一口氣。
思考有關凡諾的事,隻有無止盡的迷團和無力感。相較之下,像我這種生物的存在還簡單得多;想到這裡,我便把註意力轉移到小傢夥身上。凡諾曾說到他的關節、肌肉以及裝甲,是如何的優秀。
所以他包覆著裝甲?我有點難以想像?是指像昆蟲那樣的外骨骼,還是比較接近犀牛或穿山甲那樣的骨板?
我十分確定,小傢夥絕對不像一條狗,也不像是猴子或人類。不單隻有內部,而是連外在都徹底超乎想像;這樣極端的生物,凡諾終究還是制作出來瞭,我想,終於咽下嘴裡的口水。
盯著囊的我,四條腿都開始變得冰冷;有將近一分鐘,我不僅有點難以站穩,連鼻子和嘴巴也都好像快要失去知覺。而凡諾的表情沒變,我猜他不是沒註意到我現在的壓力,隻是再次選擇忽視。他稍微把頭抬高,說:「對瞭,你已經有個守衛瞭,但這樣感覺還是很被動。」
我把頭略往右歪,問:「呃──什麼?」
我沒在專心聽,相信這會讓凡諾累積不少怒意。而他盡管睜大雙眼,卻沒有真的在註意眼前的景象;一但變成這樣,就表示他會比平常還要更不在乎我的看法。無力感在我的肚子深處迅速堆疊,才過一分鐘,我不僅是腸胃,連頸子和尾巴變得極為沉重。
還有,凡諾所謂的「主動」,又會是指什麼?正當我打算開口問的時候,他的眼中閃過不隻一道光芒。他雙眼半睜,一副好像又有什麼鬼點子的模樣;這種像是在預告幾個月內還會有什麼大事發生的氣氛,又令我感到很緊張。
而他無視我的疑問,很快說:「接下來,我替你做個殺手型的夥伴如何?」
如果我有和人類一樣的手掌,應該已經使勁往臉上拍;或者去撫摸凡諾的額頭,看他有沒有發燒。
你那些離譜的構想和熱情到底是哪來的?我沒這麼問,但打算立刻否決。為瞭顧及禮貌,我猶豫瞭快三秒才開口:「我想這就──」
「好啦──」凡諾把雙手往前揮一下,說:「你應該跟著他一起出去瞭。永遠記得,重點之外的就不是重點。」這話的意思非常簡單,就是他隻會提他想提的部分;在敷衍的時候還說出這種自以為乾凈俐落──甚至有意突顯自身才智──的話,他的這種行事風格,往往隻會讓我感到不耐煩。
而我就算再生氣,也沒法藉賴著不走來表示抗議;那個軟體生物從圖書室爬上來,把黏在地上的綠囊給迅速鏟起。下一秒,牠迅速膨脹數倍,把我和囊都給往外推。我即使迅速移動四條腿,也無法化解牠的力道。這玩意兒的鏟雪能耐一定也很驚人,隻要他別凍住的話;有一陣子,我老幻想自己把他丟到雪地裡,做出一堆黑色冰塊的情景。
門再度關上,而最後,我又隻能看到凡諾的背影。和以往一樣,他不想在我身上花太多時間;盡管我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卻寧可繼續面對書本和沾水筆。
事實上,我有超過五個月的時間沒和他真正聊過天;而這種紀錄,還是把前往廉價妓院的那次給算是一次夠長的交流,我想,胡須垂下。
在我的心裡,有一大部分仍然想稱他為父親。看來這種身在父母懷抱──或至少是處在溫暖視線──中的欲望,未來得用別種方式來滿足;隻要找到愛我的人,內心的空虛多多少少能夠得到填補吧?而那會是多久以後的事呢,半個世紀?我莫名覺得這個時間遠比「今年內」或「十年內」要來得合理,而每次這麼想,都會讓我有些難過,也為凡諾設定給我的生存方式感到非常生氣。
