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畫面,真的會令我心跳加速。這時,我要是不慎讓主要觸手迅速充血,可能會讓小傢夥感到不太愉快;回憶先前的對話,又考量到小傢夥的個性,這似乎也沒什麼好遮掩的;但面對一個剛出生不到半天的同伴,我最好還是先回避一下。
我在轉過頭的瞬間,也偷偷觀察小傢夥的主要觸手;沒什麼反應,但他眼中的光芒也是持續擴大。
那三位小姐非常活潑,一但喝過幾杯茶後,她們就很難坐定。先是在附近的幾棵樹旁嘻鬧,讓跟在後頭的仆役露出困擾的表情。他們要跟上那三位敏捷的小姐,得先把手上的東西放下來;和皮球不同,毛巾和茶壺等不該直接放在草地上。所以,一些仆役把預先準備好的報紙疊在茶壺下;至於毛巾,則就先擱在小姐們的野餐籃上(一隻停在提把上的綠色蜻蜓因此飛走)。她們的動作俐落,且沒有人負責指揮。我猜,他們也不是第一次面對眼前這種情形。
接著,那三個小姐又蹲下來,把雙手伸到低矮的樹叢中。我猜,她們是在摘種子,要不就是在抓瓢蟲或蝸牛。一旁的仆役再次提醒她們:「別弄傷自己,還有,記得等下要洗手!」
小姐們沒有回應,也不知聽到沒有。我想,這不見得是她們傲慢,隻是極有安全感的環境,會讓她們更專心玩自己的。而已經盡到告知義務的仆役,沒有再把同樣的話說一遍。比起惹得小姐們不高興,靠得更近才是能掌握情況的好辦法。
我和小傢夥就趁著這個時候,去觀察那些擺在她們鵝黃色毯子上的東西。位於野餐籃前,她們用來裝餅乾的盒子,是來自東方的高級漆器。在盒子旁,有一個小罐子,裡頭的綠色果醬相當罕見;上頭復雜的標簽,寫的是法文。同樣被擱置在附近的,還有一個繪滿女神像的鐵盒,裡頭裝滿我完全不熟悉的糖果。
來到我右手邊的小傢夥,剛把野餐籃打開。過約三秒後,我和他一起伸長脖子,聞聞裡頭的面包。相當的香!我想,雖然很白,卻沒摻任何古怪玩的意兒,一天即使吃超過五片也不會弄壞身體;在城裡,這種好東西可能比外國金幣還要少見。
旁邊擺放的茶具看來都相當高級,而畢竟是女孩子使用的,幾乎都有繁復的琺瑯裝飾。不遠處還有一根用象牙做成的茶杓,就擺放在角落,被手帕蓋住;這樣很容易被人踩斷吧,我想,忍不住把它撥往毯子中間。
又把頭抬高的小傢夥,很快就把註意力從毯子上移開。他很仔細研究那些仆役的發型和穿著,我想,雖然差異比較小,但偶而還是可見到令人驚奇之處。
為隨時回應幾位小姐的召喚,他們通常不會離她們超過十步;而除非是忙著做什麼事,否則他們的背基本上都是挺得直直的。多數時,仆役們都不發一語。他們不會主動加入小姐們的對話,但也不會擺出一副感到無聊或很累的樣子。
一直到這時,我才註意到,這些仆役的制服上竟然還有些銀線裝飾;除反映出這一傢兩位主人的品味外,也顯示這些衣服可能沒有一件是從上個工作場所帶來。我猜,他們就算離職,也必須繳回身上逢有貴金屬的制服。
眼前的一切,與我們在貧民窟所看到的可說是天差地別。明明同樣都是人類,贏者圈卻可能不比草原上的動物要來得大嗎?我想,腦中浮現野牛群彼此照應的描述。過約兩秒後,我又使勁搖晃腦袋;這些內容都是從書上看來的,而作者可能誤解瞭。我和他都在沒有多少根據的情形下,擅自認定野生動物不會像人類那樣自私。
當然,小姐們的父母都很努力,或至少他們某一代祖先夠努力。而就我的觀察,人們越是對此感到不意外,就越是不願意去想辦法讓所有人都過著一定水平的生活;至少不挨餓,不穿破衣服,也免受暴力威脅。這表示多數人都曉得,少數人的幸福,必定是因為他們──直接或間接的──壓榨多數人;基本上,大傢都願意成為前一種人,又不會真的想要令後一種人全數翻身。