軟體生物很快下樓,等下我可能會把氣出在它身上。上個月,我已經確認過瞭,牠隻會吞噬室內多出的黴菌、螞蟻和雜草等。至於我,早被牠視為是不可侵犯的;應該是凡諾命令牠的,雖然他的心態應該比較像是保護財產,而非關心子女的安危。
總之,我怎樣踩或咬這團又黑又軟的生物都不成問題;隻是後一種選向稍嫌不衛生,且這種事好像做超過兩分鐘就會感到厭煩。又顯得極為可悲,我想,胸腹中若有悶得不舒服的感覺,跑一跑還是最有效果的。
軟體生物會繞過我放置的書本和光牌,到現在,我也沒那麼擔心會牠弄亂或弄壞些什麼;盡管有幾本書都翻到很精采的段落,但我不急著看完。接下來,我應該花更多時間,去註意這個位於囊內的後輩。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綠囊的膜相當厚。
我伸長脖子,又瞇起眼睛,卻還是看不到小傢夥的臉。而過約十秒後,有兩塊黃色的東西很靠近我,幾乎是貼在膜上;表面質感幾乎和玉石一樣,裡頭的光芒卻很類似燭火,也許更接近星辰。
「好漂亮。」我忍不住說,也差點要把雙眼貼到膜上。而考量到他可能突然跳出來,我還是與他保持至少半步的距離。那一對黃色的東西,會是他的眼睛嗎?既不像人類,也不像是一般生物的特徵;這樣的他,很難找到愛人。雖然一堆悲觀的想法在腦中大量出現,但我抱有一線希望。
當綠囊裂開時,我又覺得不該再繼續欺騙自己,更不該試著欺騙小傢夥。在一連串「噗哇」、「啪啦」等聲響後,他趴在地上;散落一地的肉塊迅速萎縮,周圍的液體也在幾秒內消散。在我的印象中,凡諾是在我出來前,就令囊進入這種──應該是被稱為「枯死」的──狀態;而比起擔憂他那種粗魯的做法會不會導致什麼問題,此時的我,更仔細觀察小傢夥的外型。
在他深藍色的肌膚外,蓋有一層或多層薄如紙片的外殼。至於他看來最堅硬的胸和背,令讓我聯想到螃蟹。而先前引起我註意的,是他的手腳;和人類比起來,似乎更像是圖畫中的惡魔;關節則很接近節肢動物,曲肌線條卻又與我差不多。他沒有尾巴,我想,或者隻是還沒長出來而已。
雖然幾個地方有著極為明顯的外骨骼,而在他的肌肉底下,大部分的骨頭形狀都與人類差不多。除瞭他的頭,狹長得像是個裝紙或文具的圓筒。而在他的臉頰和嘴角等處,有不少交錯的肌肉;這一些往內和往外發展的元潤輪廓,讓他看來也有那麼點接近馬或驢子。至於他的雙眼,大致上就和我在外面看到的一樣;與寶石極為接近,光彩卻極為活潑。盯著那對眼睛看,感覺像是正觀賞映在湖面上的雲朵,或隔著雲絲欣賞隨風搖曳的大片麥田。
就整體來看,他挺像是蜻蜓或螳螂。而即使全身上下充滿這麼多尖銳、詭異的元素,小傢夥臉上猙獰的感覺卻極為有限。特別是他的眼睛──出乎意料的──能令人心靜,要我觀賞一個小時以上都沒問題;裡頭的多種光澤,足以讓見識過許多寶物的一流監賞傢也看到目光呆滯。
而凡諾對他采用許多極端的設計,讓我很難確定他在其他方面是和我有多相似;要是他無法說話,甚至沒有和我一樣的智能,那情況會變得極為復雜。同一時間,我的腦中也萌生另一些想法:一定要找個能接納他的人類。這難度顯然比我要高上太多瞭,而換個角度來想:如果我能夠幫他生存下去,那我的生存問題就更不用愁瞭。
在這之前,我要讓他對自己有自信。無論凡諾怎麼說,我還是決定要把眼前的這個生物當成是親弟弟或親妹妹來看待。
軟體生物爬上來,吃掉肉塊;剛才牠大可留在原地等待,我想,這玩意完全是憑著本能行動。
不打擾軟體生物用餐的我,迅速來到小傢夥的右手邊。繞到他的正前方,步伐自然、不回避他的眼睛;首先,要讓他知道,我一點也不怕他。雖然也是落到地上,他現在的姿勢看來隻像是要行跪拜禮,而不是差點摔倒。或許是因為綠囊的解除速度沒受到凡諾影響,他現在看來沒當時的我狼狽,心跳也不太劇烈。這表示他不僅相當冷靜,也大致搞得清楚狀況;還是他根本什麼也沒在想,我不確定,畢竟他的雙眼太難懂瞭。
慢慢伸長脖子的小傢夥,雙手離地、站起來。他的身高接近兩歲大的人類幼童,頭身比例也有些類似,我想,隻是四肢細長到一個地步。縱向的腹肌接近杏仁型;細長、兩端尖銳,這讓她的身體有一部分很類似教堂雕刻。
我突然有種預感,即他成年以後,身上無論是加寬還是拉長的部分都會遠超過我。外型偏向犬科動物的我,應該算得上是哺乳類。而小傢夥到底比較偏向犀牛還是蜘蛛,目前我還無法確定。
依照凡諾的描述,我想,眼前的傢夥盡管年幼,但不那麼容易骨折或扭傷;也許,還可以很輕易就把我大卸八塊。要不是凡諾有提到他的誕生目的,我應該會先和他保持距離。
小傢夥站起來,一直看著我;雖然他的眼睛不像一般生物,卻不會讓我感到太有壓力。
他隻要不是趴在地上或縮在角落,就是一個好的開始;表示他已經跟一個成年人一樣強韌,我猜,他正在整理身體內外的一切資訊,也早已弄清楚自己的思緒。
果然,過不到一分鐘,他開口瞭──聲音聽起來不會特別尖銳,像是不止十歲的少年,盡管他的身體並沒有大到那個地步──:「剛才,我有聽到你們的談話。」
抑揚頓挫的控制已經很接近成年人,真神奇,我想;這特徵也許不是純粹裝飾,而是表示他的初期心智年齡比我高。大概過不到半年,他的聲音就會變得非常低沉;如果外型能更像個人類,他有機會一開口就讓一堆人──無論男女──都神魂顛倒。
小傢夥懂我現在使用的語言,也有聽到凡諾說的話,這可以讓我省去不少講解的時間。然而,我的胸中卻有一股失落感。過快十秒後,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希望他能夠更像個小孩。
即便他可能要從簡單的發音開始學起,甚至會到處啃咬一堆東西,又容易感到寂寞,也比現在這種一生下來就已經像個大人的情況要來得好;這樣的想法根本不合理,很顯然的,眼前的情況比較方便我們。
又過十秒後,我才意識到,早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的母性就被大大激起。說不定即便我尚未性成熟,卻已經渴望能有個小孩;至於這種心態和小女孩渴望手裡有個洋娃娃有無差異,我短時間內無法確定。