很顯然的,現階段隻有存在於人們想像中的天堂,才能徹底滿足我所強調的那些基礎需求。而按照宗教經典的論述,沒有好教養的人遠比犯罪者還要容易下地獄。真是這樣的話,那些被我和小傢夥強塞面包的孩子,也可能因為無法在最後關頭討好老天,而在死後還得受苦;如果這邏輯為真,在所謂亡者的世界裡,過好日子的人說不定是更少,而非更多。
我嘆一口氣,心想:人類就算擁抱宗教,得到的好消息也不多呢。所幸,我並不迷信。面對這些過於戲劇性的思考,我隨時都能夠把註意力從中抽離;對我來說,這隻是一種邏輯運動,目的僅是為瞭能夠更瞭解人類。
我把頭略往右歪,心想,他們父母是怎樣賺得這麼多錢的?在前個時代,有太多人靠著謀取不義之財擠身至上流階級;如果,小姐的父母是靠販賣鴉片和奴隸發財,我還能夠欣賞剛才接觸到的一切嗎?而仔細感受眼前的歡樂氣氛,又憶起先前因情緒所帶來的種種不適,我決定,短時間之內還是別去計較太多問題。小傢夥沒有吐槽我,隻是一直偷偷觀察我的臉部表情。看到我的眉頭舒展,他松瞭好大一口氣。
騎著一匹黑馬的女主人,剛望向這邊。她不是在打獵,純粹隻是在磨練騎術。帶有馬鞭的女主人,在樹木間穿梭的速度不慢。一名穿著樸素的老女人離她不遠,看來非常著急。我猜,這位是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負責照顧女主人的貼身仆役。
我很同情這些仆役,卻又被女主人的樣子給迷住。她的雀斑非常細致,令成熟的臉龐又多瞭幾分少女般的稚氣。而在陽光和樹陰之下,她的一頭紅發有著相當神奇的動態;幾乎每一絲頭發都閃爍著楓糖漿一樣的色澤,微卷的發束更是美到讓我猛吞口水。
神話中的火焰,應該就是這副模樣,我想。如果是出自年輕詩人的口中,八成會說:她頭發的每一下起伏和搖晃,都足以象徵生命的美好;若是讓我來形容的話,就是美得讓人好想舔她不隻十口。我承認,這種想法實在有些變態。有人類智能的我,可不能以「自己的身體可有很大一部分是犬科動物」為容許腦中一切色情念頭的藉口。
而不過是想想,應該沒有那麼嚴重;且往後我若真找到另一半,這種靈活、直接的思考方式,應該對性生活相當有幫助。
所謂的優雅,就是雖有大量的刻意設計,卻不直接說出來;我也忘瞭是在哪兒看到或聽到此種理論的。出處就先不管,這話顯然表示:我隻要看好自己的嘴巴,就不容易被對方瞧不起,甚至還有機會得到不少贊美。
到時候,我會每天都過得很精采;一邊思考各種打情罵俏、誘使對方和自己上床的內容,一邊嗅聞野餐籃內的食物,能讓我全身上下都充滿幸福感。
然而,我不用和眼前的任何人類進一步接觸,就能知道他們都不會愛上我;不是因為這戶人傢沒有養狗,也不是因為他們愛乾凈或位於上層階級等理由,而純粹就是直覺。我想,似乎也隻能這樣說瞭;在許多時候,我實在很難把這份能力的原理與可操作部分給一次講清楚。
我一邊預想等下和小傢夥描述這事的情形,一邊觀察女主人。她在讓馬奔跑時,當然是盡量遠離孩子。偶而,她會提醒在一旁操心年邁仆役別輕易過來。即便我知道自己和他們不會有進一步發展,卻還是無法移開視線。特別是在我註意到,女主人的年紀已經不小,身材卻仍維持得相不錯後;對於這一點,我佩服到差點發出嚎叫。
她的骨架遠比我想像中還要陽剛,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她的神情也有種不輸男人的特質。想必不隻是我,連人類女孩都會為她著迷。
小傢夥把雙手舉至眼前,好像在計算每個人的頭身比例。我不用問也曉得,他關註的部分與我完全不同。過約十分鐘後,他坐下來,說:「你也看到瞭,小姐們都穿著極好的衣服;盡管都使用昂貴的佈料,卻有故意浪費的傾向。雖不至於光這樣就說這一傢人都視節省為罪惡,但顯然有炫燿的意味。這種設計方式和一般老百姓的需求完全不同,特別是她們在每個容易沾到臟污的地方,都點綴作工復雜的蕾絲。別說是用餐瞭,這種衣服甚至不適合戶外活動。而她們的動作卻從來不顯得別扭,有時甚至稱不上端莊,顯然也不怕衣服被弄壞。」