眼前的小傢夥,幾乎和我完全一樣。我在覺得非常親切的同時,為世上又多瞭個不幸的例子而高興不起來。一生下來就被賦予大量知識的生命體,這在許多方面看來都是極為可悲的;要花很多時間去填補腦中經驗記憶的真實感,同時還要修整自己面對周圍資訊的反應。在這之前,我們腦中的感性、行事風格,都不屬於我自己。那種被一堆不屬於自己的「經驗」與「意識」給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不僅非常邪門,也極為惡心。
就在我決定暫時別去思考「是否該為此更對凡諾感到厭惡」等問題的時候,小傢夥再次開口:「我要──這樣問實在有點奇怪──守護你嗎?」
「也許吧。」我瞇起眼睛,有點無力的說:「不過按照他的描述,真有什麼事情發生瞭,我們還是逃跑比較要緊。」
凡諾也根本沒跟他講是要如何協助我,難不成是要把我抬起來、挾在腋下嗎?這畫面雖然沒什麼真實感,但還挺有趣的。
我在抹去腦中的滑稽邏輯後,繼續說:「那個缺少毛發的老傢夥叫凡諾,雖然他看起來還沒到六十歲,實際上他已經活瞭不隻兩百年。」
「這怎麼可能?」小傢夥伸長脖子,說:「我還以為他才快三十歲,這到底──我是說,他怎麼辦到的?」
小傢夥這麼驚訝,讓我感到有些奇怪。過約三秒後,我才想到:剛出生的他,被凡諾註入腦中的知識不包含「召喚術士」這類非常識的存在。
既然凡諾有那麼大的能耐,這些重點為何不在註入知識的階段就讓我們知道?這些疑問,到現在都還沒有解答──主要是我忘記問,而他和我面對面的時間又極為有限──。
當初,我也和小傢夥一樣;如今,倒不是什麼傲慢或自卑所導致的自欺,而是日子一久,就自然而然的會誤以為自己一開始就理解這一切;盡管我能清楚回想起自己剛出生不過一周時的記憶,剛才卻差點讓腦袋轉不過來。
小傢夥在囊內醒來的那幾分鐘,可能還以為自己是個人類呢,我想;在重新理解這些重點後,我立刻和他解釋:「他算是個魔法師,現階段你這樣記憶就行瞭。他懂得不少法術,而延年益壽對他來說,可能隻能算得上是雕蟲小技而已。像他這樣的人不多,而因為一些緣故,這種傢夥最近又變得更少瞭。」
我把召喚術士前往新世界的段落延後,也順便談到凡諾的名字:「雖然我知道他的名字要怎麼念,他卻從沒在我面前把他的名字寫出來──這實在挺莫名其妙的,但沒辦法,這傢夥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他的全名,而從發音聽來,我覺得應該就是那個和毒藥相同意思的單字。按照我的研究,這個字的古意又是指春藥──」
「那──」小傢夥伸長脖子,問:「我要叫他父親、主人,還是大人?」
「都不行!」我趕緊說,眉頭緊皺,「他討厭被人這麼叫。」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而我也不建議你主動去問。」我說,語氣難免有些不耐煩,但九成九僅針對凡諾。
看到小傢夥眼中的光芒又縮小一圈,我趕緊說:「我知道這很奇怪,但他就是這樣的人。未來幾年內,我可能會這樣回答你超過一百次,但絕不是我在敷衍你。」
「我懂瞭。」小傢夥慢慢點一下頭,眼中的光芒連續閃爍。過約五秒後,他歪著頭,問:「所以──我隻需要叫他凡諾?」
「沒錯,真是這樣。」我說,順便提醒他另一個聽來不合常理的重點:「而你的語氣還不用太尊敬。」