我呼一口氣,說:「因為買或訂做下一百件好衣服的預算,對這一傢人而言根本不成問題。」
我再次嗅聞籃子內外的食物,而小傢夥也再次觀察眼前每個人的穿著和發型。過約十分鐘後,我們前往身後的豪宅。努力縮著身子的我們,走仆役進出的小門。這扇門雖然會發出難聽的「嘰嘎」聲開,但開關次數遠比大門要來得多。等小傢夥長到至少有半個大人那樣高的時候,我會在試著要他挑戰推開這戶人傢的大門。
一來到玄關,比起漂亮的花崗巖和大理石裝飾,茶葉的香味更加吸引我。
下一秒,我就抬高鼻子、快步前進,「是剛泡好的,用的是形狀完整的茶葉!」我一邊說,一邊移動四條輕盈的腿。小傢夥也抬起頭,學我的嗅聞節奏,而這樣會讓他看不到地面;為避免走失,他隨時用雙手或雙腿去感受我的尾巴位置。
過約一分鐘後,我們來到一個應該稱之為辦公間的地方。
裡頭有三位穿著好衣服,頭發和胡須都修剪得極為整齊的人。在他們身後,有一排書架。上頭的書不僅非常新,充滿大量的金色裝飾。
我猜,男主人可能不到幾遍,要不然就是從沒翻開來過。他買這幾套書純粹是為瞭制造房間內的重心,也讓客人以為他的學識豐富。
我相信男主人夠聰明,不然也很難把生意經營得好。而他卻不會主動談到這些書,客人也從不會問起,或偷偷把其中一本拿下來翻閱;這表示他們都知道真相,也存在有一種默契。或許,我猜,他們在個性上也真有不少重疊之處。
從桌上幾張紙的內容看來,他們幾分鐘前都是在談生意。而這部分在一段落後,男主人就從沙發椅上起身,要仆役拿來一瓶酒;深紅色的液體裝在幾乎看不見氣泡的精致玻璃瓶裡,連杯子都有著葉型紋路。
仆役把每個杯子都倒好酒後,又從男主人身後的櫃子裡拿出一個既扁又寬的紙盒,裡頭是滿滿一排雪茄。兩位客人睜大眼睛,下一秒,他們和男主人一起笑出來;不同於先前的社交性微笑,他們這次可是真的像小孩那般大笑。在點火之前,他們就對雪茄的品質贊不絕口。
我猜,他們等下抽上至少兩支,而且隻在室內抽;除瞭菸草中的化學成分外,我想,這些傢夥該不會認為弄得一身菸味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吧?
他們不會用壁爐或油燈來點雪茄,而是用火柴;不單是為瞭方便,也是因為這樣會讓出現一種特殊的味道。不要多久,菸葉中的一些成分就讓他們感到更加舒坦。當他們重新坐回椅子上時,眼神竟帶有一種僧侶式的安祥。
對於男性來說,這種行為被視為是絕對有利於社交的。而在更多時候,我隻覺得從鼻腔到氣管都不太舒服。
周圍的空氣迅速變壞,讓我和小傢夥都盡量把鼻子壓低。而男主人還能一直講述傢裡的裝潢與擺設:「這些壁紙是來自中國──」上頭印有連續的竹葉紋。他身後的壁爐上擺有一些矮小的瓶子,藍底金圈的外觀看似簡單。而靠近一看,一種名叫冰裂紋的裝飾,使上頭簡單的線條和色彩全都活起來。這應該不是骨灰壇,而是花瓶。
我猜,它應該是來自中國;從風格看來,不是清代的東西。這瓶子距今或許不隻兩百年歷史,可能比房間內所有的東西加起來都要昂貴。要是我有一雙人類的手,一定常常把它抱在懷中。
按照地球另一邊的習慣,這種擺設應該放於低處,背景則該盡可能簡潔。不過,這種事根本無所謂;都已經跨洋過海來,擁有它的人,自然有權力玩出自己的一套風格。
男主人自豪的壁紙,早在好久以前就已經給菸草燻黃。當然,他看來不太介意。自然而然的,客人也從不對此感到緊張;從談吐的方式來看,他們不是貴族,而是另一個崛起的階級;由於來勢洶洶,他們在上個世紀末可是要忍受不少人的白眼。而如今,他們幾乎主宰一切,相信不要半個世紀,國傢上上下下都得看他們的臉色。盡管已經有許多悲觀的聲音出現,我卻不認為這是一件壞事;新的體制能去除舊體制內的毒素,這一點值得期待。
男主人的辦公桌上,有一隻模樣樸素的紫砂壺,裡頭裝著上好的茶葉。早在我們進門時就已經泡好,而這裡的人卻隻喝不到兩杯。那香味明明好得很,卻好引起不瞭他們太多興趣。在我和小傢夥進來不到五分鐘後,男主人就命仆役把茶壺和茶杯都收走。我用左耳碰一碰小傢夥的右手肘,要她和我一起跟著那個手執茶具的仆役。
在廚房裡,那壺茶被擱在一旁,附近還擺有一些糕點;不曉得是小姐還是哪位主人喝下午茶時吃剩下來的。而從兩旁仆役的滿足神情看來,我猜,他們已經幫忙解決大部分的好料。我和小傢夥在經過短暫的討論後,就把剩下來的茶點和茶水都給吞下肚。
我很喜歡茶的香味,也很欣賞茶水落入茶杯中的細致湯花。和小傢夥不同,我總是等糕點徹底吞下後,再喝一口茶;這樣,嘴中的味道比較單純,也不至於破兩者的口感。滿足口腹之欲的我們,又開心得到處亂晃。小傢夥還把一件掛在門旁的圍裙抓在手上把玩,直到發現上頭有一些血漬,他才趕緊把它扔回原處。
「廚師要處理生肉。」我解釋,並提醒他:「離開前要洗手喔。」
把雙手縮至胸前的小傢夥,很快點頭。我先把一個矮凳推過來,再用腦袋把站上凳子的他給推到洗手臺上。等到他幾乎半個人都充滿肥皂的香氣候,我才推開廚房的後門(剛離開的一名年輕女仆沒有好好關上,這給我帶來一點方便)。
門旁有一疊舊報紙,我看到有一件洋紅色的舊衣服被夾在中間;尖銳的領子垂至胸前,四個白色的圓扣則掛在肚臍附近。從尺寸來看,這件衣服是做給小男孩穿的。根據我前陣子的瞭解,這戶人傢沒有小少爺。
我猜,是負責擦鞋的男童穿不下後,先扔在衣櫃或倉庫深處。然後──不論這個孩子離職與否──,這件衣服又被整理出來。盡管沒有哪裡破損,它卻和其他垃圾堆在一起。之中是否有更復雜的故事,我沒興趣去探究。
伸長脖子的我,很快就把它從一堆舊報紙中扯出來。讓我很高興的是,這件衣服沒有什麼怪味。它曾被洗過,說不定是不小心混在臟衣服堆裡,直到洗完、晾乾後,才發現它根本沒人要;我很幸運,嘴裡有太多陌生人的體味可不好受。
一開始,我隻是想把這件衣服咬著玩;和一般的狗差不多,就是撕扯它的領子和袖子,再啃一啃上頭的兩排紐扣。也許,我可以和小傢夥來一次拔河;畢竟再過一陣子,他的力氣可能就會超越我,得趁這個時候稍微享受一下勝利的滋味。論紓壓,這些遊戲的效果遠比跑步有效;而我承認,這些畫面是不太文雅。小傢夥就算照我的話做,也可能不會比我要來得熱衷。過不到幾秒,我看著這件衣服,想到更有趣的用途。
「你把他穿在身上看看。」我笑著說:「這純粹隻是建議,不是命令。」
這鐵定不太合身,小傢夥說不定會有受辱的感覺;畢竟,我想,這很像把他當成是洋娃娃對待。而下一秒,他卻使勁點頭。很顯然的,他從我剛把這件衣服抽出來時,就已經開始期待能試穿看看。還好,我有重新考慮一下,沒立刻就把它當成是隨便一條毛巾或一張報紙。
而擦鞋童再怎麼樣年輕,年齡也將近十歲;和小傢夥那隻有一般人類四歲大的身體比起來,這件衣服還是顯得寬松許多。他必須要伸展雙臂,才能勉強把它掛在身上;松松垮垮的,還時常拌到腳,這樣根本沒法走路。即便如此,他眼中的光芒也擴大不隻三圈。我不用問也曉得,他非常喜歡這件衣服。
過約一分鐘後,看他玩得非常愉快的我,也忍不住鉆到那件衣服裡。我閉緊雙眼,小心調整呼吸。接著,我一邊磨蹭領口,一邊說:「原本,我是打算胡亂撕扯一通的,那樣你一定會覺得心疼吧?」
他想說「不會」,嘴裡吐出的卻是很模糊的「噗咩」。我把眼睛睜開一點,發現他把頭給伸到左邊袖子裡。我仔細聆聽他的心跳和呼吸,發現他此時隻是激動,而未覺得痛苦。雖然他沒有眼皮,卻不會被佈料摩擦到痛;在確定這一點後,我安心不少。
我慢慢吸一大口氣,問:「我很好奇,要是我沒有問過你,就擅自撕扯這件衣服的話,你是會阻止我呢,還是就這樣算瞭?」
「我不會阻止你,不過──」小傢夥在思考幾秒後,說:「我會把碎片收起來。」