我沒解釋得更詳細,有刻意誤導小傢夥之嫌;如果他實在表現得太過分,惹得凡諾不高興呢?當然,我並不樂見這孩子被那怪人臭罵,卻很期待後者被人用無禮的態度搞到抓狂;即便極可能會被追究責任,我也認為值得。
很顯然的,我對凡諾的不滿日漸累積,終於培養出一點報復心理;覺得這個怪人應該受到更多刺激,期待他能夠把態度修正到更趨近我理想的地步。這邏輯雖然幼稚,卻應該是再正常也不過的瞭,我想;在將腦中的良心質疑趕跑後,我豎直耳朵,說:「我叫蜜,在聽到我這麼說的時候,你的腦中應該會自動浮現出一堆有關蜂蜜和糖果的描述。但務必註意,那些不是你的實際經驗。所以在不久的將來,你除瞭要勤翻字典和詩集外,也要親自嚐幾口真正的甜食才行。」
我越講越興奮,連尾巴都開始左右搖晃;畢竟他是我的第一個同類,而和一個看來有興趣理解我的人談論這些事,──說來有點可悲──我還是頭一次經歷呢,「跟你說啊,那可是甜到極點,足以用來形容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的──」
「是凡諾取的嗎?」小傢夥問,雖打斷我的話,但他的語氣未顯露出一絲不耐煩;好像還有那麼一點興奮的感覺,我想,左眼半睜。小傢夥的情緒我不是很懂,比起猜他正在想什麼,直接回答剛才的問題還比較簡單:「這名字是我決定的。」
小傢夥兩手握在一起,慢慢開口:「那麼,我也有個名字嗎?」
原來他是在對這個感到興奮,好像還希望有人能替他決定名字。
「會有的,」我說,點一下頭,「我可不想幾天以後還叫你小傢夥。我建議你自己決定,至於凡諾喜歡怎麼叫,唉──你得多通融,我們的創造者實在很隨性。」
我講的算客氣瞭,盡管像這樣的敘述,或許會讓小傢夥有更多疑問。而他不但沒歪著頭,還一邊看著自己的雙手,一邊說:「蜜,很甜美──你是指存於花之中,蝴蝶忙著吸取,蜜蜂積極采集、加工、收藏,而熊與人類也在那之後瘋狂追尋的──」
「我知道,就外型來說,我和這名字不太配。」我說,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下一秒,我除瞭使勁把頭往右轉外,還有點希望自己的耳朵能蓋住眼睛。一個不小心,就把個人偏好的重點給全講出來,而這樣會讓小傢夥認為我非常不成熟。
把雙手舉至下巴前的他,盯著我,說:「很棒的名字。」很簡單的一句話,沒有虛假或嘲諷的成分,讓我松瞭好大一口氣;我的情緒居然這麼受到小傢夥左右,他才剛出生不到十分鐘呢!
這傢夥不簡單,我想,藉著吐氣來使發燙的臉頰稍微散熱。小傢夥可能比我還要來得好相處;隻提出疑惑,沒有任何抱怨。而或許是因為他的外型,我還沒有完全放下戒心;這樣有些過分,我想,要是真的把他當作傢人,我就應該是最不挑剔他長相的。意識到這一點,讓我有些尷尬。
在他發現我的想法前,我趕緊開啟下個話題:「我們目前所處位置,是在英國的倫敦。現在的時間大約是晚上七點左右,晚一點我帶你去認識雜物間和圖書室。如果我們的運氣不錯,今天或明天就能夠爭取到外出機會。」
「麻煩你瞭。」他說,對我鞠躬。有人如此多禮,我實在不太習慣。若我剛出生時面對的不是凡諾,也會是這種態度嗎?
就算內外都存有不少差異,小傢夥仍是我的同類;在這樣提醒過自己後,我猜,接下來至少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我和他交流的次數會遠多過於看書。這樣正好,我想,是時候該在一天的行程中多加入一些其他活動。
小傢夥看著我,問:「我們能為凡諾做些什麼嗎?」
這問題可含蓄瞭,而我曉得他的意思,也懂他的感受。過約三秒後,我決定老實說:「我曾想過要為他打掃、搬運書本,甚至蓋上毯子等。但在多數時,他寧可與我保持距離。」暫時的,我不在這個小傢夥面前承認我對此事既生氣又傷心;在深吸一口氣後,我繼續說:「他對你的興趣可能比對我要來得大,但根據我的觀察,他的確比較喜歡一個人獨處。我通常習慣把不打擾他當成是一種美德,相信你也能夠很快就適應這一點。」
「那──」小傢夥低下頭,說:「我很厲害囉?」
我皺著眉頭,開口:「你是說哪方面?」
小傢夥的疑惑我明明清楚得很,卻故意這樣回問;給新人下馬威,其實沒太多必要。但給予多一點的刺激,我想,有助於我瞭解他的個性。
兩手握在一起的小傢夥,有些膽怯的說:「就那位叫凡諾的先生在研究室內提到的。」
「如果是指你的體能,短時間之內也沒有證明的機會吧,」我說,裝得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過約五秒後,我接著問:「你會期望有機會證明嗎?」
「不,」小傢夥抬起頭,很快回答,「我喜歡和平。」
「我也是。」我說,並為自己剛才的態度感到有些罪惡。接著,我緊閉雙眼,問:「你喜歡凡諾嗎?」
「我不懂他,也難以信任他。」小傢夥說,使勁搖兩下頭,「即使有你負責介紹,對我而言,他仍是極難理解的存在。老實說,我覺得他好可怕,很像一隻能怪物,能邊笑邊吞下人類嬰兒的那種。」
「哼嗯──」我笑瞭,從嘴角到胡須都在抖。而為不讓小傢夥太快看穿我的個性,我故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有些冷酷:「你要是這麼想的話,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應該表現得更親密一點才是,而很顯然的,我不太習慣說出這樣的話;所以用非常奇怪的態度來遮掩,這樣可無助於我在他心中的形象。或許,在他的眼中,我和凡諾都差不多;這可糟瞭,我想,有種體內多出一大堆淤血的苦澀感覺。
正當我煩惱一堆瑣碎的細節時,有那麼一瞬間,我看到小傢夥笑瞭。
他盡管嘴角沒有上揚,眼中的光芒卻擴大數倍。我猜的沒錯,他眼膜下的液體會隨情緒改變,而這過程真是美得讓我也忍不住睜大雙眼。
而一直盯著他的雙眼瞧,感覺又有點奇怪;我呼一口氣,開啟下個話題:「等一下,我有機會讓你出拳擊打一樣東西。那玩意兒軟綿綿的,但從它的起伏,我可以看出你的能耐。」
「嗯──」小傢夥低著頭,說:「恕我無禮,其實我比較喜歡文雅一點的活動。」
這表示他也可能會喜歡看書囉?我想,有點興奮。的確,好鬥或沖動不是身為守衛的必要條件;知道凡諾沒有連個性設計都參考神話中的怪物,真是讓我又松一口氣。而小傢夥如此溫和,也方便我以更帶有軍事味的嚴肅態度來面對他:「知道自己的體能極限,控制自己的力量,這些可是非常重要的。再說,這不會花掉你多少時間,晚點,你有的是機會做你喜歡的事。不過,別期待太多,這房子裡能玩的東西很少。在多數時候,你碰什麼都要盡量小心。」
「遵命。」他說,點兩下頭。下一秒,他腰背挺直,似乎是想讓自己看來像個士兵;其實──以他這種身體比例──比較像是在模仿士兵的孩子,我想,又有點想笑。
小傢夥非常乖巧,就這部分來說,我相信很多父母會寧願小孩的個性能和他一樣。在這同時,我也註意到,他一直都是面無表情;他的臉部肌肉顯然不是用來表示開心或憂愁,而是用於撕咬和迎接沖撞。