「哼嗯──」我動兩下耳朵,開口:「你可別成為喜歡囤積垃圾的人喔」
「才不會呢!」他一邊說,一邊上下揮拳;這種反應夠像個小孩,讓我忍不住大笑。
我們一起在這件衣服裡打滾,小傢夥很歡迎我的加入,還使勁用胸口磨蹭我的腦袋。現在,他完全把我當成是一隻狗,不過是偷偷的來。先前,他顯然是因為尊重我,而不敢有太多表示。
察覺到小傢夥有這種想法,我不但不生氣,還覺得很開心。然而,我也沒有把自己剛才的感想說出來;不是因為別的,就隻是因為害羞。
一直到要過瞭快三分鐘後,我們才慢慢爬出來;在一件衣服裡頭扭動全身,真的是會有些熱。我使勁哈氣,小傢夥則是像隻鳥般的舞動雙臂。
成功散熱的我,在使勁甩動幾下身體後,準備離去。小傢夥蹲下來,要我等一下。
他模仿幾位仆役的動作,把這件衣服慢慢摺好;和我猜的一樣,他想把它帶走,也許是夾在腋下。而這會使得他的走路速度減半,因為他的手裡已經拿一瓶蜂蜜。
我差點忘瞭,小傢夥才剛出生不過半天,體型還很接近人類的幼童。得想個方法,能夠同時帶走蜂蜜和衣服,又不至於太妨礙行動;過約三分鐘後,我咬來一條繩子。在我的建議下,小傢夥負責打幾個簡單的結,把那件衣服綁在我的背上。
這條繩子相當長,當初是用來捆一大塊肉。它被擺在廚房的垃圾桶上,而從爐子周圍殘餘的味道判斷,那一大塊肉──牛肉!我很確定──昨天是用烤的,還抹滿瞭香料;可能比兩個我都要來得重,應該是喂飽十個人都沒問題;如果是給貧民窟的孩子吃,我猜,鐵定能讓不隻二十個人都變得很有精神吧?
我在移動時,繩子會稍微摩擦到乳房。不過沒問題,我覺得,自己以後應該習慣用這種方式運送東西;總不能什麼都用咬的,或者老拜托小傢夥用雙手抓著。
「像這樣擅自拿走,沒問題嗎?」小傢夥問,眼中的光芒連續搖晃。
我抬高下巴,非常有自信的說:「當然沒關系,反正是他們不要的。」
雖然會損及舊衣回收業者的利益,但這不算多嚴重的事。最初,我們出來的目的是為瞭觀察和研究。但多數時候,我們都在玩。沒出乎我的意料,也很符合小傢夥的期待;我們都同意,這才是最棒的學習方式。
有不隻一次,小傢夥爬上椅子,隻是為瞭看清楚一個花瓶或時鐘。而在更多時候,他隻是為瞭把一個傢事仆役──無論男女──給從頭看到腳。在三分鐘前,他還極為興奮的說:「他們的鞋子都不太一樣呢。」
「嗯哼,」我邊打哈欠邊說,「那表示這一傢的主人沒限制太多。」
「好有趣喔!」
「是嗎?」
我承認,自己沒有特別去註意。這些仆役在休息時間來臨前,通常會忙碌不隻四小時。而不論男女,有不隻十個仆役在我們面前來來去去;我早已經看習慣,也懶得去比較他們穿著上的細微差異。
對我來說,鞋子除瞭用於保護雙腳,也象徵地位和方便區分性別。當然,也帶來性吸引力,我想。也許,小傢夥在乎的不會隻有如此;像個藝術傢一樣,他找到能觸動自身感性的存在;我希望他能夠繼續發展下去,於是,我要他再多說一點。
「你還覺得哪裡有趣?」我問,小傢夥馬上回答:「那三個小姑娘身上的香味,也不太一樣呢。」
她們的衣服都是使用同一種芳香劑,而他們差別最大的體味,則被身上的一點香水給蓋過;我不是沒在註意,隻是這部分會令我忍不住皺眉頭。
不過就是把特定植物的成分給淬取、濃縮,這種東西怎可能比發自體內深處的味道要來得美好?似乎人類就算已算是常常洗澡,卻還是認為要噴上香水才能顯得比較成熟、有禮。
撇去我個人的堅持,那些味道其實不算難聞。畢竟她們用的都是高級貨,而當初幫她們擦香水的人,也沒有弄到過量。但即使我把標準壓低,一想到她們的耳朵舔起來可能又油又苦,我就忍不住又皺一下眉頭。之後,我自然就不再談到她們身上的味道,盡管其實我非常想聞聞她們容易出汗的腋下。看到小傢夥對這部分興致盎然,我也老實說出我的感想
「年紀輕輕就抹那種東西,她們的爸媽也真是──」我盡量做到僅表露自己的個性,而不至於讓小傢夥覺得太掃興。他非常註意衣服上的細節,不單是反映出地位,還有更多個人品味上的差異。
小傢夥看著天花板,說:「人類無論是男是女,都會細心打扮自己呢。」
「當然。」我簡單回應。
我們都很想進去女主人的房間,而很無奈的,她的房間上鎖;這下,我就不能嗅聞她的床單,小傢夥也不能去研究她的衣櫃。實在沒辦法,我們隻好去位於廚房附近的男性仆役更衣間。
裡頭的燈光不算昏暗,而現在距離晚餐時間還有一段距離。我們隨著一個剛上完廁所回來的男性仆役進去,發現裡頭其實比想像中熱鬧。有超過十個男性仆役在這裡休息,幾乎每個人的屁股下都有──仍裝有不少東西的──一個矮小的木箱,又圍著一個較高──但已經隻剩空殼──的木箱。他們有些正在打牌,另一些則是在抽煙喝酒。
那些穿著體面的男性仆役,在休息時都會脫下外套和手套。即使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他們看起來還是很帥。而畢竟是一堆年輕男性,不僅非常喜歡開黃腔,還常常因為一些諧音完笑而笑到喘不過氣。
盡管休息時間不長,他們還是弄得到酒喝。至於菸,他們雖然用的是比較廉價的產品,卻抽得比男主人還兇;這有點破壞形象,且可能比隻抽兩根雪茄還傷身。而我卻看到一個極為年輕的男子,即使老搞到咳嗽,也堅持要抽下一根煙;顯然在人類文化中,菸草有種不下於宗教信仰的價值。
看到室內又是煙霧彌漫,我和小傢夥都待不久。在又回到走廊上後,我一邊喘氣,一邊問他:「你認為你是一名男性還是女性?」
這問題聽起來有點奇怪,而已經過半天瞭,也是時候該和他確認一下。小傢夥沒思考多久,就回答:「我認為自己是男孩子。」
「那──」我動一動胡須,問:「你比較喜歡男人,還是比較喜歡女人?」
他兩手十指在胸前相扣,說:「我應該比較喜歡女孩子。」
「為什麼呢?」我問,瞇起眼睛。
小傢夥雖然輕搖四肢,卻不排斥回答得更詳細:「她們的眼睛、笑聲,還有胸部起伏的方式,都非常迷人。」
我伸長脖子,下令:「繼續說下去。」
突然轉變態度,會讓氣氛變得有點怪;但我必須如此,這重段落能讓小傢夥的內心急速成長,他應該也曉得我的用意。
過幾秒後,他一邊慢慢搓揉雙手,一邊說:「女孩子的頭發看起來好好摸,而且,她們的衣服,無論是在樣式還是數量上都不是男性能比的。」
我透過鼻子,能夠隱約感覺到小傢夥的體溫上升。要是他的皮膚和人類一樣薄,此時應該是從腦袋到胸口都是一片紅通通的。
在這半分鐘之內,他常常回避我的眼睛。很顯然的,他不習慣講太多露骨的話;然而,他並非「不喜歡」如此。畢竟,我們是同類啊;一想到這裡,我又忍不住問:「你還有更多想法嗎?」
「我──」小傢夥握緊雙拳,說:「我真想靠在她們身上,也好想躺在她們的大腿上。」
「我懂,」我說,一連點好幾下頭,「那感覺一定非常棒。」
小傢夥兩手扶著肚子,吐出好長一口氣。
期待聽到更露骨內容的我,還沒打算結束這個話題;不單隻是好奇,我也渴望能從他的想法中,檢視自己是否有疏漏哪些重點。
而他再次張口時,呼吸卻突然停住。過約五秒後,他的胸膛出現很大的起伏。幾乎同時,他眼中的光芒迅速縮小,這令我感到很不安。
又過快一分鐘後,他才小聲的說:「但是,我不能──」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就兩手摀著臉,說:「無論是貧民窟的小孩,還是富貴人傢的小孩,都有著一張正常的臉;就算被弄臟,甚至有一點傷痕,他們也隻要稍微修飾,再搭配一抹微笑,就會變得非常討喜。而我實在──和他們太不一樣瞭。」
很顯然的,一下帶他看太多人,又讓他一次思考太多事,這在讓他增加見識的同時,也會帶來不少負面效果:令他更加註意到自己和人類的差異,是之中最為顯著,也最為嚴重的問題。