我也註意到,他的口腔上下各有不止一排牙齒,除排列得相當密集外,多數都長得極為尖銳。很像魚類,或許還是來自深海的,我想,小傢夥的身體不至於很扁,但他應該也能夠耐住很高的水壓。
對人類來說,他身上的線條用於雕像或傢具上是很不錯;而要是真有生物長這樣,通常實在很難被人用「性感」等字眼來形容。按照凡諾的描述,他應該會長得比我還高大。
不用實際測試,我就曉得,小傢夥到哪都會被當成威脅;或許他早就知道這一點瞭,隻是還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身為他的前輩,我不該在他剛出生的幾分鐘之內就對他灌輸一堆悲觀的想法。
就在我努力思考要如何使小傢夥對未來感到樂觀的時候,他彎下腰,問:「所以,我接下來是跟著你走嗎,就到處──晃晃?」
「你想要一個人行動嗎?」
「不。」他說,搖一下頭;當眼中的光芒開始往外滾動時,他又問:「你可以多陪陪我嗎?」
大概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覺得他非常可愛;而一旦這類感覺增強,他身上令我心疼的部分也會瞬間膨脹。他能像人類一樣直立、步行。然而,此刻他縮起雙臂的方式,卻令我聯想到受虐兒童。此時,我胸中有一股燥動卻又柔嫩的熱流,這顯然就是母性被大大喚起的感覺。當然,多次強調這一點聽來是有點蠢,但無可否認的,這是我決定花更多時間親近他的主要原因。
我控制自己的呼吸,讓心跳回穩一些。而輕松不過三秒,我又開始感到有些壓力。我很確定,小傢夥就像個孩子,然而,他卻無法確定我是不是個善類;不論是以狗或人類的標準來看,我都是未成年,卻已經太習慣讓表情看來不太友善。
這時,應該微笑;而一想到他未來發現自己找到愛人的可能性有多低,我連苦笑都露不出來。所有他即將面對的問題,我都希望能夠回避──也幻想凡諾能夠分擔,而這不切實際的念頭隻在我腦中出現不到五秒──。
在考慮可能接近五分鐘後,我才下定決心:比起讓他擁抱幻想,早點面對現實,對他而言會比較好。所以我狠下心來,盡可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他:有關我們的生存方式、目前所享有的資源、這棟房子的大致構造;還有凡諾的生活習慣、召喚術師的歷史,以及城內的許多重要設施等。有些實在無關緊要,而我盡可能把一堆還算樂觀──或甚至是有些無聊──的內容,拿來稀釋那些令我感到悲觀甚至絕望的部分。
小傢夥既然被推出研究室,那負責教育他的工作,自然是由我來負責。凡諾當初可沒講清楚,我想,他會為此生氣嗎?小傢夥可是跟在我身旁,必然會學到不少遠在凡諾預料之外的知識。對此,我還真有些期待;除瞭已經在腦中編排課程外,我還試著在描繪一種很好玩的情況:凡諾先是暴跳如雷,而我則是抬頭挺胸,看他露出既扭曲又無力的表情。
而小傢夥真不愧是我的同類,很快就記下所有瑣碎的資訊,也註意到幾個最大的重點。有好一段時間,他的反應和我猜的差不多:尤其是在註意那些最糟糕的部分時,他的心跳比我跑完圖書室好幾圈時還快。他為我們取得能量的方式感到震驚,也為自己的長相感到極為不滿。要不是他的肌肉發育良好,或許光是我在談到人類伴侶的分合時,他就會倒下。
我用鼻子輕壓他顫抖的左手,並試著出言安慰:「我們都不像人類,這表示我們可以一起努力;這條道路也許艱辛,但我們不會寂寞。而我們的體質,也允許我們花較長的時間來嘗試和投資。」
小傢夥在面對圖書室內的鏡子時,用力咬一下牙齒,說:「你還像隻狗,而我──我甚至不確定自已到底像什麼。」他雖然語氣平穩,眼中的光芒卻持續縮小;這表示他感到傷心,我不用問也曉得。
一直思考我剛才講的話,小傢夥就算沒握緊拳頭,腳指也已經把地面給刮出幾道痕跡。我關心更遙遠的未來,懶得去思考凡諾會不會為地板的損壞生氣。