他會覺得遺憾是難免的,而要是不慎發展成極為嚴重的自卑感,他可能連出門都不願意;是我害的嗎?不,一切都還是要歸咎於凡諾的設計;起初,我即使老一個人待在圖書室裡,也會感到極為悲觀。
我們得靠人類的愛才能生存,而我們又不是笨蛋,隻要照一下鏡子,就曉得要達成這目標有多不容易。我老早就思考過這些問題,卻又再次因不安而感到疑惑。
先前,小傢夥在談論倒外貌時,甚至把自己排在我之下。
你至少還像一隻狗;想起他先前在鏡子前說出的這句話,我知道自己必須負起責任。
「放心,」我說,「你一定可以──」而過分樂觀,無視資源和時間方面的現實;這種鼓勵通常是極為廉價的。我想,慢慢呼一口氣。過約五秒後,我補上一句:「總有一天,我們都能夠找到屬於自己的另一半。」
除瞭沒說「不久的將來」外,我的表情和語氣也不到非常肯定的地步。很快的,我聽到小傢夥的吞咽聲增加。很顯然的,他正在哭泣。他的淚腺和我不同,似乎是接在嘴巴裡的。會把文雅兩字掛嘴邊的他,不允許自己把淚水混著唾液吐出來。所以他真的是把眼淚給吞下肚,這實在令我感到心疼,
而似乎是受夠瞭自己老表現得那麼脆弱,他硬是用蠻力把哽咽都壓下去。他一邊轉動眼中的光芒,一邊問:「我們的對象,會在今天遇到的人之中嗎?」
「我沒有什麼感覺呢。」我老實說,這實在不是什麼好消息。看到小傢夥低下頭,我有點慌張的解釋:「這樣講是略嫌抽象瞭些,或許還會讓你覺得不確實,但就算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一開始也總是憑──」
「我懂你的意思。」小傢夥說,把頭垂到胸前。我呼一口氣,問:「你的感覺又是如何?」
在這棟房子裡,應該有不少人是小傢夥想要親近的。特別是他又看得那麼仔細,我想。無奈即使罩上一層幻象,也無法讓我們盡情抱抱或親親他們。過幾分鐘後,小傢夥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的四肢稍微放松,雙眼也變得黯淡。在封鎖視聽覺後,把更多的註意力放在在周遭的動態上;把觸覺給擴大,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感覺」。雖然他的聽力和嗅覺都不如我,但在他的腦袋深處,還是有種系統,能把大量細微資訊給簡化。
無論是來自誰的敵意與愛意,我們都用這種方式感覺到。身為召喚術士制造出的生物,我們生來就具備有這樣的能力;在幾個月前,我就算沒有凡諾提醒,也能夠自行發覺。而今天遇到的人,不得不承認,我們和他們的緣分有限。要不是幻象實在太厲害,我們根本不可能安然走在大街上,更別提進到這棟大房子裡瞭。
「雖然,」我說,語氣和雙眼皆顯得無力,「今天和我們擦身而過的人,每個無論還是外在還是內在的差異都很大;可基本上,他都未脫離平凡人的范疇,和我們期望的怪人可有好一段距離。」
對我們來說,這無疑是個壞消息。所幸,我們在這棟房子裡的各種行為──嘻鬧與白吃白喝──,能把先前的失望情緒給大大沖淡。
我在思索一陣子後,說:「總有一天,我們會進行更多實驗。不會太久的,因為真到特別缺少能量的時候才開始,就太遲瞭。」
小傢夥抬起頭,問:「你所謂的實驗是?」
「就是脫下幻象,直接與人類接觸。」我說,神情堅毅。小傢夥眼中的光芒先是慢慢擴大,然後又在半秒之內迅速縮小。我知道,他對這點子感到不安。但偶而,我也想要不顧慮太多,隻提出看似合理的計畫;聽起來不太聰明,可此時,我非常需要笨蛋的勇氣。
為提升自身的氣勢,我挺直身體,和小傢夥一一述說:「和剛見面的對象要求做愛,這樣實在是太離譜瞭。所以在一開始,我們要先試著和對方當朋友。而我們也要針對和他們初次見面時的情況做出各種假設,像是,把幾個人從某些災禍中拯救出來──」
小傢夥看來不太興奮,我猜,他腦中的畫面應該和我差不多:無論是被我們灌醉,或是真被我們從火災一類的現場救出來,那些人在看到我們的長相後,八成還是會一邊尖叫一邊逃跑;還有一些人,可能會對我們動刀動槍。
先是口頭道謝,然後以身相許,這些互動隻會出現在人與人之間;無論我們表現得多有禮,結果或許都差不多。最後,情況可能嚴重到若沒有凡諾協助,我們就很難全身而退的地步。
雖然聽起來是在創造新的都市傳說,我們卻都無法覺得這樣很好玩;那過程一定非常討厭,特別是我們對眼前的女孩真有不隻一絲愛意的時候。
這是否表示,我們應該到精神病院去碰碰運氣?這種想法才剛冒出,我的胡須就全垂下來。再一次,我們感到情緒低落。而要是真發生我們想像中的那種情況,可無法光靠一罐蜂蜜、幾杯濃茶,或和鏡子說幾句鼓勵的話就能夠感到好過。
每一次嚇到人的經驗,都會在我們的內心深處留下疤痕。最後,就算我們真的有找到對象,心靈也早已千瘡百孔。到時候,另一半再怎樣喜歡我們,也無法將這些傷口全數治療。多麼討厭的現實,把我們出遊的心情又被搞亂瞭。
我應該抬高嘴角,繼續和小傢夥瞎玩一通;表現得像個野孩子,也比突然陷入這種情緒裡要好得多。雖然都是必經過程,但至少,在出生的頭幾年,我們該享有多一點無憂無慮的日子。
又過幾分鐘後,我和小傢夥來到這一傢的圖書室,我想,這裡應該夠我們轉移註意力;雖然不比飯廳要來得大,規模也比不上園丁住的小屋。裡頭擺有兩張桌子,之中最靠近窗戶的那張,還立有一堆鳥類標本。夕陽西下時,背著光的牠們看來都像是烏鴉。
這畫面挺有趣的,隻是會稍微讓我和小傢夥覺得不安;好像是在暗示我們未來的情景,或許,我和小傢夥最後都會趴在這座城市的一角,一邊註視著夕陽,一邊慢慢死去。很快的,我使勁搖頭,把這些想法都趕出去;我們兩個都還年輕得很,現階段根本就不需要太悲觀。
我提醒自己,就算是為瞭模仿詩人,太常無病呻吟也是很不可取的。為瞭轉移註意力,我又從書架上拿瞭本字典;這種記載大量訊息,又有一堆主題的讀物,通常都能夠讓我打發不少時間。
當我再次看向小傢夥時,也想起一個稍早提過的重點,「雖然是嫌急瞭點,但你應該早點決定自己的名字。」
他先是點一下頭,再看向架子上的另一本字典,上頭寫著中文字。很快的,我把它從書架上拿下來,發現裡頭真的連一行英文字也沒有;這不是為英國人設計,而純粹是中國人寫給中國人用的東西。
之所以會出現在書架上,我想,應該隻是因為這一傢的男主人想要收藏,或許還是旅行途中買來的紀念品。下一秒,我豎起耳朵,問:「你看得懂?」
「嗯。」小傢夥用力點幾下頭,說:「也許不是全部,但我能讀。」
而他既然指定要中文字典,我想,就表示註入他腦中的知識,是以中文為主;又或者,凡諾用來制造他的「材料」裡,有包含一名以上的中國人。
總不能讓「註入知識」這一迷團就這樣繼續下去,我決定,乾脆明天就問凡諾這方面的問題好瞭;即便可能會得到很變態的答案,也比在每次思考相關問題時都留下大量空白要來得好。
同一時間,凡諾正待在研究室裡兩手抱胸。他輕咬雙唇、瞇著眼睛,不時發出「嗚──」、「哼──」聲音。過約十秒後,他看向右手邊的桌子上。一枝炭筆浮起,他瞇起眼睛,在半空中把它給分成四段。四小塊不同長短的炭筆,在四個不同的位置塗抹。不要一分鐘,一位四肢修長,有著一頭卷發的女人出現在紙上。接著,凡諾會花至少十秒,去檢視這幅畫的各個細節。通常,頭十張都很難讓他滿意;一但皺超過兩下眉頭,他就會會撕掉,重新再畫一張。前後兩張的差異可能很大,也可能很小。
和筆記不同,他不會收回紙張,也不會用法術改動上頭的碳粉,為求得一張滿意的畫,他可能得花上將近一個小時。
蜜伸長脖子,說:「當時,他畫的就是露。」
明抬高眉毛、點一下頭,「原來如此。」
蜜看著她的裸體,用舌頭輕舔她的胸口,說:「不過以當時的時間點,大概還要再過一個多月,凡諾才會把他制造出來。」