照凡諾的邏輯,我和小傢夥都得找個人類來作伴;而肯接納我們的人,說屈指可數也許都太過樂觀。
不該如此艱難,我想,應該要有某些方法,讓我們可以輕易取得代用的能量,或至少能彼此分享。
所以我該拜托凡諾多做點協助我們的東西,或至少多教我們一些能夠派上用場的法術。無論他的態度如何,我都該試試;而一但憶起他的那一套自我陶醉發言,一股惡心感立刻湧過我的胸腹。我決定晚點再去思考這些,現在應該把全部註意力都放在小傢夥身上。
細致的甲殼、寶石般的雙眼、傑出的體能、好聽的聲音,以及──至少目前看來是十分溫和──的個性,這些是我首先註意到的優點;嚴格來說,小傢夥的外在和內在都非常不錯,說他醜是絕對不公道的。
他漂亮極瞭!我敢說,城內沒有任何雕像比他有趣。小傢夥的身上,藏有古今藝術傢試著捕捉的美感。再說,有些女人認為鼻子大的男人很帥,有些男人認為腰細的女人很美;而另一些地方的男人和女人則具有與前述完全相反的審美觀──扯這些就偏瞭,我想,在心裡猛搖頭;接受現實吧,我們不是人類,與前述的情形完全不同。
有不少現實看來是無法改變的,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該對一些必然會經歷的挫折有太多情緒起伏。如此追求理性和效率的思考方式,不是正常人的風格;而比起追求符合平均值的個性,我該做的,是將這一切對自己和小傢夥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
「別氣餒。」我說,抬起頭,「我們的內在都與人類很接近。好消息是,有不少人類根本不重視外表,隻欣賞內在。」
「真的?」小傢夥問,眼睛閃爍一下;這種瞬間明暗的變化,應該是他在眨眼,我猜。
「當然!」我點兩下頭,說:「不然人類應可無法建立夠大規模的組織和國傢。」這種理論聽來有點像是在瞎扯蛋,而我自認還算合理。小傢夥除瞭用力點頭外,眼中的光芒也擴大一圈;我一看到鼓勵奏效舉,便試著再舉一些例子。
盡量把社會中的各種真實現象講給他聽,雖然長相醜陋的一流藝術傢和君王並不特別多──何況後人會因為他們的才能或血統,而選擇美化他們的外表──而多強調一堆人在技藝與個性上是如何被肯定,絕對是正確的。暫時還不需要跟他講到一些人空有外型,卻表現無能、給周圍的人帶來極大傷害的故事;我擔心──也許神經質瞭一些,但絕非不可能──造成他對擁有美好外表的人非常仇視;培養出一個性格極端的傢夥,隻會讓一切變得更糟。
「總之,」我咳一聲,趕快做結,「擁有美德和才能才是最重要的。具備這兩樣東西,就有機會變得受歡迎。當然,能完全略過外表,隻看內在的人並不多,但我想,一萬個人之中至少能找到一個;再不行的話,十萬個人、百萬個人中,至少會有一個!」
「這表示──」小傢夥低著頭、抬高雙手,說:「一萬個人之中能有一個的話,十萬個人之中或許就有十個瞭。」
「就是這個意思!」我說,語氣逼近叫賣商人,表情卻非常僵硬。一直悲觀下去實在很難受,所以我們試著反抗,像個叛逆期的孩童;結果就是導致情緒往另一個方向發展,還高昂到一個有點古怪的地步。
而在假設之上進行更多樂觀揣測,真的會讓骨子裡發出不隻一陣陰寒的感覺;好像使悲哀又裹上數十層鉛灰色,離理想中的多彩光芒極為遙遠;我希望,這一切在未來十年內不至於真的壓垮我們。
小傢夥迫不及待的問:「我們什麼時候去找?」
「等我們長大。」我說,用右前腳輕拍他的頭,「大概至少要兩年吧,所以先別急。在那之前,我們多學習一些常識,最好再培養一些能吸引人類的技能。」
「比如說?」
「燒菜、打掃、治病,大概就──」
「應該不隻這些吧?」
「當然不會隻有這些,人類可復雜的咧!」我說,轉身面對樓梯口,「反正這裡多的是書,我們可以邊查邊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